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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双珠相换额藏识类 两敌相遇义奴报冤

滨路听了这番话,悲痛的是没见过面,父母就死了。由于哥哥道节的亲切话语,使她挣扎着垂危的身体,暂时忘记了痛苦。虽然一个愿望实现了,但是思念中的丈夫,由于自己的前世报应终于不得见面,生母所造之孽使自己得到恶报,即将死于非命并曝尸在这旷野荒郊。领悟因果之理的窗户虽已打开,但心中依然十分苦闷,犹如夹在烦恼的山中,泪流如注,滚滚而下。现在见到亲骨肉的家兄,既感到可耻、可叹,又可悲。自己已生命垂危,死神就在眼前,怎能不留下一点遗言。于是她挣扎着抬起头来,痛苦地喘息着说:“原来你就是我的家兄?为我杀死了仇人,并欣慰地得到你的护理。这次见面即将是永别,实感到惭愧难当,不可言喻。多年怀念的家事今天才得知,可怜的家尊阵亡了,如果他知道我的冤枉也一定为我担心。养育之恩天高地厚,一辈子不知道亲生父母,枉在世上为人,越想越悲伤,越令人怀念。曾向神佛合掌百般祷告,我既不胜感激神佛而又深感遗憾。在我还有口气的时候实现了这个愿望,这大概是神灵的冥助,或佛的慈悲。但在高兴之余又倍增哀伤。由于我的因果报应,母亲是家兄和其母的仇人,罪孽深重。家尊发怒将我抛弃,不知道这是格外慈悲,反而恨父亲和胞兄狠心为什么不来看我。这个迷惑现在明白了,但还是心情沉重,别人会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死后也是耻辱的。活在世间为养父母的贪婪狠毒所不容,不知受尽多少折磨。偶然结成的姻缘被中途拆散,跟着仇人来到这旷野荒郊,世人定会谣传是情死。我之所以不能瞑目,还不仅如此,还有不放心之事:我的丈夫是已故的管领持氏朝臣几代的近臣大冢匠作之孙,犬冢番作的独子,名叫犬冢信乃戍孝,年方弱冠。是我养母之侄,为人正派,能文善武,虽是名门出身的武士,因早年丧父寄居在姑父母身边。所领有的田园被霸占,十分落魄。然而他认为是时运不济,并不怨人。有一口家传的宝刀名叫村雨丸。他遵照父亲的遗训,想实现多年的宿愿,带着那口宝刀去觐见浒我将军。在其出走的前夜,黑心肠的姑父母,与这个左母二郎合谋,假借去神宫河捕鱼,令其调换和夺取了那口宝刀,可是左母二郎又施奸计,将刀据为己有带在腰间。还蒙在鼓里的丈夫到浒我后,怎能说清疏忽的原因呢?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宝刀夺回来。不料受了致命的重伤,现已不可挽救。我并不惜命,所惋惜的是丈夫的名誉。只希望你能帮助我,立即从此动身,打听他是否平安并将宝刀给他,则感恩不尽了。但想到生母之事,即便是哥哥,这等事也不好开口了。然而我别无亲人,就为我完成这件死后牵挂之事吧!感激你的大慈大悲和恩德无量。只求你这件事,就答应我吧,哥哥!”她苦苦地哀求相托,声音嘶哑微弱得如霜夜的秋虫,每说一句话就流血不止。

道节听了,叹息说:“我岂能因为母亲与母亲之间的缘故,而执拗地怨恨妹妹呢?你思念丈夫的最后托付我虽不该推辞,但那是家里的私事。不能将报君父之仇放在后边而先办私事。我几个月来为报君父之仇正想办法暗算扇谷定正,一刀雪此深仇大恨,然而无可乘之机。今奇迹般地得此宝刀,用以接近仇人,宿愿庶几可遂。如得以活命,那时再去打听你丈夫的安否,如安然无恙得以晤面,定当归还村雨丸。此事难以预料,所以也碍难作肯定答复。如果我死在仇人之手,这口刀也就归仇人所有。为了君父,连生命都不顾,岂能顾及妹夫之事呢?贞操节义是妇人之道,忠信孝义乃男子之道。勇士的心愿只得如此。”他据理解释说服。滨路大失所望地说:“看来无论如何相求,也得等你报仇之后才能答应啦。”对哥哥的狠心回答,她感到心里极为难过,惨叫一声,立即断了气。

