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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约翰

“准备好。”初阶裁决者说道。
在她身后是一艘巨大的失事船只那腐朽的船体,在清澈蓝天的映衬下黑黢黢的。远处其他残骸清晰可见,它们船体的残余部分在海岸沿线的沙丘中支出来,如同参差不齐的肋骨。一群群海豹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沐浴着阳光,在海岸以外,沙子变成了沙漠,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他们使用了他母亲笔记中棕熊家族记录下的那组坐标——棕熊家族的仪式剑最后一次被人目击的地点——现在他们站在纳米比亚的骷髅海岸上。
约翰脚下的沙子很凉,但是阳光已经炙热明亮。在他身后是大海,海水拍击着海岸,将水沫高高地在空中扬起。在他面前是通往沙漠的陡峭沙丘,沙漠表面除了干枯低矮的灌木之外空无一物。这片荒漠从海滩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山丘,然后继续向南,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约翰将望远镜举到眼前,焦点再一次对准沙漠之外的一座砂岩山峰,刚好可以看到一个通往一座岩洞的黑黢黢的入口,如同红色斜坡上的一抹污痕。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他仍然能够认出那个岩洞和岩洞后面山丘的线条。它们和凯瑟琳的图画完全吻合。他怀疑莫德将坐标稍微调整了一下,将他带到了一个远离岩洞的地点,以便让他跑起来。
约翰将望远镜放起来。“我准备好了。”他对初阶裁决者说道。她允许他前来这里,不过坚称这次远行将是一次训练课程。
“开始!”她喊道。
他跑了起来。
尽管骄阳似火,他还是穿着斗篷,和莫德一样。当他们在严寒中训练时,她让他脱掉衣服,而现在,她又让他在沙漠的热浪中捂得严严实实。因为她喜欢不适的感觉,他想道,我的外祖母玛吉也像她一样,只不过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永远都不让我安安静静地待着,一定要让我一直害怕。我有放松过吗?答案违背他的意志涌现出来:是的,我有过几次放松的时候,都是和奎因在一起。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极度的压力之下。
约翰向沙丘冲去,等爬到第一座山峰的时候,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再快点儿!”莫德喊道。尽管她背上扛着所有的武器,包括他们在“旅行者号”上找到的金属头盔和圆形盾牌,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跟上了他。现在她还不允许他使用头盔和盾牌。
从沙丘之间的谷底开始,沙子逐渐减少,变成沙漠那种坚硬破碎的土地。约翰加快了脚步。我已经觉得渴了。我要怎么撑到岩洞?这么想着,他的思绪跑得更远了。那天晚上,在我母亲公寓的地板下面,我也是像现在这么渴。我在那底下待了那么久……
“把你的思绪集中在这里——集中在奔跑上面,”莫德告诫道,仿佛能够读到他跑偏的思想,“只关注奔跑本身。”
他照她说的去做,脑袋朝前,双眼的目光稳稳地聚焦在前方十五英尺远的同一个点上,望着点缀片片干草或者爪状灌木的灰扑扑的土地。往前迈出一步,然后是下一步,周而复始。他的身体是一部机器。
此时此刻,除了奔跑之外,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他这样告诉自己,对凯瑟琳来说,除了令我们的家族回归荣耀之外,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对她来说,这比爱或者死亡都要更为重要……
他的意识像以往一样,让他重温着他母亲、他外祖母、奎因的一帧帧图像……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摆脱不想要的想法。跑起来!他对自己命令道。
跑了两英里之后,岩洞看上去仍然没有变得离他们更近。他汗流浃背,衣服贴在身上。
“加油,约翰!”初阶裁决者喊道。尽管她跑得稍微领先,并且没有回头,不知怎么她还是感觉到他慢了下来。
他的身体疼痛着。就像条件反射一样,他又想起了奎因。他们第一次接吻时,他将她拉到了训练场的后面。那时,她的眼睛是那样明亮,双颊由于寒冷而泛出红晕。那时,她爱着他。而现在,她恨他,这个念头给他带来一种肉体上的痛苦。
这无关紧要,他告诉自己。疼痛无关紧要——无论疼痛的位置是你的心,还是你的腿。口渴无关紧要。炎热无关紧要。凯瑟琳会把它们称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玛吉则——
