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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短短二十分钟的空白。
这二十分钟经过二十三年,依旧是一片空白。
“和死亡推定时间没有冲突吗?”木场问道。
“唔,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没办法估出太精确的时间。当时也没有里村的手腕那么高明的法医哪。我记得也有解剖之后,就这样直接烧掉再还给家属的情形。所以,唔,验尸结果说大概是那个时间,差距也不是太大,我们也没有特别质疑。”
“死因呢?”
“窒息死亡。很单纯的行凶方法。就像外表看到的一样,没有外伤。一般窒息死亡,被害人会猛烈挣扎,不过我记得医师说有药物痕迹……不是有那个什么……”
“三氯甲烷吗?”
“就是那个。医师说凶手大概是让死者闻那种药,失去意识以后,紧紧地捂住鼻子和嘴巴。至于是药物残留在遗体,还是有什么痕迹,这我就记不清楚了。”
“凶器——也不算凶器吧——找到浸了药的布块吗?”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至于药……对,我记得屋子里有类似那样的药。有个柜子摆满了玻璃罐装的药品。柜子并没有上锁,任何人都可以取用,而且也有被拿出来的痕迹。”
柜子的灰尘说明了这一点。
药瓶曾经从柜子里被拿出来,再摆回去。
灰尘画出一道清晰的线条,其他的瓶子周围都是灰尘。
由于不知道原本还剩下多少的量,无法确定是否被使用过。但是不可能只有那个瓶子毫无目的地被拿出来,所以警方判断凶手应该就是使用那瓶药犯下罪行。
“指纹呢?”
“伯爵的指纹、管家的指纹,其他还采到七八个。当时没有现在这样的技术,不过还是采到了一堆。可是啊,要是能够靠指纹查出来就简单喽。”
“有很多人频繁地使用那瓶药吗?”
“那不是日常生活用得到的东西。只是很旧了,所以陈年的指纹就那样残留下来。听说那本来是过世的上代伯爵的东西,没办法采集故人的指纹,所以也无从比对。”
“那种药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伯爵的父亲是个博物学家,大概是用来做标本的。做甲虫标本之类的时候,不是会用到吗?”
“那栋洋馆里也有甲虫吗?”
“不,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只记得鸟。不过那里也有类似博物馆的房间,或许也有甲虫。
“狮子身中虫吗?”木场重新盘起腿来。
“那是啥?”
“不,我只是想到,会不会是内部的人下的手。”
“内部的人啊……”
那个时候,
包括别馆在内,住在由良邸的人约有三十多名。
我记得是这个数字。管家、厨房领班,女佣大概有十五个吧。负责打扫、洗衣、维修屋子的人员约有十个,厨房我记得有五个人。
还有,
说是伯爵的叔公的男子、他的妻子和儿子——当时大概十五、六岁,还有叫做“由良奉赞会”的财产管理机构的人,有四、五个。
还有……那是,
叫什么名字去了?
“听说由良家原本是公家,本来似乎不是多富有,可是上代伯爵的妻子娘家是个大财主,经营了好几家大公司,有着数不清的土地什么的。而那一族的成员全都死光了,什么股票、权利的,我是不太懂,总之这些东西全都由上代伯爵的妻子——也就是伯爵的母亲继承了。”
“那些公司……是伯爵在经营吗?”
“才没有。伯爵家或许地位非凡,但在做生意方面是门外汉。所以公司什么的是交给别人经营。不过听说他还是最大股东还是什么——那种世界跟我无缘,所以我也不是很了解——还有什么代表权的。”
“有油水可以揩就是了。”
“又不是江湖艺人的头头,你那是什么怪比喻?”我说。
木场搔了搔头,“不拿熟悉的事情比喻我就不懂嘛。”
“咱们好像彼此都是傻子哪。嗳,由良家好像是只要企业有收益,就会自动赚钱啦。公司的生意似乎也相当兴隆,不过现在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啊,不管再怎么有钱,那些公卿贵族也不知道该怎么运用吧?”
“就这样平白糟蹋吗?”
“财宝摆着也不会糟蹋,只是有人看了觉得可惜,提议既然有钱,就该好好地拿去运用,以钱滚钱,那就是那个……”
“奉赞会吗?”
