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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托德·舒茨打开家门,望入黑暗,朝门内浓密的寂静聆听了一会儿。他没开灯,在沙发上坐下,等待下一班飞机的怒吼声到来。
警方释放了他。
一名自称是警监的男子进入拘留室,在他面前蹲下,问他为什么要在行李箱里藏马铃薯粉。
“马铃薯粉?”
“克里波的化验室是这样说的。”
托德又说了一次他被捕之后依照紧急程序不断重复的说词:他不知道那个塑料包裹怎么会在他的行李箱里,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你在说谎,”警监说,“我们会盯着你。”
警监打开拘留室的门,点了点头,表示托德可以出去了。
尖锐的铃声在空洞漆黑的客厅里突然响起,吓了托德一大跳。他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朝电话的方向摸索走去,电话放在重训椅旁的木椅上。
是航空公司的营运经理打来的,他对托德说,可以想见,之后托德将被移出国际航班的排班表,改飞国内航班。
托德问为什么。
经理说公司召开了一场管理会议,讨论过他的情况。
“这起事件引起诸多怀疑,你应该可以了解我们不能让你飞国际航线的原因。”
“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禁飞?”
“这个嘛……”
“怎么样?”
“如果我们让你停职,你遭警方逮捕的事又走漏风声,被媒体获知,他们会立刻下结论说我们认为你有罪,那不正好给了媒体炒新闻的机会……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
“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才又传来声音。
“如果我们坦承怀疑自家驾驶员走私毒品,不是会对公司造成伤害吗?”
经理的确就是那个意思。
接下来经理说的话都被图-154喷射机的怒吼声给淹没了。
托德挂上电话。
他摸索着走回沙发坐下,伸手抚摸玻璃咖啡桌,感觉上面沾着已经干掉的黏液。黏液是由唾液和可卡因形成的。现在呢?要来杯酒还是来条白粉?或是来杯酒接着来条白粉?
他站了起来。图波列夫客机的进场高度甚低,飞机灯光涌入客厅。托德有一瞬间看见了自己在窗户上的映影。
四周再度陷入黑暗。但他已经看见,在他自己眼中看见。他知道自己同样会在同事眼中看见轻蔑和谴责,最糟糕的是看见同情。
国内航班。我们会盯着你。后会有期。
一旦他不能飞国际航线,他对他们而言不仅失去了价值,还变成了风险,一个穷途末路、债台高筑、可卡因成瘾的风险。而且现在警方的监视雷达紧盯着他,让他饱受压力。他知道的不多,但足以明白自己可能会毁了他们一手建立的基础,而他们一定会采取必要行动。托德双手抱住后脑,大声呻吟。他生来就不是驾驶战斗机的料,如今战斗机旋转失控,他没有能力重新控制住机身。他只是坐在座椅上,看着旋转的地面越来越近,心中明白自己唯一幸存的机会是牺牲战斗机。他必须按下座椅弹射钮,把自己弹射出去,而且现在就得按下按钮。
他必须去找高级警官,一个确定没被贩毒集团黑钱收买的警官。他必须直接去找警方高层。
就这样做,托德心想。他呼了口气,感觉不知不觉紧绷着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决定去找警方高层。
但首先呢,先来杯酒好了。
接着来条白粉。
同一个年轻接待员把客房钥匙递给哈利。
哈利道谢,大踏步爬上楼梯。刚才他从伊格广场的地铁站走到莱昂旅馆的路上,并未看见任何人身穿阿森纳队球衣。
他朝三〇一号房走去,放慢脚步。走廊上的两个灯泡都不亮,一片漆黑,使得他房门底下透出的光线可以看得格外清楚。香港的电费高得吓人,逼得他不得不改掉出门时在家留盏灯的习惯。说不定是保洁员在房里留了盏灯,但若真是如此,那么她也忘了锁门。
哈利站在门口,右手拿着钥匙,才轻轻一碰门就开了。天花板唯一一颗灯泡亮着,照亮底下站着的男子的背影,男子俯身在床上的行李箱前。房门撞上墙壁,轻轻发出砰的一声。男子冷静地转过头来,只见他的长脸上爬满皱纹,望着哈利的眼神有如圣伯纳犬。他身材高大,驼背,身穿长外套和羊毛衫,脖子上围着一圈肮脏的神父领圈,蓬乱长发中分,露出一双哈利见过的最大的眼睛。男子看上去起码有七十岁。两人的模样截然不同,但哈利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宛如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你在干吗?”哈利依照例行程序站在走廊上问道。
