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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盘座贝塔星三号行星的一天是二十二小时十三分钟二十四秒,其中只有两个小时供我们睡觉。

  第一天夜里我就搞清楚了这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傻逼嚎丧似的在我脑子里拉响警报,我醒得太快,结果从铺位(当然,是上铺)上摔了下来。确认鼻子被碰破之后,我开始阅读漂浮在脑袋里的文字。

  佩里排长,请注意,再过——这里是个正在一秒一秒变小的数字,现在正显示为一分四十八秒——鲁伊兹军士长和他的副手就将进入你的兵营。他们进来的时候,全排士兵都应已经醒来并立正站好。任何没有立正的新兵都算违反军纪,并给你留下不良记录。

  我立刻把这条消息通过前一天建立的通讯群组转发给各位班长,然后向所有人的脑伴广播警报,同时打开营房的照明灯。接下来的几秒钟挺搞笑,新兵被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轰然噪音猛地吵醒,多数人昏头转向地跳下床,我和班长把还躺在铺位上的几个人拽到地上。没过一分钟,所有人都立正站好,剩下的几秒钟则花费在了说服几个脑筋格外慢的新兵上,让他们知道现在不是撒尿或穿衣服的时候,只需要站在床边就行了,还有就是别在鲁伊兹进门的时候惹他生气。

  但惹不惹他反正都要生气。“老他妈的天啊,”鲁伊兹叫道,“佩里!”

  “是,军士长!”

  “两分钟前发了警报,你他妈都干什么了?打手枪吗?你的排没有准备好!他们没有穿好衣服,怎么完成接下来的训练?你有什么借口?”

  “军士长,通知说全排应在你和副手抵达时立正站好!没有说应该穿衣服!”

  “天哪,佩里!你以为立正不包括穿衣服吗?”

  “我不敢冒昧以为,军士长!”

  “‘冒昧以为’?嘴皮子挺利索嘛,佩里?”

  “不,军士长!”

  “好吧,那就冒昧请你的排去演兵场吧。给你四十五秒,快!”

  “A班!”我吼道,拔腿就跑,祈祷上帝让整个班跟上步伐。出门的时候,我听见安琪拉在吆喝B班的人跟她跑。选她算是选对了。来到演兵场,A班在我背后站成一列。安琪拉带着她的人排在我右边,泰瑞和其他三个班有样学样。F班的最后一个人踩着第四十四秒就位。太惊人了。演兵场上还有其他预备排在列队,和第六十三排一样,他们也没穿衣服。心头大石暂时落地。

  还没喘上一口气,鲁伊兹就带着两名副手溜溜达达地出现了。“佩里!现在几点!”

  我接上脑伴:“本地时间0100,军士长!”

  “了不起,佩里,居然会查时间。几点钟熄灯的?”

  “2100,军士长!”

  “说对了!现在肯定有人在琢磨,为啥只睡两个钟头就要被叫起来跑步。我们很残忍?是虐待狂?非得把你们搞垮才行?说对了,没错!但这还不是弄醒你们的原因。原因很简单——你们不需要更多的睡眠了。感谢这些漂亮的新躯体,两个钟头就能得到充足的睡眠!一晚上睡八个钟头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不需要更久,女士们,先生们。睡得太久就是浪费老子的时间。从今天开始,你们只需要睡两个钟头,也只能睡两个钟头。

  “好了。谁跟我说说,我昨天为什么叫你们一小时内跑完二十公里?”

  一个新兵举起手。“说说看,汤普森。”鲁伊兹说。他要么记住了全排每个新兵的姓名,要么是打开了脑伴,实时提供这些信息。我的胆子还没大到敢去揣测真正原因的地步。

  “军士长,是因为你有原因憎恨我们每一个人!”