“对,就组成了这样一个组织。现在的话,算是财团法人吧。所以昂允这个人,打出娘胎以来,就从来没有自己辛苦揽过半毛钱。嗳,他父亲似乎也差不多啦。然后……”
我记得当时还有那个叫什么公司的社长和两、三个干部。
“结果……”
我改变坐姿,都忘了动了,屁股好痛。
“结果在馆里过夜的人里,没有任何可疑人物。”
“是吗?那些亲戚不是很可疑吗?那个叔公吗?还有他的家人,不是有继承权什么的吗?如果是觊觎财产,会不会就是那些家伙?”
“就算是这样,杀了刚嫁进家门的新娘又能如何?就算杀了新娘,伯爵本人也还活蹦乱跳的。别说什么财产了,连一文钱都捞不到。既然要杀的话,在伯爵娶老婆之前先做掉伯爵本人,犯的罪相同,效率也好上太多了。”
“唔,说的也是,不过……会不会是先手下为强,不让伯爵生下继承人?”
“那样的话,那他们应该会反对婚事吧。可是一开始提起这桩婚事的,就是那个叔公啊。”
我记得……是这样的。
新娘遇害,那个人比伯爵更要慌张、困窘。
那个粗俗的男子不正是这么说的吗?我看不惯本家的年轻当家成天关在家里,一点娶亲的打算也没有,才斡旋这桩婚事。他还埋怨,要找到门当户对的对象,不知道花了他多少功夫。他说他四处寻找,找来了一个听说和老交情的候爵家有亲戚关系的女孩和伯爵相亲。
“我记得他一直哀声叹气,说面子都给丢光了。感觉比起新娘的性命、伯爵的心情,他的面子更重要多了。”
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言行举止俗不可耐,毫无品性可言。简单明了地说,他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可是,他只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并不是凶手。
那种家伙绝对不会去做任何损及自己利益的事。
“那个亲戚也是华族吗?”
“不,听说在华族令颁布前就分家了,所以没能得到爵位。要是没有分家,他就是伯爵家的一员,但已经分了家,所以只是和伯爵家有亲戚关系的平民。我想被杀的新娘也是那类身分吧。由良家包括远亲在内,似乎有不少亲戚。还有什么亲族会的东西,那个老头就像亲族代表之类的人物。我不晓得他是不是还活着……”
“被害人的——遭到杀害的新娘的家人没有过来吗?”
“父母和兄嫂去过警署……不过我在现场,没看见人、他们应该是只出席了凶案前晚的婚宴,然后就回去了——不,或许是住在诹访哪里的旅馆吧。总之命案当晚,住在馆里的只有这些人。”
亲戚,公司相关人士,佣人。
理所当然的成员。
可是,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因为我完全感受不到家人、亲戚、朋友这些关系所蕴酿出来的特殊氛围。
“他们感情不好吗?”木场问。
“算是感情不好吗……?彼此之间非常客套,嗯,感觉不到温情吧。那个时候我以为华族大人都是这样的。”
“我认识的华族大人的一族也怪得无可救药呢,和我们相差很多。”
“是相差很多。”
住的世界不同——我觉得不是这样的问题。
“嗳,家人,亲人这种东西,不管什么样的情形,都是爱恨交织的吧。像夫妇,原本根本是陌生人,但每天都得见面,一起生活,总会碰上许多问题的,而且血缘相连的关系也非常微妙哪。不对吗?”
“一点都没错。”木场说,“我还是独身,不知道夫妇是怎么样的状况,可是你说亲人这东西麻烦得要命,这我倒是戚同身受哪。我的老家也是乱成一团。我就是懒得应付他们,连回去都不想回去。”
“还有得乱就该庆幸啦。”
我已经,
没有家人,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那些家伙……
“由良家的那些人,连吵都吵不起来。唔,那个叔公好像是想把事情吵大,可是在闹起来之前,一下子就平息了。结果啊……怎么说,毫无感情的起伏吗?由良家的人好像跟骨肉之争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因为处在中心的是伯爵吗?
“那……你是说没有动机吗?”
“动机啊……嗳,凶手不是只靠动机就可以决定的。或者说,动机这种玩意儿,有些时候是事后才硬掰出来的,不是吗?”