“看起来像在干吗?”男子的声音比他的容貌来得年轻,声音洪亮,带有明显的瑞典口音。不知为何,瑞典舞曲乐队和复兴教会传教士都爱用这种口音。“当然是闯进来看看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男子用的不只是瑞典口音,他说的根本就是瑞典语。他扬起双手,右手拿着万用转接插头,左手拿着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的平装本。
“你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对不对?”男子把东西一一丢在床上,往小行李箱里看了看,又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哈利,“连个刮胡刀都没有。”
“搞什么……”哈利把例行程序抛在一旁,大步走进房间,“啪”地合上行李箱。
“孩子,放轻松,”男子说着,扬起双掌,“我可不是针对你。你是新来的,问题只在于先洗劫你的人是谁而已。”
“谁?你是说……”
老人伸出一只手:“欢迎,我叫卡托,我住在三一〇号房。”
哈利低头看着那只有如煎锅般的脏手。
“别这样嘛,”卡托说,“我的手是我全身上下还算能碰的地方。”
哈利报上自己的姓名,跟卡托握了握手,没想到对方的手居然相当柔软。
“这是神父的手。”卡托说,回应哈利心中所想,“有酒喝吗,哈利?”
哈利朝行李箱和打开的衣柜点了点头:“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对,我知道你没什么东西,所以我指的是你身上,比方说你的外套口袋里。”
哈利拿出一台Game Boy游戏机,往床上丢过去。游戏机掉在床上的凌乱物品之间。
卡托侧头看着哈利:“看你穿的那身西装,我会以为你只是来休息,不是来过夜的。你到底来这里干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
卡托把一只手放在哈利手臂上,看着哈利的双眼。“孩子,”他用洪亮的嗓音说,两个指尖抚摸哈利的衣服,“这西装真不错,花多少钱买的?”
哈利正想说话,说句兼具善意、回绝和威胁的话,却又发现多说无益,便把话吞了回去,微微一笑。
卡托回以微笑。
宛如哈利的映影。
“我没时间聊天,得去工作了。”卡托说。
“你是做……?”
“这才对,对你的凡人同胞有点兴趣嘛。我向不幸之人宣扬上帝的话语。”
“在这个时间?”
“我的使命是不分是否教堂时间的,再见。”
老人华丽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去。他穿过门口时,哈利看见他的外套口袋突出一包自己尚未拆封的骆驼牌香烟。哈利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房里飘散着老人和灰烬的气味。哈利往上推开窗户,都市的声响立刻充满整个房间:微弱规律的车声,其他窗户流出的爵士乐声,远处抑扬的警笛声,还有回荡在楼房之间、不幸之人尖叫其痛苦的声音,接着又有玻璃碎裂声、风吹枯叶的窸窣声、女人高跟鞋的咔嗒声。这是奥斯陆的声音。
有个微小动静吸引哈利低头看去。庭院灯的亮光洒在垃圾桶上。一条褐色尾巴闪着微光。边缘坐着一只老鼠,抬起发亮的鼻子对着哈利嗅闻。哈利突然想起他那颇富创见的雇主赫尔曼·克鲁伊说过一句话,这句话也许跟他的工作有关:“老鼠无所谓好坏,它只是做老鼠该做的事。”
这是奥斯陆冬季最坏的时节,峡湾还没结冰,寒风吹过城市街道,风里带着咸味,无比寒冷。一如往常,我站在卓宁根街头贩卖快速丸、安定和罗眠乐。我跺了跺脚,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我在想到底是要拿今天赚的钱去买斯蒂恩-斯特罗姆百货公司橱窗里那双贵得离谱的弗里兰斯靴子,还是去买冰块,听说布拉达广场大减价。也许我可以偷一些快速丸,反正图图也不会发现,然后再去买靴子。但仔细一想,还是去偷靴子好了,奥丁的钱得交还给他。无论如何,我还是比欧雷克好多了,他得从最基层开始,去冻死人的河边卖哈希什。图图分派他去尼布罗桥下,和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渣竞争。他可能是从安克尔桥到港口之间唯一能说流利挪威语的药头。