  “答得好,汤普森。不过,只对了一部分。让你们一小时内跑完二十公里是因为你们做得到。连最慢的人也比规定时间快了两分钟抵达终点。这意味着即便不经过训练,即便不费什么真正的力气,你们每个龟孙子的速度都赶得上地球的奥运冠军。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知道吗?因为你们都不是人类了。你们比人类更优秀,只是自己还不清楚而已。妈的,你们花了一个星期在飞船墙上跟发条玩具似的弹来弹去,却多半还不清楚你们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好吧,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很快就会改变看法。训练第一周就是让你们相信这一点。你们肯定会相信。你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接着,我们穿着内衣跑了二十五公里。

  二十五公里长跑,七秒百米短跑,六英尺跳高。十米跳远。两百公斤自由举重。数以百计的仰卧起坐、引体向上和俯卧撑。正如鲁伊兹所说,困难的不是做这些事情,而是相信你能做这些事情。一路上每个环节都有新兵失败,其原因只能形容为勇气不足。鲁伊兹和副手会扑向倒下的新兵,逼着他们重新投入训练(然后让我做俯卧撑,因为我和班长显然没有给予新兵足够的恐吓)。

  每个新兵,每一个新兵,都有他或她的疑虑时刻。我在第四天遭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六十三预备排绕着基地的游泳池站成一圈,每个新兵都抱着一个二十五公斤的沙袋。

  “人体的弱点是什么?”鲁伊兹一边绕着我们走,一边训话,“不是心脏,不是大脑,不是双脚,也不是你们能想到的任何部位。我告诉你们是什么——血液,这是个坏消息,因为血液在体内无处不在。血液既携带氧气,也携带疾病。受伤时血液会凝固,但速度往往不够快,结果是你因为流血过多而死。所谓流血过多而死,真正的死因是供氧不足,因为血液都他妈喷到地上去了,对你来说毫无他妈的用处。

  “感谢老天赐予的聪明才智,殖民防卫军一脚踢开人类血液,换成智能血。智能血由数以十亿计的纳米机器人组成,血液能做的它都能做,而且做得更好。智能血不是有机体,因此不受生物威胁的侵害。智能血和脑伴协同,能在几毫秒内凝结——砍了你的腿,你连一滴血也不会流。更重要的是,智能血所谓‘细胞’的携氧量四倍于普通红血球。”

  鲁伊兹停下脚步。“此时此刻,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诸位即将抱着沙袋跳进游泳池。你们将沉到池底,停留不少于六分钟的时间。六分钟足以杀死普通人类,但你们憋气六分钟连一个脑细胞都杀不死。为了鼓励你们留在底下,第一个浮上来的打扫厕所一星期。如果谁没到六分钟就浮上来,那么,诸位每个人都将和基地某处的某个粪坑发展一段亲密关系。听懂了?那就下去吧。”

  我们跳进泳池,正如军士长所说,立刻沉到了三米深的池底。我险些立刻精神崩溃。小时候我曾经掉进过一个封了顶的游泳池,我撕破了封泳池用的塑料膜,昏头转向、惊恐万状地在水里挣扎了一两分钟,拼命想钻回水面。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让我溺水,但已经足以让我一辈子不愿意被水淹过头顶了。忍了三十秒,我开始觉得我需要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了。一分钟我都看不到头,更别提六分钟了。

  有人拽了拽我。我扭过头——动作有些过于剧烈——看见身边的艾伦伸过一只手来。水底光线昏暗,但我还是看见他敲了敲他的脑袋,然后指了指我。这时候,傻逼说艾伦请求联机。我在心底默念一声接受。脑伴模拟的艾伦说话声缺乏感情,此刻在脑袋里响起。

  怎么了?——艾伦问。

  恐惧症——我默然道。

  别慌——艾伦答道。忘记你在水底下——

  不他妈可能——我答道。

  那就假装你不在水里——艾伦答道。查看一下各个班,看是否还有人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助——

  脑伴模拟的艾伦说话声有种古怪的镇定感觉,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打开联络各位班长的频道,先确定他们都没问题,然后命令他们检查自己的部下。每个班都有一两名新兵处于崩溃边缘,班长尽量安慰他们。我能看见身边的艾伦也在检查A班情况。

