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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说到儒教就是国教,说到儒学就是武士。可是孔子孟子都不是日本人,追根究柢,儒教是源自于中国的思想,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专利吧。
“可是在我国,可不能这么办。”胤笃老人接着说,“新郎跑到新娘家入洞房,隔天早上再一起嫁回新郎家,哪有这样的事?所以啊,我想了个折衷办法。先把新娘叫到这个家来,给她一个房间,把那里当成新娘的家,然后婚礼当晚,新郎也住到那个房间去。对吧,昂允?”
老人说到这里,不等伯爵回答,慢慢地指向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
原来如此。
在会客室的时候,老人每次一提到早纪江这个人——伯爵的母亲,就尽是在意墙壁,这里则是楼上。原来如此,那个房间就在那里。这上面就是那个叫早纪江的人的房间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在意起榎木津。榎木津一声不吭。他一声不吭地凝视着老人举起的指尖——看起来像是。
“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胤笃老人问薰子。
薰子笑吟吟地——虽然我想她内心应该根本笑不出来——即使如此,她还是满面笑容地答道,“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的确,以种种意义来说,这里都是另一个世界吧。这里……是由良昂允的国家。环境设定得只有由良昂允一个人易于生存。不,这个环境是预先准备好的,所以应该说伯爵适应了这里才对吗?
五十年来……伯爵在这栋鸟馆当中被纯粹地培养长大。这里就宛如海底,而伯爵不是鸟,是鱼。我们客人顶多是被招请到龙宫的浦岛太郎。在这个世界,伯爵虽然完全是如鱼得水,但是我们外部的人,平常早就溺死了。
薰子说她要在这里生活。
——前提是能够的话。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老人发出怪叫,“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应该没问题吧。”公滋答道,“我是不晓得伯爵大人究竟是在哪里学到的,还是读了春昼呢……?啊,这栋馆里没那种东西是吗?可是过去四次啊,那方面都没有失败过嘛。嗳,遗憾的是,每一个都一次就死了……哎呀,失礼了。”
笑的只有公滋自己。
这不是庶民听得懂的玩笑。
结果后来众人都默默地用餐。除了榎木津对女佣做出的可笑指不,没有什么话声了。
究竟,
这当中有谁能够保护薰子?
听说伯爵在怀疑内部的人。
所谓内部的人,也就是现在在餐厅里的人吧。如果伯爵的推测正确,这当中有人过去杀害了四个新娘,然后……
现在正意图杀害薰子。
薰子说,这些犯罪是偶然的堆积。她说只要条件改变,就不会出现相同的结果。她说的没错吧。不管怎么想,过去发生在这栋洋馆的犯罪,都不是在精密计算下成立的结果吧,或许只能推测,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作用,要不然就是偶然的结果。以这种意义来说,我和复木津的确是搅乱丝线的特异分子。
我们有可能成为改变条件的要素。
但是……
仔细想想,过去四次的条件也并非完全相同。如果内部与外部的条件设定本身就是错的,那么我们的存在也完全失去了意义。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能做些什么?
饭后的水果和红茶端出来了。
我窥看薰子的样子。
薰子说,不能再让伯爵受到伤害了。不能让那个纯粹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只是为了伤害伯爵而不断杀人……
有这么荒谬无理的事件吗?能有这种事件吗?
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也没有凶手,
却有人遭到杀害,这种事……
时钟响了九下。
原本几乎没有半点动弹的管家无声无息地移动,向伯爵耳语。
——时间到了。
进行犯罪的……时间吗?
伯爵站了起来。薰子扶住他伸出来的手,也轻轻地站了起来。校长夫妇和桑原恭敬地转向新郎新娘。公滋不知不觉间喝起不是葡萄酒的烈酒来。胤笃老人和奉赞会的平田似乎悄声在商量些什么,此时也暂停说话。榎木津脸朝上方。或许他睡着了。
伯爵向众人点头致意。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莅临我俩的喜宴,我由良昂允不胜感激之情。代表亲族出席的由良分家会会长由良胤笃叔公、公滋,代替我的妻子薰子的亲属出席的佐久间正先生、佐久间梅女士、桑原恭一先生,以及远道而来的榎木津礼二郎及关口巽老师,我在此向各位致谢。”
伯爵再一次,这次深深地行礼。
我忍不住就要起身,不过看到佐久间校长行礼的样子……
我打消了念头。
公滋放下了酒杯,胤笃老人也以眼圈泛红的眼睛注视着伯爵。他们看起来很吃惊。
这也是为了破坏预定调和的行动吗?
伯爵抬起头来。
“我,由良昂允,今晚将迎娶奥贯薰子做为我的妻子,住进这栋宅第。我向各位发誓,我们将永远做为一家人,平安和乐地生活……”
薰子行礼。
伯爵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佐久间校长拚命地拍手。
管家以眼神示意,室内的女佣们整齐地在墙边列队。最后面站着一个制服颜色不同、上了年纪的女性,她是女佣领班之类的人物吗?
伯爵牵着薰子的手,踏出一步。
这一步……
不能变成通往死亡的一步。
我站起身来,目送伯爵和薰子。
“走掉了哪。”
门一关上,公滋便全身放松,瘫靠在椅背上。他无力地晃着头转向我,说:
“真是糟蹋哪。仔细看看,那女人还蛮不错的嘛。我讨厌严肃的女人,所以一直没啥兴趣,可是啊……女人只要稍微一打扮,就判若两人哪……”
公滋说道,将不知道是什么的酒瓶举向我。我微弱地挥手垂头,连辞退的“谢谢”都说不出口。
“怎么啦?看你满脸通红,简直像猩猩哪。小说家老师不是应该都很会喝酒吗?不是每晚都在文坛酒吧喝得醉醺醺吗?”
