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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破盟誓景连围两城 信戏言八房献首级

却说安西景连用欺骗的手段留住了金碗大辅,偷偷地部署军队快速推进到里见二城。一队二千余骑由景连亲自率领,把泷田城的四门团团围住,不分昼夜地攻打。另一队一千余骑以芜户讷平为大将,围住堀内贞行驻守的东条城,想一举攻下两城。攻势甚猛,围得左三层、右三层的,如同风吹的稻浪和芦苇,其势如破竹。这时,里见的两城中军粮奇缺,百姓疲于荒年之劳役,尽管一再督促守城,却不愿从命,只是吃惊地观望。但为了报答国主之恩,不顾一切舍命杀敌的勇士猛卒却也不少。虽然竭力防守,但主客的势力悬殊,军粮断绝,已七天未进食了。士兵们实在忍受不了,便每夜偷偷越过城墙,寻找被射杀的敌人尸体腰间所带的军粮充饥。或者把军马杀了,也有吃死人肉的。义实十分忧虑,召集杉仓木曾介氏元等和众士兵说:“景连是表里不一的武士,弃义毁约,十分奸诈是众所周知的,但这并不可怕。他率两郡之师攻我两城,我们也可以二郡之师迎击。纵然不能稳操十二分胜券,也可势均力敌抵抗下去。但是因我无德,五谷不收,城内仓廪一空,外有敌人大军兵临城下,胜负未分已力量殆尽。即使有一百个樊哙,也不能饿着肚子杀敌。我义实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牺牲我个人,不忍心看着城中所有的士兵被杀害。今晚大家都乘着黑夜从西门逃跑,好歹保全性命。那时我在城里放火,杀死妻子后,我便自尽。二郎太郎也要赶快逃走,如此这般。”详细地作了布置。众人听了说:“虽是命令,但受您之禄方得养活全家老小,岂能临难便苟且脱逃。只图有口气夜袭敌营,和强敌拼杀以报恩于黄泉下,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异口同声地这样回答。义实虽然再三地耐心劝说,大家怎么也不愿听从。这时,义实之子二郎太郎义成已十六岁,在旁边静听着,感到父亲的仁爱,士卒的忠诚,争论起来难以休止。于是他看看父亲的神色说:“我弱龄无知,不应在大人面前陈述己见,请恕我冒昧。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城中虽已粮尽,士卒面临饥饿,但无人想脱逃而人人想死,与其说是德,莫如说是为了报恩,这不是和之所致吗?人之性是善的,即使是进攻的敌军,也会知晓善恶邪正的。另外,军粮虽已断绝,如每日升起炊烟,敌人就想不到我们已经断粮,他们惧怕父亲的武勇,不敢贸然进攻。由此可以设想,我们如找个嗓音大的登上城楼,对敌军宣布景连无道的罪状,撕毁盟约,恩将仇报,起不义之师等等,士卒们会忽然醒悟感到惭愧,失去攻城的斗志。那时从城中出去,敌军一触即溃,是定会取胜的。不知这个意见如何?”分析得十分清晰合理,大家都甚是钦佩,同意这样做。义实心想,无妨一试。便找出几个声音大的来,数说景连的不义,谴责他的罪行。但是这些天声音大的人都已经饿得奄奄待毙。城高壕宽,就是使出全身力量张着嘴、红着脸,心想责骂,而敌营也听不到。最后还是以泪洗面,喘息不已,劳而无功,未能奏效。

为使士卒脱逃,义实继续殚精竭虑地想办法,但是无论如何想也没有可轻易退敌之策。义实不敢再想下去了,觉得也许不会到那种地步,就信步到园中去徜徉。爱犬八房看到主人,摇着尾巴走来。但因长期挨饿,脚步也不断踉跄,肉陷骨凸,眼塌鼻干。义实用右手摸着它的头说:“你也饿了吧!为了解救士卒免受饥渴,脑子聚精会神无闲功夫,把你也忘了。人虽有贤愚之别,但人是万物之灵,都有智慧,服从教导、遵守法度、知道礼义,所以能禁欲,能控制感情,想到饿死乃是天命和时运,也就不再去想了。但是畜生没有智慧,不明教导、不知法度、不晓礼义,也不知道禁欲。在主人的豢养下度过一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挨饿,为得到吃的就摇尾乞怜,也甚为可怜。畜生实不知羞耻,虽十分愚蠢,但也并非无过人之处。譬如狗不忘主人,鼻子灵敏,善于辨别气味,这是天生的优点,是人所不及的。因此我想起了古歌中慈镇和尚的一首歌:

深情关怀人际稀,狗且永不忘主人。

我今问你,汝可知主人对你的十年之恩吗?汝若记得,就潜入敌营,咬杀敌将安西景连,就把我们城中的将士从死亡中解救出来了。那样将是一件奇功,能办到吗?”这样微笑地问。八房昂首仔细端详主人的脸,似乎懂得主人的意思。义实更感到它怪可怜的,又摸摸头,抚抚背说:“你要努力立功!那样鱼肉给你吃个够。”这样说了,它佯装不睬,似乎不大理喻的样子。义实又接着戏弄它道:“那么给你个官做?或是给你块领地?如果官职或领地都不想要的话,就做我的女婿,把伏姬给你做妻子好吗?”这时八房摇摇尾巴,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的脸,汪汪地吠叫。义实哈哈一笑说:“伏姬也和我一样很喜欢你,定会同意,事成之后就做我女婿。”八房听了将前足屈起,作叩拜的样子,叫的声音也极为凄凉。义实感到很扫兴,自言自语说:“不,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过分了。我怎能随便出此戏言。”于是就到后边去了。

那天夜里,大将和士卒们都下定决心为主捐躯,这是今生今世最后的一宵了。义实也在天黑之后,暂到后堂把夫人五十子、女儿伏姬、儿子义成,以及老臣氏元等召集到身边赐酒,可怜长把的酒壶竟连一滴酒也没有,就以水代替。拿出点带着树枝的野果来当菜肴,那野果也多半被虫蛀了。若在平时,这些东西连下人都不肯吃,这时竟成了很珍贵的东西。席间非常冷寂,只是随便闲聊,或谈些未来的事情。对决一死战之事只字不提,但是主仆们都已下定必死的决心,勇气十足。在这最后的时刻,泷田将军想到即将永别的妻子和儿女,虽没有哭出声来,但也暗中落泪,女官们想到主公的心情,都忍不住泪如泉涌,一同哭了起来,氏元等也一同慨叹。为了最后留念,互相看了看,七天来一粒粮食也没吃,人都瘦得眼窝塌陷,颧骨突起,虽尚未死,面容憔悴枯槁,犹如土灰。“今夜初十的月亮一落,便立即出击突围。”将士们早已接到这个军令,士兵们也各自聚集在一起,以水代酒,推杯换盏,想到铠甲袖上降落的寒霜,如同水中映照的星光一样,即将失去,不久自身也将消逝,感喟不已。在无限慨叹中已是丑时三刻。“时刻已到。”义实父子赶紧披上铠甲,拿起明亮的太刀、长刀,微风送来清晰的远寺钟声,乃诸行无常的声音。