  三分钟,四分钟。马丁那组人里有个新兵开始挣扎,身体前后摇摆,但沙袋锚定了他。马丁扔下他的沙袋,游到那名新兵面前,粗暴地抓住他的肩膀,强迫对方盯着他的脸。我接通马丁的脑伴,听见他在对新兵说——看着我的眼睛。这句话似乎起了效果,新兵停止挣扎,渐渐放松。

  五分钟,无论供氧能力是否有所提高,大家显然都憋得慌了。新兵有的不停换脚,有的原地蹦跳,有的挥舞沙袋。角落里有个女兵拿脑袋使劲撞沙袋。我有一半心思哈哈大笑,另一半则在考虑是不是也撞两下试试看。

  五分四十三秒,马克班里的一个新兵扔掉沙袋,浮向水面。马克扔掉沙袋,悄无声息地扑上去,抓住新兵的脚腕,用体重把新兵拽回水底。

  我正在想马克的副手怎么不去帮忙,脑伴扫了一眼却告诉我,那个企图上浮的新兵就是他的副手。

  六分钟。四十个新兵扔下沙袋,蹿向水面。马克放开副手的脚腕,从下面推着他上浮,确保副手第一个出水,心甘情愿地去替全排打扫厕所。正准备扔掉沙袋,却看见艾伦在摇头。

  排长——他的消息这么说。应该坚持到最后——

  玩蛋去吧——我答道。

  对不起,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答道。

  我坚持到了七分三十一秒,觉得肺就快爆炸了,这才浮向水面。但我熬过了我的疑虑时刻。我相信了,我已经不止是人类了。

  第二周,我们拿到了武器。

  “这是殖民防卫军标准配发的MP35步兵步枪。”鲁伊兹端起他的枪,我们的则还套着保护袋,摆在演兵场我们脚边的泥地上。“MP代表着‘多用途’。根据需要,它能随时制造和发射六种不同的子弹或波束,其中包括爆炸性和非爆炸性的步枪子弹,可以半自动也可以全自动开火,还可以发射低当量枪榴弹、低当量制导导弹、高压可燃液体和微波能量束。让大家梦想成真的就是这东西。”鲁伊兹举起一块似乎是金属的哑光物体,我脚边的步枪旁边也有这么一块,“高密度纳米机器弹药,能在开火前即刻完成自我组装。因此这种武器非常灵活,不需要多少训练,你们那几坨不开化的脑子肯定最喜欢这一点。

  “以前当过兵的肯定记得部队里怎么教你定时拆装武器。绝对不许这么对待MP35!MP35是高度复杂的机械设备,你们没那个本事跟它乱搞!它具有自我诊断和修复能力,还能接入脑伴,把遇到的问题通知你们——前提是有问题,其实根本不可能有,因为投入使用这三十年来,还没有一把MP35出过任何故障。这是因为,不像地球上那些二愣子军事科学家,我们有能力制造出好用的武器!你的任务不是乱搞你的武器,而是拿着武器开火。信任你的武器,它无疑比你们聪明。记住这一点,你们就有机会活下去了。

  “将MP35从保护袋里取出来,用脑伴接通,你的MP35就会立刻被激活。一旦这么做了,这把MP35就会完全属于你。在训练基地期间,只有你能用你的MP35开火,但首先必须得到排长或班长的许可,而排长和班长又必须先得到教官的许可。在战场上,只有装备了殖民军配发的脑伴的殖民军士兵才能使用你的MP35。因此,只要你别惹恼队友,就永远不需要担心会有谁用你的武器对你开火。

  “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随时随地携带MP35,就连拉屎也不许放下。就连洗澡也不许放下——别担心弄湿,它能排出任何判定为外来物的东西。就连吃饭也不许放下。就连睡觉也不许放下。要是你们不知怎的找到了时间打炮,也得让你的MP35在旁边大饱眼福。