“呃、不……”
“嘿嘿嘿。”公滋笑了,“嗳,看你的表情,也不全然不是嘛。嗳……不管怎么样,真是糟蹋哪。”
不管怎么样。
简而言之……公滋的意思不是薰子嫁给伯爵,是糟蹋了她,而是她就这样死掉太糟蹋的意思。
“你……你认为事件还会发生吗?”我问。
“会吧。过去一直都在发生啊,这次也没有哪里不同。”
“没有……不同吗?”
“因为这里完全是一如从前啊。”公滋说,“我啊,二十三年前也在这里像这样吃饭哪。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鬼头,没喝这种酒啦。”
“可是……”
“我知道。人变了。我爸的老婆死了,奉赞会和女佣的成员也变了。可是,这些地方每次都有一些不同啊。最重要的是,新娘不一样,不是吗?”
是啊。
这……不是完全相同的事件。
“就是因为不一样,才会觉得一样,对吧?”公滋说,“如果全部一模一样,会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啊。明明不一样,却没有不同,所以才会觉得一样吧?这一定是这个场所,还有每个人在这个场所的位置的问题。”
“场所和位置?”
“你是客人吧?”公滋指向我。
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是亲戚,那是佣人,在这里的角色是固定的。就算负责那个角色的人换了,也没有改变。我成不了这个场所的主人,就算成了主人,也不会有所改变。只是伯爵负责的角色换成我来做罢了。在这栋洋馆里……被分派到新娘角色的人就是会死。”
他的意思是,问题不在于构成要素的属性变化,而是每个因子与场所的关系性吗?
那么我的存在没有意义。
侦探和警官这样的属性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在这个场所,只有具有新娘这个属性的因子会被抹杀,就是这么回事吗?
或许……如此。
在过去的事件里,新娘——被害人的个人资料都被忽视了,至少没有任何人谈论这一点。她们在这个事件——在这个场所,只是冠上第一个新娘、第二个新娘这样的编号的、没有个性的被害人。她们的外表、生活、来历、人生、人品,这些细节几乎没有关系,她们全都被当成新娘谈论。
换句话说,在这一连串的事件里,被害人只要是新娘,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吧。
在这栋洋馆里,新娘就等于死者。
而薰子成了第五个新娘——死者吗?那么,
那么根本无从阻止。
我观察公滋。用发油抹平的头发稀疏,露出底下的头皮。他……已经不年轻了。
虽然他以无赖自居,不过也的确不是个大人物,品格与伯爵有着天坏之别。
“公滋先生……”
这个人。
“也想说……凶手不存在吗?”
“我没这么说。可是啊,照这样去想,不就变成凶手一样是谁都无所谓吗?”
原来如此。
在这个场面,被分派的属性——与场所的关系性,更胜于个别的属性吗?
主人、新娘、佣人、亲戚、客人,还有凶手。
欠缺专有名词的社会性职称。
那么,
我身为关口巽根本没有意义。
“没错,根本没有意义。”公滋说,“在这栋洋馆里站在什么样的位置,这一点早就已经决定了。老师,你不这么觉得吗?如果主人随便抓住一个女佣,说要和她结婚,那么那个女佣就成了新娘——被害人。到时候……”
相互匹配的加害者也已经决定了吧——公滋说道。
“换、换句话说,这不是单独犯……或者说,不,你是说这不是连续杀人事件……?”
“都发生过那么多次了,说连续也算是连续吧,可是没必要非得是同一个人下的手吧?”
“这……”
或许如此。
“警方……”
“警方吗?警方啊,好像认为是同一个人犯的案吧。可是真的是吗?”
“什么意思?”
“如果这次再发生的话……从第一次的事件算来,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四年了哪。第一次的事件时,这次的新娘还是个一岁的小婴儿呢。假设凶手和我同年……我都已经快四十了哪。我当时才十六呢。虽然也不是办不到啦。”
不是办不到吧。
即使真是如此……
这种事现实吗?
“状况相同,手法也相同,可是这些都只是琐事吧?光凭这些就要断定凶手是同一个人,太勉强了。你也这么觉得吧?小说家老师?”
有人是凶手——公滋扫视一圈。
“有人会变成凶手。”
太糟蹋啦。
公滋身子一晃,酒泼了出来,女佣慌忙跑来。“没关系,没关系。”公滋站起来,一个踉跆。他喝了很多。两个女佣拿着布巾为他擦拭身体,于是公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后退到墙壁。他一边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边跳舞似地推开女佣,不久后,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佐久间校长一行人杵在门口附近。校长行礼之后,哈腰点头地弯着身子,垂着头穿过公滋前面,来到我旁边。
“不好意思……”
我似乎哪里麻痹了,既没有惶恐,也没有热络招呼,只是盯着校长的脸,蛮横地“哦”了一声。应声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态度很傲慢,急忙正襟危坐,但是已经太迟了。
毛发稀疏的头顶就在眼前。
“恕我这么晚才过来打招呼。我……”
“请、请抬起头来,呃、这……”
“敝姓佐久间。”
佐久间校长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奇妙。
他一定是依稀听到公滋的话了。
“请问……您是侦探吗?”
“不,呃、这……”
我回望榎木津。
榎木津正在和女佣谈笑。
或者说是在胡闹。不,他是在揶揄女佣取乐,真搞不懂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是什么场合。我觉得奉陪他的女佣也有点不像话,可是女佣也不能违抗客人,无可奈何吧。榎木津说着:“如果你以为我瞎眼就什么都办不到,那就大错特错了。”从女佣手中抢过银制的圆型托盘,顶在头上。
“喏,我顶起盆子了。”
我猛烈地失望,转向应该很困惑的校长答道,“没错,是侦探。”
“呃……”
我们两个尽是支吾个不停,会话无法成立。
“呃,其实……”
“是……关于薰子夫人的事吗?”
“嗯,那边那位……”
校长瞄了公滋一眼,他果然听见刚才的话了。
“奥贯老师不要紧吗?不,呃……”
“不要紧……”
吗?
