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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海鸥飞翔

那天下午,当午餐结束,而晚饭的准备工作还未开始的时候,芮恩漫步穿过厨房边的花园,来到了穹顶宫后面的平地上,观看一队飞貂军起飞去巡逻。飞貂军在穹顶宫后面花园中的一片不常使用的地方设置了临时机场。现在芮恩一眼就能认出这种奇怪机器中的大多数来,当它们驶出机库时,她挨个辨认出了它们;“清晰的热裤缝线”号、“翻头鸽(一种特殊选育的家鸽,能够在飞行中翻跟斗。)”号、“节俭饼干”号,还有“J·M·W·透纳(19世纪的一位著名英国画家。)超速”号。地勤人员将它们载入绷紧了弹簧的帆布投石机里,将它们射出甲板边缘之外,而与此同时飞行员发动引擎,并祈祷在一头扎进布赖顿后方的肮脏海水之前,机翼能够获得足够的升力。
芮恩站在花园边沿的栏杆旁,观望一艘接一艘的飞貂在俯冲过程中拉升起来,风驰电掣地越过城市屋顶上方,做出种种蹩脚的空中杂技动作,并且释放出一罐罐绿色和紫色的烟雾。这是她往常一直都喜闻乐见的景观,然而今天却只是让她感觉比以往更加想家了。她真想能把飞貂军的这些机器告诉爸爸啊。
机棚后面矗立着一座铜铸小丘,背部隆起,四周被柏树林遮掩着。芮恩以前在远处注意到过它,不过她一直懒得走近了看。她想当然地以为那只是又一座抽象雕塑,因为云中9号的草坪上胡乱扔着许多这样的雕塑,彭尼罗把它们带回来只是为了让他在艺术区里的支持者们感到高兴。今天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于是她便信步朝它走了过去。当她走近时,她开始意识到这是一座建筑,一侧有巨大而弯曲的门扉,门外是扇形的金属人行道。它弯曲的铜墙和铜屋顶上钉着装饰性的尖刺,所以它看上去就好像一条巨大的河豚鱼穿过草丛浮出水面。一条细长的外侧楼梯从建筑一侧通向上方,芮恩爬上楼梯,从一扇高高在上的窗户向里张望。
昏暗的内部,摆放着一艘空中游艇,它是如此精致,如此流畅,以至于芮恩尽管对飞艇一无所知,也知道它肯定贵得吓死人。
“那是‘田凫’号。”一个体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辛西娅正站在楼梯底部。“我一直在到处找你,芮恩。”她加了一句,“我正要到家里的神龛去。我一定得向美丽女神做一次献祭,我真的想要在月亮节之前减一点肥。你应该和我一起去。你可以请她改善一下你的痘痘。”
比起痘痘来,芮恩对飞艇更感兴趣。她回过身去对着窗户:“‘田凫’号……它是彭尼罗的吗?”
“当然了。”辛西娅爬到了楼梯半当中,“它是一艘塞拉皮斯暗月四型——非常豪华。不过市长几乎从不驾驶它了。虽然他依旧保持它各方面完好无损,升空气体充足,不过它唯一被使用的机会就是在布布去其他城市购物的时候。”
“难道市长在月亮节赛艇会上也不用它吗?”芮恩问。
“哦,不。他有一艘旧式飞艇停泊在下面的布赖顿。他会驾驶那艘,那个奥拉·图旺布利会当他的副驾驶。那艘飞艇会带头引导历史飞艇大游行,然后还会有一场空战,会发射真的火箭,就像彭尼罗教授书里的那样。你光看着他的脸可想象不到,他当年可是在鸟道上有过几场最奇妙的冒险呢。”
芮恩再次望向那艘游艇,心里想着多年以前彭尼罗从她父母那里偷走的那艘飞艇。等夜深人静之后,她是否有可能溜到这里来,打开船屋的门,乘坐“田凫”号起飞呢?那可真算得上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呢,不是吗!
她的内心深处响起一阵希望的微弱鼓点。在辛西娅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向穹顶宫厨房后面的奴仆神龛的一路上,这个念头不断鼓舞着她,她根本没有听清她的朋友关于化妆和发型的欢快闲聊。在她的脑海中,她已经驾驶着“田凫”号向西飞去。她穿越了死亡丘陵,桃花源的蓝色湖水在她下方泛着波光,当她降落在安克雷奇的地面上时,父母也跑上前来迎接她。
唯一的麻烦是,芮恩不懂如何驾驶一艘塞拉皮斯暗月四型,或者任何其他型号。不过她知道某个人懂。
 
布布·彭尼罗不喜欢她的男奴和女奴纠缠在一起。在她所热爱的歌剧中,年轻男女在悲剧的环境中走到一起,永远相爱,然后从各种东西上跳下去(大多数时候是悬崖,不过有时候是城墙,或者屋顶,或者火山口)。布布喜欢她的奴隶们,一想到他们成双成对地从云中9号的边上笔直跳下去,她就会痛不欲生,所以她坚定地将一切悲剧性的恋爱掐灭在萌芽状态,禁止姑娘和少年相互说话。当然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女孩有时候会爱上其他女孩,或者男孩爱上男孩,不过这些从来没有在歌剧中出现过,所以布布就没有注意到。其他人一直违反她的规定,试图溜到对方的房间里去,这让布布很头痛。不过至少西奥·恩戈尼从来没有让她担心过。西奥·恩戈尼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
尽管如此,芮恩决定去和西奥·恩戈尼交谈,她在发现船屋的几天之后找到了机会。布布下到布赖顿去了,而彭尼罗逮着了芮恩和辛西娅在他去泡泳池的时候帮他拿毛巾。幸运的是西奥也在池边当班,托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市长的备用游泳眼镜。当彭尼罗在水上气垫床上打起盹来的时候,芮恩偷偷溜到她的奴隶同伴边上,悄声说:“你好!”