约翰止住自己的思绪。他现在不需要凯瑟琳或者玛吉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需要的只是跑起来。
而他也确实跑了起来。
一小时过去,山丘开始明显离得近了。那时约翰正跑过一片坚硬紧密的、由尘土和草构成的土地,迂回地穿过那些数量更多的矮小干枯的灌木丛。他的双脚在身下重重地落在土地上,就像引擎里的活塞一般不知疲倦,尽管他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我也许会永远跑下去,他想道,我喜欢这么做。
然后约翰就倒了下去。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头部就撞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尘土牢牢地贴着他的颧骨。
跑起来!约翰告诉自己。但是他的身体无法听命,他已经把力气用光了。
初阶裁决者在这儿,跪在他身边。她将他拉起来,让他保持坐着的姿势,抱着他,让他靠着她,把水从她的水壶里倒入他的口中。约翰的本能是大口喝水,但是他控制住自己,缓缓地喝了很长时间。
“你在想什么?”她悄声问道。她低头望着他的脸,浅棕色的眼睛在阳光中非常明亮,而她那平静的声音令人非常舒服。
“我在想……我想跑下去。”
“很好,”她说道,“你的意识已经放空。”
约翰将水壶递回给她,明白她说得是对的。他母亲的死、他外祖母的警告,甚至连奎因都显得非常遥远。这一次,他的意识获得了平静。
“在这里,在这片沙漠中,你希望能够了解什么呢?”莫德问道。她将意识集中器举在他的头顶。
“我想知道我母亲在这里发现的东西,”约翰立即回答道,“还有,这些东西怎样才能引导我找到棕熊家族。”
“记住这些想法。”
说着,她将头盔戴到他的头上,帮助他站了起来。在意识集中器的电流传导到他身上的时候,约翰差点儿摔倒。整片风景都在转动。他伸开双臂保持平衡,然后站稳了。
岩洞就在那里,现在离得够近,足以辨认出细节。热浪从他周围的沙漠反射出来,而向四面八方绵延了数公里的灌木,则在一片缓缓吹拂的微风中动着。他可以感觉到,炙热的空气升腾到蓝色的巨大苍穹时的压力。他与这所有的一切相连,是它们的一部分,而他的思绪完完全全听从他自己的命令。
“现在跑起来!”莫德命令道。
约翰照做了。
当他们爬上山丘的红土,到达岩洞的时候,太阳开始落山。初阶裁决者先于约翰抵达,在他弯腰从一块悬垂的岩石下面进去之后,他发现她站在漆黑的岩洞里,斗篷与阴影融为一体。她看上去仿佛并没有刚刚跑完十公里或者十五公里,而像是在凉爽的岩洞里等了他一整天。
约翰一出现,她就将意识集中器从他的头上摘了下来。当头盔离开头部之后,他的耳朵里出现了刺耳的噪声,以及某种来回拉扯的感觉,仿佛意识集中器紧紧地吸住了他,努力不让他脱离。约翰失去了平衡,手底下是沙子和岩石的触感,然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岩洞粗糙的岩石地面上。他躺在那里,喘息着,感觉到之前受的枪伤在随着他心脏的跳动而剧烈抽痛。在头盔的噼啪声和对思维的拉扯逐渐消退的时候,他一直仰面盯着岩洞顶部。突然之间,他彻底筋疲力尽了。
岩洞被暮色笼罩,但是里面的光线足够他看清岩洞的尺寸。从洞口到洞穴尽头的径深大约是二十码,在岩洞尽头,红色的岩石与阴影融为一体。尽管岩洞的入口十分低矮,岩洞内的顶部却很高,在他上方消失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
初阶裁决者在附近坐下,她的斗篷在他耳边拍打着。光线消退得很快,在她将兜帽向后摘下、低头望着他的时候,他仍然能够看清她白皙的脸庞和长长的头发。当她将水壶递给他的时候,他用肘关节支起身体来喝水。
“在奔跑的时候,你有什么发现吗?”她问道。
事实上他确实有所发现。戴着意识集中器的时候,有几件事情对他来说变得清晰起来。他喝了一会儿水,又用这段时间来整理好思绪。
“我的母亲对所有的探寻者家族都很感兴趣,”他沉思道,“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笔记时,我以为它在一定程度上和裁决者有关,主要是关于复仇,然而事实上她追踪的不仅仅是那些伤害过我们的家族。”
“是的,”莫德同意道,“她的兴趣比那要广泛得多。”
“也许,她在知道那些家族都对我们做了什么之前就开始记录了。”约翰沉思道。写下笔记的凯瑟琳似乎主要是出于好奇,而不是愤怒。“因此,我需要看看玛吉的照片,让我的追寻保持一个焦点。”
初阶裁决者什么话都没说。
约翰继续喝水,直到他感觉到那使人恢复生命力的水流过他的喉咙,流进他的胃里,又从他的胃里流到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在使用意识集中器之前,你为什么要让我跑那么久?”
