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父亲没有正式告别就离开了伦敦，我打定主意要採用不一样的方式。结果我待在这城市的最后几天， 就成為话语与慾望、咒语与魔法的复杂编织。
我最后一次去伊索奶奶家，老师的护身灵哀戚地在巷尾等著我。我爬楼梯时，它无精打采跟在我身 后。
「所以妳要离开我们了。」伊索奶奶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说道。她穿著羊毛衫，围著披肩，火也生得 很旺。
「我们必须离开。」我弯腰亲吻她脆薄如纸的面颊。「妳今天好吗？」
「稍微好一点，多亏苏珊娜的药。」伊索奶奶咳起嗽来，那股力量让她脆弱的身躯弯成两半。咳停之 后，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点头道：「这次宝宝扎根了。」
「是的。」我微笑道：「我有害喜可以為证。妳希望我通知别人吗？」我不想让伊索奶奶承受无论情 绪或肉体上的额外负担。苏珊娜很担心她的健康，伊丽莎白?杰克森也已经分摊了通常须由巫会长老执行 的部分职责。
「没必要。这件事是凯瑟琳告诉我的。她说珂拉几天前飞出来，纵声欢笑，喋喋不休，牠每次有祕密 时都这麼做。」
我的火龙和我达成一个协议，牠把户外飞行减少為一週一次，而且只限晚间。我不怎麼情愿地答应 牠，每逢没有月亮的晚上可以增加一次，因為那种时刻，牠被误认為会喷火的末日凶兆的风险降到最低。
「原来牠到那儿去了。」我笑道。珂拉觉得跟凯瑟琳作伴很安心，凯瑟琳也喜欢踉牠玩喷火比赛。
「我们都很高兴，珂拉除了掛在烟囱上、对鬼魂尖叫，终於找到别的事做了。」伊索奶奶指著她对面 的椅子。「何不陪我坐坐？女神可能不会再赐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了。」
「妳听说苏格兰那边的消息吗？」我落座时问道。
「在妳告诉我，用怀孕做诉求，也不能让尤菲米亚?麦克林逃过火刑之后，就没听到新消息了。」自 从那天晚上，我告诉伊索奶奶，虽然马修百般奔走，柏威克那个年轻的女巫还是被烧死，她的健康就开始 走下坡。
「马修终於说服了合议会其他成员，不断增加的指控与处决必须停止。有两名被起诉的女巫翻供，说
她们的自白是刑求的结果。」
「合议会一定会停下来想一想，魅人竟然替女巫说话。」伊索奶奶正色看著我：「你们若是留下，他 的身分一定会洩漏。马修?罗伊登生活在半真半假的世界裡，但没有人能永远不被拆穿。為了孩子起见， 你们要更加小心。」
「会的。」我安慰她。「目前我还不是十分有把握，用我的八个结做时光漫步够牢靠，因為还要带上 马修和宝宝。」
「让我看看。」伊索奶奶伸出手道。我凑过去，把绳结放进她掌心。我们时光漫步时，我会把所有九 个结都打上，九个不同的结。这已经是使用最多绳结的咒语了。
伊索奶奶熟练地在红绳上做了八次交叉，然后把所有绳子的末端绑在一起，这样绳结就不可能散开。
「我是这麼做的。」清爽又漂亮，有开放式的套环与涡结，彷彿教堂窗户雕刻在石头上的线纹装饰。
「我打的不像这样。」我的笑声裡有悔恨。「每根线都歪歪扭扭的。」
「每一种编织，就像编织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女神不要我们模仿某种十全十美的观念，而是做真 正的自己。」
「好吧，那麼我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人。」我把绳结拿过来，观察它的结构。
「还有一种结，我要示范给妳看。」伊索奶奶道。
「还有？」我皱起眉头。
「第十个结。我打不出来，虽然它可能最简单。」伊索奶奶带著微笑，下巴却在颤抖。「我自己的老 师也不会打那个结。但我们还是要把它传下去，希望有一天会出现像妳这样的编织者。」
伊索奶奶弹一下长著节瘤的食指，刚绑好的结就通通鬆开了。我把红丝绳交还给她，她做了一个简单 的环。乍看绳头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周而復始的圆圈。但她手指一鬆，绳圈就散开了。
「但妳刚刚才把所有线头都集中在一起了，而且那些编织还复杂得多。」我困惑地说道。
「只要线头有交叉，我就能把末端束缚在一起，完成咒语。但唯独站在世界之间的编织者才打得出第 十个结。一她答道：「妳试试。用银色的丝线。」
我半信半疑，接起那条线的两端，形成一个圆圈。纤维啪一下接合，成為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 环。我鬆开手，但圆圈没有散开。
「编得好。」伊索奶奶满意地说。「第十个结拥有永恆的力量，是生与死的编织。它很像妳丈夫的 蛇，或珂拉有时嫌自己的尾巴碍事，把它衔在嘴裡的样子。」她举起第十个结。它是另一条咬尾蛇。房间 裡充满神祕的气氛，让我手臂上的汗毛竖立起来。「创造与毁灭是最简单的魔法，也最强大，正如同这个 最简单、也最难打的结。」.
「我不愿意用魔法摧毁任何东西。，」我道。毕夏普家族有个不製造伤害的坚强传统。我的莎拉阿姨相 信，，任何偏离这个基本信念的巫族，到头来都会自作自受、遭到报应。
「没有人要妳用女神的礼物当武器，但有时不得不这麼做。妳的魅人知道这一点。自从这裡和苏格兰 发生过那些事以后，妳也知道了。」
「或许，但我的世界不一样。」我道：「那儿比较用不著魔法武器。」
「世界会改变，戴安娜。」伊索奶奶把注意力集中在遥远的回忆上。「我的老师，乌苏拉妈妈是个伟 大的编织者。苏格兰的可怕事件-I同时妳来改变我们的世界——发生时，我想起她在某一年的万圣节前 夕做了 一个预言。」
她的声音一变為诵经似的歌唱腔调。
风狂雨暴，海上掀大浪，
加百列现身海与岸之上。
吹不思议号角，昭告眾生，
旧世界死亡，新世界诞生。
伊索奶奶念完，没有一缕风，，也没有爆裂的火星，干扰房间裡的闐静。她深深吸一 口气。
「都是一体，妳知道。死亡与诞生。无始亦无终的第十个结，以及魅人的蛇。前几天照耀的满月，珂 拉投在泰晤士河上、预言妳将离开的影子。旧世界与新世界。」伊索奶奶的笑容收敛了一下。「妳来找 我，我很高兴，戴安娜?罗伊登。妳要离开，虽出於必然，我的心还是很沉重。」
「通常马修要离开我的城市前，都会先跟我打个招呼。」教堂的地窖裡，胡巴德把苍白的手搭在他 那把椅子的雕花扶手上。高高的上方，正有人在為下一场仪式做準备。「什麼风把妳吹来的，罗伊登夫 人？」
「我来找你谈安妮和杰克。」
‘胡巴德奇怪的眼睛打量著我，看我从衣袋裡取出一个小巧的皮革钱包，裡面是他们两人各五年份的工
资。
「我要离开伦敦，我希望你收著这个，替他们保管。」我把钱包向胡巴德递过去，他却不接。
「没必要，夫人。j
「拜託你。如果能带他们同行，我一定带。但因為他们不能去，我一定要确定有人会照顾他们。」 「妳用什麼回报我？」
「嗄……用钱，当然嘍。」我再次送上那个钱包。
「我不需要钱，罗伊登夫人。」胡巴德往椅背上一靠，眼睛一瞇，好像要闭上了。
「你要什——」我打住。「不行。」
「上帝不会白白做任何事的。祂的计画中没有意外。祂要妳今天到这裡来，因為祂要确定，凡是与妳 有血缘关係的人都不需要害怕我或我的孩子。」
「我的保护者够多了。」我反驳道。