我完全不懂眼前的方程式。
做了什么事情,就会获得什么结果?我完全无法掌握。这样的我,不可能对这个不安的询问有任何答案。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驱赶这个朴实的教师心中的忧虑。
“我很担心。”校长说。“您一定很担心吧。”我有样学样地回答。
“我做了三十四年的老师,可是从来没有被卷入过杀人事件。丢脸的是,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呃……”
唉——校长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满头大汗,我也是一样。
“她很善良,而且纯洁,完全没有任何非遭人杀害不可的理由。所以我也放下心来了。这次的婚事,虽然也有一些风波,但是俗话说世间处处是温馨……呃,这里的伯爵虽然风评……呃,有些令人费解,可是不愧是奥贯老师看上的对象,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呃……”
呼——校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汗。
“我自认我看人的眼光不错,所以实际见面以后……”
“伯爵一定会是个很棒的伴侣的。”我回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我是这么认为,但是……”
校长再次望向公滋。公滋蹲在墙边,似乎正被女佣照料着。他顽固地拒绝女佣递给他的水。
“怎么说,我听到人死不需要理由,就突然担心起来了。可、可是……”
“我了解您的心情。”
“您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校长说,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好烫。不,这是普通的温度。是由良家的人体温太低了。
“拜托你,侦探先生,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保护那孩子。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童年玩伴,因为胃病而早死,可是那孩子还是成长得乖巧极了。我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校长一次又一次握住我的手,对我鞠躬。
背后传来榎木津随口胡说的荒唐话。
校长的身后传来公滋的叫骂。
怎么搞的?这种严重欠缺一致感,教人坐立难安的场面……
我快受不了了。
即使如此……
我还是没办法说:“请放心交给我们。”我好想从这里逃出去。
“我们就要离开了。”校长说,“只是我这个人生性胆小,明知道没问题,还是忍不住要拜托。真是失礼了。”
校长再一次立正站好,行了个比第一次更深的礼。我站起来,把弯曲的身体弯得更深。我并不是在行礼,这只是单纯的反射动作。
弯下身后,我内心思忖。
校长已经相信了,他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不会死。这是……希望。日常的昏昧有时候会将希望的观测与预知掉包,可是这只是一种欺瞒。埋没于日常的人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自私自利地决定未来。
正因为明知道,才会在安宁的背后透视到天不从人愿的可能性,这就是他们的不安的真面目。
简单地说,他们只是不愿意事情违背自己的心意发展。日常性这个玩意儿,就是会去排斥不符合预定调和的结局。
天从人愿的未来,绝对不存在。
人类就是不懂这理所当然的事。
例如禽兽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就禽兽来说,经验只被视为有助于生存的形式。其中虽然有固定形式,但没有时间性,禽兽的过去不会累积。
人类因为不愿意接受异于自己的事物,所以误会禽兽也有历史,不过禽兽没有时间,当然也没有历史可言。生存一事根本不需要历史。所以人类与禽兽无法彼此了解。人类对禽兽付出的爱情,全都是单方面的谎言。
不,
人对人付出的爱情,原本应该也都是虚假的。人类靠着记忆、记录,勉强将时间数量化,但这些全都是假的。就像画上的饼不能充饥,计测的时间和记录的过去,也都不是时间和过去本身,所以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尽管如此,人却对那种东西赋予绝对的信赖。不仅如此,人甚至想要把尚未到来的未来都予以数值化。
我觉得这真是太愚蠢了。
而闭眼不去正视那种愚蠢的存在方式,是安宁地度过日常的唯一方法。人类珍惜的,全都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能否将那些幻影误认为真实,就是幸与不幸的分歧点。
我总是在那个分歧点摇摆着。
如果能够完全相信虚假,就能够幸福吧。可是,那种幸福却有不安如影随形地紧贴着。只要稍微摆动,不安便会毫不留情地探出头来。如果无法相信,就不会有不安。相反地,等在那里的只有绝望。
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因为我活着,我不想绝望,可是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完全相信虚假。所以我甚至诅咒带来不安的幸福。
我……尽管比他们低劣,却轻蔑着他们,我是如此地扭曲。
应该轻蔑的善良的人们,在虚假的预定调和中发现安心与不安,在门前克尽礼节。“恕我们就此告辞。”校长说。管家庄重地打开门,善良的人们离开了这个异世界。
“叫车了吗?”胤笃老人间。“已经事先叫好了。”平田答道。
“那种人说好不好哪,招待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老人不屑地说道,瞪住公滋说:
“真是难看。你那是什么样子?得意忘形,客人还在就喝成那副德行,像什么话?”
“我才没醉呢。”公滋答道,“我还没暍够呀。楼上接下来才要享乐嘛。教人心理不平衡呀。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样就好了吗?我莫名其妙地就是愤怒。“这样可以吗?”我对复木津说。
榎木津似乎也厌倦了嘲弄女佣,脸部朝上地发着愣。
“什么东西可以?”
“就是说,这样下去好吗?”
“不知道。”
“什么?”
“可是我又没有接到任何委托。我要干什么?只要在这里吃饭就好了吗?还是说出凶手是谁就好了?”
“凶手是谁?”
“我看不见,不知道。”
我……忍无可忍了。
“你、你的任务是保护薰子夫人啊。”
“保护?护卫吗?我不是近卫兵,是侦探耶。歼灭和粉碎的话,还算是我的兴趣,可是护卫啊……”
“只要知道凶手是谁,也算是完美的护卫啊。”
“为什么?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哪来的凶手?”
“所以说是同一……”
不一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我望向公滋。公滋总算回到椅子上,正暍着水。
“这样啊,保护啊……”榎木津听来糊里糊涂地说着,抱起双臂,“原来如此。那样的话,跟在旁边比较好唷。”
“跟在旁边?跟在新娘旁边吗?”