“是啊。”木场说,“有些动机就算听了也莫名其妙。最近的事件实在复杂得棘手哪。我最不会应付自白这东西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亮出不动如山的证据,来句‘乖乖束手就擒!’这一套哪。”
“就是讲这种老古板的话,你才会被人家叫什么武士。可是啊,你说的没错哪。我们应该处理的是切割得开的事实。没办法切割的东西,本来就不能切割。就这样送到法庭去,让法官去切割,才是正确的作法吧。”
但是实际上……
在现场无法切割而产生的剩余,会由刑警带回去。
而法官应该也会把法庭无法完全切割的剩余给带回去吧。
都是遭报应的工作。
“没有任何物理证据。”
“一点都没有?”
“凶手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连根头发也没有。”
也没有指纹和遗留品。只有药品柜的灰尘痕迹,总算让我们知道真的有人做了些什么。
“不在场证明呢?”木场的表情变得严肃,“住在馆里的人里面……有谁能在那空白的二十分钟之间侵入新郎新娘寝室?”
“除了伯爵以外,几乎全部的人都可以。”
“除了……伯爵以外?”
“伯爵离开房间,和等在门外的管家一起走到途中。好像是一边移动,一边交代当天要买的东西等事情。伯爵在走廊和管家分开,和偶然在那里的女佣一起前往杂物间——那应该不叫杂物间,可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往那个存放物品的房间去。杂物间还有另一个女佣,她迎接两人进去。”
“也就是说,伯爵一直都和什么人在一起罗?”
“没错。”
管家与伯爵分开后,前往厨房。
我称为杂物间的房间,位在一楼相当里面的位置。如果记得没错,它就在沿着楼梯后面又宽又长的走廊走去,尽头处同样宽阔无比的书斋前右转,更里面的地方。
另一方面,厨房有好几个出入口,一楼楼梯口附近,也有一个可以直接从大厅出入厨房的门。管家的话,只要和伯爵分开以后立刻折返,也有可能行凶的。
从途中和伯爵同行的女佣,还有先进去杂物间的女佣,都交替退出杂物间了。就在第二个女佣退出之前,第一个离开的女佣吩咐的第三个女佣抵达了。
“只有伯爵一直处在他人的目光所及之处。其他人……”
其他佣人都各自忙着。他们并没有特别监视着谁,所以要厘清不在场证明,是不可能的事。
公司的干部都待在分配给他们的客房内。奉赞会的人好像几个人住同一个房间,不过有人睡觉,有人去参观标本,有人到屋外的湿地散步,行动不一,没有人能够把握其他人的动向。
叔公还在睡觉,他的妻子在房间的浴室泡澡,儿子在外面。众人如此作证,但没有人能够证明。
“那,只要怀疑……”
“我们当然怀疑了。可是也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我们连每一个女佣的来历都彻底查清了,因为不晓得会在什么样的地方发现关连哪。可是……”
“什么都查不到?”
“连个屁都查不到。”
“这样的话……”木场歪起粗壮的脖子,“可是……有那么多人热热闹闹地出入,外面的人……”
“可以简单地侵入。”
当然……我们也检验过外人行凶说了。
洋馆占地很广,可以潜藏的地方多得是。玄关没有上锁,不知道究竟有几道的窗户大半都开着,不法之徒很容易侵入。
即使真是如此……洋馆距离村子也非常遥远。
驻在所接到通报,是发现遗体一个半小时以后,辖区警察抵达,是将近上午十点的事。本部接到发生杀人命案的连络,是大约中午过后。我们本部的搜查员赶到现场,都已经远远超过中午,是下午三点了。
凶手有大把充裕的时间可以从现场逃离。
就算搜索附近一带,显然也是白费工夫。记得紧急调查会议之后,派遣搜查员到邻近的村庄时,都已经将近黄昏了。
“慢太多步了。”木场说,“初期调查的失败是致命伤——这是我认识的警部给的金玉良言。”
“喂喂喂,当时条件和现在可不同哪。那里是乡下,连电话和电力都没有啊。再加上路况那么糟糕,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而且村子很小,我们料定如果有可疑人物出没,应该马上就可以揪出来。我们相当严密地盘查了陌生人、行动可疑的人物……可是还是没有成果。”
“完全没有成果?”