「妳觉得妳丈夫也是这样吗？」胡巴德看一眼我的胸部。「现在他血管裡的妳的血，比你们刚来时更 旺了，而且还要為孩子著想。」
我的心开始纠结。我把我的马修带回我们的现代以后，胡巴德将是少数几个知道他的未来——而且知 道有个女巫在其中——的人。
「你休想利用你对我的了解来对付马修。不能在他做了这麼多i—改变那麼多——之后。」
「不能吗？」胡巴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告诉我，為了保护他的追随者，他会不择手段。「我们之间有 很多嫌隙呢。」
「那我另外设法保障他们的安全好了。」我决定离开。
「安妮已经是我的孩子。她是个女巫，也是我家族的一员。我会照顾她过得幸福。但杰克?黑衣修士 是另一回事。他不是超自然生物，只能自谋生计。」
「他还是个孩子——小男孩！」
「但他不是我的孩子，妳也不是。我不欠你们任何东西。日安，罗伊登夫人。」胡巴德把头转开。
「如果我是你家族的一员呢，会怎麼样？你会接受我的要求，照顾杰克吗？你会承认马修与我的血 缘，出面保护他吗？」我现在考虑的是十六世纪的马修。我们回到现在，另一个马修还得留在十六世纪的 伦敦。
「只要妳把血献给我，杰克、马修，还有妳未出生的孩子，就都不用害怕我或我的手下。」胡巴德面 无表情地宣布，但他目光中却带著我曾经在鲁道夫眼中看到过的贪婪。
「你要多少血？」思考。活下去。
「很少。充其量一滴就够。」胡巴德坚定不移地看著我。
「我不能让你直接从我身上吸血。马修会知道——毕竟我们是配偶。」我道。胡巴德的目光在我胸前 一闪而过。
「我通常直接从我孩子的脖子上接受奉献。」
「我相信是如此，胡巴德神父。但你要了解我的状况，这种方式非但不可能，甚至有害无益。」我沉 默了 一会儿，暗地裡盼望胡巴德的飢渴——寻求权力、关於马修和我的祕密、一旦有必要可以挟持柯雷孟 家族的东西——会佔上风。「我可以用一个杯子。」
「不行，」胡巴德摇头道??「妳的血会被污染。一定要纯净。」
「那就用银杯。」我想起大厨在七塔给我的训诲。
「妳就割开手腕上的静脉，举在我嘴巴上方，让血滴进嘴裡。我们彼此不接触。」胡巴德一脸不悦 道：「否则我就要怀疑妳奉献的诚意了。」
「好吧，胡巴德神父，我接受你的条件。」我解开右手的袖口，把袖子往上捲。这麼做的时候，我对 珂拉提出一个无声的请求。「你要在哪儿进行这件事？我以前看见的方式是你的孩子跪在你面前，但如果 我要把血滴进你嘴裡，这样就行不通了。」
「这是神圣的誓约。在上帝眼中，谁跪并不重要。」令我大吃一惊，胡巴德跪在我面前的地板上。他 交给我一把刀。
「我不需要那个。」我对自己手腕上蓝色的静脉弹一下手指，念了一个简单的释放咒，立刻出现一道
红色的细痕。血涌了上来。
胡巴德张开嘴，眼睛盯著我的脸。他在等我反悔，或以某种方式欺骗他。但我会按照字面意义遵守这 约定，只不过不会在精神上接受它。谢谢妳，伊索奶奶。我道，為她教我如何应付这个男人而送上一个无 声的祝福。.
我把手腕悬在他嘴巴上，握紧拳头。一滴血滚到我手臂边缘，开始坠落。胡巴德用力闭上眼睛，好像 要集中注意力，吸收我的血即将告诉他的知识。
「血，无非就是火与水。，」我喃喃道。我召唤风来减缓那滴血落下的速度。风的力量逐渐增强，把坠 落的血珠凝固成冰，它落在胡巴德舌上，变成边缘锋利的晶体。吸血鬼大惑不解，猛然张开眼睛。
「充其量一滴。」风已经吹乾我皮肤上的血跡，在蓝色静脉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红色迷宫。「你是服事 上帝的人，重然诺，不是吗，胡巴德神父？」
珂拉的尾巴鬆开我的腰。牠用尾巴遮蔽这笔骯脏的交易，不让宝宝知道，但现在牠好像很想用尾巴敲 昏胡巴德。
我慢慢缩回手臂，胡巴德很想把它抓过去，.凑在嘴边。我看见这念头横过他脑海，就如同我以前看见 爱德华?，凯利企图用手杖打我一样清晰。但他知道利害所在。我又悄声念了另一个简单的咒语，让伤口合. 拢，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妳下次到伦敦，」胡巴德低声道：「上帝会悄悄通知我。如果祂愿意，我们会再相见。但记住这一 点：从今以后，无论妳去哪裡，甚至死亡，都会有一小部分的妳活在我体内。」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的话有威胁意味，但他的表情却若有所思，甚至带著哀伤。我加快脚步走 出教堂地下室，」心只想尽可能离安卓?胡巴德越远越好。
「别矣，戴安娜.毕夏普。」他在我背后喊道。
我走过半个市区才想到，不论那一滴血洩漏的情报是多是少，胡巴德已知道了我真正的名字。
回到鹿冠时，华特与马修正相对著大吼大叫。芮利的马夫也听见他们吵架。他站在院子裡，牵著华特 的黑马，聆听争吵的内容从敞开的窗户传出来。
「那样我会送命——她也死路一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怀孕！」怪哉，说话的人却是华特。
「你不能為了效忠女王而拋弃你心爱的女人和自己的亲生孩子，华特。伊丽莎白会知道你背叛她，贝 丝的一生也毁了。」
「你要我怎麼办？跟她结婚吗？如果未经女王批准就这麼做，我会被逮捕。」
「不论发生什麼事，你都活得下去。」马修淡然道。「但如果贝丝失去你的保护，她会活不下去 了。」
「你在与戴安娜有关的事上撒了那麼多谎，怎麼还装得出一副在意婚姻中诚信的嘴脸？有时候你坚持 你们结过婚，却逼我们发誓，如果有陌生的巫族或魅人来打听，一定要否认这件事。」华特降低了音量， 但语气仍然很激烈。「你以為我会相信，你要回到原来的地方，还公开承认她是你的妻子？」
我毫无预警钻进屋子裡。
马修欲语又止。
「我看是不会。」华特道。他正在戴手套。
「你们两个就想用这种方式道别？」我问道。
「戴安娜。」华特警戒地说。
「哈囉，华特。你的马夫牵著马在楼下。」
他向门口走去，又停下。「理智一点，马修。我不能在宫裡名誉扫地。贝丝比谁都了解，女王的怒火
有多麼危险。伊丽莎白的朝廷裡，幸运稍纵即逝，一朝失宠就永世不得翻身。」
马修目送他的朋友大踏步下楼。「上帝原谅我。我第一次听到这计画时，还说这是明智的对策。可怜 的贝丝。」
「我们离开后，她会有什麼下场？」我问。
「到了秋季，贝丝的身孕就遮不住了。他们会偷偷结婚。但女王质问他俩的关係时，华特会否认。三 番两次下来，贝丝的名节就毁了，她丈夫的骗局也瞒不下去，他们两个都会被逮捕。」
「孩子呢？」我低声问。
「三月诞生，同一年的秋季就死了。」马修在桌前坐下，双手捧著头。「我会写信给我父亲，确定贝 丝能得到他的保护。或许苏珊娜?诺曼可以在怀孕期间照顾她。」
「你父亲或苏珊娜都不能替她挡住芮利否认造成的打击。」我把手放在他袖子上。「我们回去以后， 你会否认我们结过婚吗？」
「不是那麼简单。」马修用烦乱的眼神看著我。
「那是华特说的。你说他做错了。」我想起伊索奶奶的预言。「『旧世界死亡，新世界诞生。』总有 一天，你必须在过去的安全与未来的承诺之间做个抉择，马修。」
「再怎麼努力尝试，都治不好过去的伤。」他道：「女王懊悔过去做的错误决策时，我都这麼劝她。 盖洛加斯一定会说，我又自食其果了。」