“不,可是……这样的话,不去那个房间不行啊,小关。”
“喂喂喂喂,你们想要偷看人家的洞房花烛夜吗?”
公滋张着赤红混浊的眼睛看过来。
“那太坏心眼啦,老师。嗯……啊,可是就算要看,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嘛。不不不,就算侦探先生眼睛看不见,有人赖在旁边的话,人家也静不下心来办事啊。也会有声音嘛。要是有人在旁边,伯爵大人腰也使不上力啦。”
嘿嘿嘿嘿——公滋笑了。榎木津像是被他的笑声吸引似地转过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样啊,从那里看得到啊。那里是哪里?喂,你,那里是哪里?”
“哪、哪里?……这是在说什么?”
公滋要求我翻译,但是我不可能了解榎木津的意思。榎木津继续说着更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可是这真是太不知廉耻了。太无耻了。虽然很无耻,不过那里的确是最佳地点哪。”
困惑的我视线四处游移,束手无策。
老人和平田同时盯着我。
四目交接的瞬间,老人拄起拐杖站了起来。配合老人的动作,平田也站起来。
“对,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伴同平田绕过餐桌,穿过公滋后面,来到我旁边。
“刚才我忘了说,我跟平田商量以后,关于侦探酬劳的部分……”
老人把脸凑向我,我猛地往后退去。
“跟、跟我说也没用。金额多少都没关系。你们提出的金额,侦探会照单全收,你们决定就好。所以……”
“所以问题就是那个东西啊!”
榎木津吼道。
“那个?”
“哪才我还搞不清楚,可是那个东西……一定是在同样的地方吧。应该吧。”
老人忽地变得一脸严肃。
“你不应该隐瞒,应该全部说出来。”
榎木津似乎愈来愈得寸进尺了。
“我、我并没有隐瞒什么。”老人说。
“哦?”榎木津伸出下巴,“这就叫做人心隔肚皮,是吧?世人常说什么人心隔肚皮,可是我的肚皮薄,不玩这一套。不说肚皮,今天我才发现我很擅长用头顶盆子。喂,那边那个女的!我很厉害对吧?我很厉害的。或许盘子我也会顶也说不定。可是遗憾的是,我的肚皮没什么才艺。或许你的肚皮才艺不少吧,可是令人高兴的是,就算你表演我也看不到。”
“呃……”
“我是在兜圈子告诉你,跟我打马虎眼是没用的!对侦探有所隐瞒,不会有好下场。如果你的脑袋不像小关这个猴子头,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应该把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我就是在说你!”
榎木津指着平田和老人中间一带。指偏了。
真是随便。
可是胤笃老人的眼周变得更红,“唔”地呻吟了一声。他动摇了。
这么一看……的确有些不对劲。就算榎木津总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是老人为那种无法理解的话大受动摇,露出可疑的反应,教人无法信服。说起来,最初会面的时候,这个老人也像现在一样,反应突然变得奇怪不是吗?记得那时候是榎木津……
“呃……”
公滋出声了。
“你说的隐瞒,难道是我爸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胡说八道?”
“公滋!”老人回头骂道,“不、不许多嘴!”
“有什么关系?人家侦探搞不好是想说那个什么……作祟吗?想说作祟才是事件的真相哩。”
“世、世上哪有什么作祟!”
“是吗?可是真的有幽灵啊。那么就算会作祟也不奇怪吧。”
“那果然是幽灵啊。”榎木津朝着无人的方向高兴地说,“喏,小关你看,那不是幽灵吗?”
“什么看不看……。呃,请问……这是真的吗?”
我问,于是胤笃老人在眉间挤出皱纹,“不,这……”地,支吾得更厉害了。
“我爸啊,年轻的时候在这栋洋馆看过幽灵。而且他看到的是……”
“公滋!还不给我住嘴!”老人露骨地嫌恶地说,“那、那、那种东西是错觉。”
“你以前说那不是错觉,你是真的看到了,不是吗?你告诉过我好几次呢。爸,每次婚礼,你不是都会讲这件事吗?”
“每次婚礼?”
“我爸会想起来。”公滋笑道,“嗳,我爸看到那个什么幽灵还是亡灵的地点,不是其他地方,就是新郎新娘现在待的那个房间。而且幽灵出现的地点,是几小时以后夫妇就要在上头恩爱的床铺上面。对吧?”
“这……这是真的吗?老先生?”
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老人的确这么说过,难道他真的是说有幽灵出现吗?
“那是那位叫早、早纪江的……”
“不愧是小说家,心思真敏捷。”公滋露齿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爸看到的,就是伯爵的母亲大人的幽灵……对吧?”
“你给我适可而止!”胤笃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那、那只是我一时神智不清。哪有什么幽灵?会看到那种东西,只是因为我眼花罢了。可笑。都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别在那里说这种迷信话了。”
“咦?二十三年前的年号早就是昭和啦。那个人死掉以后,那个房间一直禁止进入,伯爵说要拿它来当新娘房时,你们还为这件事起了争执,不是吗?”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每次都讲一堆什么儒教式怎样的大道理,说穿了爸反对的其实是这件事吧?那个房间不行,那个房间不可以,你不是一直这么坚持吗?那时候我才刚进由良家,记得特别清楚唷。爸很反对让新娘用那个房间。对吧?”
公滋双手抵在餐桌上,撑起身子来。
“我当时还奇怪爸干嘛那么固执于这件事,结果原来是有幽灵出没。我是不相信啦,可是你一直说是真的。结果过了二十年,这下子又说是骗人的、是眼花?到底是怎样啊……爸?”
“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问。
没有回答。
“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啊,关口先生。”
老人说道,微微点了一下头。
管家立刻搬来空椅子。
老人无力地坐上椅子,双手交叠在手杖上,再次“唔”地低吟。
“我啊,不相信什么幽灵,所以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那是幽灵。是公滋听了我的话,擅自这么曲解罢了。所以白天的时候,我听到榎木津先生提到幽灵这两个字,还以为绝对是这个笨蛋说出去的。我要重申,我没有看到什么幽灵。我看到的……”
是早纪江——胤笃老人说。
“是……本人吗?”