  “你们要学会如何使用这种武器,因为它能救你的小命。美国海军陆战队虽说是五等残废不假,但他们的步枪誓词还是很有道理的,其中有一段这么说:‘这是我的步枪。虽有很多相似的,但这一把是我的。我的步枪是我的挚友,如同我的生命。我将运用它如同运用我的生命。步枪没了我便是废物,我没了步枪便成废人。我将准确地发射我的步枪,我将比敌人打得更准,我将在他击中我之前击中他,我一定能击中。’

  “女士们,先生们,牢牢记住这段誓词。这是你的步枪,请拿起来激活吧。”

  我跪下来,摘掉步枪的保护袋。尽管鲁伊兹把MP35形容得天花乱坠,但其外表实在不太起眼。它有点分量,但并不笨重,整体重量很均衡,尺寸非常适合操作。枪托一侧有块胶贴:“脑伴激活过程:启动脑伴,语音输入‘激活MP35,序列号ASD-324-DDD-4E3C1。’”

  “喂,傻逼,”我说,“激活MP35,序列号ASD-324-DDD-4E3C1。”

  序列号为ASD-324-DDD-4E3C1的MP35已经被殖民防卫军新兵约翰·佩里激活,傻逼答道,现在请装弹。一小方示意图在视野的角落里浮现出来,告诉我如何为步枪装载弹夹。我弯下腰,拿起那个长方形的所谓弹夹——险些失去平衡摔个狗吃屎。弹夹重得夸张,“高密度”三个字当之无愧。我按照指示把弹夹插进步枪,示意图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数量清单:

  可用射击类型

  注意:使用一种类型的弹药将减少其他类型的可用数量

  步枪:200

  散弹枪:80

  枪榴弹:40

  导弹:35

  火焰喷射:10分钟

  微波:10分钟

  现在选择:步枪

  “选择散弹枪。”我说。

  散弹枪已选择。傻逼答道。

  “选择导弹。”我说。

  导弹已选择,傻逼答道,请选定目标。忽然之间,排里的每个人都多了一圈贴身的绿色轮廓线,朝谁看,谁的轮廓线就开始闪烁。管他妈的,我心想,随便选定了一个人,是马丁班上姓丰岛的新兵。

  目标已选定,傻逼确认道,你可以射击、取消或选择第二个目标。

  “哇噢。”我取消了目标,低头盯着手里的MP35。我扭头看着艾伦,他拿着枪站在我旁边。“我很害怕我这把枪。”我说。

  “没错,”艾伦说,“两秒钟前,我险些用枪榴弹崩了你。”

  我正要对他这番令人震惊的坦白作出回应,却被队伍另一头的风波打乱了步伐,鲁伊兹忽然冲到一个新兵面前。“你刚才说什么?”鲁伊兹逼问道。大家安静下来,一起扭头去看是谁触怒了鲁伊兹。

  这个新兵是萨姆・麦凯恩。记得某次午餐碰头时,萨拉・奥康诺形容他的嘴巴大过脑子。难怪他当了大半辈子销售员。即便离他鼻尖仅有几毫米的地方就是鲁伊兹,但他仍旧满脸谄媚,尽管谄媚中带着惊讶,但依然是谄媚不假。他显然不清楚鲁伊兹为啥这么生气,但直到此刻还指望着全身而退。

  “我只是在赞赏我的武器,军士长,”麦凯恩说着举起他的枪,“我刚才在对弗洛里斯新兵说,我都快替未来将在战斗中遭遇的王八羔子感到抱歉了——”

  麦凯恩还在唠叨,鲁伊兹一把夺过他的枪,轻轻一转,枪托就砸在了麦凯恩的太阳穴上。麦凯恩像堆脏衣服似的瘫倒在地。鲁伊兹冷静地抬起腿,一靴子踩住吃惊不小的麦凯恩的喉咙。他调转枪口,麦凯恩惊恐地盯着自己那杆枪的枪口。

  “小屎球,这会儿没那么拽了吧?”鲁伊兹说,“就当我是你的敌人好了。现在快替我感到抱歉啊?你他妈的还没喘完一口气,我就缴了你的械。宇宙里那些王八羔子更是快得难以置信。你还在瞄准,他们就已经扯开你的肚子,把肝撕成碎片摆在脆饼上吃干净了。千万别替那些王八羔子感到抱歉。他们不需要你的怜悯。新兵,记住了吗?”

