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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后她取出塞弗林的书,经由一扇小窗来到费园屋顶,爬过不太坚固的屋顶斜面,抵达中间的山形墙,跨坐在生锈的风向标前,把墨水瓶卡在两片屋瓦之间,翻开书本。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又看了一遍塞弗林最后的讯息。
彼此喜欢意味着,发现彼此说着相同的语言;而彼此相爱则意味着,用相同的语言赋诗。
芙莉亚,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彼此赋诗,但至少我们在共同写着一本书。
她认为自己应该回应这段话,但所有能想到的回答,又都让她觉得太幼稚了。但她仍然想让他知道,他们的对话对她有多重要,以及,她是多么信赖他。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曾经向他提起过一些书巫的事,这似乎让他更能接纳他所拥有的天赋。
塞弗林的父亲是出版商,在十九世纪初,这项职业显然赚不了什么钱,幸好罗森克罗兹家族在好几代前就已经极为富裕,而身为唯一继承人,塞弗林的父亲也利用这笔财富,让自己得以全心投入到对文学的热爱里。有朝一日,塞弗林的兄长们会继承这项事业,而将来他该负责的职务现在也已经决定了。由于他在经营上没有任何才能或兴趣,这两年来他都在父亲的书籍装订工身边担任学徒,将来他的职务就是监管书籍制作,而他的兄长则负责销售。塞弗林似乎对自己的工作相当满意,他说过,用双手把纸张和皮革制造能永世流传的书,让他非常开心。
当时的罗森克罗兹家族人丁兴旺,塞弗林有众多的堂表兄弟姐妹,其中好几位也在尝试诗文创作。他的天赋远远超越他们。他是个天生的书巫——虽然当时还没出现“书巫”这个词汇。在他和芙莉亚通信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能利用书本力量的人。
一开始芙莉亚还相当怀疑,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很可能是亚当学院的诡计。万一塞弗林是密探,想以这种办法打探他们家在哪里,该怎么办?不过这几个星期下来,塞弗林从来没有打探过她家的位置,他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芙莉亚依然住在莱茵河畔,在家族居住的这栋宅邸里。除非芙莉亚主动提起,否则他不会向她打探任何事情,他比较想知道的,反倒是关于书巫的点点滴滴。其实在现代,这些事是每个书巫从小就能从父母那里得知的。
在芙莉亚和他相隔的这两百多年里,书巫术到底有了怎样的发展?亚当学院是何时夺取权力的?大多数凡人一无所知的书巫秘界究竟有多大?还有,庇护所、书城这样的地方和其他异世界又是怎么回事?
据芙莉亚的了解,早在远古时期,书巫之母菲德拉·赫库兰尼亚,也就是传说中的首位书巫就已出现。但依据正式的史料,书巫的历史却一直要到1780年,也就是五个权势显赫的家族结盟时才开始。他们以彼此签订盟约之地——绯红厅作为联盟名称。这个由力量最强大的书巫组成的团体,宗旨是审理裁决、阻止不公不义,宣誓信守秘密以免被凡人世界发觉,以及制定法律与规章。
塞弗林也知道绯红厅联盟,他父亲便是其中一名创立者,但塞弗林坚信那只是出版商和书商组织的协会,只是个商业协会而已。芙莉亚谨慎地暗示过他,他父亲很可能并未向他吐露所有实情,但塞弗林仍然不为所动。他自己也参加过绯红厅的协商,但每次大家谈的无非是印量、价格、印刷费用以及作品质量越来越低劣之类的问题。
相信我,那是件很累人的事。你不妨先想象一件世上最无聊的事,再将它乘以十,结果就是绯红厅。在漫长的白天,他们猛灌啤酒、葡萄酒,到了晚上,每个人都烂醉如泥,等到隔天清晨,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决议忘得一干二净了,这跟书巫术一点关系也没有。
芙莉亚猜想,大概其他人对他有所隐瞒,所以她也暂时不再提起。直到塞弗林再问起,她才告诉他绯红厅成员反目成仇,最终导致亚当学院成立。那是1835年的事,再过三十一年塞弗林才会碰到。
无论何时,总是存在一些不愿服从绯红厅权威的反叛人士,这些书巫自认不属于任何联盟,也拒绝接受任何法律管辖。七芒星,这位以盗匪小说起家的作者,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他更是成了臭名昭著的空白书的创造者,并因此导致了五个家族的决裂。
乍看之下,空白书是由没有任何文字的书页组成的书本,但它其实饱含着书巫能量。没有人知道世上究竟存在多少空白书,有人猜是三十本,也有人认为有五十多本。空白书大可称为书巫术定时炸弹,而这正是空白书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据说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空白书就会让它附近所有的书籍感染空白,而这种空白将会如野火燎原般在书籍之间蔓延开来,有如骨牌效应,短短数小时内就会遍及全世界的书。几天后,世上所有图书馆的藏书都将会变成一册册的白纸,所有文学作品也会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届时书巫术也将随而灰飞烟灭。不久之后,人们就赋予这种末日预言一个响亮的名号:文殇。
没有人知道,一个二流作家是如何成为书巫共同的敌人的,是什么令他产生了如此的深仇大恨?他为何如此渴盼所有书籍的末日到来?还有,他是如何取得创造空白书的力量与知识,从而引发文殇的?直到今日,还没有谁知道这些答案。
七芒星的所作所为曝光后,对于该如何处理这些危险,绯红厅众人的意见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这不过是谣言而已,有人则试图揪出更多的共犯。后来七芒星销声匿迹,那些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就将怒火转移到了他的家族身上。罗森克罗兹家族先是遭到敌视,后来更是被逐出了绯红厅。众人抨击他们,认为他们本该阻止这名家族成员,不让他启动如此可怕的毁灭行动。