“是本人,我不可能看错。她不是没有脚,也不像电影的重叠画面一样是透明的。脸也没有变得稀烂,她一点都没有变,完全就是从前的早纪江。”
“她有实体是吗?”
“实体?所以说,那完全就是她本人,是存在的。和你坐在那里没什两样。你不是幽灵吧?关口,关口先生。那样的话……那个早纪江也不是什么幽灵。”老人闭上眼睛说道。
“要不然那是什么?”公滋骂道。
“我不知道。”老人看也不看他,答道,“我是在白天看到的。”
“大白天出现幽灵?”
“不对,我大概是搞错时间了。”
“搞错时间?”
完全不懂。
大家,大家在说些什么?
“那一天……我记得是明治四十(一九〇七)年四月。我啊,当时还差不多是你——关口先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啊。我记得很清楚。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职员中的一些有志之士,在汤岛圣堂举行了孔子祭。”
听说那是维新以后第一次举办的孔子祭——老人说。
“行房他——被找去参加。那也没有什么,他因为是家兄这个小有名气的儒学者的儿子,所以才被邀请吧。那个时候他沉迷于博物学什么的,或许大家觉得很稀奇吧。就是那场祭典之后的事。应该是隔了一天的时候吧……”
记得还没有凋零的樱花似乎还在绽放哪——老人说道,再次闭上眼睛。
“那一天,我为了协调由良奉赞会设立的事宜来到这里。我和奉赞会的初代代表还有当时的分家会会长三个人一起来访。要是早纪江遗留下来的莫大资产全被拿去浪费在标本上就毁了,我想尽早安排好资产该如何运用。然而最重要的行房人不在。我以为他八成又去哪儿抓鸟回来解剖了……但是一问管家,说他是过劳而病倒了。”
我反射性地望向侍立一旁的管家。
“不,不是他。那个山形是昂允的侍从,当时负责照顾昂允少爷。那个时候的管家领班叫志村吧。嗳,这是小事,无关紧要。我们是来处理财务的,不能因为行房病倒就打道回府。我离开会客室,推开阻止我的管家,往寝室走去。结果……”
老人以眼神指不天花板。
二楼……吗?
“我认错鸟了,我认错了鸟……”
“认错鸟?”
“对,我认错鸟了。我对鸟没兴趣,连乌鸦和雉鸡都分不清楚,所以我以为那里是行房的寝室……我打开了鹭的房间的门。结果……”
——早纪江就坐在那里。
老人这么说。
“她……活着吗?”
“那绝对不是幻灯机投影什么的。早纪江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我看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老人反覆,“就算是亲戚,我也从来没进过夫人的寝室。我……一瞬间呆掉,马上把门关上了。关上门之后,我混乱了。可是我再也不敢开门了。早纪江是在明治三十六年三月过世的。不,就是因为早纪江过世了,我们才会来交涉。所以……”
这……
应该不敢开门吧。
“我认错了。我认错了鸟,连时间都搞错了。门的里面……应该是四年前的情景吧。”
“那才是不可能的事吧?”公滋打岔,“我没听过那么荒唐无稽的事。要是说幽灵呜呜呜地出现,我还比较常听见。对吧,老师?明明就是嘛。”
他说的没错吧。
可是胤笃老人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
他不认为那是幽灵吧。
而那道门扉……
他可能不想再打开第二次吧。
我猜想,这个人是不是对那名女子怀有特别的感情?
虽然这是下流的揣测,但应该不算不自然。无用的侄子是造成他自卑感的罪魁祸首,而这侄子同时又完全缺乏社会性,对于这样的侄子的妻子——老人感到同情,也对侄子感到嫉妒吧。就算他对侄媳萌生出特别的感情也不奇怪。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如何。年轻时日的胤笃老人并末破坏两人的感情,也没有做出任何不义的举动。胤笃这个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普通人。
然后……
她没有享到半点福,也没有得到半点回报……
就这样死了——老人这么说过
那样的话,更是……
我幻想着那道门里面。
门的另一头……
是谁?
“那个房间并不是公滋刚才说的被封起来。那里一开始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的房间,而女主人不在了,所以不再使用,如此罢了。昂允要娶妻的时候,是有了一点争执。可是我也不记得那个时候我说不可以用那个房间。因为……我忘记这件事了。”
“爸不是说过吗?我可是听到了。”
“我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
“我……看到新娘的尸体,想起来了,想起当时的早纪江来了。新娘美菜的遗体……穿着和那个时候的早纪江一样的睡衣。”
“和幽灵一样?”