  “是,军士长!”麦凯恩在靴子底下哑着喉咙说。他都快吓哭了。

  “我看还没记住。”鲁伊兹用枪口抵住麦凯恩的眉心,咔嗒一声扣动了扳机。所有人都吓得一缩,麦凯恩尿了裤子。

  “白痴,”等麦凯恩意识到他还没死,鲁伊兹开口说道,“刚才你没有认真听讲。MP35在基地内仅供所有者使用,那就是你个傻逼。”他站直身体,轻蔑地把步枪扔给麦凯恩,然后转身对着全排的人。

  “你们这些新兵比我想象中更没脑子,”鲁伊兹大声道,“给我听清楚了:人类历史上没有哪支军队上阵带的武器低于克敌下限。战争很昂贵,消耗金钱和生命,没有哪个文明拥有无限量的金钱和生命。因此,打仗必须节省。给你们只配备了最必要的武器,不可能更多。”

  他凶巴巴地瞪着我们:“听明白了吗?有谁理解了我的意思吗?崭新的身体和牛逼的新武器无法让你们拥有不公平的优势,只是在宇宙里战斗求生的最低要求罢了。你们这些猪脑子,我们并不想给你们这些新躯体,但是如果不给你们,人类恐怕早就绝种了。”

  “都听明白了吗?终于搞清楚你们将会面对什么了吗?清楚了吗?”

  训练不光是在室外为了人类而修炼杀戮技巧,偶尔也在室内上课。

  “体能训练让诸位学习了如何克服你们对新躯体能力的先入之见,”第六十到六十三预备排的新兵坐满了课堂,奥格尔索普中尉对大家说,“现在,你们的意识也需要同样开开眼界,清洗掉某些深植心底的预判和偏见,你们或许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东西。”

  奥格尔索普中尉按下讲台上的一个按钮。他背后的两面视频板亮了起来。出现在我们左手边的画面恍如噩梦,是个浑身节瘤、黑黢黢的鬼东西,几副带锯齿的龙虾钳子下流兮兮地盘踞在一个湿答答的黑窟窿里,单是看着就能闻到扑鼻恶臭了。这堆无以名状的玩意儿算是躯体,上头还伸出了三根眼柄或者触角之类的东西,还滴着褐色的汁液。H・P・洛夫克拉夫特[7]见了也要尖叫奔逃。

  右手边是个有点像鹿的动物,一双手挺漂亮,和人类的差不多,脸上有几分好奇神色,透着智慧和祥和。就算没法跟这家伙相亲相爱,至少也能学点宇宙真理什么的。

  奥格尔索普中尉拿起教鞭,指着噩梦说:“这位是巴松嘉人。巴松嘉人是彻头彻尾的和平主义者。他们的文明已经延续了几十万年,数学造诣让我们的数学简直像是一加一等于二。他们生活在海洋里,过滤浮游生物为食,和人类在好几颗行星上友好相处。他们是好人,而这家伙——”他敲敲视频板,“——在他的种族里是个帅得不寻常的家伙。”

  他挥起教鞭,猛敲第二块视频板上友善的鹿头人:“告诉你们,这个王八蛋是萨隆人。我们和萨隆人的初次正式接触发生在我们搞清一个非法殖民地的下落之后。联盟禁止自由殖民,至于为什么,这就是原因。他们降落的那颗行星也是萨隆人的殖民目的地。一来二去不知怎的,萨隆人觉得人类很好吃,于是袭击人类殖民地,建起人肉养殖场。成年男人只留下几个取种,其他的统统遇害。女人被人工受精,新生儿则被抱走,像小牛似的关在圈里养肥。