这时外面听到犬吠声。义实侧耳倾听,很像八房的叫声,说:“声音有点奇怪,大家没听见吗?出去看看!”答应一声:“领命。”便有二三个人站起来,在走廊上举起火炬,喊:“八房!八房!”回头一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在走廊边上。八房把前足放在踏脚石上,目不转睛地守着那颗人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探看的人惊慌失措地跑回原处,如实地禀告义实。男女主仆们听了无不感到惊奇,其中氏元回头看着那几个人说:“饿了吃人的死尸也是狗常有之事,它叼来这颗人头是想给人看看,不是一看便知吗?这里有女眷〔指五十子和伏姬〕 在座,赶快把它轰走。”那几个人将待出去,义实把他们叫住说:“狗在那里也无妨,它饿了就随便伤害我方的尸体,也不能置之不理,我亲自去看看。”说着就出去了。氏元等随往,自不用说。男女内侍吵嚷着,有的拿着蜡烛走在前边,有的跟在主人后边,都挤在走廊上,看那颗人头。义实皱着眉头说:“木曾介!你看出是谁么?虽然沾满了鲜血,看不大清楚,但很像景连,冲洗了看看。”氏元也感到有些诧异,到净手盆边用勺子舀了点水,反复地冲头上沾着的血污,洗了又洗,主仆再一看,说:“果然不错,是敌将景连的首级,看清楚了。”这样一说,众疑皆消。虽不知其缘故,但都羡慕这条狗建立了人所不及的战功。当下义实慨叹说:“有这等奇事,事先不是没征兆的。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因为我反复地想,怎么才能拯救这些想舍身为国的士卒,但是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来。闷闷地到花园去,看到八房饿得十分可怜,就对它说:‘你如能潜入敌营咬死景连,拯救了城中数百名士兵,我就每天拿鱼肉让你吃个饱。’但它毫无喜色。我又说:‘那么就给你领地,封你官职。’它还是没有喜色。当我说:‘不然就将平素爱你的伏姬许配给你吧。’这时候八房高兴得摇着尾巴,叫声也和平素大不一样。我自言自语地说:‘虽是戏言,也不该随便开这种玩笑。’然后就到后堂去忙着召集大家共议决战之事,把这件事就忘到一边儿去了。可是狗却没有忘,把我的戏言当作了真话,于是潜入了敌营,轻易杀了率领三千人马的大将景连,并衔回了他的首级,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真离奇!”把八房唤到身边,不住地赞叹。氏元等更是惊讶得咋舌称赞说:“畜生立了胜过人的大功,这都是主君的仁心德义之所致啊!但也是神佛的保佑。”

这时探马从院门走来禀报说:“敌营似乎有变,突然慌乱喧嚣,火速出击,必胜无疑。”义实听了说:“果真如此,机不可失,当立即出击。”赶忙站起身来,传令各队大将要亲自袭击敌营。冠者义成出班奏道:“景连既然已死,即使敌人是重兵,也易于驱逐。因此大人您不可轻易出阵,以免有失体面。有我义成再加上氏元足矣。请大人准奏。”说着跑出院门,牵来一匹瘦马,跳起身来跨上去。氏元鼓舞士兵说:“发生了如此这般的事情,要火速进攻景连。如有踯躅不前者,还不如狗。要立即出击,前进!”这样一喊,三百余骑分作两队,义成从前门,氏元从后门进攻。哗啦一声城门大开,冲入乱作一团的敌营,气势胜过往日百倍,如入无人之境。敌军斗志顿消,逃亡过半,余皆投降。到了天明,多日来郁闷的人们,都转危为安,转忧为喜了。义成和氏元把堆积如山的敌军余粮搬入城中,向义实禀告了作战的情况。将降兵全都释放,交氏元统率。这天清晨,真的升起炊烟,可是对被围困的士兵,每人只给米粥一碗,因为久饿暴食有突然丧命的危险。另将军粮的一半分给百姓,以解救一时的饥渴。众皆拜伏领受,充饥活命,其状犹如辙鱼之得水。

却说攻打东条城的是安西景连的老臣芜户讷平等,虽然将城左三层右三层地紧紧围住,昼夜攻城,但这里有比泷田城多半个月的存粮。贞行从被围之初就想打退敌人,好去增援泷田城,所以在雨夜或风夕便去夜袭敌营。虽再三做了尝试,怎奈敌我兵力悬殊,敌方势众,虽时有小胜,但终不能如烈风地尽扫尘埃。敌军又增加了新兵,便挽回了颓势。这样一直坚持到景连被杀、顿时解除了泷田之围的时候,义实之嗣子义成以杉仓氏元为副将,率大军来援。这个消息不翼而飞,城兵闻之,斗志焕发,比往日陡增百倍。而敌军一听则乱作一团,起初讷平还佯作不知,一边责骂一边鼓舞士气,到最近两天,风声则越来越紧。感到这绝非谣传,所以更加恐怖慌张,讷平背着军兵,带了几个亲信,趁黑夜逃走。天明后围城的敌军知道主将已经逃跑,众皆面面相觑,咒骂这个不争气的主将。但除了干生气,毫无办法,将士们共同商议,派使者进城表明意欲归降。贞行为将此情况报告给泷田将军,派一名使者骑马去了。这个使者同从泷田来报告胜利消息的士兵在途中相遇,于是上使来到东条,告知景连已毙命等情况。另外以嗣子义成为大将,以杉仓氏元为副将,不日即将出兵,是为了扫清当地之残敌和攻占馆山和平馆二城。贞行谨领君命并再派使者去祝贺胜利。

