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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纳吉尔法”号

泰摩前脚将朋友们和孩子们锁进舒寇叶的房间里面,后脚就飞奔上楼梯,回到那个全是屏幕的屋子里。他微微颤抖着,心里还有些想要再回去打开那扇门上的锁。他不停地对自己说,他并不是选择了大叔而放弃了弗蕾娅和其他人,他会找到一个办法来同时忠于他们双方的。
“我们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当泰摩回到他这里后,大叔说道,“就是要抛开那些女的。坏运气,她们会带来。你会看到的。”他的屏幕上填满了下面房间里俘虏们的影像,都是赫丝塔和弗蕾娅的画质粗糙的大特写。他说:“她们看起来很漂亮,这一点我能肯定。毫无疑问,你肯定认为她们非常可爱,但是她们会偷偷捣鬼,会背叛你,就好像我的安娜在很多年以前对我所做的那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立下规矩,不许有姑娘出现在格里姆斯比。”
泰摩放下赫丝塔的枪,觉得拿着这把枪站在那里有点儿蠢:“可是那个和舒寇叶一起在‘奥托里库斯’号上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小印羽?”大叔一把夺过枪,塞进他脏兮兮的衣服里,“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个相貌奇怪的小伙子。声音很尖。头发很长。化妆太浓。舒寇叶一开始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我是有点怀疑,但舒寇叶向我保证他是个小子。一个棒小贼。可怜的印羽。我猜他也死了吧?”
“大叔,我们之前在楼下找到的那些可怜孩子里就有女孩,他们之中很多都是女孩。”
“女孩?你确定?”大叔开始按他的遥控器,寻找那些孩子们的特写。泰摩在屏幕上看到他的朋友们紧张地抬头看着那些在他们头顶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把印羽的风铃弄得叮当乱响的摄像蟹。而大叔的眼里只看得见一团团灰乎乎的脸的形状。“可能舒寇叶的绑架小队的确是误抓了几个女孩子。”他勉勉强强地喃喃说道,“假如我们要创造一个新开始的话,那我们也得甩掉她们。我们会创造一个新开始的,泰摩,我的孩子。我们会重建格里姆斯比,让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更好,而你则会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可以搬到舒寇叶的房间里去住,同时就像舒寇叶以前那样来帮我管理事情。”
他身后一排排屏幕中的一个突然暗了下去,令房间甚至比之前更加昏暗了。有一股电线烧焦的味道传来,当泰摩放眼去寻找的时候,便看见有水从屏幕表面汩汩流下,在下方的地板上积了一摊。他蘸了一点用嘴唇尝尝,一股盐卤味。大叔最有道理,他对自己说,他想要相信这一点,因为回到过去的时光真是太棒了,那时候他对任何事情都明确无疑。每个人都必须相信某种比他们自己更好、更伟大的东西。汤姆和弗蕾娅有他们的神祇们,而赫丝塔有汤姆,泰摩则有大叔。他不会再放弃大叔了,尽管他又老,又瞎,又糊涂;尽管可能已经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挽救格里姆斯比不被海水吞没。
但他不会让他的朋友们与他一起淹死。
“你看起来很累,大叔。”他温柔地说。这是真的。这个老头一直孤孤单单地待在这个房间里,盯着他的屏幕墙上显示的从布赖顿传来的诡异讯息,到底有多久了?泰摩摸了摸他的手:“你应该休息一下,现在这儿由我来监视。”
大叔猛地抬起脑袋盯着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往日的狡诈:“你企图糊弄我,泰摩?舒寇叶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午睡一会儿吧,大叔,亲爱的。’他会这么说,‘就躺个眨四十下眼睛的时间,大叔。’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一些东西就会不见了,或是另一个我信任的小子就会死了,而舒寇叶则会告诉我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你为什么放过他呢?”泰摩问。