与此同时,安提夸家族中有人在圣彼得堡某座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空白书,但他们并没有呈交给委员会,反而决定拿来做实验。此事曝光后,他们宣称这么做都是为了书巫界的利益,但在绯红厅里却有反对者指控,他们只是想利用空白书的力量,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次的纷争最后演变成书巫界空前的大冲突,先是导致众人反目,接着是企图谋杀,最后更导致还留在绯红厅的三大家族对谋逆的安提夸家族发动了毁灭性的攻击。腥风血雨的一夜之后,安提夸家族连同他们的远亲悉数被歼灭,当罗森克罗兹家族对此提出异议时,便也成了牺牲品。芙莉亚的祖先中只有少数几人在1836年冬天成功逃往英国,落脚在积雪覆盖的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并将姓氏更改为费尔菲克斯。
由于安提夸家族一系在当年的大杀戮中被灭绝了,其余三大家族宣布解散绯红厅,重组成亚当学院,从此以铁血手段统治书巫界,并以防止文殇为由制定新法律,焚毁七芒星的小说,还禁止使用某些书巫术。亚当学院对隐秘的书巫界施行的无限扩张的统治,直至今日依然非常稳固。
其后数十年,越来越多窃窃私议的反对之声开始出现,他们认为七芒星的空白书会导致文殇的说法纯属虚构,目的只是合理化这三大家族的独裁统治。由于文殇一直没有发生,因此许多人认为,七芒星诅咒就像是狂热的末日预言或是玛雅历法等,不过是子虚乌有的恫吓手段,七芒星只是某个阴谋的牺牲品,不仅遭人铲除,还被嫁祸了一些实际上从未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当时亚当学院极力想堵住所有怀疑人士的嘴,于是派出了越来越多的密探与警察在书巫聚会场所与秘密庇护所巡查,搜集情报、污蔑某人是反叛者,剿灭叛乱分子。
费尔菲克斯家族的人原本该感谢亚当学院的反对者,因为他们洗刷了七芒星的罪名,但偏偏有位家族成员自以为比所有怀疑者和辩护者都更加了解真相。
此人便是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
芙莉亚的父亲怀着满腔怒火,坚信七芒星是罪有应得。经历过永夜庇护所的惨败,他在重返家园后,发现了更多空白书的下落,接着在中欧、阿拉伯国家、美洲、日本各地都寻获过空白书。为了抵达这些地点,潜入那些怪异收藏家的保险柜或固若金汤的藏书室,他必须经历无数次的穿越。这些收藏家并不知道自家书架上潜伏着何种危险,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是书巫,因此也没有人相信这些警告,所以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采用的是能确保成功的办法——偷。
但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什么不公开空白书所在的讯息,交由亚当学院处理?
面对塞弗林的提问,芙莉亚踌躇了一段时间,才向他吐露实情。
我爸爸坚信亚当学院并不是要毁灭这些书,而是想研究其功用,从而用作施压工具。爸爸认为,唯有他才能使空白书彻底失效,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真是对的。多年前安提夸家族在处理第一本空白书时研发出了一种特殊的黑墨水,在他们家族遭到歼灭后,这种墨水便归我们家族所有,我们将墨水制成冰块保存,以免变质。想要摧毁空白书,就一定会面临启动文殇的风险,况且摧毁空白书时释放的能量感染其他书籍的风险实在太大,因此安提夸家族影墨的功能并不是摧毁空白书,而是使书里的文字显现出来,使空白书失效。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找到了十四本空白书,并且使它们失效。至于世上还有多少空白书,就没人知道了。
你问,我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首先当然是因为他爱书甚于世上任何东西,他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某个祖先而使得文学作品面临消失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只有将所有空白书找出来,才能化解亚当学院对我们家族的谴责。他希望费尔菲克斯能再次成为罗森克罗兹,而我们也能像当年在绯红厅里那样,在亚当学院取得一个席位。他梦想着一切都能回到大家反目成仇前的情况。
我知道这听起来相当难以置信。亚当学院一心想杀死我们,但我爸爸却相信,我们能为自己平反。他真以为,只要我们把空白书都找出来,他们便会敞开双臂接纳我们。他梦想着他自己未曾经历过的那段比现在更美好的古老时光,所以他才会这么痛恨七芒星,认为是七芒星毁了我们的姓、我们的声誉、我们的未来。或许这些都没错,但无论我爸爸怎么做,我都无法相信亚当学院会忘掉过往,甚至给我们一个委员会里的席位。
你可能会想,怎么会有人想成为这种组织的一分子,成为遭人痛恨的独裁组织的代表?那是因为我爸爸相信他能够扭转局势。他说,只要亚当学院能再次拥有足够多的理智健全的成员,就能纠正许多事情,取消禁令,解聘密探,清理学院本身的不堪历史——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事一样。
但我担心这不过是痴心妄想,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想法。我爱爸爸,但他却执着于一件纠缠着他不放的事。现在我非常担心他的安危,而且这种担心日甚一日。
大约一年多以来,每当查到一本空白书的下落,他总是希望我也能随他前往。如果是你,你会要求你女儿这么做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曾经被人当成小偷(事实上我们就是)追捕、射击。不过我承认,这样也挺刺激的。在你们那个时代已经有“又爱又怕”这个说法了吗?现在这种说法已经很少有人用了,顶多只能在书里看到,但我们做的这种事正是如此:我很享受我们所做的事,而且越惊险越好。
请问,这样算是正常吗?还是我在这里,在这间屋子、这座山谷里逃避整个世界太久,以至于逐渐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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