道节眨眨眼睛,对胞妹坚贞的节操,十分赞叹和惋惜,未能肯定答复她最后的委托也是由于武士的刚强意志。他想至少也要将其尸体收殓起来,以解救其冥府的苦恼。于是轻轻将她抱起来,丢到火定坑里。又投入烧剩下的柴火,在夜风中,埋在灰里的火又燃烧起来,闪闪发光。看到火化的黑烟在鸟部野(1) 的傍晚闪耀不熄,更使他感到无限悲伤,于是暂且在旁守候,合掌祈祷冥福,默默念道:

泡影无常,弥陀方便。一念唱名,顿生菩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怅然起身,彷徨站立而不肯离去,又叹息了几次,心里想:“凡法师在圆寂时,堆柴自焚称之为火定。我朝信浓户隐山的长明法师在鸟部野火定,还有纪国那智山的应照也以火定结束一生。此事在《元亨释书》第十二卷的《忍行篇》有所记载。我为了伸张大义,随便欺骗愚民,表演火定的报应就在眼前,妹妹被火化焚身,我也将不知死在何乡,埋在何处!人生无常虽有先有后,终归是北邙山头的一片云烟。”想到这里更感到人生之无常。自己窃窃私语,仰天长叹,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道节心想,赶快越过这座山吧。于是腰间挎上那口宝刀,将待动身,在后边偷看的额藏,窃听到滨路和道节的对话,对她的贞节义烈不胜钦佩和感叹。心想我如能到她身边,则对这个节妇的临终还可聊以安慰。然而他哥哥会怀疑自己,使我们不便于交谈,莫如躲在这里听着,所以没有及时走出来。又仔细听听,村雨宝刀被左母二郎夺去又落到道节之手,他想以那口宝刀作为接近仇人的手段,而没有接受滨路的遗言。额藏听了大吃一惊,不住地思量:“定正是个大敌,道节虽然拼死搏斗,想报仇也不易。他如果被杀,宝刀也就丢了。纵然他杀了仇人,不背弃诺言,有一天把宝刀还给犬冢,也救不了燃眉之急。辙鲋失去水养,以后就只能索之于枯鱼之肆,又有何用?既然如此,对犬冢的安否也就更使我不放心。即使向他通名说明缘由,明确地向他要刀,也不会奏效,因为他对妹妹都没肯答应,岂能给我?把他按倒夺回刀来。”这样下定决心后,便攥紧拳头目不转睛地窥伺,见他把滨路火葬后,往腰间插上村雨太刀想要离去,便喊道:“歹徒慢走!”从树荫飞身跑出来,一把攥住对手的刀鞘。道节后退了两三步,吃惊地向后一看,摆脱被攥住的刀鞘,将待拔刀,又被拦腰抱住。两个人的武功和力量不相上下,勇士之间的角斗,无懈可击。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谁也不放松,“嗨哟,嗨哟”地喊出声,犹如二虎在山上搏斗,荒鹫在争夺肉块,脚下用力蹬得山响,沙石飞起,小草被踩碎,不知何时才能见分晓。不知为何额藏多年贴身带着的护身囊的长带开了,左一圈右一圈地缠在道节的刀绦上,格斗中带子被扯断了。护身囊挂在道节的腰上,想拿过来,不料手一松,道节突然挣脱,拔出太刀要砍。额藏也不怠慢,拔刀迎击,刀声铿锵,火花四溅。双方熟练的刀法忽上忽下,刀尖从脚下扫来,二人都腾身闪过。你退我进,你进我挪,亚赛破鸿门之樊哙,过五关之关羽。天上明月高照,地下有火化之光,虽是深夜,却十分明亮。二人互相搏斗不止,不肯离开。道节悍然挥刀砍来,额藏从左边闪过,刀尖将他手腕划破流着鲜血也在所不顾,依然猛力还击。而道节肩部的铠甲也被锐利的刀尖刺透,砍伤了肩上的瘤子,黑血喷出,如蝗虫般飞散,瘤中有物,正中额藏的胸前。没等它落下来,便用左手紧紧攥住,右手挥刀,接连砍去,刀法不凡,道节接住后躲开,高声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你的武艺甚佳,我有复仇的大志,岂能与小敌决一死战,且退去!”额藏听了瞪眼说:“那么你知道我的本领了。如果惜命就把村雨宝刀给我,快快离去!你知道我是谁?我乃犬冢信乃的莫逆好友,犬川庄助义任。听说你的名字是犬山道松乌发入道道节忠与,把宝刀还我!”他气势汹汹地说完后,道节呵呵冷笑道:“我没完成大志,连妹妹的请求都没答应,怎能给你?”额藏说:“你不想给吗?赶快给我!”又扑过去刺杀。道节左拨右挡,找机会跳入火坑,与突然升起的黑烟同时不知去向。额藏惊叫一声,已无法再追。他低头观看,又抬头张望,原来道节是用火遁之术逃之夭夭,额藏莫可奈何。可是从道节的伤口中飞出来的东西尚在额藏手中,不知是何物?他出于好奇心,便靠近残余的火光仔细观看,说道:“真奇怪!与犬冢信乃和我所秘藏的一对孝义珠子一模一样,光泽、形状、大小都无所不同,只是这颗珠子上有个忠字。真乃怪事。”又重新细看,沉思片刻后,忽然醒悟,莞尔笑道:“彼此联系起来推想,那个犬山道节终归是我们一伙的人,我们有缘分。虽然如此,我藏在护身囊中的珠子,却被他缠在腰刀上带走,而他从身上飞出来的珠子,不料到我手中,这是何等微妙的怪事?以此推断,我的珠子和他的宝刀,日后还能物归原主。犬冢在浒我的情况虽然十分令人担忧,但不管怎样,有此缘分,他在那里也会得到神的冥助。即使十分牵念信乃,从这到浒我有一百多里,也不能立刻告诉他。还是赶快回大冢,也许会有其他办法。早就想做点假伤,可巧有点擦伤,这也是不虞之幸。”他这样地自言自语,用手帕包扎好伤口,又怅然地回头看看火坑,心想:“滨路的贞烈节义连其夫都大为逊色,感到十分痛惜。在她活着的时候未能将我的内心告诉她,死后有灵必然会知道的。待与犬冢重逢时,一定将你弥留时的贞烈之心详细告诉他,以加深你们来世一莲托生的缘分。请受我一句诀别的赠言,快去解脱之境吧。”他口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将待离去,被左母二郎的尸体绊了一下。迎着月光看看,心想这是罪有应得,拔出刀来将左母二郎的头砍下挂在旁边的朴树上。削去树皮拿出带着的笔墨,挥毫疾书:

此人是恶棍网乾左母二郎,他掠夺某人秘藏之太刀,又拐骗少女滨路,怒其不从,随将烈女杀害。遵照天罚如是处之。

年月日时

书罢,将笔墨收入怀中说:“这样留书于此,庶几不会被人谬传是情死了。以此作为对节妇的追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加快步伐,往砾川横穿而去。驹込寺的钟敲了九下,额藏匆忙地奔向大冢村。

这且按下不提。再说蟆六和龟筱,派出所有的人去追赶滨路和左母二郎,把恰好前来拜见的土太郎也打发去追赶那一男一女,心想十有八九会追回来,等得十分焦急,坐立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犹如海滨汹涌的怒涛,头上的插花被一阵狂风刮跑,真是后悔莫及。在风去楼空的屋内,看到蜡烛流油,也催人泪下。当日晚间,一个时辰犹如千年,不住地祈祷。听到外边有人过来,心想也许是把滨路找回来了,一意地盲目盼望,便想出去看看,但又一想,也许是簸上宫六来了,就连看都不敢看,吓得提心吊胆。厨房里的热汤凉了也不觉,烤肉一半烧成炭也无暇顾及。心不在焉,不吃也不饿,手脚的一举一动都好似失去了知觉。竟忘记穿反了麻衣,裙子后边扭歪着也不知道。