老头耸耸肩:“因为我怕他。也因为我为他而骄傲。他是一个厉害的家伙,那个舒寇叶,而正是我把他培养成这样的。他就好像是我的儿子,我猜。我有时会想,假如安娜没有欺骗我,乘着她那艘自制的飞艇飞走,那么我和她可能也会有儿子。我会想,他们也会和舒寇叶一样厉害。但我很高兴他死了,泰摩,我的孩子。我很高兴现在在这里的是你。”
大叔一边轻轻地喃喃自语,一边让泰摩带着他爬上陡峭的楼梯,来到他的卧室里。旧载货气球的引擎吊舱发出阵阵声响,带着那个由屏幕构成的球体跟着他们,挂在他们头上几英尺高的地方,好让大叔能一直望着它,他那快瞎了的眼睛紧张地从一个屏幕扫到另一个屏幕上。他卧室的门口被造得更高更宽,以便气球能够挤过去。“总得看着他们,泰摩。”他喃喃地说,“要是不看着,就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来。得看着每个人。在每个地方。在每个时候。”
这个房间曾经一度装饰得十分华丽,因为迷失小子们把他们偷来的最好的东西都拿来这里,作为给大叔的进贡。不过这些年来,一点一点地,舒寇叶肯定是找了各种借口把所有的财宝都搬到了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唯一剩下的就是一张床,一条破旧的被子,几堆发霉的书。还有一个倒放的箱子来当作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盏旧氩气灯,还有一幅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身穿阿尔汉格尔斯克奴隶工人的制服。
“我一直留着那个来提醒我自己。”当大叔看到泰摩望着那张照片时,便说道,并迅速把它面朝下合扑下来,“我的方安娜。很漂亮,是不是?他们现在把她做成了一具潜猎者,还让她来领导绿色风暴,她统治了超过一半的世界,无数飞艇和军队遵她命令。我一直在跟踪着她的事业道路。还做了一本剪贴本,放在什么地方了。舒寇叶认为他可以与她做一个交易,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这只会导致麻烦……”
“什么样的交易?”泰摩问,他以前有一次曾经听大叔说起过他那场失去的爱情,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迷失小子们想要与外部世界做交易,“这就是舒寇叶会来安克雷奇的原因吗?为什么他想要《锡之书》?”
大叔在床上坐了下来,一直跟着他的那一团监视屏也随之一沉,就悬在他脑袋上方,“舒寇叶说有麻烦要来了。最早的三艘贝壳船一失踪,他就说:‘有麻烦来了。’他说得也没错,对不对?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个麻烦多久之后会来。他认为要是他得到了那本《锡之书》,他就可以把它交给绿色风暴,并要求他们来保护我们以作为交换,让他们来粉碎一切想要狩猎我们的城市。”
“可是他们为什么想要得到《锡之书》呢?”泰摩问。
“谁知道呢?”大叔耸耸肩回答说,“两年前的夏天,他们派出一支探险队想要寻找安克雷奇的残骸。当然啦,他们没有找到。但舒寇叶派了一只摄像蟹到他们的船上,于是他发现了他们希望发掘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是《锡之书》?”
大叔点点头。“而他们也不是普通的绿色风暴。他们是特工,直接向她汇报。所以,舒寇叶就想,如果她都能在进行一场战争的半途中,派出载满战士的船队,绕过半个地球来寻找这个东西,那么她肯定是非常想要得到它。而他记得以前在安克雷奇行窃的时候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只是那时候他对它没有打什么主意。”大叔摇了摇头,“我告诉他这是行不通的。我告诉他别去做这事。但他就是那个样子,小舒寇叶啊;一旦他脑袋里有了一个点子,就没什么能阻止他,于是他就离开了,于是现在他就死了,而那座邪恶的城市则偷走了我所有的小子。”
“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泰摩问,“我是说,《锡之书》?是什么让它这么有价值?”