我看见街道远处有个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站在那里的通常是毕斯肯,一个脸上长痘、来自索隆村的小子,脖子上戴着铆钉狗项圈。他是菜鸟,但步骤还是一样:他负责聚集买家。目前有三个买家正在等候,天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条子早就放弃这个地区,就算他们从街上抓走药头,那也只是做做样子,只不过是因为某个政客又开始重炮轰击而已。
一个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坚信礼的男子从那些人面前走过,我看见男子跟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彼此点头示意,动作很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男子走到我面前停下,他身穿费尔纳·雅各布森的风衣和杰尼亚西装,梳着侧分头,身材十分高大。
“有人要见你。”他说的是英语,用的是俄罗斯人的咆哮口气。
我心想又来了,他见过我的脸,以为我是男妓,不是想找我替他口交,就是想干我的青春屁眼。老实说,碰到这种烂天气,我真的考虑过转换跑道,到加温的汽车座椅上干活,一小时收四倍价钱。
“不了,谢谢。”我用英语答道。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好,麻烦你’。”男子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几乎是用抬的方式而不是用拖的方式把我弄上一辆黑色轿车。这辆车无声无息地停到行道旁,打开后车门。由于抵抗无用,我开始盘算价钱,收钱的强暴总比没收钱的来得好。
我被推进后座,车门关上,发出一声昂贵的轻响。透过车窗,我看见车子往西移动,车窗从外面看是漆黑的。方向盘前坐着一个瘦小男子,他的头很小,上面却挤满所有五官:一个大鼻子、一张有如鲨鱼般几无嘴唇的苍白嘴巴、一双凸出的眼珠,看起来像是用廉价胶水粘上去的。他身穿华丽的丧礼西装,头发旁分犹如唱诗班男孩。他透过后视镜朝我看来:“生意好吗?”
“什么生意,蠢蛋?”
瘦小男子对我露出友善的微笑,点了点头。原本我已决定,如果他们开口,就给他们算个团体价,但这时我在他眼中看见他们意不在此,而是另有所图,我想不出是什么。车子经过市政厅、美国大使馆、皇家庭园,继续往西行驶,经过挪威广播公司、豪宅和烫金地段。
车子在山坡上的一栋木造大宅前停下,有如礼仪师般的瘦小男子领着我朝栅门走去。我们拖着脚步走过碎石路,来到橡木门前。我环顾四周。这座宅院大得有如足球场,里面种有苹果树和洋梨树,还有一座碉堡似的水泥高塔,看起来像是沙漠国家才有的建筑。双车库设有铁杠,看起来像是停着公共应急救援车辆。宅院周围矗立着两米多高的围栏。我已隐约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轿车。咆哮式英语。“生意好吗?”以及碉堡般的甜蜜家园。
走进大厅,穿西装的大块头搜了我的身,接着他和瘦小男子走到角落,那里有张铺着红毡的小桌子,整面墙上挂着无数老雕像和十字架。他们从肩套里拿出手枪,放在红毡上,并在两把枪上各放一个十字架。一扇通往会客厅的门打开了。
“阿塔曼。”他说,替我指了指方向。
老头子看起来至少和他所坐的真皮老扶手椅一样老。我注视着他。他骨节突出的手指夹着一根黑色香烟。
巨大壁炉发出猛烈的噼啪声。我故意靠近壁炉站立,让背部感受热气。火光在老头子的丝质白衬衫和脸庞上摇曳闪烁。他放下香烟,扬起一只手,仿佛期待我亲吻他手上戴的那颗蓝色大宝石。
“这是缅甸蓝宝石,”他说,“六点六克拉,一克拉值四千五百美元。”
他说话带有口音,虽然不易听出,但确实有。是波兰,还是俄罗斯?反正是某种东欧口音。
“总共多少?”他说,下巴搁在戒指上。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低于三万。”我说。
“多低?”