“嗳,是抓了几个人啦,可是和由良家的事件没有关系。”
“您还真是说得斩钉截铁。”
“我可以断定,至少现在我可以断定。”
“为什么?”
“因为,”
又,
“又发生命案了。”
没错。
四年后,
彷佛模仿之前的事件似地,同样的命案在同样的舞台,以同样的班底忠实地重演了。
不一样的,
只有被害人的名字。
“这样啊。这表示和第二次的事件无关的人暂且是没关系的。不,等一下,伊庭先生,这样下结论会不会太言之过早了?”
“我不这么认为。第二次的命案发生时,我们也都重新调查过之前逮捕的家伙了,但他们全都是清白的。我们也考虑过那些家伙里头有第一次命案的真凶、第二次是其他人下手的可能性——也就是模仿犯的可能性,但是太勉强了。因为……都发生第三次了。”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可是那样的话,就等于一次、两次、三次,不断地筛选吗?”
“是啊。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从所有命案的关系人当中,把公司相关的两个人、奉赞会中的一人、还有五名女佣暂时从第一次命案的嫌疑犯名单中剔除了。这些人和第二次的事件无关。”
“人换了吗?”
“第二次命案发生时,一个公司干部退休,另一个过世了。奉赞会的会计师换另一个人,女佣在四年间辞掉了五个人。这些人在第二次命案时都有不在场证明。”
“当然……也有新加入的人吧?”
“有啊。女佣……我记得新雇用了六个人,那就等于多了一个人。”
“这些人也从嫌犯名单排除了吗?”
“没有。因为也有可能第一次是以外人的身分下手,第二次再以女佣的身分被雇用进来。”
用不着木场说,想得到的可能性,警方全都想过了。可是,
“第一次的案子也仍在全力侦办中,可是……你也知道吧?过了四年,搜查本部会被减缩,也没办法派任专任搜查官,像我,早就卸掉这边的工作,去进行别的调查了。没想到这时候又旧事重演,真是一片大混乱。”
第二次命案的概要……近乎可笑地完全沿袭第一次。只有发现时间、发现者及过夜的成员有若干不同,不管是现场还是状况都完全相同。包括我在内,第一次也参与调查的搜查员都毫无例外地感到混乱了,我甚至被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搞到晕眩。
——仿佛再次阅读已经读过的书一样。
“就像戏剧一样。”
“不同点呢?”
“大概只有……伯爵离开房间的理由吧。伯爵一大清早就被叔公叫出房间。女佣不知情,前来通知早餐准备好了,却没有人应门,打开门一看……”
人死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
叔公去找伯爵时,就像第一次的管家一样,目击到新娘坐在床铺上。叔公好似乎是说,他在早餐前把伯爵找去,是要训戒他一些道理。
“第二个新娘是叔父公司客户的女儿之类的。喜宴在讽访还是哪里盛大举行,然后只有由良的亲属回到洋馆去。不同的地方只有这些。”
“药呢?”
“一样。”
药品柜上累积的灰尘,就像临摹四年前出现的痕迹般,画出了新的线条。
“实在是太不小心哪,所以后来柜子也上锁了。尽管上锁了,四年后发生的第三次也……”
完全相同。
除了叔公的妻子过世,公司相关人员没有参加,还有女佣换了人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
第三次的发现者是管家o
那个时候伯爵接到通知,说在外面监视的警员和刑警要离开了,便出房间去打招呼。
监视到早晨,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刑警也放心了吧。伯爵也亲自去到玄关,殷勤无比地道谢。然后他们在玄关聊了一会儿,刑警回去以后……
“管家发现尸体?”
“就是这样。”
总是,
不是夜阑人静的时刻,而是到了早上,人们开始活动的时候……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档,凶案发生了。是监视的刑警太大意了吧。
“大概就是这样,这就是全部了。第二次和第三次我们也一样挫败,没有任何收获,只能拖拖拉拉地靠着惰性继续调查。可是啊,到了第三次,也没有什么可以查的了。而第一次的命案发生后十一年,第三次的命案后两年多,战争开始了。”
然后我辞掉了警职,抛弃了长野,带着妻子,两个人上京了。
我以为我带来的只有老婆。
——结果连事件的伤口也一起带来了吗?