在盼望义实嗣子义成出兵之际,早就仰慕义实之德的安房和朝夷两郡的士庶良贱,听说景连已死,立即跑到馆山和平馆两城歼灭其守将,斩获了芜户讷平等的首级,由数十名老者带着来到东条城,义成和氏元也来到了。贞行等忙共同修书将情况飞报泷田城,并献上了讷平首级。义实召见从安房、朝夷来的人,赏了不少东西,并给嗣子义成和氏元等降旨,令其驻守馆山和平馆两城。这样一国四郡就都由义实统辖,其威德如旭日东升,恩泽如及时雨般滋润。奸邪逃走,善良安居,从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风波不起,邻国武士免动干戈,彼此相安无事。足利持氏的末子,成氏朝臣回到镰仓执掌政权已有多年,这时给泷田下书称赞他平定一国之功。同时也传到了室町将军那里,将军封里见义实为安房国主,并加封为治部少辅。义实非常高兴,派使者到京都和镰仓去献上了各种礼物。〔持氏之季子叫成氏,嘉吉三年任长尾昌贤执,后被请到镰仓任管领。经过十余年,因故成氏不能留在镰仓。康永年间移住下总的浒我(古河)。计算年序可能是这一年之事。成氏之事见于《九代纪》,此后无记载。〕

这样普天同庆的欢乐虽然连日不断,义实却想起了一件心事。这就是有关当初派往安西去借粮的金碗大辅之事。心想:“他虽年纪尚幼,但绝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不知他是误中奸计受了害,还是因寡不敌众丧了命?不然的话,现在也该回来了。我不意开创基业,享受富贵,全凭他父亲的帮助,而且在其父临终时曾许诺任其子为长狭之郡司,做东条城主,这个诺言尚未付诸实现。更使我心中深感不安的是,连尸首也没有发现。就是伐木割草也要弄清他生死存亡的真相。”虽曾四面八方派人到处询问,但就是没有他的踪影。

不久义实考核每个老臣和士卒们的功勋。论功行赏,增加领地或晋升官职。首先确定八房是第一个有功的,早晚的饮食、起居的房舍被褥,自然都是最上等的,并设了专职的饲养人在前后陪伴着,这种宠爱是耸人听闻的。但是八房低着头,耷拉着尾巴,不吃也不睡。在那天晚间,它将叼来的敌将景连的首级,放在走廊旁站着不肯离开。看见主君出来就把前足放在走廊上,摇着尾巴用鼻子哼叫,好像有事乞求。但是义实也不明白这是何意。亲手把鱼肉放在盛食品的木盘里喂它,可它连看都不看,还是不住地乞求。这样的情况连续数次,义实也大概猜到了狗的心思。是否因为我许诺的那件事情?想到这里,突然对狗失去了宠爱,就不再到走廊附近去了。并让饲养者把八房牵到远处去。八房并不听从饲养人的约束,狂吠乱叫,最后把锁链也挣断了,甚至咬倒了阻挡它的人。它跳上了走廊,在屋子的尽处,到处奔跑。追它的饲养人隔着外人不得入内的一道门,伸手喊叫:“那儿!那儿!”连男人都驯服不住的狗在狂吠乱叫,女侍们更是一窝蜂地乱作一团,吓得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乱叫。狗往那边跑就向这边逃,狗往这边追就往那边跑。好像人和狗都疯了,把拉门和隔扇门都推倒,叫着、喊着不觉追进了伏姬居住的后堂。