大叔一直在凄凄切切地抽着鼻子,他用一块小圆点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盯着泰摩。“不知道。”他说,“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舒寇叶猜测它大概是某一艘宏伟庞大的古代潜艇的设计图,能够拯救我们所有人,但我觉得这是他编出来的。我可怜的安娜要一艘潜艇来干什么呢?不。我觉得它是一样武器。一样厉害的东西。”
他把手帕塞进衣服,打了个哈欠:“现在,我的孩子。过去的事情谈得够多的了。我们应该想想未来。我们应该制订计划。是时候开始重建了。我们需要偷来一些东西。真幸运你把‘钻孔虫’号一起带回家来了,它会非常有用的,它会的。而且我还有老‘纳吉尔法’号(在北欧神话中,纳吉尔法是一条用死者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建造的大船。在诸神黄昏中,这条船会载着诸神的敌人驶向最终战场。)在。你还记得那艘老‘纳吉尔法’号吗?”
“我们来的时候在船坞里看见它了。”泰摩说。他看得出来,大叔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他帮他躺下,拉过破烂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掖在他的下巴下面。“你睡上一会儿吧。”他说,“你睡一觉,等你醒过来,就是开始的时候了。”
大叔对着他微笑,然后闭上了眼睛。那个屏幕构成的球体就悬在他的枕头上方,在摄像蟹拍摄的图像所发出的阴极射线照耀下,他的那张老脸似乎散发着朦胧光辉,如同一张纸面具,被他梦境中的闪烁光芒从内部照亮。
 
在下面的房间里,一些孩子也睡着了。其余的静静地坐着,用大而充满信任的眼睛望着汤姆给他们讲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以前芮恩小时候半夜里惊醒时汤姆曾给她讲过的。这些孩子似乎并不害怕这座垂死城镇的呻吟和颤抖,或沿着墙壁滑落的一股股水流。他们独自待着的时候倒是挺吓人的,不过现在这些大人来了,他们就感觉一切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赫丝塔摸索着房间的边缘,寻找武器或者有什么办法能撬开门上那把沉重的锁,但两者都没有找到,于是就开始越来越生气。
“要是你找到办法出去的话你会做什么呢?”弗蕾娅柔声问她,“坐下吧。你会吓到孩子们的。”
赫丝塔怒视着她:“我会做什么?当然是去贝壳船坞,然后乘坐‘钻孔虫’号离开。”
“可是‘钻孔虫’号坐不下我们所有人。就算我们想办法把孩子们全塞进船舱里,也不会有足够的空气或燃料让我们回到安克雷奇。”
“谁说我们要带上这些孩子们了?”赫丝塔反问道,“我是来救芮恩的,而不是来救那些小野蛮人。芮恩不在这里,所以我们要坐‘钻孔虫’号到布赖顿去,尝试在那里寻找。”
“可是这些孩子——”弗蕾娅叫了起来,不过立刻就收了声,以防被孩子们听见,猜出赫丝塔的计划,“赫丝塔,你怎么能想要做这种事情!你自己也是个有孩子的人!”
“没错。”赫丝塔说,“要是你也有孩子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们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而且这些甚至都不是一般的小孩。你想要照顾关心他们是不错,可这些孩子都是迷失小子。你没法把他们带回安克雷奇去的。他们到了那儿后你要拿他们怎么办呢?”
“当然是要爱他们啦。”弗蕾娅简简单单地回答道。
“哦,就像你对泰摩那样?那还真起作用了,不是吗?他们会抢光你,然后可能还会杀了你。你已经失去了你的优势,冰雪女王。你曾经要求我帮你守护安克雷奇。好吧,我会守护它,确保你不会把一帮小贼当作格里姆斯比的纪念品带回家。”
弗蕾娅退了一步,就好像她不喜欢与赫丝塔这么接近一样。“我不认为安克雷奇还需要你的那种守护了。”她说,“我曾经为你而高兴过。我曾希望这么多年的和平日子让你也变得平和起来。可是你一点儿也没有变。”
赫丝塔正想要开口回答,她背后的门便开了,泰摩走了进来。于是她转过身来对着他:“你是来嘲笑你的俘虏们的吗?”