不会痊愈的旧伤。
木场沉默不语。
“怎么啦?”我问,“我已经告诉你啦。你爽快了吗?木场老弟。”
“别称兄道弟的,教人浑身发痒,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了。可是啊……”
“可是怎样?”
“怎么说……对,没有什么伊庭先生个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木场放开交抱的双手,一脸奇怪地盯着我。
“奇怪的地方?若说奇怪,从头到尾都很奇怪啊。若说不奇怪,也根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发生的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就由良家的命案来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啊。不是吗……?”
“不可思议的事啊……”木场的脸沉了下来。
“不是吗?这个命案里没有最近经常听到的那个什么……密室吗?门锁是开的,谁都可以侵入,死因也不足为奇。”
“三个人都是……窒息死亡吗?”
“我想四个人……应该都是吧。我不晓得第四宗命案怎么样,但既然你说又发生的话……”
应该完全相同,然后……
即使接下来再次发生。
“嗳,是啊。这似乎不是什么死人复活、人类消失、不知不觉间被谁操纵这种无聊透顶的事哪。”
不知为何,木场无力地笑了。
“那种荒唐的情节不是命案,是怪谈了吧?真蠢。就这个命案来说,并没有发生那种脱离常识的幻想故事。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有一个:到处都找不到凶手。换句话说,是我们警方太无能……”
不,不对。
是什么?应该有件事我怎么样都无法接受才对。那是……
——是什么去了?
我望向佛坛。
喂,我说你啊,是什么去了?
我没和你提过吗?
因为你讨厌听我提起案子嘛。
我一脸厌倦地回来,你就一脸悲伤。就算我一脸高兴地回来,你也一脸哀伤。我好像问过你,为什么你老是这么一脸忧愁?
是什么时候去了?
你这么说了:
因为你一脸厌倦,表示碰到案件的人有了悲伤的遭遇,你一脸高兴,表示又产生了一个罪犯……
没错,
从此以后,我就在妻子面前戴上了假面具。
也不再提案子的事了。在妻子面前,我只是努力地默不吭声,面无表情。
我非常努力地不让她看出我带回了事件的污泥。
若问妻子悲伤的表情是否稍减了一些,事实上并没有改变。
那不是可以隐瞒到底的东西。什么污泥、剩余,那种东西可以托给别人,也可以扔掉。但是刻画在身上的伤口,却只能带回家来。
妻子可能看透我的伤口了。
所以我完全不和妻子提起案子的事……
——不,
我曾经提过。
我好像只向妻子提起鸟城的命案。
我只和妻子说过由良家的命案。
老妻的亡骸浮现在我的脑里。
里村帮忙缝合的遗体,
还有所有新娘的尸体,
宛如沉睡一般。
毫无抵抗的,
尸骸。
“对了。”
“什么?”
木场探出身体。
“的确有件事……怎么样都教人费解。”
“教人费解?”
“嗯。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也不是谜团,只是我觉得纳闷而已:和事件本身应该没有关系。”
“意思是……无关紧要吗?”
没错,无关紧要。
虽然无关紧要。
“这事有点低俗,不过根据验尸结果,遭到杀害的新娘……全都找不到任何性交的痕迹。”
木场扬起两边的眉毛。
“那是……初夜的隔天早晨吧?”
“对。嗳,我想人家可能有什么隐情,所以第一次命案的时候,也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啊,三个新娘都是如此,不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吗?”
“或许……是很奇怪吧。”
“可是……不管怎么想都跟事件没有关系。只是,这件事在当时的刑警办公室里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刑警就是喜欢下流话题嘛。什么伯爵爱好男色,为了隐瞒这件事才杀害新娘,还是什么伯爵性无能,被新娘指责这件事,才痛下杀手。”
“真的有这些可能性吗?”
“就跟你说没有啦。伯爵这个人简直就是超凡出世。他小时候似乎身体不好,所以也不无性无能的可能,但是没有任何可以和杀人连结在一起的要素。而且啊,就算嫁到的丈夫性无能,女人会把丈夫责备到让对方恼羞成怒的地步吗?碰上这种事,所有的女人都会唾骂男人吗?还是伯爵娶到的女人全是这种的?”