这一天,伏姬无人服侍,一个人在书案上阅读《枕草子》,正看到一条天皇的爱犬翁丸失宠而被天皇遗弃后,又得到赦免回到天皇身边的故事,情节十分有趣,羡慕清少纳言的才华,自言自语地说:“只有古代才有这种事情。”正在反复阅读心醉神迷之际,听到侍女的喊叫,似乎有什么从背后跑来,快速如飞,把立在屋内的筑紫琴横着撞倒了,猛然趴在自己的衣襟上。她“哎呀”地惊叫一声,回头一看竟是八房。其神色和往常不一样。“是病了么?真讨厌!”用手把书案推开想站起来。可是狗在趴下的时候把前腿伸在她的长袖子里边,站不起来。真是养了十年的畜生,长得如小牛犊似的,是条有劲的老狗,被它压在身下动也不能动,就不住地喊人。老女仆、小待从、女童等应声跑来,看到这种光景,更吓得不敢上前。用提着的笤帚咚咚地敲打草席,吓得哆哆嗦嗦地呵叱着想把它赶跑。八房瞪着眼睛龇着牙,哼叫的样子越发凶猛可怕,侍女们无不丢下笤帚往后退。义实知道了,提着短枪走来,站在门口斥退了惊慌失措的女童,急忙进去,说:“你这个畜生,赶快走开!”把提着的短枪往前一伸想轰它出去。可是八房一动也不动,向上瞪着眼、龇着牙,吼叫得更凶,好似要咬他的样子。义实勃然大怒,厉声叱责道:“对你这不懂是非道理的畜生说也好似没用,爱护你的主人你总该认得,不知道的话,就让你知道知道!”重新调转枪头想刺死它。