莫德顿了顿,以她那一贯平稳的声音解释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混乱头盔。意识集中器会留下之前的使用者的痕迹,尤其是在同一个人使用过它很多次的情况下。思想……思维模式……思维习惯……都有可能,”她仔细地斟酌着用词,“残留在头盔里面,就像雾气一样。如果不完全地清空你的思绪,你会沦为这些外来思想的牺牲品。它甚至可以将一个人的意识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会开始变得很像另外一个人的意识。”她帮助他坐起来,“耗尽体力的奔跑是在使用意识集中器前清空思想的好方法。现在你应该只能感觉到你自己的思想,而且它会显得非常清晰明了。”
约翰点了点头。他的肉体疲惫不堪,但是一种新的精神力量涌遍全身。他明白,意识集中器并没有教给他新的东西。更确切地说,它是让他通过一个新视角来看他自己已有的信息。凯瑟琳已经将棕熊家族探寻者的线索追踪到这儿,追踪到这个岩洞。他必须在这里弄清楚接下来他们要往哪儿走下去。
初阶裁决者正用燧石打火。一片漆黑之中,明亮的火花从燧石间飞了出来,突然迸发的白色光芒将她的脸照亮了。几分钟后,她将一根粗大枝条上的叶子点燃,这根枝条是从岩洞外面低矮干枯的沙漠灌木上折下来的。
她将这支火把递给约翰,而约翰站起身将火把接了过去。在摇曳的火光中,岩洞红色的砂岩在他周围晃动。约翰以为烟雾会迅速充斥整个空间,但是在木头燃烧的时候,高高的岩洞顶部形成了烟囱,让烟向上飘走了。岩洞顶部的砂岩刻有许多线条,刻得非常深,充斥着舞动的影子——这些线条构成了一只熊的轮廓。
洞穴内部的岩壁并不平整,上面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直到他走到岩洞后部,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在这里,岩石洞顶向下陡然倾斜,以一种陡峭的角度和地面相连,在这里,火把的光芒几乎无法穿透黑暗,仿佛地面被岩洞后面的影子吞没了一样。
“莫德。”
初阶裁决者无声地走过粗糙的地面,进入光线的射程。在岩洞后面的岩壁上刻着许多小小的数字。不对,不是刻出来的,约翰看清楚了,它们是熔化出来的。数字的边缘光滑圆润,一股股熔化的砂岩曾经一度从岩壁滴落地面,然后又凝固成一摊摊像玻璃一样光亮透明的物质。铭文内容如下:
91
30
57
22
PSDS
"PSDS是什么?”约翰问道。
初阶裁决者摇摇头,让他知道她也不知道,同时也漠视了他的问题。“那边有东西。”她悄声说道。
她指着倾斜的岩壁和地面相交处那低矮黑暗的地方。在黑暗中视物这方面,她的眼睛比他的要好很多,一开始约翰没能在阴影中辨认出任何东西。当他跪下来,将火把举得更近些,火光照出了两个人形,他们尽可能远地挤在那里,紧紧靠着后面的岩壁。
“哦,我的上帝啊。”约翰低声叫道。
从头发判断,其中一个人形是女人,她已经死了很长时间,尸体腐烂严重,在黑色的衣服和斗篷之间,除了骨头就只有一点儿灰蒙蒙的干枯的腐肉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起了他的母亲。在凯瑟琳的意识被扰乱之后,她在庄园里的一间谷仓中靠仪器维持生命维持了很多年。最终,她眼睛深陷,皮肤透明,看起来不比这具尸体好上多少。这幅景象让他想起看到母亲那种样子时感觉到的无助。
约翰稳了稳心神,现在他再也不会无助了。
他低低地弯下腰,爬得更近一些,在摇曳的火光中仔细端详着那两具尸体。它们没有散发出死亡的臭味,已经成了干尸。第二具尸体体形更小,也许死去的时间更长,尽管这一点很难确定。体形小的这具尸体上的衣服更像是一堆脏兮兮的破布。
“你觉得那个是小孩子的尸体吗?”当莫德爬到他身边时,约翰问道。
“很难说。”初阶裁决者回答道。
约翰不想触碰他们的遗体,莫德没有这些疑虑。她伸出手,将女人干枯的左臂抬起来,又将它片片剥落的衬衫袖子拉起来。
“你看。”她悄声说道。
约翰举着火把往前更远地探身。在尸体手腕坚韧的皮肤上有一处褪色的痕迹,是一个仪式剑形状的烙印。初阶裁决者对她的另一只胳膊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在死者的右手腕上,是一头熊的烙印。
“在过去,探寻者会用家族纹章在自己身上留下第二次烙印。”莫德对他说道,“近年来这一传统似乎消失了。”
约翰能够猜到,为什么像布里亚克·金凯德这样的探寻者没有将家族纹章烙在身上。他们靠着偷来的仪式剑生存,如果胳膊上的纹章和你正在使用的仪式剑上的纹章不一样,看上去会很奇怪。
他再次看了看那具女尸。
“笔记上说,仪式剑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就是在这里,持有者是一名叫黛丽丝·普利迪的探寻者,她可能有一名同伴。这具尸体是黛丽丝的吗?另一个是她的同伴?”