“我说了,那不是幽灵。”老人拿手杖敲打,“漫长的岁月里——从明治四十年到昭和五年,我一句话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二十年以上哪,这不是一段算短的岁月。在这段时间里,那已经成了一场梦。然而……”
“完全一样吗?”我问。老人点点头。
“连细节都完全一样。新娘穿着我梦中见到的早纪江的衣服死了。你想想,我根本没机会看到早纪江穿睡衣的样子。伯爵夫人不可能穿着那种服装出来见人,除非我偷偷溜进寝室偷看,否则绝对看不到那件衣服。所以我才会一直把那件事当成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然而……那件睡衣却实际存在。而且……”
成了新娘的寿衣。
“争执是发生在那之后。”老人说,“我也不禁大为惊慌,逼问山形,他竟然说那是过世的早纪江夫人的衣服。我吓死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怀疑起我看到的可能是幽灵。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那个时候,我打开的是四年前的门扉——胤笃老人说。
“后来我一直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纠缠。嗳,出了死人,收拾善后也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我向昂允抱怨,干什么好死不死偏要让新娘穿死人的衣服?可是当时昂允已经错乱,根本没办法沟通。所以第二次以后,不管是使用那个房间,还是让新娘穿那件衣服,我都大加反对。我们大吵起来。如果你记得,那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啊,公滋……”
“这样啊。说的也是。”公滋呢喃,“伯爵激动地大叫:才没有什么幽灵!所以我才会以为爸说有幽灵出现吧。”
“这件事……你没有告诉警方呢。”我说。
榎木津在吵着幽灵幽灵的时候,老人很吃惊,说榎木津竟然知道他甚至没有透露给警方的线索,他说的线索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然没有。”老人答道,“被害人穿的衣服全都一样,那是死了五十年以上的上代当家的妻子穿的衣服——就算向警方报告这种事,也不会被当成一回事。这跟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逼问着我。
“而这件事……你们那里的侦探——不,榎木津先生却知道。嗳,我是不晓得他是怎么猜到的,可是……我并没有特意隐瞒。”
老人伸长脖子,对着我背后的榎木津说。
“逭就是全部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隐瞒了,榎木津先生。”
“无聊。”
榎木津简单地答道。
“无聊死了。那根本不是幽灵嘛。换句话说,全都是尸体就是了吧?”
“尸、尸体?”
“我是在问,穿着那件衣服的是不是全都是尸体!”
“是尸体哪。”老人回答,“昂允怎么样都不肯听我的劝。所以四个新娘都……”
“那个伯爵啊,喜欢让新娘穿那件睡衣啦。事情办完后,他都会亲手帮新娘穿上。结果……嗳,全都被杀了哪。”
此时,时钟响了起来。
颇为刺耳的高亢金属声像要打断公滋下流的话声似地响着,在第十一声停止了。
新郎新娘离开以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公滋听到钟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先失陪了”,站了起来。他的脚步很稳。或许醉意退了一些。接着公滋对管家说,“可以给我蚊香吗?”“您的房间有蚊子吗?”
管家问,公滋答道:“窗户开着,啥都会跑进来。房间很闷热哪。马上给我拿来。”
公滋这么说完,离开了房间。
接着一直默默站着的平田徵询老人的意见说,“我们也差不多想休息了。”仔细一看,奉赞会的两个人坐在角落,一直默默地喝着酒。好像已经暍得相当醉了。胤笃老人说:“我也要回房了。”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你,关口先生,还有榎木津先生,拜托你们了。”
老人说道。
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女佣、管家、榎木津和我。
——终于……
不,或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一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出事才是普通。可是,
“要怎么办?”
我这才转向榎木津。
榎木津依然面朝天花板。
“什么怎么办?”
“就是接下来啊。”
“这个嘛……”
榎木津难得正经地应话。
“我想只有去那个房间了。”
“那个房间?”
“就是那个房间啊。”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摆正了头,“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说?”
“榎兄,不行啦。你也考虑一下状况嘛。这可是新婚……”
初夜——我说到一半,噤声了。
这和公滋下流的发言没什么两样。
“总之不可以啦。”我这么说。
“是啊……”榎木津再次给了个不乾不脆的回答,“唔唔,嗯,那个或许也是,可是也有可能不是哪。”
“所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嗯?就杀人啊。”
“榎兄!”
这也太没神经过头了些。
管家看着这里。
“唔唔,要是看得见的话,两三下就解决了哪。也可以揍他,逼他招出来。用踢的也可以。说起来,为什么你这种鲁钝的家伙可以蛮不在乎,而我却得背负这样的困难不可?只要知道长相,马上就可以知道凶手了。”
这谬论也太过分了。
“那,要去那个房间前面守着吗?”
“我觉得那样没什么意义哪。”榎木津偏着头说,“守门的话,谁都办得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
“那里……你说哪里啊?”
“我就说我不知道是哪里啦。”榎木津摆架子回答我。我介意着女佣的视线,说,“我们先回房间去吧。”
管家耳尖地听见,走了过来,但是两名女佣比他更快,紧贴在榎木津两旁说,“我们带您过去。”
女佣的表情跟先前不一样。
看样子他们已经混熟了。
“那,帮我拿些点心到房间来。”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着幼稚的话。
我让榎木津在女佣搀扶下先离开,自己则往管家那里走去。我想问他一些事。
“有何吩咐?”管家正经八百地应话。
“哦,呃……这个宅子的房间……”
我没决定好要问什么,大为狼狈。
结果我询问各个房间的门锁状况。
“书斋与厨房、仓库只能从外侧上锁。其他的房间都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除了老爷的寝室和夫人的寝室以外,无法从外面上锁。主人房与书斋的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夫人寝室的钥匙则由薰子夫人持有。厨房和仓库的钥匙由小的保管。”
“呃,有没有备份钥匙之类的……”
“也有备份钥匙……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保管在昂允老爷寝室的金库里。”
“为了慎重起见?”
“是的。仓库里也保管着药品类。呃,以前婚礼的时候,药品柜中的……”
“有人用了药品吗?用在犯罪上?”
“是的……”管家以手帕擦拭秃头,“似乎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被使用了,但的确有人移动了药品,或拿出了药品再放回去。”
“是什么药?”
“是麻醉药。”管家回答。
“是……三氯甲烷吗?”
“小的不清楚……”管家纳闷地说,“是上代当家所使用的药品之一,小的并不清楚。瓶子的标签上是这么写的。根据警方的说法,那是一种叫迷蒙水的剧药。”
是三氯甲烷。
“那个药品……有被拿出去的痕迹?”
“是的……第一次的时候,有人这样指摘,所以柜子也上了锁,但是第二次也一样,小的遭到了严厉的斥责。”管家说道,对着无人的空间敬礼。
“被伯爵斥责吗?”
“被警方。小的是管理负责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小的也在仓库的门上设了锁,并且更加严密地管理。可是仍然没有效果……”
“又有人用了三氯甲烷?”