这时伏姬用身子挡着,对父亲说:“请父亲大人且慢动手。以您这样高贵的身份,怎能和放牛童一样呢?亲自动手责打畜生,不是有失体面吗?女儿有一言启奏,请您就饶恕它吧!”一边说着一边擦去眼睛上的泪珠。义实收回了将待刺过去的短枪,催促说:“你有什么特别要说的谏言,赶快说吧。”伏姬收住了流下的泪水,正言厉声地说:“虽然是女儿不该多嘴的事情,无论古今和汉,圣明之君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若有功不赏,有罪不咎,其国必亡。譬如这只狗,有功不赏而无罪受罚,不是太可怜么?”义实闻言说:“吾儿之言错了,消灭了强敌之后,立即为狗设专人饲养,食以珍馐美味,裀赐锦绣绫罗。这能说没有赏么?”这样一责问,伏姬抬起头来说:“纶言如汗,君主之言,一旦出口就收不回来。另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见之于经典,也引用在一般的书中。可悲的是父亲为消灭景连,拯救士卒的饥饿,不是选这个八房为女婿,将我许配给它了么?纵然那是一时的戏言,一旦说定就再也追不回来。因此狗所乞求的恩赏是主君随意答应的。它立了大功后就立即爽约,认为代赐以山珍海味和锦绣衣裳就够了,若是人的话,一定感到委屈怨恨。畜生立了胜过人的大功,把我许配给它,这都是前世的因果报应。为了国家,为了后世,就牺牲您的女儿,让她活着做畜生的伴侣,这样以便做到为政不苟,取信于民,好使国家能够长治久安,永远昌盛。如背信爽约,人们会说与景连何异?”一个浅见薄识的女子,在这个重要的关头,理智清醒,无一丝杂念,这种高超的品德怎不令人慨叹。她已下定决心割断父女的恩爱,做人子的主动要求让父亲抛弃她,甘心跟随异类,这样的少女寻遍大千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她苦苦地哀求,衣袖上散落着露水般的泪珠,这就更平添了令人悲伤的秋意的凄凉。义实默然听着,不断叹息。无力地哗啦把枪丢了说:“都是我错了。法度是上之所制,上犯则下犯,是大乱之基。我实无心将女儿给八房,虽然无意,但是已经说出来,出我之口入它之耳。即使以蔺相如之勇可以取回玉璧,但是嘴的过失已不能挽回。现已走到灾祸的门口,狗成了我的身仇,仔细想想过去,不是没有征兆的。这个孩子在年幼时为了向神佛许愿,曾偷偷去过洲崎的石室,在其途中遇过一个老人,见到伏姬就招手说:‘这个孩子多病、日夜啼哭都是鬼魂在作祟。说详细了唯恐泄露天机,从伏姬这个名字就可以领悟出来。回去就将此事告知主君吧。’这个女儿是嘉吉二年夏季伏天生,因而以三伏之义取名伏姬。让从这个名字去推断,可是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缘故来。这里并没有像汉末杨修那样嘲笑曹操还比他相差三十里的有才之士,问谁去呢?等了许多年,今天偶然解开了。伏姬的伏字是人从犬,这个殃厄不是自襁褓中便确定了么?可以说是名诠自性。如此深怀仇恨作祟不止的怨魂究竟是谁虽不得而知,但姑且推断莫非是定包之妻玉梓么?那个淫妇害了她的主公,又驱逐了忠良,据说还有不可告的隐情。但是我曾一度想饶她的性命,然而未被赦免。她对我未能报复是否便来为害我的女儿,以报此非理之怨。再说这只狗,据说没有母亲,是狸子哺养的,狸子的异名是野猫,又称作玉面。玉面的和训(日本读音)是“たまつら”,和玉梓的读音“たまづさ”颇接近,也令人疑忌。头脑伶俐的人会想到狸这个字可从里从犬,就是里见之犬的标志。本来可以想到这里,不该豢养它、溺爱它,天道是盈则缺,不正是那个老翁所教导的吗?现在怎样后悔,已无济于事。为了畜生,抛弃女儿,留下耻辱,即使征服许多土地,得到永世富贵,又何乐之有?真是羞愧难当。”这样地说明道理,表述心地,感到万分惭愧。在身旁的侍女们情不自禁地忘却了方才的恐怖,泪如泉涌,一起哭了起来。被侍女们这样一哭,伏姬的痛苦心情得到一点舒展,安慰他父亲说:“连侍女们都这样悲伤难过,何况是生身之父呢?悲痛难禁是可想而知的。我有这样的不幸,也是自己的罪孽深重。然而我伴随鬼畜,如能使您的旨意不折不扣地得以施行,那就权当没有我这条生命吧。人之发肤,受之父母,怎能随便让别人玷辱呢?这一点请您放心。”说着羞怯得低下头去。义实听着,不住地点头说:“你说得很好,想到远在异邦有高辛氏槃瓠的故事,所言颇似我今天烦恼的境遇。另外在干宝的《搜神记》中,上古时代有位大人远征在外许久未归,其妻去世后只有一个女儿,据说年方二八,其家有匹公马,这个女子每天想念父亲,就对那匹马说:‘你能将我父亲驮回来,我就嫁给你。’这匹马挣断缰绳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过了些天,果然将其父驮了回来。那匹马嘶叫着似乎有所求,父亲奇怪地问女儿,女儿如此这般地据实回答。事不宜迟,父亲就偷偷地把马杀了,将剥下的皮挂在房檐下。女儿看到了马皮说:‘一个畜生竟向人求婚,怎不早点得到报应?现在变成了皮还想娶我吗?’这样地咒骂。那张皮突然落下来,紧紧裹着那个女人,一阵风就飘到半空中。次日在桑树上挂着她的尸体。其尸体腐烂后生了蛆,便是蚕。显然这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它是中国从魏晋时流传下来的小说。她信口开河,不仅爽约而且将马杀之,虽其貌是人而其心还不如禽兽。我如果也乘一时之怒,将八房杀了,岂不和《搜神记》中那个上古的人一样吗?但是时不凑巧,义成、氏元等早已派往馆城驻守,另有贞行现在东条城,都不在身边。除他们以外,这些内情不能对任何人说。是好是坏都在于个人的心术,吾意已决,八房你听着!起初虽是戏言,但你却完成了我所说之事,立下大功,那么就将伏姬许配你为妻。你且退下等待,去吧!”这样一催促,八房仔细看了看主人的神色,这才起身,抖抖身躯,慢慢地走出去了。

〔援引事实〕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者,赐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槃瓠。下令之后,槃瓠俄顷衔一头泊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且谓槃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报之,而未知所宜。女闻以为皇帝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以女妻槃瓠。槃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石室中。险绝人迹不至。经三年,生六男六女,槃瓠因自决妻。好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其母后以状白帝,于是迎诸子。衣裳斓斑,言语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今长沙武陵蛮是也。(1)

又北,狗国,人身狗首,长毛不衣,其妻皆人,生男为狗,生女为人云。见《五代史》。

(1) 见《后汉书·南蛮列传》,《搜神记》等书记载,文字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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