「这回被你抢先说去了，叔叔。」盖洛加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卸下一堆包裹。「我帮你买了纸，还 有笔。.这药水是给杰克治喉咙痛的。」
「他成天跟汤姆爬到塔顶上聊星星，就有这种下场。」马修搓搓自己的脸：「我们必须确定汤姆生活 无虞，盖洛加斯。华特快不能帮他保住那份差事了。必须由亨利?波西扛起这个担子^^不是第一次了
——但我也会供应他的生活所需。」
「说到汤姆，你有没有看到他观察天体的单眼镜片设计图。他跟杰克称之為望星眼镜。」
我的头皮发麻，房间裡的许多线条啪地一弹，忽然贮满了能量，时间在角落裡低声抗议。
「望星眼镜。」我保持声音平静。「长什麼样子？」
「妳自己去问他。」盖洛加斯朝楼梯偏一下头。杰克和抹布横衝直撞跑进房间。汤姆心不在焉跟在后 面，手裡托著一副破裂的眼镜。
「妳如果介入，一定会在未来留下痕跡，戴安娜。」马修警告道。
「看，看，看。」杰克挥舞著一大块木头。抹布追著那块木头，每次见它从面前掠过，就张口想咬。
「哈利奥特老爷说，只要把它中间挖空，两头镶上玻璃，就会让远处的东西看起来很近。你会刻木头吗， 罗伊登老爷？如果不会，你想圣东斯顿那个细木工匠会教我吗？还有麵包吗？哈利奥特老爷的肚子整个下 午都在咕嚕咕嚕呢。」
「给我看看。」我道，伸手去拿那块木头。「麵包在楼梯口的柜子裡，杰克，不是一直都放那儿吗？ 拿一个给哈利奥特老爷，你自己拿一个。还有，不可以，」孩子才张口，我就打断他：「抹布不可以跟你 合吃一个。」
「日安，罗伊登夫人。」汤姆梦游似的说道：「如果这麼简的一副眼镜，能让人看到圣经裡上帝的 话，设计得复杂一点，当然也能帮助他看到大自然这本书裡上帝的鬼斧神工。谢谢你，杰克。」汤姆心不 在焉地咬了 一口麵包。
「你怎麼把它设计得更复杂呢？」我大声问，屏住了呼吸。
「我要用凸透镜和凹透镜，就像去年我在拿坡里绅士德拉波塔写的一本书中读到的那样。光靠我的手 臂，没办法使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所以我们要尝试用那块木头延伸手臂的长度。」
汤姆这几句话改变了科学的歷史。我不需要扰乱过去——只要确定过去没有被人遗忘就够了。
「这些不过是胡思乱想罢了。我得把观念画在纸上，以后再慢慢思考。」汤姆嘆口气。
这是近代科学家普遍的困境。他们不了解出版的重要性，以汤玛斯?哈利奥特為例，他的观念注定会 因為没有人出版而消灭。
「我想你说得对，汤姆。但这块木头的长度也不够。」我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若是需要一根空心 的长管子，瓦林先生恐怕比圣东斯顿的细木工匠更帮得上忙。我们去找他怎麼样？」
「好！」杰克跳到半空中。「瓦林先生有各式各样的齿轮和弹簧，哈利奥特老爷。他给过我一个，收 在我的宝物箱裡。我那个不及罗伊登夫人的大，但弹性也很好。可以现在就去吗？」
「婶娘要做什麼？」盖洛加斯问马修，两人都既困惑又充满戒备。
「我猜她要因為华特没有把未来放在心上而惩罚他。」马修温和地说。
「哦。那倒还好。可是我怎麼好像闻到麻烦的气息。」
「麻烦永远存在。」马修道：「妳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吗，我的小母狮？」
发生了这麼多无法挽救的事。我唤不回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救不了苏格兰的女巫。我们大老远把艾许 摩尔七八二号从布拉格带回来，却发现不可能把它安全地带进未来。我们跟我父亲说了再见，即将离开我 们的朋友。这些经验大部分都会消失，不留一丝痕跡。但我有办法让汤姆的望远镜流传到后世。
我点点头。「过去改变了我们，马修。凭什麼我们不能改变它？」
马修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去找瓦林先生吧，让他记我的帐。」
「谢谢你。」我弯腰，凑在他耳畔道：「别担心，我带安妮一起去。她会跟他议价。况且，一五九一 年，谁知道望远镜该卖多少钱呢？」
於是一个女巫、一个魔族、两个孩子、一隻狗，就在那天下午去了瓦林先生店裡。当天晚上，我发请
帖给我们的朋友，邀请他们第二天晚上来与我们共度。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我规划望远镜和晚 餐时，马修把罗杰?培根那本《真正的祕密中的祕密》送到摩特雷克。我不愿意目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交 还狄博士手中。但我知道，它必须先回到这位錬金术师庞大的图书收藏裡，埃利亚斯?艾许摩尔才有机会 在十七世纪将它买下。把这本书交给别人保管，做来并不容易，就像在我们刚抵达时，把那尊戴安娜女神 的小雕像交给克特一样。我们离开后，遗留的生活细节，都交给盖洛加斯和彼埃处理。他们收拾细软，清 空箱笼，重新分配资金，把私人物品送去老房子，务实的效率显示，同样的事他们已做过不知多少遍。
再过几小时就要离开，我从瓦林先生那儿取回一个用软皮革包扎的笨重包裹，半路上忽然看到派饼店 门外，有一个年约十岁的女孩站在街上，著迷地盯著橱窗裡的商品看。她让我想起这年纪的自己，同样乱 蓬蓬的草黄色头髮，长得跟骨架不相称的手臂。那女孩全身一僵，好像知道有人在看她。我们目光接触 时，我知道原因了：她是个女巫。
「芮碧嘉！」一个女人从店裡走出来，喊道。一看到她，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因為她活脱脱就是我 母亲和莎拉的综合。
芮碧嘉没说话，却继续看著我，好像见了鬼一样。她母亲也抬起头，看是什麼引起女儿的注意，随即 惊呼一声。她把我的脸和体型看在眼裡，眼光刺痛我的皮肤。她也是个女巫。
我勉强挪动双脚，往派饼店走，每一步都让我更接近那两个女巫。母亲用裙子兜住孩子，芮碧嘉扭动 身体反抗。
「她好像奶奶。」芮碧嘉悄声道，试图把我看得更清楚。
「噱。」她的母亲对她说，然后歉意地看我一眼。「妳知道奶奶已经去世了，芮碧嘉。」
「我叫戴安娜.罗伊登。」我对她们身后的招牌点头示意。「我就住在这裡，鹿冠。」
「原来妳是——」妇人瞪大眼睛，把芮碧嘉拉近一点。
「我叫芮碧嘉?怀特。」女孩毫不在乎母亲的反应。她摇摇晃晃，行了一个浅浅的屈膝礼。那动作也 很眼熟。
「很高兴认识妳。妳们新搬到黑衣修士区吗？」我随口搭訕，希望能拖越久越好，即使只為了多看几 眼她们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是。我们住在史密斯菲德市场附近的医院旁边。」芮碧嘉解释道。
「医院病房客满的时候，我们会收留病人。」妇人迟疑了 一下。「我叫布丽姬?怀特，芮碧嘉是我女 儿。」
即使没有芮碧嘉和布丽姬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我也打从骨髓裡认识这两隻超自然生物。布丽姬.毕夏 普出生在一六三二年前后，毕夏普家传魔法书的第一个名字是布丽姬的外婆——芮碧嘉?戴维斯。我面前 这个十岁女孩是否有朝一日结婚，冠上夫姓，使用那名字9.