  “我们过了好些年才找到这个地方。殖民防卫军的突击队将萨隆人的殖民地夷为平地,活烤了他们的殖民首领。不消说,从此以后,我们一直在和那群吃小孩的龟孙子打仗。”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奥格尔索普说,“对谁好谁坏有先入之见会要你的命。拟人偏见的代价非常高昂,因为某些外形最像我们的外星人更愿意吃人肉汉堡包,而不是跟我们和平共处。”

  另外一堂课上,奥格尔索普让我们猜地球士兵比殖民军士兵多了哪个优势。“肯定不是体能和武器,”他说,“因为这两项殖民军显然领先。地球士兵的优势在于他们清楚敌人是谁,也大体知道战斗如何进行——有哪些兵种参战,使用哪些武器,战斗的目标是什么。因此,即便战争起因和战役目标完全不同,在战争或战役中得到的经验也可以直接用于另一场战争或战役。

  “殖民防卫军就没这么幸运了。举例来说,我们最近和艾弗格人打了一场。”奥格尔索普敲敲一块视频板,画面中出现了一只鲸鱼状的动物,身体两侧长出巨大的触须,触须分叉,末端变成未充分发育的许多只手。“他们最长能达到四十米,拥有让水聚合的技术。我们的船开着开着,周围的水忽然变成了像是流沙的泥状物,把船连同船员一起拽下去。和他们战斗的经验该怎么用于……呃,比方说,芬威人呢?”另一块视频板亮了起来,显示出一只类似蜥蜴的怪物。“他们居住在沙漠里,体形很小,喜欢发动远程生物袭击。

  “答案是用不上。然而,殖民防卫军的战士还是转战四方。这是防卫军战损率如此之高的原因之一:因为每一场战役都是全新的,每一次战斗的环境都与以往不同,至少对于具体的士兵个体来说是这样。如果我这番话能总结出什么道理,那就是:诸位请把脑子里对战争如何进行的所有想法都扔出窗外。在这儿的训练能让你们开阔视野,对未来将在宇宙里碰到什么有个概念。但千万要记住,身为步兵,你们往往是首先遭遇敌对种族的一群人,对方的手段和动机都是未知数,有时候根本不可能被了解。脑子转得要快,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先前的法子这次也能奏效。那是找死的捷径。”

  再有一次,一个新兵问奥格尔索普,殖民防卫军为啥要在乎殖民地和殖民者。“你们反复灌输,我们都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她这么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为何要关心殖民者的死活呢?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类。为什么不把繁衍防卫军士兵看作人类进化的下一步,我们自己另觅出路呢?”

  “别以为你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奥格尔索普的话引来一片笑声,“简而言之三个字:做不到。殖民军士兵受过大量的基因和机体改造,导致他们在基因层面就是绝育的。你们的模板中使用了最普通的遗传材料,所以DNA携带了过多的致命隐性基因,受精卵不可能得到发育。再者说,你们还有许多非人类的基因片段,因此不可能和普通人类混血生殖。殖民防卫军士兵是了不起的基因工程成就,但也是进化道路上的死胡同。所以你们也没啥好自鸣得意的,虽说三分钟就能跑一英里,却谁也生不出小孩。

  “另外一方面,从更广义的角度来说,没这个必要。人类的下一步进化已经开始。和地球一样,大部分殖民地相互隔绝。几乎所有殖民者都在自己的殖民地度过一生。人类在适应他们的新家园,这在文化上已经有所体现。最初几个殖民星球的语言和文化跟地球比已经有所区别。过上一万年,基因也将发生变化。假以时日,有多少个殖民星球,就将有多少种不同的人类。多样性是人类繁衍的关键所在。

  “从哲学上说,你们之所以应该对殖民地有感情,也许是因为改变后的你更能体会到人类的潜力,人类可以继续演化,成为能在宇宙中存活下去的种族。换个通俗的说法,你之所以应该关心,是因为殖民者代表着人类的未来,而无论你们改变了多少,比起宇宙间的其他智慧种族,你们仍旧最接近人类。