时逢十九日的月亮高高升起,已是亥中时分。阵代簸上宫六带着媒人军木五倍二前来蟆六家。虽各自身着一套麻布礼服,却因是悄悄入赘,并未带多少仆从。一个奴仆提着灯笼走在前边,两个为青年侍卫,两个拿草鞋的下贱奴仆,上前去叩门。主人夫妇这时更加狼狈周章,不知如何是好。龟筱担心酒席没安排好,就忙去厨房呼唤在各处茫然待着的奴婢们,立即升火加炭,乱作一团。这时蟆六一边答应着,一边更换客厅的蜡烛,哆哆嗦嗦地手里拿着笤帚,把那里扫了一遍才到正门迎客台上,扑通跪倒迎接说:“早在恭候。对您的光临,不胜惶恐。请进!”说完就在前边带路,让到客厅。宫六和五倍二点头致意,宾主落座后,互相道喜祝贺,问候暑中安否。寒暄已毕,但还无人献茶,在大眼瞪着小眼。蟆六击掌,催赶快上酒来,连连催促几遍,只有人答应却不见拿酒来。等了半晌,龟筱亲自捧着有花鸟装饰的洲滨托盘,恭恭敬敬地劝酒。两个小丫环摆上放汤碗的木制方盘,手里拿着酒壶。当下龟筱把身子扭过去,低头陈述对宫六等的万分感谢,说话的神色和词句一改常态,前言不搭后语。她满脸皱纹上涂着白粉,鼻子附近抹了不少锅底灰,尚不知自己的丑态。噘嘴弄眼,巧言拍马,十分好笑。宫六和五倍二装作看不见在偷偷乐。蟆六回头看着妻子的脸,心里想:“真丢人!”但也没法指给她,催她:“快走开吧。”龟筱只当作耳旁风,还是一本正经地喋喋不休。主宾口头的应酬结束后,各自揭开碗盖,汤是大酱汤,肉是鲇鱼片加了点牛蒡的薄片,都是乡下菜,在婚礼的盛宴上甚是少见。比宫六晚拿起筷子的五倍二,喝了口汤,待去夹肉,真惨!不是鲇鱼肉,而是盛了一个漆黑的炊帚。“这是什么?”用筷子夹出来丢在木盘边上。蟆六和龟筱大吃一惊地说:“这太对不起了,是下人们的莫大疏忽,真岂有此理,请饶恕。”一面赔礼道歉,一面将木盘换过,赶快把炊帚藏起来。虽把罪过一概推给做饭的,但汤是龟筱亲手盛的,也没法责备别人,在座的马上都察觉了。于是又进行劝酒,宾主一再推让,宫六才把酒杯接过去。龟筱在旁边侍候着,小丫环斟酒,宫六想把酒干了,可是喝了一半就呛得放下,扔掉手里的酒杯伏案了好一会儿,咳嗽得厉害,看样子十分痛苦。“怎么啦?”龟筱到身后去给他摩背,蟆六劝他喝水,五倍二也一同照料,宫六擦擦眼泪说:“不知道是什么规矩,给我喝热醋,太要命啦!”他十分不悦地抱怨着。蟆六和龟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把酒壶拿过来闻闻,果然是醋,宴席上再三出现过错,他们羞愧难当,虽责骂奴婢们,但这也是龟筱亲自斟的酒,不能尽怪别人。夫妇流着冷汗,把前额贴在席子上叩头赔罪。五倍二也尴尬地帮助说情:“深夜的酒宴,厨房忙乱,难免出错,新娘如果病好了,不影响成婚,就远比酒席重要。把酒和醋弄错了,还都是一类的东西,颜色也很相近,比我的那个炊帚好多了。宽宏大量的簸上大人,这算作什么。喝了这一巡酒,就举行婚礼吧。”这样一调解,宫六才稍微消消气,又拿起了酒杯。主人夫妇很高兴,换了壶酒,又添几样酒菜,重新劝酒。