芮碧嘉的注意力被我颈畔某个东西吸引。我伸手去摸。伊莎波的耳环。
当初我用三件物品把马修和我带回过去：：一本《浮士德》的手稿、一颗银製棋子，还有一枚藏在布 丽姬?毕夏普的布娃娃裡的耳环。就是这耳环。我举手将纤细的金鉤从耳朵上取下。根据我与杰克相处的 经验，我知道要给孩子留下长久印象，必须保持眼睛接触。我蹲下来，这样我们的身高就一样了。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保管这个。1—我把耳环举起来。「有一天我会需要它。妳愿意帮我收著它吗？」
芮碧嘉严肃地看著我，点点头。我握住她的手，感觉一股相知的电流在我们中间通过，我随即把镶了 珍珠的掐丝耳环放进她手心。她紧紧握住，略嫌迟了一步地问布丽姬：「可以吗，妈妈？」
「我想应该可以吧。」她母亲有点迟疑地回答：「来吧，芮碧嘉，我们得走了。」
「谢谢妳。」我站起身，拍拍芮碧嘉的肩膀，同时注视著布丽姬的眼睛道：「谢谢妳。」
我觉得有个眼神在推搡我，但我一直等到芮碧嘉和布丽姬都走出视线，才回过头来，面对克里斯多
夫?马罗。
「罗伊登夫人。」克特的声音沙哑，面如死灰。「华特告诉我，你们今晚就要离开。」
「我拜託他告诉你的。」我用纯粹的意志力强迫克特正视我。这是另一件我可以弥补的事：我要确保 马修跟他一度视作最亲密朋友的人好好告别。
克特低头看自己的脚。「我不应该来的。」
「我原谅你，克特。」
马罗惊讶地抬头。他张口结舌问道：「為什麼？」
「因為你爱他，也因為只要马修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怪到你头上，一部分的他就会留在这儿，永远带 不走。」我简单地说：「到楼上来，跟他告别吧。」
马修在楼梯口等我们，他已猜到我会带人回家。我往我们的卧室走去时，温柔地在他唇上吻了 一下。 「你父亲原谅了你。」我低声道：「给克特同样的礼物，就算回报他吧。」
然后我就听任他们利用剩下的少许时间，尽他们所能修补一切。
几小时后，我把那根铁管交给哈利奥特。「这是你的望星眼镜。」
「这是我用砲筒改装的I做了很多调整，当然。」製作捕鼠器和时鐘的高手瓦林师傅解释道：「上 面还有刻字，依照罗伊登夫人的要求。」
侧面刻著一面小巧美丽的长方形银色飘带，字就刻在裡面。
「N ?瓦林製造我，T ?哈利奥特发明我，一五九一年。」我对瓦林师傅露出愉快的微笑。「完
美。」
「现在可以去看月亮了吗？」杰克往门口衝去。「月亮已经比圣密尔翠教堂的鐘还大了丨?」
於是身兼数学家和语言学家的汤玛斯?哈利奥特，坐著一张从阁楼裡搬下来的破藤椅，在鹿冠的院子 裡写下科学史的新页。他对著月亮，调节那根装了两块眼镜片的长金属管，发出愉快的嘆息。
「看啊，杰克，正如德拉波塔说的。」汤姆邀请杰克坐他腿上，将管子的一端凑在他兴奋不已的助手 眼睛上。「两个镜片，凸透镜加凹透镜，只要距离对，果真解决了问题。」
杰克之后，我们轮流去看。
「嗯，跟我预期的不一样。」乔治?查普曼有点失望地说。「你们不认為月亮应该更多采多姿嘛。我 觉得我还比较喜欢诗人笔下的神祕之月，汤姆。」
「嗯，一点都不完美。」亨利抱怨著揉揉眼睛，又凑到管子上观测。
「当然不完美。世上任何东西都不完美。」克特道。「你不能相信哲学家说的每句话，哈尔，那会完 蛋的。你已经看到哲学对汤姆毫无益处了。」
我瞄一眼马修，露出微笑。我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黑夜学派的成员唇枪舌剑了。
「至少汤姆养得活自己，比起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剧作家都高明太多了。」华特瞇著眼睛从管子望出 去，吹了一声口哨。「如果你在我们去维吉尼亚前想出这点子就好了，汤姆。我们安全地待在船上，透过 它观察海岸，一定很有用。你来看啊，盖洛加斯，看我说得对不对。」
「你说的从来不会错，华特。」盖洛加斯对杰克挤挤眼睛道??「好好学我的榜样，小杰克。付你工钱 的老闆永远是对的。」
我也邀请了伊索奶奶和苏珊娜，她们也看了汤姆的望星眼镜。她们对这项发明并不特别起劲，但只要 提醒一下，也会发出兴奋的欢呼。
「男人為什麼总喜欢把心思花在这种无聊的小东西上？」苏珊娜悄声对我说。「即使没有这个新仪 器，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月球表面一点都不光滑。他们难道没长眼睛吗？」
享受过观察天体之乐，就只剩依依不捨的离情了。我们让安妮跟伊索奶奶一块儿离开，藉口苏珊娜护 送老夫人穿过市区时需要帮手。我的告别词说得轻快简短，安妮不确定地看著我。
「妳还好吗，夫人？要不要我留下呢？」
「不用，安妮。妳跟阿姨和伊索奶奶去吧。」我忍住泪水。马修曾经跟多少人告别，他怎麼承受得住？
接下来离开的是克特、乔治、华特，他们粗声粗气说再见，跟马修互握手臂，祝他顺利。
「来吧，杰克。你和汤姆跟我一起回家。」亨利?波西道。「夜还很长呢。」
「我不想去。」杰克道。他转身扑向马修，眼睛瞪得老大。这孩子意识到重大变故即将来临。
马修跪在他面前。「没什麼好怕的，杰克。你认识哈利奥特老爷和诺森伯兰爵爷，他们不会让你受到 伤害。」
「如果我做噩梦呢？」杰克低声道。
「噩梦就像哈利奥特老爷的望星眼镜。不过是光线的把戏，让远方的东西看起来好像很近，而且比实 际上大。」
「哦。」杰克思考马修的回答。「所以即使我在梦裡看到.一隻妖魔，牠也抓不到我？」
马修点头道：「我告诉你一个祕密。梦是噩梦的相反。如果你梦见一个你爱的人，那个人即使在很远 的地方，看起来也很近。」他站起身，把手放在杰克头上按了 一会儿，默默為他祈福。
杰克和他的监护人离开后，就只剩盖洛加斯了。我从咒语盒裡拿出绳子，其他几件东西都留在裡面： 一颗小石头、一根白羽毛、一小截山梨树、我的珠宝，以及我父亲留下的字条。
「我会好好收藏。」他从我手中接过盒子，允诺道。那盒子在他的大手掌裡显得特别小。他用一个熊 抱把我抱起来。
「照顾好另一个马修，他才能有朝一日找到我。」我在他耳畔悄声道，用力闭紧眼睛。
我放开他，走到一旁。柯雷孟家族的两个男人用族中一贯的方式告别^^简短却情深意重。
彼埃牵著马在主教帽酒吧门外守候。马修先把我抱上马鞍，然后跨上马背。
「再见，夫人。」彼埃放开韁绳道。
「谢谢你，朋友。」我道，热泪又涌了上来。
彼埃交给马修一封信，我认出了菲利普的印鑑。「您父亲的指示，老爷。J 「如果我两天之内没在爱丁堡现身，你就来找我。」
「会的。」彼埃答应道，马修对马儿轻喝一声，我们就上了往牛津的路。
我们换了三次马，在日出前赶到老房子。芳丝娃和厨师查尔斯都被打发到别处，只有我们在。
马修把菲利普的来信竖在他的书桌上，十六世纪的马修一定看得到。这封信会差他到苏格兰去处理一 件急事。到了那儿，马修?罗伊登会在詹姆士国王的宫廷裡停留一段时间，然后消失，再到阿姆斯特丹展 开新生活。
「苏格兰王见我恢復过去的老样子，一定很高兴。」马修用手指摸摸信，评论道。「我当然不会再尝 试抢救女巫。」
「你来到这儿，造成了一些改变，马修。」我伸手搂住他的腰，说道：「现在我们要去处理我们的时 代的问题。」
我们走进好几个月前我们抵达的那间卧室。
「你知道我没有把握在穿越好几个世纪后，一定能抵达正确的时间与地点。」我警告道。
「妳已经解释过了，我的爱。我对妳有信心。」马修把手臂穿过我的手臂，紧扣著我。「让我们再一 次一起迎向未来。」