他们将注意力转到体形较小的尸体上。这位死者的头发又短又黑,衣服灰蒙蒙的,褴褛不堪。莫德将一片片破布从尸体上剥开,检查着尸体的手腕。这具尸体的皮肤比另一具腐烂得更厉害一些,上面没有任何烙印。
“看来他不是一名探寻者。”约翰说道。他正努力不去多想那被支出来的骨头穿透的干枯皮肤,那看上去太像他上次见到母亲时她锁骨和下颌的样子了。
莫德将体形较小的尸体那皮肤坚韧如同皮革的头颅转向火光的方向,让火光照亮他死去时的狰狞表情,以及他露出的脏兮兮的、有磨损的牙齿。
“不是一名探寻者,”她同意道,身体远离尸体,“这一个……更像是我们在苏格兰庄园里看到的那些男孩。他们的牙齿也像这一位这么脏。”
这一结论似乎深深地影响了她。她向后跪坐着,对着那具体形较小的尸体盯视了半天。
“你觉得他们死了多久了?”约翰问道。
初阶裁决者缓缓地摇了摇头:“很难说。这里地处沙漠,空气干燥,远离恶劣的天气。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年,我无法说出确切的年份。也许小一点儿的那位死去的时间要比女性死者长很多。”
她重新站起来,再一次看向墙上熔化出的文字。
“这些数字加起来……”她将它们一一相加的同时陷入了沉默。
约翰一边站起来,一边看到初阶裁决者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在她看着那些文字的时候,她的表情没有改变,但是仿佛有一种沉重的绝望压在了她的肩上。她没有看约翰,只是转过身,走出了岩洞。
他跟了上去,低头躲过岩洞低矮的入口,走进沙漠的夜晚之中。虽然朗月当空,头顶还是闪着无数点星光,仿佛这里的天空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天空要大得多,也丰富得多。岩洞的入口在砂岩山峰的半山腰,他发现莫德正坐在一块俯瞰下方广袤沙漠的岩架上。
约翰也在近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对她可能出现的心境保持警惕。看上去她似乎把夜晚的黑暗都吸了过来,包裹在她的身体四周。约翰一坐下来,长途奔跑的疲惫就再一次压倒了他。他很饿,也很渴,而他的肌肉也酸痛着,祈求着睡眠。
虽然这么做违背他的理智,约翰还是开了口。“那些数字加起来是200,”他说道,"200这个数字在笔记里提到了几次。对你来说,这个数字有什么含义吗?”
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她说道:“没有。我不知道的事物很多,我毫无所觉的事情也很多。”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之中,初阶裁决者将火炬扔到了岩架下方。它一路滚落,明亮地燃烧着,直到最终在下方很远的位置停住了。约翰望着火把的火焰缓缓地闪烁着熄灭了。
莫德向沙漠远处的海洋望去,海浪翻腾着涌向海岸,月光在波涛起伏的深蓝色海面上照出一条白色的光带。这里的世界是如此美丽,约翰希望他可以让自己的目光和意识沉浸其中,但是他做不到。在他身后的岩洞里有两具尸体。可能是他的母亲杀了他们两个来复仇吗?或者她当时也是像约翰一样,只是单纯地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无论怎样,这条线索都是死路一条了。他得试试下一条线索,还有下下一条——假如莫德还愿意帮助他的话。
他无法理解她当前的情绪。
“为什么是在非洲呢?”他问道,希望她不会觉得这个话题令人厌烦,“作为一个探寻者洞穴,这里似乎是一个奇怪的地点。”
“探寻者大多数都在欧洲,这话没错,但是他们的足迹和存在遍布整个世界。”初阶裁决者回答道,凝望的目光仍然落在海面上。她的声调和平时一样平静,然而他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挫败感。“在很多奇怪的地方都有探寻者的前哨站,约翰。”
“你愿意允许我前往笔记上的下一个地点吗?”他问道,“野猪家族的岩洞?”