夏日夜短,已近午夜子时。然而还未见滨路出来,五倍二很着急,频频催促,使夫妇更加窘迫。于是把军木请到旁边,先由蟆六开口说:“婚姻之事虽无异议。然而滨路从晚间觉得胸口憋闷,没办法就让童仆们去请医生,但因是夜间,不但医生未请来,连派去的童仆们一个都没回来,心里十分着急。她只是稍有不适,我想不久会好的,因此想请等一等。”他一本正经地窃窃耳语。五倍二没有答应,说:“这毫无道理。新人有病是知道的,事先订好的婚礼,怎能等到明天?你说的如非假话,就领我到新人的卧房看看她的病情,真荒唐!”怒气冲冲地自然提高了嗓门。龟筱在旁边听着很着急,事已至此,再没有逃避的办法了,就拉丈夫的袖子小声说:“现在已没法隐瞒,就明说了吧,只有低头认错别无良策。”蟆六听了,干咳一声,擦擦腋下的冷汗,一改方才的态度说:“军木大人!请您回到原来座席,听我给您解释。”五倍二听后很不放心,但是又回到座位上。当下蟆六翻身再拜道:“二位贤公在上,小的怎敢欺骗大人,滨路晚间逃跑了。”未等说完,二人惊怒得暴跳如雷,大声说:“逃跑就能了事吗?是你们为了让她给那个犬冢信乃为妻,把她放跑了,还是被那个小子抢走了?赶快追回来!说人没有了,我是不答应的,快追回来!”然而蟆六却壮大了胆子,把叩拜的脑袋抬起来说:“没等说明原因就发这么大脾气。即使是值得生气之事,也要等我详细地把话说完。关于信乃之事早已禀报过,为了把他打发走,我们夫妇悄悄地煞费苦心,绞尽了脑汁,是经过周密策划才使他远走高飞的。他怎能抢走滨路呢?最可疑的是近邻的浪人网乾左母二郎。听说他突然变卖了家财,已经先跑了,不难猜想,大概是他将滨路拐走的。因此当即派童仆们去追,但现在还没回来。我又雇了知道他底细的土田土太郎抄小路,从近路去追,多方派人不使他们漏网,我想到天亮会追回来的。如有半点谎话,就把我这白发苍苍的头割下来,绝无怨言。但请暂且等一等。”蟆六夫妇虽然费尽唇舌,披肝沥胆地吐露实情,恳切劝解,但宫六和五倍二还是狐疑难解,怒气不息地厉声道:“纯粹是一派胡言,就是你们能言善辩,我也不能轻信你们说左母二郎将滨路拐走,因为并无确切证据。不管谁是奸夫,你们已接受我的聘礼,竟让女儿跑了,其父母也该同罪,真是越描越黑。你等最初就贪图钱财,骗了我们。敢说不是这样吗?让我喝热酒虽可说是关照,但有让喝热醋的宴席吗?让人家嚼炊帚也是你们的热情款待吗?这都是你们的怠慢失礼,有这样戏弄上峰的村长吗?不仅如此,前些天诡称滨路因风寒卧病,今天又说胸口憋闷,前后矛盾,胡言乱语。总之,不把滨路交出来就给你点厉害尝尝。”身边的侍卫,手按刀把,那责骂威吓的气焰,使蟆六和龟筱吓得面色苍白,魂不附体,说:“大人说得有理,说得是。”牙齿不住地颤抖,只是这样来回重复地回答。斟酒的小丫环,也吓得躲开了。