泰摩没法直视她的眼睛。“你们不是俘虏。”他说,“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我也不想让你们逼大叔离开。他是一个老人了。如果他离开格里姆斯比的话他会死的。”
“如果他留下来的话他会死的。”赫丝塔说,“除非他游泳游得非常好。”
泰摩不理她,而是对弗蕾娅和汤姆说:“他现在睡着了。运气好的话,他会睡上几个小时。这会给你们时间来脱身。”
“那你呢?”弗蕾娅问。
泰摩摇了摇头:“我得留下来。他就剩下我了。”
“哎,他可不值得你留下。”汤姆愤愤地说,“你是知道的,他是永远不可能真正重建这个地方的,对吧?”
“你不明白的。”泰摩说,“看到他这个样子,这么老,这么疯,这么痛苦……格里姆斯比当然已经完蛋了。但是大叔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是他的小子们中剩下的最后一个,汤姆。我一定要和他待在一起,直到最后。”
弗蕾娅正要试图跟他讲道理,但赫丝塔插了进来:“我是无所谓。现在,你说我们该怎么离开呢?”
泰摩朝她笑了笑,很高兴总算有人问了个实际性的问题:“‘纳吉尔法’号。它就是我们一开始来的时候在船坞里看到的那艘载货潜艇。它很旧了,但它是可以信赖的。它会把你们安全带回安克雷奇。”
“那你也要一起来呀!”弗蕾娅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自己一个人可没法开一艘潜艇,或者说是驾驶它,或者反正就是你该怎么来操作它。”
“汤姆和赫丝塔会帮你的。”
“汤姆和我会乘坐‘钻孔虫’号去追布赖顿。”赫丝塔说。
“不。”泰摩对她说,“你得和弗蕾娅一起走。我得和大叔一起留下。我会帮你给‘纳吉尔法’号加燃料以及准备物资。你可以乘坐它回安克雷奇,然后,等到弗蕾娅和孩子们都安全了,那时你就可以继续去布赖顿寻找芮恩。”
 
于是,这是格里姆斯比的贝壳船坞里最后一次充斥着潜艇准备启航的声响。“纳吉尔法”号简直就是一艘生锈的、摇摇欲坠的旧铁皮桶,不过泰摩说它能行驶,而且其宽敞的舱房里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所有的孩子。不过他没有把他所知道的其他事情告诉他们;这艘潜艇正是多年以前大叔从雪疯族那里偷来的那一艘,他就是用它建起了他的水下王国。他也没有提到它的名字是来自哪里——在古代北方的传说里,纳吉尔法是一艘用死人的指甲所建造的船,当世界末日来临时,邪神们将乘坐它驶向战斗。他不想让孩子们做噩梦。
所以汤姆和泰摩集中精神来测试这艘老潜艇的引擎,而赫丝塔为它的油箱注满燃料,弗蕾娅则让几个大孩子们带她去格里姆斯比的食品仓库,他们在那里收集满捧满捧的物资,好让他们能踏上回桃花源的归程。
一切都必须迅速完成。金属的呻吟声和隆隆作响声在建筑物的通道中不停回荡,那是被布赖顿的深水炸弹所损坏的外壳金属板正在海水的压力之下缓慢地移位变形,而舱壁隔门则一扇接一扇地重重关上,封锁住被水淹没的区域。没有人忘记大叔还在他的房间里,沉睡在疯狂的梦境之中。但似乎大叔暂时还睡得很熟;至少,当汤姆打开“纳吉尔法”号的舱口,抬头朝阴暗的天花板上望去时,他并没有看见任何摄像蟹的踪迹。
他在打开的舱口盖上倚靠了片刻,高兴地吹着冷风,因为“纳吉尔法”号的引擎室里渐渐变得又闷又热。他在下面干得过头了,也太担心芮恩了,他的旧伤再次开始发疼,这种疼痛就如同锐利而刺人的碎片,他的心脏里就好像塞满了碎玻璃碴一样。再一次地,他想到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他不认为自己害怕死亡,但他害怕在他找到芮恩之前就死去。
他决定还是为泰摩担心,而不是他自己。他爬出潜艇,发现赫丝塔正穿过码头走来。
“我们该拿泰摩怎么办?”汤姆轻声问着,将她拉到一旁。“他还是决定要留在这里。难道他已经忘了大叔曾经想要杀死他吗?”