那少年从眼角瞄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芮恩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从来没离西奥这么近过。他长得非常英俊帅气,尽管芮恩已经很高了,西奥比她还要高,这使得她站在他边上时感觉自己幼稚而傻气。
“我是芮恩。”她说。
他的视线移开了,越过花园,越过蓝色的大海,望向地平线上的一片遥远朦胧,以前曾有人告诉过芮恩那里是非洲。也许他想家了。她说:“你是来自那里的吗?”
西奥·恩戈尼摇了摇头:“我的家在扎戈瓦。那是一个在山里的定居城,位于遥远的南方。”
“哦?”芮恩用鼓励的语气说,“那里漂亮吗?”不过少年没有再说一句。芮恩决心将对话进行下去,于是继续说道:“我不知道绿色风暴在非洲也有基地。彭尼罗教授借给我的那本书里说非洲的定居城都不赞成打仗。”
“他们的确不。”西奥转过头来看着她,不过那是一种冷淡的目光。“我从家里跑出来,一路旅行到了山国,加入了绿色风暴少年团。那时我觉得与野蛮人的城市战斗,将它们从大地上清扫出去,这会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天啊,是的。”芮恩附和道,“我自己也是一个反牵引主义者,你知道么。”
西奥盯着她:“我以为你是一个迷失小妹,从海底的那个地方来的。”
“哦是啊,我是的。”芮恩飞快地说,她为自己老是忘记而气恼。“但是格里姆斯比不会移动,它不是一座移动城市,所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蘑栖。你打过很多仗吗?”
“只有一场。”西奥说着,又望向了远方。
“你第一次上战场就被俘虏了?喔,真是坏运气!”芮恩试图让自己听上去更有同情心,不过她正在对这个沉闷阴郁的少年迅速地失去耐心。也许她所听说的那些关于绿色风暴及其士兵的事情都是真的——据说他们都是被洗脑的狂热分子。尽管如此,她相当确定他一定也像她一样急切地想要离开云中9号,而且她觉得他不太会把她出卖给他所仇恨的牵引主义者们,所以她决定冒一下险,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她飞快地环顾四周,看见彭尼罗睡着了。其他奴隶也昏昏欲睡,或是在泳池另一头相互说着悄悄话,而辛西娅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她正皱着眉,用一种深思熟虑的表情研究着她自己刚涂的指甲。芮恩挪得离西奥更近了些,轻声说道:“我知道一个能让我们逃出去的办法。”
西奥什么都没说,不过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些,芮恩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征兆。
“我知道我们能在哪儿弄到一艘飞艇。”她继续说道,“辛西娅·特怀特告诉我你曾经是一个飞行员。”
西奥听到这话几乎笑了出来:“辛西娅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
“没错。不过要是你能驾驶一艘飞艇……”
“我驾驶的不是飞艇。我驾驶的是孑孓机。”
“孑孓机?”芮恩问,“那是什么?它们是像飞艇一样的吗?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懂得基础知识……”然而西奥再度缄口不言,眯起了眼睛,视线越过她望向远方的地平线。“噢,快点说啊!”芮恩不耐烦地悄声说道,“你喜欢当彭尼罗的奴隶吗?你不想逃吗?我以为你应该渴望着要回到绿色风暴去……”
“我永远也不想再回绿色风暴!”西奥突然开口说道,语气中充满愤怒,甚至在转身面对她时差点儿甩掉了市长的泳镜,“那是一个谎言——他们那场伟大的战争,那个让世界再次变绿的行动。我父亲是对的,这全是谎言!”