过了一会儿,蟆六镇静一下,取过身后的短刀放在宫六等的身边说:“二位大人看了这把刀,就会消除怀疑。这是已故的管领持氏朝臣传给春王殿下的村雨宝刀。信乃之父犬冢番作在结城被围时盗取宝刀逃走,最后传给他的儿子。我知道此事,前几天用如此这般的计策,把信乃骗去神宫,调换了这把刀。原想献给管领家,现在先做抵押,等滨路回来再作为送给女婿的见面礼。请您看看,这是蟆六的一点诚意。”他实心实意地指着刀这样说。宫六神色变得稍加温和点说:“说这把刀是村雨丸有确切证据吗?”蟆六微笑道:“阵代还不知道吗?村雨丸的奇特是:拔出刀时,立即从刀尖滴出水珠,如含有杀气挥刀,水点四溅如降阵雨。我已试过,不必怀疑。”宫六听了点头道:“略有耳闻,确是如此。那么就看看吧!”他说着拿过刀来。龟筱剪剪烛花,把蜡台往跟前拿一拿。五倍二也跪着往前凑身说:“只听到过这口名刀,有机会开开眼也是我的福分。快拔出来看看。”宫六轻轻拔出刀来,拿到灯下。他和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可是一点水珠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翻过来倒过去,怎么看也没水珠。宫六脾气大发,用力一挥,击中后边的柱子,刀尖立即有些弯了。五倍二早看出这种名实不副的情况,嘲笑说:“珍贵的名刀村雨丸一滴水珠都没有,成了带有火气的燃烧丸了。”宫六气得满脸通红,瞪着蟆六说:“你这个坏蛋,好大胆子。谁信这把铅刀是村雨宝刀?你这个老混蛋,不止一次欺骗我。等着瞧吧!”龟筱慌忙扯着嗓子喊叫说:“无论怎么说,那天晚间都有水流出来,我在旁边看见了。”没等她说完,宫六把刀往席子上一插,刀弯过去了,像锅的提梁一样,又拔出来扔了。五倍二也带着几分醉意,攥着挂在腰间的腰刀,耀武扬威地逼问说:“你们还敢争辩吗?”龟筱吓得浑身打颤,不知如何是好。蟆六也吓傻了,想赔礼又没词儿。原来被人家钻了空子,换了把假货。是信乃干的,还是左母二郎呢?反正是他们俩。然而事到如今,指责别人,开脱自己的错误也没用。又怕又羞,急忙起身想跑。宫六更加怒火难耐,恃血气之勇大喝一声:“你这个偷儿哪里走?”刀光闪处,蟆六的后背被砍了一刀,仰面倒下。想再砍一刀,在刀光闪烁之下,龟筱打个滚儿,把宫六的小腿抱住。这个老婆子拼命地纠缠,五倍二看到,扑过去说:“你敢打扰!”左手揪住龟筱的发髻往后拖。但她死死不放,大喊来人。五倍二把刀拔出来想结果她的性命,竟把她肩头砍进四五寸深。龟筱受了重伤,忍受不住,惨叫一声被宫六一脚踢开。在这工夫,蟆六掷酒壶和盘子碗,虽暂且抵抗,但他已负了重伤,动作很不灵便。宫六等正好乘其无力抵抗,想将他们折磨致死。夫妇痛苦得喊不出声来,龟筱拖着血泥在爬,蟆六不知往哪跑,然而还是惜命,像被蛇追着似的,连滚带叫。正挣扎着还想逃脱之际,没追到滨路和左母二郎先回来的背介从后门进来,看看厨房,又看看隔壁的房间都没人。只有宫六的四五个随从,喝得酩酊大醉,熟睡在侍从者的房间。婢女们都被太刀砍杀的声音吓跑了。背介哪里知晓,想禀告主人,便从走廊走进来拉开拉门,眼前五倍二的刀光一闪,他“啊!”的一声没等叫出来,右边鬓角被砍了一刀,向后跌倒就势躲在地板下边,忍着痛苦不敢出声。这时,宫六乘怒又使蟆六负了几处重伤,将他尽情地折磨,五倍二也砍了龟筱的肩膀,刺伤了她的臀部,使之受尽痛苦,然后将二人一起砍倒,结果了性命。