我顿了顿:“应该是两万九千七。”
“美元汇率是五点八三。”
“大概十七万克朗。”
老头子点了点头:“他们说你很行。”他眼中的亮光比那颗缅甸蓝宝石还要蓝。
“算他们有眼光。”我说。
“我看过你做事的样子,你要学的还很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比其他那些低能儿要聪明多了,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愿意出多少钱。”
我耸了耸肩,心想不知道他愿意出多少钱。
“不过他们也说你手脚不干净。”
“我只在划算的时候才动手。”
老头子大笑,发出的笑声犹如肺癌病患,起初我还以为是一阵轻微的咳嗽。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汩汩声响,有点像老马达船发出的“轧轧”声。他那双奸商般的冷酷蓝眼珠盯着我,说话声调像是要跟我解释牛顿第二运动定律:“那么下一道题目你应该算得出答案:你敢偷我东西,我就杀了你。”
汗水在我背后涔涔而下。我逼自己和他目光相对,感觉就像看着该死的南极大陆,酷寒无比,一片荒凉。但我知道他要什么。最主要的就是钱。
“摩托帮的做法是你每替他们卖五十克,你就可以自己卖十克。你抽一成七。替我做事呢,你只能卖我的货,我付你现金。你抽一成五。你会有你自己的街角。你们三人一组,一人管钱、一人管货、一人把风。管货人抽零点七成,把风人抽零点三成。午夜的时候你跟安德烈结账。”他朝那个有如唱诗班男孩的瘦小男子点了点头。
街角。把风。妈的好像在演《火线》 11  。
“成交,”我说,“球衣给我。”
老头子露出类似爬虫类的微笑,从这笑容你大概可以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等级:“安德烈会处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问起我的父母和交友状况,是否有地方住。我说我跟养妹住在一起,并且只在必要的地方说谎,因为我觉得这些答案他早就知道了。只有一个问题我有点招架不住。他问我为什么明明住在奥斯陆北区教育程度高的家庭,却说着一口奥斯陆东区的老旧口音?我回答说那是因为我的生父是东区人。其实天知道我老爸是哪里人,我只是自己想象他在奥斯陆四处游荡,时运不济,没有工作,穷困潦倒,住处冷得半死,不是个养育小孩的好地方。又或者我是故意这样说话来惹恼罗尔夫和那些养尊处优的邻居小孩。但后来我发现这给了我一种优势,就像刺青一样,人们会害怕躲避,离我远远的,给我额外的空间。就在我细碎地述说我的人生时,老头子打量着我的脸,同时用蓝宝石戒指轻叩椅子扶手,敲个不停,仿佛在进行倒计时。老头子的问题告一段落,会客厅只剩下轻叩声,我有种快要爆炸的感觉,只能打破静默。
“房子很酷哦。”
这句话真是逊毙了,羞得我满脸通红。
“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间,这栋房子曾是盖世太保首领赫尔穆特·赖因哈德在挪威的官邸。”
“住这里应该不会有邻居来打扰。”
“隔壁那栋房子也是我的,当时赖因哈德的副官住在那里。倒过来说也可以。”
“倒过来说也可以?”
“这里的事不是每件都那么好懂。”老头子说,露出爬虫类的微笑,像科莫多巨蜥的笑容。
我知道自己必须谨言慎行,但却按捺不住:“有件事我不懂,奥丁让我抽成一点七,这是标准行情,你却要付给你的三人小组一共二成半,为什么?”