“不,警方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药品确实被使用了,但是瓶子有在凶案前被取出的痕迹,因此使用的可能性相当高。可是……上一次,八年前的时候,瓶子并没有被取出的痕迹。”
“只有上一次没有吗?”
“是的。从上次开始,柜子的钥匙也交给了昂允老爷保管,过去一直保管在小的的房间里。”
“你们的房间可以上锁吗?”
“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无法从外面上锁。客人的房间也一样。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紧急的时候,可以从外面以备份钥匙开锁,但是平常没办法从外面上锁。”
仔细想想,这栋洋馆并不是饭店或大楼。虽然大,但它毕竟是一个家。
在国外,一般每个房间似乎都附有门锁,但这在日式房屋是无法想像的事。像老房子,连玄关有没有锁都很难说。
“那……昂允先生和夫人的房间……”
“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管家说。
理所当然。能开的话,锁就没有意义了。
“呃……”
“敝姓山形。”管家说。
“山形先生,如你所见,榎木津是那副德行,似乎不太能够期待他的活跃。所以为了预防万一……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不过夫人的房间……啊啊,现在他们两个都在那里吧?”
“是的。”
“房间……在二楼吗?”
“是二楼里面的房间。”
“二楼有没有其他人使用?”
“没有。使用二楼的只有老爷的家人。除了客房和老爷、夫人的寝室以外,都没有使用。”
“都是空房吗?”
“是的,是空房间。虽然家具齐全,但是没有使用。原本二楼的房间全都可以从外面上锁,但是即使未使用,平日也会打扫,因此并没有上锁。”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二楼的房间本来也和主人、夫人的房间一样,都有锁是吗?”
“是的。和一楼不同,二楼的房间钥匙包括备份钥匙在内,全部都有两份。但是目前并不使用,因此除了现在使用的两个寝室以外,钥匙全部集中由小的保管。”
“也就是说,现在二楼的房间就和其他房间一样,只能从里面上锁?”
“没错。”山形说。
我得,
我得做点什么才行。
“有哪些方法可以上去二楼?”
“方法……?”
山形露出困惑的表情。是我问得不好吧。
“呃,除了从楼梯上去以外,我想是没有前往二楼的通道……”
“你说的楼梯,是指那座楼梯吗?”
我指着门。我指的是门外走廊的入口,不过管家一瞬间困惑地板起脸孔,然后答道:
“没错。这栋洋馆的楼梯只有那里。没有后阶梯,也没有紧急逃生梯或绳梯。如果攀爬外墙从窗户侵入另当别论,但是除了经过关口先生所说的那座楼梯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方法可以上去二楼。不……”
说到这里,山形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昂允老爷的寝室有一道门,可以直接通往书斋的回廊。”
“从伯爵——失礼,从昂允先生的房间?”
去到有那只鹤的书斋……
的确,挑高的书斋有回廊旋绕,也有好几个楼梯连接回廊。
“那么……从书斋也可以去到二楼?”
“不……我想不行。首先,书斋的门总是锁着,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
他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即使进入书斋,通往昂允老爷寝室的门通常也会从寝室里面上锁,无法从书斋打开那道门。”
“那么……虽然不能从书斋去到二楼,但是可以从昂允先生的寝室穿过书斋出去,是吗?”
“书斋的锁无法从里面开关。”
“这样啊……”
那么,
应该可以某种程度地防范来自外部的入侵者才对,洋馆周围有警官监视。
“换句话说,只要看着那座楼梯,就没办法侵入二楼……对吧?”
“应该是的。”管家答道。
“那么……”
等一下。
如果,
如果已经有人在二楼的话。
刚才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餐厅这里。如果有人在警方开始监视以前就潜伏在这栋洋馆附近,想要溜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二楼有许多没有上锁的空房间。可以躲藏的地方多得是。
“山形先生。”
山形吃惊地绷紧了身体。
“我认为把二楼的空房间全部调查一遍,把所有的房间锁起来比较好。钥匙……在你手中吧?”
“呃,是……”
“我……来办。交给女佣太危险了。”
我,
似乎迷失了自己。
“那么小的来进行。”山形说,“不能劳动客人做这样的……”
“我不是客人。我……是侦探。”
“呃……这、那……”
“愈快愈好。可以请你拿钥匙过来吗?”
“遵命。”管家行了个礼,伴同女佣打开门扉,走到走廊。
我也走到走廊。走廊很黑,暖暖的。虽然清澈,却又凝结,彷佛时间停止一般的夏夜。
我……在这里。
看着这个世界的只有我。
我盯着走廊深处。昏黑阴暗的,走廊的尽头。
黑色的鸟之女王栖息的巴比伦图书馆……
岂能让你为所欲为?