「再见，房子。」我最后一次扫视我们的第一个家。虽然我还会见到它，但所有的一切，跟这个六月
的早晨不会一样了。
角落裡蓝色和琥珀色的线不耐烦地啪啪跳动、呜呜作响，使房间裡充满光线与声音。我深深吸一口 气，编织我的咖啡色线，让末端散开。除了马修和我们身上的衣服，我们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编织者的线 绳。
「打一个结，咒语开始。」我低声道。时间的体积随著我打的每一个结扩张，直到尖叫与哀鸣震耳欲 聋。
第九个结的末端融合在一起后，我们抬起脚，四周的景物逐渐消失。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最后一次去伊索奶奶家，老师的护身灵哀戚地在巷尾等著我。我爬楼梯时，它无精打采跟在我身 后。
「所以妳要离开我们了。」伊索奶奶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说道。她穿著羊毛衫，围著披肩，火也生得 很旺。
「我们必须离开。」我弯腰亲吻她脆薄如纸的面颊。「妳今天好吗？」
「稍微好一点，多亏苏珊娜的药。」伊索奶奶咳起嗽来，那股力量让她脆弱的身躯弯成两半。咳停之 后，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点头道：「这次宝宝扎根了。」
「是的。」我微笑道：「我有害喜可以為证。妳希望我通知别人吗？」我不想让伊索奶奶承受无论情 绪或肉体上的额外负担。苏珊娜很担心她的健康，伊丽莎白?杰克森也已经分摊了通常须由巫会长老执行 的部分职责。
「没必要。这件事是凯瑟琳告诉我的。她说珂拉几天前飞出来，纵声欢笑，喋喋不休，牠每次有祕密 时都这麼做。」
我的火龙和我达成一个协议，牠把户外飞行减少為一週一次，而且只限晚间。我不怎麼情愿地答应 牠，每逢没有月亮的晚上可以增加一次，因為那种时刻，牠被误认為会喷火的末日凶兆的风险降到最低。
「原来牠到那儿去了。」我笑道。珂拉觉得跟凯瑟琳作伴很安心，凯瑟琳也喜欢踉牠玩喷火比赛。
「我们都很高兴，珂拉除了掛在烟囱上、对鬼魂尖叫，终於找到别的事做了。」伊索奶奶指著她对面 的椅子。「何不陪我坐坐？女神可能不会再赐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了。」
「妳听说苏格兰那边的消息吗？」我落座时问道。
「在妳告诉我，用怀孕做诉求，也不能让尤菲米亚?麦克林逃过火刑之后，就没听到新消息了。」自 从那天晚上，我告诉伊索奶奶，虽然马修百般奔走，柏威克那个年轻的女巫还是被烧死，她的健康就开始 走下坡。
「马修终於说服了合议会其他成员，不断增加的指控与处决必须停止。有两名被起诉的女巫翻供，说
她们的自白是刑求的结果。」
「合议会一定会停下来想一想，魅人竟然替女巫说话。」伊索奶奶正色看著我：「你们若是留下，他 的身分一定会洩漏。马修?罗伊登生活在半真半假的世界裡，但没有人能永远不被拆穿。為了孩子起见， 你们要更加小心。」
「会的。」我安慰她。「目前我还不是十分有把握，用我的八个结做时光漫步够牢靠，因為还要带上 马修和宝宝。」
「让我看看。」伊索奶奶伸出手道。我凑过去，把绳结放进她掌心。我们时光漫步时，我会把所有九 个结都打上，九个不同的结。这已经是使用最多绳结的咒语了。
伊索奶奶熟练地在红绳上做了八次交叉，然后把所有绳子的末端绑在一起，这样绳结就不可能散开。
「我是这麼做的。」清爽又漂亮，有开放式的套环与涡结，彷彿教堂窗户雕刻在石头上的线纹装饰。
「我打的不像这样。」我的笑声裡有悔恨。「每根线都歪歪扭扭的。」
「每一种编织，就像编织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女神不要我们模仿某种十全十美的观念，而是做真 正的自己。」
「好吧，那麼我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人。」我把绳结拿过来，观察它的结构。
「还有一种结，我要示范给妳看。」伊索奶奶道。
「还有？」我皱起眉头。
「第十个结。我打不出来，虽然它可能最简单。」伊索奶奶带著微笑，下巴却在颤抖。「我自己的老 师也不会打那个结。但我们还是要把它传下去，希望有一天会出现像妳这样的编织者。」
伊索奶奶弹一下长著节瘤的食指，刚绑好的结就通通鬆开了。我把红丝绳交还给她，她做了一个简单 的环。乍看绳头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周而復始的圆圈。但她手指一鬆，绳圈就散开了。
「但妳刚刚才把所有线头都集中在一起了，而且那些编织还复杂得多。」我困惑地说道。
「只要线头有交叉，我就能把末端束缚在一起，完成咒语。但唯独站在世界之间的编织者才打得出第 十个结。一她答道：「妳试试。用银色的丝线。」
我半信半疑，接起那条线的两端，形成一个圆圈。纤维啪一下接合，成為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 环。我鬆开手，但圆圈没有散开。
「编得好。」伊索奶奶满意地说。「第十个结拥有永恆的力量，是生与死的编织。它很像妳丈夫的 蛇，或珂拉有时嫌自己的尾巴碍事，把它衔在嘴裡的样子。」她举起第十个结。它是另一条咬尾蛇。房间 裡充满神祕的气氛，让我手臂上的汗毛竖立起来。「创造与毁灭是最简单的魔法，也最强大，正如同这个 最简单、也最难打的结。」.
「我不愿意用魔法摧毁任何东西。，」我道。毕夏普家族有个不製造伤害的坚强传统。我的莎拉阿姨相 信，，任何偏离这个基本信念的巫族，到头来都会自作自受、遭到报应。
「没有人要妳用女神的礼物当武器，但有时不得不这麼做。妳的魅人知道这一点。自从这裡和苏格兰 发生过那些事以后，妳也知道了。」
「或许，但我的世界不一样。」我道：「那儿比较用不著魔法武器。」
「世界会改变，戴安娜。」伊索奶奶把注意力集中在遥远的回忆上。「我的老师，乌苏拉妈妈是个伟 大的编织者。苏格兰的可怕事件-I同时妳来改变我们的世界——发生时，我想起她在某一年的万圣节前 夕做了 一个预言。」
她的声音一变為诵经似的歌唱腔调。
风狂雨暴，海上掀大浪，
加百列现身海与岸之上。
吹不思议号角，昭告眾生，
旧世界死亡，新世界诞生。
伊索奶奶念完，没有一缕风，，也没有爆裂的火星，干扰房间裡的闐静。她深深吸一 口气。
「都是一体，妳知道。死亡与诞生。无始亦无终的第十个结，以及魅人的蛇。前几天照耀的满月，珂 拉投在泰晤士河上、预言妳将离开的影子。旧世界与新世界。」伊索奶奶的笑容收敛了一下。「妳来找 我，我很高兴，戴安娜?罗伊登。妳要离开，虽出於必然，我的心还是很沉重。」
「通常马修要离开我的城市前，都会先跟我打个招呼。」教堂的地窖裡，胡巴德把苍白的手搭在他 那把椅子的雕花扶手上。高高的上方，正有人在為下一场仪式做準备。「什麼风把妳吹来的，罗伊登夫 人？」
「我来找你谈安妮和杰克。」
‘胡巴德奇怪的眼睛打量著我，看我从衣袋裡取出一个小巧的皮革钱包，裡面是他们两人各五年份的工
资。
「我要离开伦敦，我希望你收著这个，替他们保管。」我把钱包向胡巴德递过去，他却不接。
「没必要，夫人。j
「拜託你。如果能带他们同行，我一定带。但因為他们不能去，我一定要确定有人会照顾他们。」 「妳用什麼回报我？」
「嗄……用钱，当然嘍。」我再次送上那个钱包。