赫丝塔摇了摇头。“他没忘。”她说,“我不认为他想要留下来,确切地说。这只是因为他爱大叔罢了。”
“但是大叔差点杀了他!”
“这改变不了什么。”赫丝塔说,“大叔是泰摩所拥有的与母亲或父亲最接近的事物。每个人都爱他们的父母。他们可能并不总是会意识到自己爱他们,他们可能同时还会恨他们,可是在恨里总是还会混杂着一点爱,这就使它变得真的很……复杂。”
她停了下来,没法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她想着自己对死去的父亲的那份复杂情感,还有她失踪的孩子。她真希望芮恩爱她能像泰摩爱大叔一样多。
“弗蕾娅告诉过我泰摩每天晚上都梦到这个地方。”汤姆说,“他梦见大叔的声音,悄悄地对他说话,就像他小的时候大叔一直对他做的那样。为什么大叔要通过扬声器不断对他们所有人说话,就连他们在睡觉的时候也是一样?”
“也许他是给他们洗脑之类的。”赫丝塔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姆同意地说,“在他们的心里放进一种钩子,这样就会一直把他们拉回格里姆斯比来,不管他们想跑多远,或者有多么想要离开。”
“我们会制伏泰摩。”赫丝塔说,“给他脑袋上来一下,然后把他拖走。等我们到了海里他就会清醒过来。”
“也许吧。”汤姆说,“也许等这个地方消失了,大叔也死了,他就能忘记它。”
从“纳吉尔法”号的指挥塔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孩子的尖叫声。“摄像蟹!”一个叫作曼俞的男孩喊道,弗蕾娅曾叫他保持警戒,因为他太小了做不了别的事情,“那个摄像蟹在动了!”
汤姆和赫丝塔抬头看去。在他们上方,一只只摄像蟹正沿着系泊起重机那生锈的起重臂爬蹿,相互攀爬在对方身上,用镜头对准了“纳吉尔法”号浮沉于其中的那个水池。
“老头醒了。”泰摩说着,手忙脚乱地爬出潜艇的前舱,下到码头上来,弗蕾娅紧随其后。
“那又怎么样?”赫丝塔问,“他现在没法阻止我们离开了。”
“谁说了离开?”大叔的沙哑声音问道,“没有人会离开。”
他一瘸一拐地从空荡荡的圆池之间向他们走来,赫丝塔的手枪在他那干枯颤抖的手中显得巨大无比。在他头顶上方,那只旧气球像一个发霉的对话框似的飘在那里,下方屏幕构成的球体上有一幅幅来自摄像蟹的影像不断闪烁着。他奋力举起手枪,扣动扳机,一粒子弹当地一下射进了“纳吉尔法”号的金属指挥塔中。枪声在影影绰绰的系泊起重机之间回荡。仿佛是在回应着这枪声似的,城镇上层某处的一道受压的舱壁发出了一声悠长呻吟,好像某个巨大的生物正因为消化不良而缓慢痛苦地死去。
大叔忽略了那个声响。“大叔最有道理!”他尖声喊道,“留在这里帮我重建格里姆斯比的话,你们就会得到丰厚奖赏。试图离开的话,你们就会被从水门冲走,变成那些小鱼儿的饲料。”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赫丝塔站到汤姆身前以保护他。泰摩跑向那个老人。“大叔,”他说,“我认为格里姆斯比的损坏程度比我们估计的更严重。”
“嗯?”大叔一边问,一边抬头看着某个屏幕上泰摩的特写,“那又怎样?我第一次下到这里来的时候,可比现在糟糕多了。”
“凯尔先生,”弗蕾娅柔声呼唤,“斯蒂尔顿?”