“你觉得那个岩洞会透露更多东西吗?”
“我母亲找到了我们仇家中的一些,她当时还在寻找其他仇家。我也能够找到他们的。”
“或者,你追寻的东西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你母亲的记录和你们家族的复仇完全无关呢?”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个岩洞。每个探寻者家族都有一个类似这里的地方。一个秘密的避难所和庇护地,可以在这里举行仪式和会议,只有他们家族的成员——有时候还有裁决者们——才知道它的位置。对于拥有这种岩洞的家族的成员而言,这里不应该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岩洞不该是他们消失的地方。”
初阶裁决者抬起目光望着约翰的脸,在她不断的注视之下,他像往常一样觉得不舒服。过了一阵,她转过身去面对下面远远滚落的火把的余烬:“我在纳闷儿,约翰——去了解某事的真相,而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某事的真相能够被我们所了解,这么做真的永远都是明智的吗?”
在月光下,约翰可以看到情感在她的眼里缓缓蔓延。他意识到,她要坦白某件事情了。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奇怪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
“有些事情,我情愿不知道。”她对他说道。她的目光迎上他的,自从他认识莫德开始,这是她第一次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女孩,而不是一名裁决者。她看上去很脆弱。“如果我知道中阶裁决者所有的所作所为,”她说道,声音比他以往听到过的都要颤抖,“如果我知道他是怎样诱使裁决者和探寻者腐化、堕落,我对他的行为是不是也同样负有责任呢?我和他是不是一样的呢?”
约翰恢复了呼吸,他的声音片刻之后才恢复。最终他说道:“有时候你让我想起奎因。你们都太高尚了,以至于无法看清世界的真相。你们都太正直了,结果你们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正直的。”
“她的思想经常会进入我的意识中。”初阶裁决者承认道。
“奎因的思想吗?”约翰试图隐藏他的惊讶,但是没有成功。
“有时候,当你像我们做的那样训练你的意识时,你可以直接接触到另一个人的思想。奎因的意识和我的意识时不时地会产生这样的交集。我确实认为她有一颗高尚的心,不然我是永远都不会让她保管裁决者的仪式剑的。”
“但是——她的思想进入你的意识里?”约翰再次问道,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显得很愚蠢。
“时不时地。其他时候,我感觉她在透过我的眼睛往外看。奎因能够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虽然她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约翰几乎不想问这个问题了:“在你能听到她的思想的时候,她——她在想些什么?”
初阶裁决者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奎因的想法让你困扰吗?”
“不。我——我只是问问。”约翰说道,转过身去,有些尴尬。
“我努力试着不去听,”初阶裁决者对他说道,“她并没打算联系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约翰身上,感觉似乎她可以看到一波一波的不适从他身上涌出一样。她的声音恢复成导师般的沉稳声调,问道:“约翰,你经常想起她吗?”
“我不是有意的。”他悄声答道。
他不想对莫德谈论奎因,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移开了目光。“有时,在我们训练的时候,你会提起她的名字来扰乱我。我知道你只是在故意惹怒我,但是她还是占据着我的心。”约翰想要闭嘴,却停不下来,“我会想起在她意识到我背叛了她的时候,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当我翻开笔记,我会想象她的手触碰它时的样子,她的双眼读到它时的样子。我会想象,她会对我母亲和我外祖母命令我做的那些事情做何评论。她告诉过我,我错了……而我想让她知道我没有做错。我想让她知道我是对的。因为我的确是对的,她才是错的那一个。”
最终,约翰成功地让自己停下来,他为自己说了那么多话而羞愧万分。平时他几乎不承认这些想法的存在,即使对他自己。他很纳闷儿,不知道是不是意识集中器令他变得更健谈了,尽管莫德花费了很多心血来教他清空意识。
“之前我不知道你有多少意识是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了一会儿初阶裁决者说道,“让你分心的不只是意识扰乱器和关于你母亲的回忆,还有奎因,而奎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没错。”片刻之后约翰低声说道,他对自己承认,这句话说得正是实情。
“其他人无法控制你的思想,约翰。如果你想成为一名探寻者,你必须学会控制你自己的思想。学会这一点,你离完成誓言就只差一半了。意识集中器可以对你有所帮助……这只是表面上的帮助,深层次的习惯必须由你自己来改变。”约翰被恐惧攫住了,以为初阶裁决者就要剥夺他的学徒身份了。然而她没有那么做,只是对他说道,“我会允许你前往你母亲笔记中记录的下一个地方,那个属于野猪家族的岩洞。”约翰正要感谢她,初阶裁决者举起了一只手。“但是首先,”她说道,“我必须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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