「我不需要钱，罗伊登夫人。」胡巴德往椅背上一靠，眼睛一瞇，好像要闭上了。
「你要什——」我打住。「不行。」
「上帝不会白白做任何事的。祂的计画中没有意外。祂要妳今天到这裡来，因為祂要确定，凡是与妳 有血缘关係的人都不需要害怕我或我的孩子。」
「我的保护者够多了。」我反驳道。
「妳觉得妳丈夫也是这样吗？」胡巴德看一眼我的胸部。「现在他血管裡的妳的血，比你们刚来时更 旺了，而且还要為孩子著想。」
我的心开始纠结。我把我的马修带回我们的现代以后，胡巴德将是少数几个知道他的未来——而且知 道有个女巫在其中——的人。
「你休想利用你对我的了解来对付马修。不能在他做了这麼多i—改变那麼多——之后。」
「不能吗？」胡巴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告诉我，為了保护他的追随者，他会不择手段。「我们之间有 很多嫌隙呢。」
「那我另外设法保障他们的安全好了。」我决定离开。
「安妮已经是我的孩子。她是个女巫，也是我家族的一员。我会照顾她过得幸福。但杰克?黑衣修士 是另一回事。他不是超自然生物，只能自谋生计。」
「他还是个孩子——小男孩！」
「但他不是我的孩子，妳也不是。我不欠你们任何东西。日安，罗伊登夫人。」胡巴德把头转开。
「如果我是你家族的一员呢，会怎麼样？你会接受我的要求，照顾杰克吗？你会承认马修与我的血 缘，出面保护他吗？」我现在考虑的是十六世纪的马修。我们回到现在，另一个马修还得留在十六世纪的 伦敦。
「只要妳把血献给我，杰克、马修，还有妳未出生的孩子，就都不用害怕我或我的手下。」胡巴德面 无表情地宣布，但他目光中却带著我曾经在鲁道夫眼中看到过的贪婪。
「你要多少血？」思考。活下去。
「很少。充其量一滴就够。」胡巴德坚定不移地看著我。
「我不能让你直接从我身上吸血。马修会知道——毕竟我们是配偶。」我道。胡巴德的目光在我胸前 一闪而过。
「我通常直接从我孩子的脖子上接受奉献。」
「我相信是如此，胡巴德神父。但你要了解我的状况，这种方式非但不可能，甚至有害无益。」我沉 默了 一会儿，暗地裡盼望胡巴德的飢渴——寻求权力、关於马修和我的祕密、一旦有必要可以挟持柯雷孟 家族的东西——会佔上风。「我可以用一个杯子。」
「不行，」胡巴德摇头道??「妳的血会被污染。一定要纯净。」
「那就用银杯。」我想起大厨在七塔给我的训诲。
「妳就割开手腕上的静脉，举在我嘴巴上方，让血滴进嘴裡。我们彼此不接触。」胡巴德一脸不悦 道：「否则我就要怀疑妳奉献的诚意了。」
「好吧，胡巴德神父，我接受你的条件。」我解开右手的袖口，把袖子往上捲。这麼做的时候，我对 珂拉提出一个无声的请求。「你要在哪儿进行这件事？我以前看见的方式是你的孩子跪在你面前，但如果 我要把血滴进你嘴裡，这样就行不通了。」
「这是神圣的誓约。在上帝眼中，谁跪并不重要。」令我大吃一惊，胡巴德跪在我面前的地板上。他 交给我一把刀。
「我不需要那个。」我对自己手腕上蓝色的静脉弹一下手指，念了一个简单的释放咒，立刻出现一道
红色的细痕。血涌了上来。
胡巴德张开嘴，眼睛盯著我的脸。他在等我反悔，或以某种方式欺骗他。但我会按照字面意义遵守这 约定，只不过不会在精神上接受它。谢谢妳，伊索奶奶。我道，為她教我如何应付这个男人而送上一个无 声的祝福。.
我把手腕悬在他嘴巴上，握紧拳头。一滴血滚到我手臂边缘，开始坠落。胡巴德用力闭上眼睛，好像 要集中注意力，吸收我的血即将告诉他的知识。
「血，无非就是火与水。，」我喃喃道。我召唤风来减缓那滴血落下的速度。风的力量逐渐增强，把坠 落的血珠凝固成冰，它落在胡巴德舌上，变成边缘锋利的晶体。吸血鬼大惑不解，猛然张开眼睛。
「充其量一滴。」风已经吹乾我皮肤上的血跡，在蓝色静脉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红色迷宫。「你是服事 上帝的人，重然诺，不是吗，胡巴德神父？」
珂拉的尾巴鬆开我的腰。牠用尾巴遮蔽这笔骯脏的交易，不让宝宝知道，但现在牠好像很想用尾巴敲 昏胡巴德。
我慢慢缩回手臂，胡巴德很想把它抓过去，.凑在嘴边。我看见这念头横过他脑海，就如同我以前看见 爱德华?，凯利企图用手杖打我一样清晰。但他知道利害所在。我又悄声念了另一个简单的咒语，让伤口合. 拢，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妳下次到伦敦，」胡巴德低声道：「上帝会悄悄通知我。如果祂愿意，我们会再相见。但记住这一 点：从今以后，无论妳去哪裡，甚至死亡，都会有一小部分的妳活在我体内。」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的话有威胁意味，但他的表情却若有所思，甚至带著哀伤。我加快脚步走 出教堂地下室，」心只想尽可能离安卓?胡巴德越远越好。
「别矣，戴安娜.毕夏普。」他在我背后喊道。
我走过半个市区才想到，不论那一滴血洩漏的情报是多是少，胡巴德已知道了我真正的名字。
回到鹿冠时，华特与马修正相对著大吼大叫。芮利的马夫也听见他们吵架。他站在院子裡，牵著华特 的黑马，聆听争吵的内容从敞开的窗户传出来。
「那样我会送命——她也死路一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怀孕！」怪哉，说话的人却是华特。
「你不能為了效忠女王而拋弃你心爱的女人和自己的亲生孩子，华特。伊丽莎白会知道你背叛她，贝 丝的一生也毁了。」
「你要我怎麼办？跟她结婚吗？如果未经女王批准就这麼做，我会被逮捕。」
「不论发生什麼事，你都活得下去。」马修淡然道。「但如果贝丝失去你的保护，她会活不下去 了。」
「你在与戴安娜有关的事上撒了那麼多谎，怎麼还装得出一副在意婚姻中诚信的嘴脸？有时候你坚持 你们结过婚，却逼我们发誓，如果有陌生的巫族或魅人来打听，一定要否认这件事。」华特降低了音量， 但语气仍然很激烈。「你以為我会相信，你要回到原来的地方，还公开承认她是你的妻子？」
我毫无预警钻进屋子裡。
马修欲语又止。
「我看是不会。」华特道。他正在戴手套。
「你们两个就想用这种方式道别？」我问道。
「戴安娜。」华特警戒地说。
「哈囉，华特。你的马夫牵著马在楼下。」
他向门口走去，又停下。「理智一点，马修。我不能在宫裡名誉扫地。贝丝比谁都了解，女王的怒火
有多麼危险。伊丽莎白的朝廷裡，幸运稍纵即逝，一朝失宠就永世不得翻身。」
马修目送他的朋友大踏步下楼。「上帝原谅我。我第一次听到这计画时，还说这是明智的对策。可怜 的贝丝。」
「我们离开后，她会有什麼下场？」我问。
「到了秋季，贝丝的身孕就遮不住了。他们会偷偷结婚。但女王质问他俩的关係时，华特会否认。三 番两次下来，贝丝的名节就毁了，她丈夫的骗局也瞒不下去，他们两个都会被逮捕。」
「孩子呢？」我低声问。
「三月诞生，同一年的秋季就死了。」马修在桌前坐下，双手捧著头。「我会写信给我父亲，确定贝 丝能得到他的保护。或许苏珊娜?诺曼可以在怀孕期间照顾她。」
「你父亲或苏珊娜都不能替她挡住芮利否认造成的打击。」我把手放在他袖子上。「我们回去以后， 你会否认我们结过婚吗？」
「不是那麼简单。」马修用烦乱的眼神看著我。
「那是华特说的。你说他做错了。」我想起伊索奶奶的预言。「『旧世界死亡，新世界诞生。』总有 一天，你必须在过去的安全与未来的承诺之间做个抉择，马修。」