“没那种事吧?”木场说,“娼妓的话,就会道歉说是自己的错哪。”
“你只经验过娼妓啊?”我这么调侃,结果木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来。
“这样的话,连续重覆个三四次,果然教人在意呢。”
“当然会在意啦。两次也就算了,超过三次,那简直就像笑话。俗话说逢三必中,没想到第三次还是一样哪。”
“俗话也说事不过三呢。”
“不管怎么样,总之是超过三次了。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都没有什么不同。唔,后面两次怎样我不知道,不过前面三次都像在看同一出戏似的,一模一样。我反倒是觉得……”
吸血鬼。
“那是什么?”木场反问。
“斯拉夫还是哪里的妖魅啦,说什么会吸人的鲜血和精气,长生不死。”
那全无血色的脸,
不会年老的贵族。
“又是妖怪啊。”木场露出吃不消的表情来,“那新娘是供品吗?简直是妖怪狒狒嘛。”
“怎么?你要像岩见重太郎那样,去斩妖除魔吗?真不愧是武士。”
“哈,妖怪的话,不是找武士,应该请阴阳师吧?这才是该轮到中禅寺出马才对。”
中禅寺……
“那个人是旧书商吧?”
“旧书商,我看那只是业余嗜好吧。他的本职是弥宜。”
“弥宜?他是神主吗?”
“他家房子旁边有个神社。然后,他的副业是祈祷师。”
“祈祷师?”
“嗯。我是不太懂啦,但我觉得那是把累积在他人心里像淤泥般的东西,安上一个妖怪的名字,加以祓除吧。说是什么……驱逐附身妖怪。”
“驱逐附身妖怪啊……”
我回想起五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中禅寺秋彦这名男子阴郁的脸。
独吊
关口巽
馊气噎人的夜晚。
沙,沙,男子掘着土。
泥土苔藓霉菌,植物与腐败的植物,
大量的微生物与微生物的尸骸,
浑然一体的柔软夜晚。
几个土馒头。
缺了脸的石佛、卒塔婆。腐朽的花束。
圆型的,只有那里剪贴上一块空间似的,
从散发出异质气味的棺桶中,女子说了。
“像我啊,”
噢,男子应声。
“像我啊,”女子反覆道。
“这身体烂糊糊的脏腑和脑髓,
包裹着它的皮肤,
还有指甲头发眼珠,”
噢,男子不停手地应道。
“听说它们每天都在死哪。”
男子停下手来。
每天都在死?他反问。
“在死啊。
头发会掉,指甲长了也会剪掉啊。
虽然没声音也不痛,
可是不管是你还是我,
日复一日,
都在一点一点地死掉啊。
你的头发,你的皮肤,
也和十天前不一样吧?”
大概吧。
男子粗鲁地应道。
他再次挥起铁锹。
湿黏黏的泥土攫住了铁锹。
呛鼻的生物气味和令人窒息的
尸骸气味从鼻腔从口腔侵入进来。
远方夜之凶鸟啼叫如镝矢。
厚云低垂的夜晚阗静只是昏暗,
不广也不高,尽是深沉。
“所以啊,”女子接着道。
“所以今天的我,
不是昨天的我吧?
因为死了一些,生了一些。
那样的话,只要过个几天,
就完全不一样了,不是吗?”
是啊,男子应道。
应该不一样了。
“更别说去年的我、前年的我,不,
十年前的我,
是完全不同了。
不是吗?”
大概不同吧。
男子说。
无光的夜晚中,手中的铁锹和手掌的
境界融化了。
男子感觉自己的神经
彷佛延伸到应该是异物的铁锹前端。
铁锹和手融为一体。每当铁锹前端
铲起潮湿柔软的泥土,
男子就错以为自己的指尖挖开了柔软的脏腑。
这些泥土,多么地柔软啊。
“那样的话,”女子说。
“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我了吗?