她走过码头,而她上方起重机上的那些摄像蟹对着她的脸和手疯狂地放大画面。泰摩试图阻止她,但她耸耸肩将他甩到一旁,向大叔伸出手去。“泰摩说得对。”她说,“格里姆斯比即将走向终结。这地方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很高兴亲眼见到了这里,不过现在是时候离开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回到安克雷奇去。难道你不喜欢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太阳吗?”
“太阳?”大叔问,他的双眼突然涌出泪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友善地对待他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他斯蒂尔顿了。弗蕾娅向他伸过手来,他抬眼盯着那团悬浮的屏幕球,盯着她那双温柔白皙的手如同一对巨大的翅膀一样飘扬在他的上方。
“离开格里姆斯比?”他说,但这次是以一种疑问的语气,轻轻地说着。摄像蟹不停放大画面,直到每个屏幕上都显示着弗蕾娅,或是弗蕾娅的一部分;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她脸颊的柔软曲线,她的手;全都比真人大,仿佛是一些能够自我组装成女神的零件。大叔想要拉着这些友善的手,与她一起离开,并在自己死前再次见到阳光。他朝她跨了半步,然后就想起了方安娜,想起了她是如何背叛他的。
“不!”他喊道,“不!我不会走的!这是一个圈套!”
他把枪指向她,扣动了扳机,巨大的噪音砰地穿过船坞之中,令所有孩子都尖叫着捂住了耳朵。子弹穿透了弗蕾娅的笑脸,她的脸破碎了,后面一片漆黑,还有火星四溅,当玻璃雨点般落到大叔身上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射中弗蕾娅,而是射中了她在最大的一块屏幕上的图像。他寻找真正的弗蕾娅,但泰摩已经将她拉到一边,掩护住了她,而大叔并不想开枪射泰摩。
从他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漫长叹息。沉重的手枪从他手中掉落。他抬头看去。所有人都抬头看去,连受惊了的孩子们也是一样。叹息声越来越响,大叔看见他的那一枪在那只吊起众多屏幕的气球上开了一个洞。就在他的注视之下,弹孔迅速扩大成一个长口子,好像一张打哈欠的嘴。
“大叔!”泰摩喊道。
“泰摩!”弗蕾娅尖叫着把他拉回来,紧紧抱着他。
“安娜……”大叔低声说道。
那个众多屏幕组成的大球朝他砸了下来,就像是一只靴子踩到了一只蜘蛛。屏幕爆裂,蓝白火花乱飞,玻璃碎片像下雨一样撒遍了甲板。瘪掉的气球像寿衣一样盖在了这堆残骸上,当机器砸碎所产生的烟雾飘到了屋顶上时,自动喷淋系统便启动了,咸咸的冷雨充斥着贝壳船坞的每一寸空间。
汤姆跑了过来,还有赫丝塔,抓住了弗蕾娅颤抖的肩膀,问:“你没事吧?”