「再怎麼努力尝试，都治不好过去的伤。」他道：「女王懊悔过去做的错误决策时，我都这麼劝她。 盖洛加斯一定会说，我又自食其果了。」
「这回被你抢先说去了，叔叔。」盖洛加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卸下一堆包裹。「我帮你买了纸，还 有笔。.这药水是给杰克治喉咙痛的。」
「他成天跟汤姆爬到塔顶上聊星星，就有这种下场。」马修搓搓自己的脸：「我们必须确定汤姆生活 无虞，盖洛加斯。华特快不能帮他保住那份差事了。必须由亨利?波西扛起这个担子^^不是第一次了
——但我也会供应他的生活所需。」
「说到汤姆，你有没有看到他观察天体的单眼镜片设计图。他跟杰克称之為望星眼镜。」
我的头皮发麻，房间裡的许多线条啪地一弹，忽然贮满了能量，时间在角落裡低声抗议。
「望星眼镜。」我保持声音平静。「长什麼样子？」
「妳自己去问他。」盖洛加斯朝楼梯偏一下头。杰克和抹布横衝直撞跑进房间。汤姆心不在焉跟在后 面，手裡托著一副破裂的眼镜。
「妳如果介入，一定会在未来留下痕跡，戴安娜。」马修警告道。
「看，看，看。」杰克挥舞著一大块木头。抹布追著那块木头，每次见它从面前掠过，就张口想咬。
「哈利奥特老爷说，只要把它中间挖空，两头镶上玻璃，就会让远处的东西看起来很近。你会刻木头吗， 罗伊登老爷？如果不会，你想圣东斯顿那个细木工匠会教我吗？还有麵包吗？哈利奥特老爷的肚子整个下 午都在咕嚕咕嚕呢。」
「给我看看。」我道，伸手去拿那块木头。「麵包在楼梯口的柜子裡，杰克，不是一直都放那儿吗？ 拿一个给哈利奥特老爷，你自己拿一个。还有，不可以，」孩子才张口，我就打断他：「抹布不可以跟你 合吃一个。」
「日安，罗伊登夫人。」汤姆梦游似的说道：「如果这麼简的一副眼镜，能让人看到圣经裡上帝的 话，设计得复杂一点，当然也能帮助他看到大自然这本书裡上帝的鬼斧神工。谢谢你，杰克。」汤姆心不 在焉地咬了 一口麵包。
「你怎麼把它设计得更复杂呢？」我大声问，屏住了呼吸。
「我要用凸透镜和凹透镜，就像去年我在拿坡里绅士德拉波塔写的一本书中读到的那样。光靠我的手 臂，没办法使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所以我们要尝试用那块木头延伸手臂的长度。」
汤姆这几句话改变了科学的歷史。我不需要扰乱过去——只要确定过去没有被人遗忘就够了。
「这些不过是胡思乱想罢了。我得把观念画在纸上，以后再慢慢思考。」汤姆嘆口气。
这是近代科学家普遍的困境。他们不了解出版的重要性，以汤玛斯?哈利奥特為例，他的观念注定会 因為没有人出版而消灭。
「我想你说得对，汤姆。但这块木头的长度也不够。」我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若是需要一根空心 的长管子，瓦林先生恐怕比圣东斯顿的细木工匠更帮得上忙。我们去找他怎麼样？」
「好！」杰克跳到半空中。「瓦林先生有各式各样的齿轮和弹簧，哈利奥特老爷。他给过我一个，收 在我的宝物箱裡。我那个不及罗伊登夫人的大，但弹性也很好。可以现在就去吗？」
「婶娘要做什麼？」盖洛加斯问马修，两人都既困惑又充满戒备。
「我猜她要因為华特没有把未来放在心上而惩罚他。」马修温和地说。
「哦。那倒还好。可是我怎麼好像闻到麻烦的气息。」
「麻烦永远存在。」马修道：「妳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吗，我的小母狮？」
发生了这麼多无法挽救的事。我唤不回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救不了苏格兰的女巫。我们大老远把艾许 摩尔七八二号从布拉格带回来，却发现不可能把它安全地带进未来。我们跟我父亲说了再见，即将离开我 们的朋友。这些经验大部分都会消失，不留一丝痕跡。但我有办法让汤姆的望远镜流传到后世。
我点点头。「过去改变了我们，马修。凭什麼我们不能改变它？」
马修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去找瓦林先生吧，让他记我的帐。」
「谢谢你。」我弯腰，凑在他耳畔道：「别担心，我带安妮一起去。她会跟他议价。况且，一五九一 年，谁知道望远镜该卖多少钱呢？」
於是一个女巫、一个魔族、两个孩子、一隻狗，就在那天下午去了瓦林先生店裡。当天晚上，我发请
帖给我们的朋友，邀请他们第二天晚上来与我们共度。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我规划望远镜和晚 餐时，马修把罗杰?培根那本《真正的祕密中的祕密》送到摩特雷克。我不愿意目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交 还狄博士手中。但我知道，它必须先回到这位錬金术师庞大的图书收藏裡，埃利亚斯?艾许摩尔才有机会 在十七世纪将它买下。把这本书交给别人保管，做来并不容易，就像在我们刚抵达时，把那尊戴安娜女神 的小雕像交给克特一样。我们离开后，遗留的生活细节，都交给盖洛加斯和彼埃处理。他们收拾细软，清 空箱笼，重新分配资金，把私人物品送去老房子，务实的效率显示，同样的事他们已做过不知多少遍。
再过几小时就要离开，我从瓦林先生那儿取回一个用软皮革包扎的笨重包裹，半路上忽然看到派饼店 门外，有一个年约十岁的女孩站在街上，著迷地盯著橱窗裡的商品看。她让我想起这年纪的自己，同样乱 蓬蓬的草黄色头髮，长得跟骨架不相称的手臂。那女孩全身一僵，好像知道有人在看她。我们目光接触 时，我知道原因了：她是个女巫。
「芮碧嘉！」一个女人从店裡走出来，喊道。一看到她，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因為她活脱脱就是我 母亲和莎拉的综合。
芮碧嘉没说话，却继续看著我，好像见了鬼一样。她母亲也抬起头，看是什麼引起女儿的注意，随即 惊呼一声。她把我的脸和体型看在眼裡，眼光刺痛我的皮肤。她也是个女巫。
我勉强挪动双脚，往派饼店走，每一步都让我更接近那两个女巫。母亲用裙子兜住孩子，芮碧嘉扭动 身体反抗。
「她好像奶奶。」芮碧嘉悄声道，试图把我看得更清楚。
「噱。」她的母亲对她说，然后歉意地看我一眼。「妳知道奶奶已经去世了，芮碧嘉。」
「我叫戴安娜.罗伊登。」我对她们身后的招牌点头示意。「我就住在这裡，鹿冠。」
「原来妳是——」妇人瞪大眼睛，把芮碧嘉拉近一点。
「我叫芮碧嘉?怀特。」女孩毫不在乎母亲的反应。她摇摇晃晃，行了一个浅浅的屈膝礼。那动作也 很眼熟。
「很高兴认识妳。妳们新搬到黑衣修士区吗？」我随口搭訕，希望能拖越久越好，即使只為了多看几 眼她们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是。我们住在史密斯菲德市场附近的医院旁边。」芮碧嘉解释道。
「医院病房客满的时候，我们会收留病人。」妇人迟疑了 一下。「我叫布丽姬?怀特，芮碧嘉是我女 儿。」
即使没有芮碧嘉和布丽姬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我也打从骨髓裡认识这两隻超自然生物。布丽姬.毕夏 普出生在一六三二年前后，毕夏普家传魔法书的第一个名字是布丽姬的外婆——芮碧嘉?戴维斯。我面前 这个十岁女孩是否有朝一日结婚，冠上夫姓，使用那名字9.