  “但归根结底,你们之所以应该在乎,是因为你们已经足够成熟。这也正是殖民防卫军选择老人当兵的原因之一,而不仅仅因为你们都退休了,早就成为社会的负担。你们的年龄已经够大,足以清楚有些东西比自己那条命更重要。你们大部分人成过家,儿孙满堂,明白有些事情比一己私利更有价值。就算你们最后没能当上殖民者,也仍旧认同殖民有利于人类并且值得为之战斗的观点。很难把这种观点灌输进十九岁年轻人的大脑,但你们凭借阅历已经明白了。在宇宙中,阅历很重要。”

  我们接受灌输。我们开枪射击。我们不停学习。我们突飞猛进。我们很少睡觉。

  第六周,我撤掉了萨拉・奥康诺的班长职位。团队训练中,E连总是落后,在连队练兵中拖了六十三排的后腿。每次有奖杯落到别人手里,鲁伊兹都会咬牙切齿地折磨我。萨拉很有风度地接受了处罚,她是这么回答我的:“真抱歉,和带小孩毕竟不一样。”艾伦接替了她的位置,在他的鞭策之下,E班振奋起来。第七周,六十三排从五十八排手中夺过射击奖杯。好笑的是,萨拉到头来却是个一流射手,帮助我们登上冠军宝座的正是她。

  第八周,我不再和脑伴交谈。傻逼研究我有很长时间了,已经能够理解我的脑波模式,正确预测我的需要。我在某次模拟实弹训练中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情,当时我把MP35从步枪子弹切换成制导导弹,瞄准开火,击中两个远程目标,然后切换成火焰喷射器,及时烧死了忽然从附近石头缝里蹿出来的六英尺长的恶心虫子。等我发觉我并没有口述命令时,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悚然。可没过几天,开口吆喝傻逼做这做那却变得让我很不耐烦了。你看,让人发毛的事情这么快就变得理所当然。

  第九周,我、艾伦和马丁・加拉贝迪安不得不教训了一顿马丁手下的一个新兵,那家伙企图坐上马丁的班长位置,甚至不惜搞些小动作来达到目的。他曾经是个有点名气的流行明星,习惯了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他本事不小,拉拢了几个战友参与阴谋,但倒霉的是,他不够聪明,未能意识到班长马丁有权阅读他私下传递的消息。马丁找到我,我说没必要惊动鲁伊兹或其他教官,咱们自己解决。

  就算谁注意到基地有艘浮空艇昨夜曾擅离职守一小会儿,他们也啥都没说。同样的,如果有谁看见一个新兵倒挂在船外,被两双手分别抓住两只脚腕,脑袋离树梢近得可怕,他们也还是保持了缄默。当然了,更不会有谁说他听见了这个新兵绝望的惨叫声,又或者马丁对这位前明星最著名的专辑所发表的激烈品评。不过第二天早餐时,鲁伊兹军士长倒是刺了我一句,说我看着有点儿狼狈。我说也许和饭前您让我跑的那轻松愉快的三十公里有点关系。

  第十一周,第六十三排和其他几个排被空降进基地北方的群山。目标很简单:在四天内找到并干掉其他排,然后让幸存者返回基地。为了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刺激,每个新兵都佩戴了一种装置,它能确定佩戴者是否被击中了。一旦电路接通,被击中的新兵就会疼得全身瘫痪,倒地不起(在附近观战的教官晚些时候会送他回基地)。我很清楚被击中的滋味,因为鲁伊兹想在基地先展示一番它的威力,于是拿我当了试验品。我向全排士兵强调再强调,你们绝对不想体验那种感觉。

  我们刚落地,就遭受到了第一波攻击。没等我找到枪手,提醒全排注意,手下有四个新兵已经倒地不起。我们干掉两个敌人,另外两个逃之夭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遇到数次零星攻击,这表明其他几个排大多拆分成了三四个人一组的小队,此刻正在追猎其他排的类似小队。