却说额藏从圆冢格外加快步伐赶了回来,已是深夜。不知为何大门还没锁,进门后里面又不像有人。在客厅那边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和人的呻吟声。他非常惊奇,赶忙脱下草鞋,跑到那里一看,主人夫妇已被砍杀。仇人是往日认识的阵代簸上宫六和其僚属军木五倍二,正踏在死者胸上,把刺进去的刀拔出来,擦刀上的血迹,将待离去。额藏大喝一声,把他们拦住说:“你们两个想往哪里跑?虽说我是你们的属民,但你们是主人的仇人,岂能放过?”两人听了,怒目而视,厉声说:“不要命的蠢人!阵代杀了无礼的村长,奴婢们也要受牵连。奇怪,你竟然管我们叫仇人,你想和你的主人做伴吗?”他们既蔑视又蛮横地说。额藏躲过砍来的刀,挥动左右拳头,紧紧抓住两个人的右手,左右看看冷笑说:“庄头有过失应该在诉讼所问罪。你们并非因公视察,而是夜间到这来喝酒,佣人也有五常,杀了我们的主人,能够乖乖地看着把仇人放走么?我们就决一雌雄吧。我是庄头的小厮额藏,虽非你们的敌手,但愿领教领教!”说着松开他们的两只手。额藏的膂力过人,二人吓得心惊胆寒,被捉住的胳膊好像脉都停了,骨头要折,想跑又跑不掉。双方也不出声,便打了起来,额藏在二人的刀下躲躲闪闪,得机拔出腰刀,迎战二人。所用兵刃的好坏大有不同,现在额藏拿的刀是前夜龟筱给他杀信乃的,是大冢匠作三戍屡经战斗的利刃。而他又是少见的豪杰,自己领悟的武艺很得要领,一经施展开绝招,便骁勇拼杀,使对方难以招架。还不到十个回合,就把想要逃跑的宫六,从肩头到九俞穴给劈开了。回刀又刺伤了五倍二的眉间,五倍二带伤惨叫逃跑。额藏正待追时,宫六和五倍二的侍从,被后面的刀声惊醒,从院门跑进来。看到簸上已被击毙,军木受了重伤,想往外跑被踏脚石绊了一跤,正在那边打滚,眼看也性命难保。这两个年轻卫士,不得已拔出刀跑过来把额藏挡住。在这工夫,二三个奴仆把五倍二背在肩上,有的帮着抬着脚,往外逃跑。额藏犹如愤怒的猛虎在驱赶羊群,转瞬间那两个年轻卫士也被砍倒在左右。跑出去想再追,在衡门(2) 附近遇到追滨路和左母二郎没追到而归来的童仆们。这些人看到额藏提着把血刀,十分惊讶,把拿着的六尺棒一横,不让他出去。有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也有人喊着要把他的刀打掉捆起来,但只是喧嚷,却没一个上前。额藏被这些不明真相的童仆们挡住,甚为焦急,但又不能杀害自己的伙伴,因此就被五倍二跑掉了。现在再追已经来不及,就把血刀擦擦收起来,并把主人夫妇横死之事告诉众人,说仇人簸上宫六等已被他杀了。然后领着他们到客厅一看,众人都吓傻了。勿论是非如何,杀了阵代就要受连累,大家都茫然不知所措。额藏又说:“我也是刚刚才从下总回到村里,虽不知事情的经过,回来时正遇到主人夫妇被杀害。五倍二逃脱了,天明就会从城里派来检察的士兵。我过会儿即到诉讼所去控告,详细说明报仇的情况。今晚之事与各位无关,好歹都由我额藏一人承担,你们不必惊慌。我想女婢们大概是因为害怕逃走了,要把她们找回来。如果缺一个,那她就会被怀疑。望你们明白这一点。”被他这一指点,众人都佩服他有胆有识,心里也有底儿了。

作者写罢此段,不禁独自赞曰:善恶终得报。龟筱不孝且淫乱,加之蟆六不义而异常残忍,神怒人怨,遂使奸恶与贪婪结为夫妻。是以家无子嗣,外无友助。二人淫欲无厌,故无时不至感烦恼,终于结此恶缘。煞费苦心,坑害良善,反遭他人暗算,终受莫大耻辱,为宫六等杀戮。然而幸有额藏,以其一人之义勇锄奸铲恶。吁!义哉额藏!虽侍奉于污吏之家,而清白如泥中之莲。且善补其主之过,为信乃谋划有方。以不仁之主为主,其母弃杀于雪中而无怨,又一饭救命之恩而永志不忘。今杀敌报仇所用之刀为龟筱所授,此刀为龟筱之父匠作之遗物,竭尽义仆之道,而不辞连累之咎。噫!贤哉额藏!宜哉,忠义之人也。

(1) 鸟部野是平安时代京都的火葬场。后来在诗歌等文艺作品中多用以说明人世之无常。

(2) 衡门,也叫冠木门,两根木柱上搭根横木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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