“我想是的。”她说着,点了点头,浑身湿透,并被烟雾激得不断打喷嚏,“大叔是不是——”
泰摩绕过这堆冒着火花的阴燃着的屏幕。只有大叔的脚从残骸碎片下伸了出来,脚上还穿着那双脏兮兮的兔子拖鞋。这双脚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泰摩?”弗蕾娅问。
“我没事。”泰摩说。他的确没事,虽然,出于某种原因,他无法停止哭泣。他拉过一块气球织物,盖住了兔子拖鞋,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其他人。“来吧,”他说,“让我们在这个地方最终崩溃之前把‘纳吉尔法’号开动起来。还有‘钻孔虫’号也是。汤姆和赫丝塔会需要‘钻孔虫’号,如果他们想要追上芮恩的话。”
 
在那之后工作进行得很快。格里姆斯比不断地发出吱吱呀呀的悲鸣,有时候会有不祥的颤动在圆池的水面上激起波纹,就好像这个命不久矣的老地方不知怎的知道了它的建造者已经死亡,于是也要和他一起逝去一样。
最后的一批燃料已经装载完毕,还有崭新的电池和一桶桶的水也被滚上了“钻孔虫”号和“纳吉尔法”号。赫丝塔小心翼翼地走进格里姆斯比渗水的藏宝室,收集起一把把的金币,因为她觉得到了布赖顿之后钱可能会很有用。而在没有人看着她的时候,她便挖开那堆破烂的屏幕,直到她找到了自己那把依然还攥在大叔毫无生气的手心里的枪。她很肯定自己会有要用到它的地方。
在码头上,汤姆拥抱了弗蕾娅。
“祝你好运。”他对她说。
“也祝你好运。”弗蕾娅一边说,一边捧着他的脸,对他微笑着。她犹豫了一下,脸红起来。她一直想要警告汤姆关于他妻子的事,如果她能这么做的话。她还是不认为汤姆明白赫丝塔能变得多么残酷无情。她知道赫丝塔爱他,但她认为赫丝塔对所有其他人不会有一丁点儿关心,她害怕终有一天她的残酷无情会给他们俩都带来麻烦。
“汤姆。”她说,“注意着点儿赫丝塔,好吗?”
“我们会相互注意对方,就像往常一样。”汤姆说,他显然是理解错了。
弗蕾娅放弃了,吻了他一下。“你会找到芮恩的。”她说,“我知道的。”
汤姆点点头:“我也知道。而且我也会找到《锡之书》,如果我能的话。假如大叔告诉泰摩的事是真的,假如绿色风暴正在向牵引城发动战争……我在盗贼之窟见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弗蕾娅。如果这本书是通向某种危险事物的关键,那么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得到它……”
“我们还没法确定它是不是什么东西的关键。”弗蕾娅提醒他道,“不过最好还是把它找回来,如果我们可以的话,为了安全起见。然而芮恩才是真正重要的。找到她,汤姆。然后安全地回家,回桃花源来。”
随后汤姆与赫丝塔登上了“钻孔虫”号,弗蕾娅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挥手,直到“钻孔虫”号沉入水中,她与泰摩站在圆池的边上,直到最后一波涟漪消失。孩子们正在等着她登上“纳吉尔法”号,他们尖细紧张的声音从打开的舱口里满溢出来。
“我们现在要走了吗?”
“安克雷奇远吗?”
“在那里我们真的会有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些东西吗?”
“大叔真的死了吗?”
“我觉得很难受!”
弗蕾娅握起泰摩的手。“那么?”她问道。
“来吧,”他说,“我们回家吧。”
于是他们走了,而格里姆斯比终于被完全遗弃了。
几天之后,甚至连它窗户里的昏暗灯光也消失了,一个接一个地,空气泵停止了运行。通过那些再没有人去修理的越来越宽的裂口和缝隙,海水耐心地爬了进来,鱼儿在迷失小子的一座座厅堂之中安下了家。
汤姆会怀念有弗蕾娅甚至是泰摩做伴,但是对赫丝塔来说,再次与他独处是一种解脱。和除了汤姆之外的任何人待在一起,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感到舒适过,除了芮恩,在芮恩小的时候。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汤姆操作“钻孔虫”号的奇怪控制开关,皱着眉头集中精神试图回忆起所有泰摩教过他的东西。那天晚上,当贝壳船顺利地朝着西南偏南的方向往布赖顿的巡航海域驶去,当海水唱着歌儿滑过船壳之外,她溜到了他的床铺上,将修长的四肢缠在他身上,然后吻了他,她回想起在他们年轻时,第一次一起在“鬼面鱼”号上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连拥吻几个小时。不过汤姆太担心芮恩了,所以没有回吻她,没有正确地回吻她。于是在他睡着之后,她依然醒着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里痛苦地想着,他爱她比曾经爱过我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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