明明不停地在改变,
我却一直是我,
觉得我一直是我。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不晓得。
这种事我不知道。
这种事无关紧要。
现在,我连自己是从哪里到哪里都不晓得。
我觉得铁锹和泥土,泥土中的生物和生物的尸骸,
全都是我。
男子只是掘土。
女子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身体完全换了,
可是我还是我。
那我这个东西和我的身体不一样,是我的身体缠绕在我这个灵魂上吗?
肉、筋、血、油,这些东西啊,
拿没有形体的我当做核心,
聚集在一起吗?”
不是那样。
男子这么想。
“那样的话,”
女子撒娇般地说:
“灵啊魂的,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总觉得当做核心的我这个东西,或许就是灵魂呀。对吧?”
没那种事。
男子应道。应声的男子,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放开了铁锹。
男子以手指挖掘泥土。
将鼻子埋进土中似地挖掘泥土。
用力呼吸,有自己的汗味。
夜晚的空气,泥土带湿气的腐臭,
微生物和微生物的尸体,都毫不留情地
从鼻腔从气管,一路塞满肺腑。
呜呼。
男子出声。
男子融进泥土。
感觉到泥土的温暖。
男子成了泥土。泥土与自己的境界已然消失,
隔着一层皮膜,内外早已化为同质,
现在就连那层皮肤也变得朦胧模糊,毫无把握。
男子融入了夜里。
没那种事。
他再一次说。
“没那种事?”
女子的声音响起。
“没那种事,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人没有灵魂吗?”
没有。
没那种东西。男子说。
如果人有灵魂,
你说现在的我的灵魂,支配着从哪里到哪里?
境界晕渗暧昧的我,
和夜晚和泥土,
和苔藓和霉菌和微生物和微生物的尸骸
融合在一起的我,
从哪里到哪里,
受到我的灵魂作用?
还是你说,
我的灵魂囊括了这整个夜晚?
那么女人,你不也是我的一部分吗?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女子微弱地说。
“别说那么虚渺的话。”女子泣道,哭道,啼道。
“你是说我不是我吗?你是说我和你根本不存在吗?”
你是你的证据在哪里?
你本来就不是你,
我本来就不是我。
根本没有切确的理由可以分别
我就是我,你就是你。
所以没有灵魂这种飘怱不定的东西。
没有形体的东西不存在。
有的只有身体啊。
身体不就是魂魄吗?你明知道。
你只是不想知道罢了。
男子已经完全抬起头来。
头顶的地上与奈落的深渊,
是毫无区别的漆黑昏合。
分辨不出上下左右的昏暗。
与潮湿的泥土几乎相同的微温夜风、汗水、泥土和体温,
男子已经肥大成夜晚。
女子的啜泣声响起。
“什么嘛,什么嘛。我不是我吗?
就算身体死去,肉体腐朽,
我还是我啊。”
不是那样的。
夜晚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了?
人会一点一点地死去。
确实如此吧。
可是如果真是如此,
如果身体一点一点地死去,
魂魄也会一点一点地死去。
一些死去,一些活着。
一半死去,一半活着,
有这种灵魂吗?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那么你就是拼凑出来的。细微的生命拼凑出来的。
一些死和一些生拼凑出来的。
你和我和这些泥土,
没有分毫不同。
到哪里是你,到哪里是我,
谁又能够分辨?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是我。”
女子挤出声音。
夜晚哄笑。不出一声,一齐哄笑。
东拼西凑,传承下去的只有记忆。
你这种东西,不,我这种东西,打一开始就形同没有。就和这慢吞吞地融合在一起的泥块相同不是吗?
夜晚抓住装有女子的棺桶。
慢慢地放下洞穴。
不要,不要。女子叫着,但那已成了单调的风声。
你说的没错,人会慢慢死去,所以即使心脏停止,呼吸停止,身体的某处也还活着。
话虽如此,你也别再说些不死心的话了。
男子迟钝地以手扒土。
用连结自己身体的泥土和夜晚覆上棺桶。
不要埋我,不要埋我。
风声响起。
有如嘶嘶呼吸声的风声响起。
气动着。
我动着。
一样。
男子心想。
有什么不好?
再也不会改变了。
你会不断地扩散,与泥土,与夜晚,
与我化为一体。
男子埋好女子的尸骸,
总算拭去额上的汗水与泥土。
馊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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