  我的想法不一样。脑伴能让我们时刻无声地保持联系,彼此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其他排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奥妙,那可就是他们的不幸了。我先让全排每人都在脑伴里向其他战友打开一条保密的通讯链路,然后下令就地解散,各自为战,一边行进,一边记录地形,标出他们发现的敌方小队的踪迹。这样,我们就有了一张不断扩大的地形图,而且还标注了敌人的位置。就算我手下的哪个新兵出局,他提供的情报也能让战友为其复仇(至少也能确保战友不会立刻遭难)。单兵作战速度更快、更无声无息,可以不时滋扰其他排的小队,遇到合适的机会还可以协同作战。

  这套战术起了奇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躲起来传递情报,碰到好机会就集体作战。第二天,我和一个叫雷利的新兵干掉了敌方两个小队;他们忙着交火,却被我和雷利躲在远处一一狙杀。他干掉两个,我干掉三个,另外三个显然死于互射。干得真是漂亮。完事以后,我和雷利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双双遁入森林,继续追踪敌人,分享地形信息。

  后来,其他几个排搞清楚我们的战术,妄图依葫芦画瓢,可惜那时候六十三排的人数已经占了上风。中午时分,我们干掉最后几个人,把敌方一扫而光,然后慢跑差不多八十公里返回基地。我们排的最后一个人也在1800之前赶了回去。清点数字,最开始的那四个包括在内,我们统共只牺牲十九个人,战损率不到三分之一,却消灭了其他七个排半数以上的士兵。这下连鲁伊兹军士长都没话可说了。基地司令官把作战竞赛的奖杯颁给他,他那张老脸居然挤出了半个笑容。天晓得这么一笑能让他死掉多少个细胞。

  “孽缘难断啊,”刚刚当上二等兵的艾伦・罗森萨尔在登船区朝我走来,“又分到同一艘船上了。”

  的确如此。我们将搭乘弗朗西斯・德雷克号运兵船回凤凰星,然后等待殖民防卫军莫德斯托号的召唤。随后,我们将加入殖民防卫军第233步兵营D连2排。每艘船一个营,差不多一千名士兵。熟人很容易失散。能继续和艾伦做伴,我很开心。

  我打量着艾伦,欣赏着他干净整洁的殖民军蓝色制服,欣赏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我也穿了这么一身。“该死的,艾伦,”我说,“咱们肯定很帅。”

  “我对穿军服的男人情有独钟,”艾伦对我说,“现在我穿上军服,诱惑就更大了。”

  “啊哈,”我说,“鲁伊兹军士长驾到。”

  鲁伊兹瞄到正在等交通艇的我,看见他走近,我放下装了军便服和最后几件私人物品的桶包,干净利落地对他行了个军礼。

  “稍息,二等兵,”鲁伊兹回了个礼,“你们去哪儿?”

  “莫德斯托号,军士长,”我说,“罗森萨尔二等兵和我都是。”

  “太他妈的扯了,”鲁伊兹叫道,“233营?哪个连?”

  “D连,军士长。二排。”

  “他妈的了不起,二等兵,”鲁伊兹说,“你们要享受亚瑟・凯耶斯中尉的指挥了,希望那个狗日的还没被什么外星人操了屁眼。见到他替我问好,顺便告诉他,安东尼奥・鲁伊兹军士长认为你脑子里的屎少过他带的大部分新兵。”

  “谢谢你,军士长。”

  “不是说给你听的,二等兵。你还是一坨屎,只是不太大的一坨罢了。”

  “那是当然,军士长。”

  “很好。说够了,失陪。有时候你需要的只是上路。”鲁伊兹军士长行个军礼,我和艾伦连忙还礼。鲁伊兹盯着我和艾伦,露出半个干巴巴的笑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家伙吓得我都快拉裤子了。”艾伦说。

  “我倒有点喜欢他。”

  “你当然喜欢他了。他觉得你的脑子里不全是屎。这在他的世界里算是赞扬。”

  “你以为我听不懂吗?”我说,“现在我得努力做到这一点了。”

  “好好努力,”艾伦说,“你毕竟仍旧是一坨屎。”

  “这话我爱听,”我说,“至少我还有个伴儿。”

  艾伦咧嘴一笑。交通艇打开舱门。我们抓起行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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