芮碧嘉的注意力被我颈畔某个东西吸引。我伸手去摸。伊莎波的耳环。
当初我用三件物品把马修和我带回过去：：一本《浮士德》的手稿、一颗银製棋子，还有一枚藏在布 丽姬?毕夏普的布娃娃裡的耳环。就是这耳环。我举手将纤细的金鉤从耳朵上取下。根据我与杰克相处的 经验，我知道要给孩子留下长久印象，必须保持眼睛接触。我蹲下来，这样我们的身高就一样了。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保管这个。1—我把耳环举起来。「有一天我会需要它。妳愿意帮我收著它吗？」
芮碧嘉严肃地看著我，点点头。我握住她的手，感觉一股相知的电流在我们中间通过，我随即把镶了 珍珠的掐丝耳环放进她手心。她紧紧握住，略嫌迟了一步地问布丽姬：「可以吗，妈妈？」
「我想应该可以吧。」她母亲有点迟疑地回答：「来吧，芮碧嘉，我们得走了。」
「谢谢妳。」我站起身，拍拍芮碧嘉的肩膀，同时注视著布丽姬的眼睛道：「谢谢妳。」
我觉得有个眼神在推搡我，但我一直等到芮碧嘉和布丽姬都走出视线，才回过头来，面对克里斯多
夫?马罗。
「罗伊登夫人。」克特的声音沙哑，面如死灰。「华特告诉我，你们今晚就要离开。」
「我拜託他告诉你的。」我用纯粹的意志力强迫克特正视我。这是另一件我可以弥补的事：我要确保 马修跟他一度视作最亲密朋友的人好好告别。
克特低头看自己的脚。「我不应该来的。」
「我原谅你，克特。」
马罗惊讶地抬头。他张口结舌问道：「為什麼？」
「因為你爱他，也因為只要马修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怪到你头上，一部分的他就会留在这儿，永远带 不走。」我简单地说：「到楼上来，跟他告别吧。」
马修在楼梯口等我们，他已猜到我会带人回家。我往我们的卧室走去时，温柔地在他唇上吻了 一下。 「你父亲原谅了你。」我低声道：「给克特同样的礼物，就算回报他吧。」
然后我就听任他们利用剩下的少许时间，尽他们所能修补一切。
几小时后，我把那根铁管交给哈利奥特。「这是你的望星眼镜。」
「这是我用砲筒改装的I做了很多调整，当然。」製作捕鼠器和时鐘的高手瓦林师傅解释道：「上 面还有刻字，依照罗伊登夫人的要求。」
侧面刻著一面小巧美丽的长方形银色飘带，字就刻在裡面。
「N ?瓦林製造我，T ?哈利奥特发明我，一五九一年。」我对瓦林师傅露出愉快的微笑。「完
美。」
「现在可以去看月亮了吗？」杰克往门口衝去。「月亮已经比圣密尔翠教堂的鐘还大了丨?」
於是身兼数学家和语言学家的汤玛斯?哈利奥特，坐著一张从阁楼裡搬下来的破藤椅，在鹿冠的院子 裡写下科学史的新页。他对著月亮，调节那根装了两块眼镜片的长金属管，发出愉快的嘆息。
「看啊，杰克，正如德拉波塔说的。」汤姆邀请杰克坐他腿上，将管子的一端凑在他兴奋不已的助手 眼睛上。「两个镜片，凸透镜加凹透镜，只要距离对，果真解决了问题。」
杰克之后，我们轮流去看。
「嗯，跟我预期的不一样。」乔治?查普曼有点失望地说。「你们不认為月亮应该更多采多姿嘛。我 觉得我还比较喜欢诗人笔下的神祕之月，汤姆。」
「嗯，一点都不完美。」亨利抱怨著揉揉眼睛，又凑到管子上观测。
「当然不完美。世上任何东西都不完美。」克特道。「你不能相信哲学家说的每句话，哈尔，那会完 蛋的。你已经看到哲学对汤姆毫无益处了。」
我瞄一眼马修，露出微笑。我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黑夜学派的成员唇枪舌剑了。
「至少汤姆养得活自己，比起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剧作家都高明太多了。」华特瞇著眼睛从管子望出 去，吹了一声口哨。「如果你在我们去维吉尼亚前想出这点子就好了，汤姆。我们安全地待在船上，透过 它观察海岸，一定很有用。你来看啊，盖洛加斯，看我说得对不对。」
「你说的从来不会错，华特。」盖洛加斯对杰克挤挤眼睛道??「好好学我的榜样，小杰克。付你工钱 的老闆永远是对的。」
我也邀请了伊索奶奶和苏珊娜，她们也看了汤姆的望星眼镜。她们对这项发明并不特别起劲，但只要 提醒一下，也会发出兴奋的欢呼。
「男人為什麼总喜欢把心思花在这种无聊的小东西上？」苏珊娜悄声对我说。「即使没有这个新仪 器，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月球表面一点都不光滑。他们难道没长眼睛吗？」
享受过观察天体之乐，就只剩依依不捨的离情了。我们让安妮跟伊索奶奶一块儿离开，藉口苏珊娜护 送老夫人穿过市区时需要帮手。我的告别词说得轻快简短，安妮不确定地看著我。
「妳还好吗，夫人？要不要我留下呢？」
「不用，安妮。妳跟阿姨和伊索奶奶去吧。」我忍住泪水。马修曾经跟多少人告别，他怎麼承受得住？
接下来离开的是克特、乔治、华特，他们粗声粗气说再见，跟马修互握手臂，祝他顺利。
「来吧，杰克。你和汤姆跟我一起回家。」亨利?波西道。「夜还很长呢。」
「我不想去。」杰克道。他转身扑向马修，眼睛瞪得老大。这孩子意识到重大变故即将来临。
马修跪在他面前。「没什麼好怕的，杰克。你认识哈利奥特老爷和诺森伯兰爵爷，他们不会让你受到 伤害。」
「如果我做噩梦呢？」杰克低声道。
「噩梦就像哈利奥特老爷的望星眼镜。不过是光线的把戏，让远方的东西看起来好像很近，而且比实 际上大。」
「哦。」杰克思考马修的回答。「所以即使我在梦裡看到.一隻妖魔，牠也抓不到我？」
马修点头道：「我告诉你一个祕密。梦是噩梦的相反。如果你梦见一个你爱的人，那个人即使在很远 的地方，看起来也很近。」他站起身，把手放在杰克头上按了 一会儿，默默為他祈福。
杰克和他的监护人离开后，就只剩盖洛加斯了。我从咒语盒裡拿出绳子，其他几件东西都留在裡面： 一颗小石头、一根白羽毛、一小截山梨树、我的珠宝，以及我父亲留下的字条。
「我会好好收藏。」他从我手中接过盒子，允诺道。那盒子在他的大手掌裡显得特别小。他用一个熊 抱把我抱起来。
「照顾好另一个马修，他才能有朝一日找到我。」我在他耳畔悄声道，用力闭紧眼睛。
我放开他，走到一旁。柯雷孟家族的两个男人用族中一贯的方式告别^^简短却情深意重。
彼埃牵著马在主教帽酒吧门外守候。马修先把我抱上马鞍，然后跨上马背。
「再见，夫人。」彼埃放开韁绳道。
「谢谢你，朋友。」我道，热泪又涌了上来。
彼埃交给马修一封信，我认出了菲利普的印鑑。「您父亲的指示，老爷。J 「如果我两天之内没在爱丁堡现身，你就来找我。」
「会的。」彼埃答应道，马修对马儿轻喝一声，我们就上了往牛津的路。
我们换了三次马，在日出前赶到老房子。芳丝娃和厨师查尔斯都被打发到别处，只有我们在。
马修把菲利普的来信竖在他的书桌上，十六世纪的马修一定看得到。这封信会差他到苏格兰去处理一 件急事。到了那儿，马修?罗伊登会在詹姆士国王的宫廷裡停留一段时间，然后消失，再到阿姆斯特丹展 开新生活。
「苏格兰王见我恢復过去的老样子，一定很高兴。」马修用手指摸摸信，评论道。「我当然不会再尝 试抢救女巫。」
「你来到这儿，造成了一些改变，马修。」我伸手搂住他的腰，说道：「现在我们要去处理我们的时 代的问题。」
我们走进好几个月前我们抵达的那间卧室。
「你知道我没有把握在穿越好几个世纪后，一定能抵达正确的时间与地点。」我警告道。
「妳已经解释过了，我的爱。我对妳有信心。」马修把手臂穿过我的手臂，紧扣著我。「让我们再一 次一起迎向未来。」
「再见，房子。」我最后一次扫视我们的第一个家。虽然我还会见到它，但所有的一切，跟这个六月
的早晨不会一样了。
角落裡蓝色和琥珀色的线不耐烦地啪啪跳动、呜呜作响，使房间裡充满光线与声音。我深深吸一口 气，编织我的咖啡色线，让末端散开。除了马修和我们身上的衣服，我们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编织者的线 绳。
「打一个结，咒语开始。」我低声道。时间的体积随著我打的每一个结扩张，直到尖叫与哀鸣震耳欲 聋。
第九个结的末端融合在一起后，我们抬起脚，四周的景物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