老头子用专注的目光看着我的一边脸颊:“因为三个人比一个人来得安全,古斯托。我手下药头的风险就是我的风险。如果我的手下因走漏风声被抓,那我被将军也只是迟早的事,古斯托。”他似乎很喜欢我的名字,一直挂在嘴边。
“可是利润……”
“这你不用操心,”老头子语调拔尖,又微微一笑,声音再度变得柔和,“我们的货是产地直送,古斯托,比一般所谓的海洛因纯上六倍。一般海洛因会先在伊斯坦布尔被稀释一次,接着又在贝尔格莱德和阿姆斯特丹各被稀释一次。而我们每克的成本比较低,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你可以比别人多稀释七八次。”
“我们会稀释,但稀释程度比别人低,只有我们卖的货有资格称作海洛因。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然你不会抽成比较少还一口答应。”他的一口白牙映着熊熊火光,“因为你知道你卖的是城里最优的货,你的业绩会比你卖奥丁白粉的业绩高出三四倍。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每天都看见买家穿过一排药头,直接去找穿着……”
“穿着阿森纳队球衣的药头。”
“从第一天开始,买家就知道你卖的货是最好的,古斯托。”
老头子送我出门。
他一直坐着,腿上盖着毯子,所以我以为他可能是瘸了腿,但其实他脚步灵便,令我十分意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显然不希望到门外露脸。他伸出一只手搭住我的上臂,轻轻捏了捏我的三头肌。
“回头见了,古斯托。”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他要的不止于此。我看过他做事的样子。他曾透过轿车的深色车窗观察过我,妈的好像我是画家伦勃朗似的。这一刻我知道我要什么他都会答应。
“把风人我要找我养妹,管货人我要找一个叫欧雷克的小子。”
“没问题,还有什么?”
“我的球衣要二十三号。”
“阿尔沙文,”唱诗班男孩低声说,十分满意,“俄罗斯球员。”显然他从没听过迈克尔·乔丹这号人物。
“再看看吧,”老头子咯咯笑着,抬头望着天空,“安德烈会跟你说明,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他一直用手拍打我的手臂,笑容凝结在那张该死的脸上。我既害怕,又兴奋,像个抓捕科莫多巨蜥的猎人般既害怕又兴奋。
唱诗班男孩驾车载我到福隆纳湾一个无人码头,用钥匙打开栅门。车子穿过停泊在码头里过冬的许多小船,驶到码头尽头停下。我们下车。我站在码头上低头看着黑沉沉的平静海水。安德烈打开后备厢。
“阿尔沙文,过来。”
我走过去朝后备厢看了看。
他依然戴着铆钉狗项圈,身上穿着阿森纳队的球衣。毕斯肯向来很丑,但他的模样差点让我吐了出来。他长满痘痘的脸上有个大黑洞,血已凝固,一只耳朵扯掉了一半,一个眼窝不见了眼珠,只剩下某种看起来像米布丁之类的东西。在我好不容易让自己的目光离开那团糊状物之后,我看见球衣上“阿联酋航空”的“联”字上方有个小洞。那应该是弹孔。
“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他跟戴贝雷帽的条子说过话。”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夸拉土恩区有个卧底警察鬼鬼祟祟地到处打听消息,至少安德烈认为那人是个卧底。
安德烈等待片刻,等我好好把毕斯肯看个清楚,才说:“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点了点头,目光很难不回到那颗被毁去的眼珠上。妈的,他们到底对毕斯肯做了什么?
“彼得。”安德烈唤道。他和彼得合力把毕斯肯抬出后备厢,脱去阿森纳队的球衣,再把尸体抛下码头。黑沉沉的海水哗的一声吞没尸体,随即闭上大口。毕斯肯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安德烈把那件球衣丢过来给我:“这件是你的了。”
我用手指戳穿弹孔,翻过球衣,看着背面。
五十二号。丹麦籍球员本特纳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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