逃避日常、渴望日常而被撕裂的我,畏惧死亡、期望死亡而被撕裂的我,此时毫无整合性地统合在一起了。我似乎透过迷失自我,获得了做为我活下去的场所。
凝目细看。
黑暗的协调变得浓稠。
不久后,一脸僵硬的山形伴随着“锵锵”金属声出现了。他拿着手烛和钥匙串。
“让您久等了。”山形行了个最敬礼,“二楼共有十二个房间。有历代当家使用的雉之间、夫人使用的鹭之间,另外客房是孔雀之间……”
“我们走吧。”
我跨出步子。
“鸡、鹬、鹌鹑、鸽、林鴞、燕、松鸦、鹈鹕、乌鸦这九个房间是空房。”
走廊结束了。
我们穿过楼梯底下。
深夜的大厅极为巨大。中央的水盘荡漾着一片漆黑,彷佛一个被切割成四方形的虚空张开大口似的。
我们转身爬上楼梯。
“请尽量安静。”山形无声地说。我们画出奇妙的弧形上升。中央平台处的艳丽鸟儿,在光量微弱的夜晚寂静中,也只是黑色的块状物。
连是死是活都看不出来。
很恐怖。
来到二楼。“孔雀之间没有锁。”管家说着打开会客室的门。
没有人的气息,但是必须彻底调查每一个角落才行。孔雀的遗体以各种活动的形姿就这么静止。从窗户微微射入的阴光描绘出它们半身的轮廓,剩下的半身则朦胧地融入溟蒙之中。
当然。
空无一人。
我们接连巡视房间。管家以同样的速度行走,以同样的动作开门,以同样的顺序确认室内。
每个房间的格局几乎相同。
只有家具和鸟不同而已。
附顶蓬的床铺,看似昂贵的波斯地毯,雅致的书桌和椅子。
衣柜,展示柜。
鸟。
套间,浴室和洗手间,更衣间。
比我们被分配的房间更宽敞一些。
这栋洋馆的二楼似乎是家人居住的地方。换句话说,这些房间是为了将来应该增加的家人而建造的。
然而,家人并没有增加,
反而减少了。
所以……这些二楼的房间,自从这栋洋馆落成以来,一次都没有使用过。换句话说,这些房间已经有七十年以上没有使用了。
完全看不出来。这栋洋馆的佣人们,长达七十年之间,打扫着没有人弄脏的房间,保养着没有人使用的家具。
鸡、鹬、鹌鹑、鸽、林鴞、燕、松鸦,我们屏住声息,蹑手蹑脚地检视。只有山形转动钥匙的声音在走廊回响。
鹭鸶排列的鹭之间——新郎新娘所在的房间正对面,并排着两只鹈鹕。
形象十分诡异。
到了这里,山形的行动方式改变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鹈鹕。
“这里……”
以前是昂允老爷的房间。
山形这么说。
声音很低,很轻。
忠实的管家不待我反应,便打开门扉。
原来如此。
由良允现在住的不是昂允的房间,而是伯爵的房间——继承爵位的由良家当家所使用的房间吧。上代伯爵在世的时候,那里住的是上代伯爵。
而这里,是空房间当中唯一使用过的房间——儿童房吧。
可是里面和其他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为何,山形调查得比其他房间更仔细。
或许是因为……他对这里有感情。胤笃老人说,山形以前负责照顾昂允少爷。这个管家曾经在这个房间照顾过幼小的昂允吧。
只是,
我完全无法想像幼小的伯爵是什么模样。
不久后,鹈鹕之间的门也关上了。
“喀嚓”一声,门锁上了。
只剩下一间。
走廊尽头是伯爵的房间。那个房间的对面,应该就是那间巨大的书斋挑高的部分。
乌鸦之间……
两只乌鸦装饰在门扉左右。
好黑,有如黑暗凝结了似的漆黑。
此时我隐约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回头一看,对面没有门。在这之前,中隔走廊,房间的门都是成双成对的。感觉异样的原因就在这里。
另一侧的房间——新郎新娘所在的鹭之间——很大。相反地,感觉乌鸦之间似乎要狭窄一些。
山形打开门。
乌鸦之间里……
什么也没有。
“这里……”
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作业台,墙面上陈列着架子、药柜般的东西。架子是空的,隔板上空无一物。
山形什么也没说。套间里只有一张小床,浴室和洗手间和其他房间比较起来,显得较为朴素一些,完全没有装饰。地上也没有铺地毯。
只有四角摆了乌鸦。
这里……
和其他房间不同,隐隐有股腥臭。
我不禁想像起来。胤笃老人曾经说过,
上代当家让标本师傅住进来……
这个房间是不是就是分配给那个标本师傅的房间?这张作业台……
——是制作标本的台子吗?
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地幻视。
幻视到摆在台子上,皮被剥掉的鸟。
然而,
如果我的想像正确,表示那个标本师傅不是被当成佣人,而是以家人的身分住进屋子里了。
在妻子的寝室正对面、儿童房隔壁的房间里加工动物的尸体,这的确不是一般人的感觉能够想像的。
胤笃老人会为之愤慨,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山形一语不发,公事公办地俐落检点完毕,转向我这里说:
“这样可以了吗?”
二楼除了伯爵夫妇以外,没有别人。
关上乌鸦之间以后,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也确认伯爵的房间是否锁上。门锁得很牢。伯爵应该在鹭之间,是从外面上锁的吧。
不,
这里面不会有人——除了伯爵以外的人吧?——我问山形。山形似乎大感意外。这个问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吧。可是,不能断定这不可能。因为房间也可以从里面上锁,不能保证没有侵入者潜伏在里面。
可是山形摇了摇头。
“昂允老爷非常一丝不苟。”
“这我知道,可是……”
“不,请听小的说明。昂允老爷在下人打扫自己的房间时,一定都会在场。今早女佣清扫的时候,昂允老爷也在场监督,结束的时候,小的也在这里。当时老爷从外面锁上了门,后来……今天昂允老爷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就这样没有再进来吗?”
“是的。老爷和薰子夫人用早餐,讨论婚宴事宜,午餐也在餐厅进食。后来昂允老爷等待榎木津先生和关口先生莅临,之后似乎曾经到那边的鹭之间去请薰子夫人……”
“会不会是那个时候……”
“因为胤笃先生一行人抵达,小的前去迎接老爷,就这样……”
就这样,
连接到我和榎木津碰上的楼梯口的争执吗?
“各位莅临以后,老爷便在楼下的准备室与薰子夫人一起等候,礼服等也都备好在那里,所以……”
山形说到这里,在意起背后。
他在是担心鹭之间——新郎新娘。
“差不多该离开了。”山形压低声音说。
的确,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形,站在新婚初夜的夫妇房间前谈话也太要不得了。我一瞬间竖起耳朵,但很快地打消念头,蹑手蹑脚地快步离开鹭之间前面。
穿过夜晚的群鸟看守的走廊。
来到楼梯。
我陷入置身森林的错觉。喧闹的、不应该有的气息纠缠上我的一举手一投足。
鸟。鸟鸟鸟。
有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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