“哦。”芮恩说,“好吧,那么,回你的家乡怎么样?你一定想要回到扎戈瓦去吧……”
西奥再次凝望着地平线,不过他望着的并不是大海或天空,也不是远方的海岸。即使在这里,在云中9号奢华的阳光露台上,他依然能看到在锈水沼泽上的那场最后的、绝望的战争。当他坠落的时候,在他下方每一处细小的蜿蜒河道中都闪烁着火炮、火箭以及飞艇燃烧的火光。一座面临毁灭的郊镇大声发出求救呼唤,呼吼声响彻沼泽,而他的战友们欢欣鼓舞的声音在他的耳机中咯咯地响着,一边喊着一边自己也开始向下坠落,“把世界再次变成绿色!”还有,“泛日耳曼牵引小虫去死!”他以为这些就是他最后会听到的声音了。然而现在他却站在了这里,几个月之后,在半个世界之外,他还活着。战争之神饶过了他,好让他能站在游泳池边,被这个愚蠢、瘦弱、自以为很聪明的白人女孩搭讪。
“我再也回不了家了。”他说,“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违背了我的父亲。我跑掉了。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芮恩耸耸肩。“好吧,随便你。”她对他说,然后在彭尼罗醒过来看到他们相互交谈之前便噔噔地走开了。她会让西奥·恩戈尼好好瞧瞧!她会自己一个人把市长的飞艇偷到手,然后自己驾驶着它回到桃花源去。不管怎么讲,它只是一艘傻飞艇而已!这又能有多难呢?
 
夜幕降临布赖顿。沿着它的三层甲板边缘的休闲街,一串串彩色灯泡点亮了起来。游乐场和娱乐码头上的灯光不停闪烁旋转。旋转摩天轮的每一个小舱顶上都亮着强烈的灯光,这座摩天轮安装在靠近城市的艉部,既是吸引游客的游乐设施,又是指引夜航飞艇来到布赖顿的灯塔。
这座城市正向东而行。不久之后它就会进入那条将非洲与大狩猎场隔开的狭窄水道(指直布罗陀海峡。),骄傲地驶入中海。布赖顿上的生意人们希望当他们抛下锚来庆祝月亮节时会有足够多的游客前来。关于针对迷失小子的作战行动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沿着鸟道散播开去,而在布赖顿水族馆里展出的那些被俘获的贝壳船,将会给通常的月亮节庆典娱乐项目带来一定的教育元素。观光客们已经开始从一些小镇陆续前来,这些镇子在岸上发出的光亮清晰可见。
在来来往往的气球上方,夜色的阴影笼罩在云中9号的柏树林地上,彩色的泛光灯将穹顶宫照得金碧辉煌。几艘飞艇盘旋在它的上空,都是从布赖顿飞上来进行一趟夜间娱乐巡游的。这些飞艇驾驶员拔高了的声音在云中9号上也隐约可闻,他们正在为游客指点着云中9号上的各处景点,不过由于新的安保条例,它们不许太过接近。这些观光客中没有人注意到在穹顶宫的一个圆顶上打开了一扇小窗,或者注意到从这扇窗里飞出的那只鸟,它穿过缆绳交织的网络,加入到了幽灵般飞翔于城市尾迹上空的海鸥群之中。
尽管它像海鸥一样是白色的,也像海鸥一样高高翱翔,但这只鸟并不是海鸥,或者说它不再是一只海鸥了。它的喙被利刃取代,在它的颅腔里闪烁着微弱的绿光。它向上穿过盘旋的鸟群,飞入了逐渐加深的暮色之中。
它一直拍打着翅膀,毫不疲倦,白昼和黑夜轮流从东方升起来迎接它。它穿过被城镇撕碎了的意大利山脉,绕过小亚细亚火山喷发的烟柱。在兹加纳山脉中的一个绿色风暴基地里,它降落了下来,让基地指挥官看了一眼它胸腔空间里所携带的一张纸片。当指挥官看见这条加密的消息是发给谁的之后,她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叫来一名睡意惺忪的外科机械师,来给这只海鸥的能量电池充电。
它继续上路,飞入锈水沼泽上空的迷蒙烟雾之中,在那里,炮火交战如同秋日的暴风雨一般隆隆作响。一群庞大的牵引城正迤逦向东而行,试图阻挡绿色风暴的反击。在它们的下层,整片建筑区都被改造成了巨炮,铁轨将巨大的高爆炮弹从城市内部运送出来,随后由炮管将它们倾泻到前方野外的沼泽里,因为据说那里潜伏着大量潜猎者和机动火箭部队。一路上经过的飞艇将它吹得左右摇摆,防空火炮的轰击在空中爆散如白色的雪绒花,于是这只海鸥让领头那座牵引城的滑流带着它向东飞了一段路,然后向上拉升,飞到战场上空高处,继续拍打着翅膀,朝着矗立在世界尽头的白色山脉飞去。
天空逐渐变得寒冷,地面开始抬升。这只海鸥飞过了一片片笼罩在白色寂静中的高山地带,飞过了一座座被绿色风暴的行军队伍点缀得如同忙碌蚁丘的山脉。最终,在一个星光迷蒙的雪夜,在离开布赖顿一个星期之后,它降落在了碧玉宝塔的一个窗台上,用鸟喙啄着结霜的窗户。
这扇窗打开了。潜猎者方用她的钢铁手掌轻柔地接住海鸥,打开了它的胸膛。她取出的那张字条是由某个叫作特工28号的人写的。她的绿色眼睛闪得略微亮了些。她将字条撕成碎片,然后派人找来了纳迦将军,她手下精英空中军团的指挥官。
“准备好一支突袭部队。”她对他说,“同时让我的飞艇也做好战斗准备。我们黎明时前往布赖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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