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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子 二

马琳笑了:“哈,对。”
齐克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从没挑明了说过不能告诉别人我是从哪儿转来的,但是据我所知,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过。尤来亚知道,他虽然总停不住嘴,却像是明白这事不能外传。虽说如此,我还是不明白马琳怎么还没想清楚——也许她只是不善于观察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四。”齐克说。他吃掉了最后一口食物,“你去吧,像个正常人一样跟她说说话——她可是正常人——也许她会让你——吸气——牵她的手——”
桑娜猛地站起来,她的椅子擦着地板发出很大的声响。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走到放餐盘的地方,一直低着头。琳恩瞪了齐克一眼——她瞪人的表情其实跟平常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然后穿过餐厅去追她姐姐。
“行了,你也不用跟谁牵手了。”齐克装作无事一样说,“走吧,好吗?我欠你个人情。”
我看了眼妮可。她坐在餐盘放置处附近,被什么人的笑话逗乐了。或许齐克说得对——也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这是另一种帮我抹去无私派过去的方法,可以让我学会拥抱在无畏派的未来。再说了——她很漂亮。
“好吧。”我说,“我去。但是你下次再开什么牵手的玩笑,我就打断你的鼻子。”
那晚我回到公寓的时候,里面闻起来还是像灰尘混合着霉味儿。我打开一盏灯,一道光从橱柜上反射过来。我用手摸摸,却被一小块玻璃扎到了手,出了血。我把受伤的手指捏在两指间,走到垃圾桶。今天早晨我在垃圾桶里套了个袋子,但是现在袋子里堆着一堆形似玻璃杯碎片的东西。
我还压根儿没用过这里的杯子。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在房间里寻找其他闯入的痕迹。床单没有皱,抽屉没有打开的,椅子也不像被动过。但我要是早上打坏了个杯子,怎么会不记得呢?
到底是谁进了我的房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今天早晨起来,我跌跌撞撞走进浴室时,伸手摸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我昨天用无畏派积分买的推子。然后我还眨着矇眬的双眼时,就把开关打开,把推子放在了头上,这个动作我从很小就开始做了。我把耳朵折到前面,防止它被割伤,我清楚地知道怎样动、怎样扭,才能尽可能多地看到自己的后脑勺。这个过程让我不安的神经得以舒缓,让我能集中精力,保持镇定。我把肩膀上的碎头发拍下来,把它们扫到废纸篓里。
这是典型的无私派清晨活动。在一间整洁的屋子里,冲个澡,吃顿简单的早饭。只是我穿的是黑色的无畏派制服,黑色的靴子、裤子、上衣、外套。我出门的时候没敢看镜子,看了的话只让我想狠狠咬牙,想起僵尸人的习惯在我身上扎根有多深,想起把它们从我脑中驱除有多么的困难,一切都纠缠在一起。我离开那个地方是因为恐惧和叛逆,这样的动机让我难以融入,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难,如果我是出于更纯粹的动机选择无畏派,就不会这样了。
我快步走到基地深坑,走过靠墙的一条弓形走廊。我避开了路的边缘,尽管尖叫大笑的无畏派孩子有时候会沿着边儿跑,而我应该比他们勇敢才对。我不知道勇气是不是像智慧一样会随着年龄增长——但也许在这里,在无畏派,勇气就是智慧的最高层次,勇气就是承认人生可以也应该毫无畏惧地过。
这还是我第一次思考无畏派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走在基地深坑旁的小道上时就一直想着这个。走到玻璃天花板上延伸下来的楼梯前,我只抬头往上看,不看脚下的空间,这样才不会恐慌。但走到楼梯顶上的时候心还是跳个不停,我能感觉到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了。麦克斯说他的办公室在十层,所以我跟一群去工作的无畏派进了电梯。他们似乎并不完全互相认识——不像无私派——对他们来说,记住别人的名字、面容、需求和愿望并不重要,所以他们也许只是跟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来往,在派别里建立起温暖却有边界的小圈子。就像我自己正在建立的圈子这样。
到了十层,我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但接着我看到一簇深色头发,那人在我面前的角落拐了弯。艾瑞克。我跟着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知道路,另一部分是因为就算他跟我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我也想知道他是去哪里。但我转过弯时,看到麦克斯站在一个玻璃墙壁的会议室里,被一群年轻的无畏派围着。他们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左右,最小的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麦克斯透过玻璃看到了我,示意我进去。艾瑞克坐得离他很近——马屁精,我想——我在桌子另一端找了个座位,坐在一个戴着鼻环的女孩和一个头发绿到我都不敢直视的男孩之间。跟他们比起来,我太简单了——我身侧是有考验期文的无畏派火焰文身,但藏在衣服下面。
“人应该到齐了,那就开始吧。”麦克斯关上了会议室的门,站在我们前方。他站在这样一个正常的地方让人感觉很奇怪,好像他应该是来打破玻璃、制造混乱的,而不是主持会议,“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你们展露了潜力,也是因为你们展示出了对我们的派别和它未来的关心。”我可不知道我是怎么关心了我们的派别,“我们的城市在经历变化,前所未有的迅速变化,要赶上时代,我们也必须要做出改变。我们要变得更强、更勇敢,比现在更好。能带领我们走向更好未来的人就在你们当中,但我们得先找出这些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会一边进行指导,一边测试你们的能力,教你们一些,如果通过测试,你们会用到的东西,同时也要看看你们学得有多快。”这听起来不像是无畏派在乎的东西,倒很有博学派的味道。奇怪。
“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填好这份信息表。”他说,我差点笑出来。一个强硬的无畏派勇士拿着一沓他叫作“信息表”的纸,这样子有些搞笑,不过当然了,总得有些事是按正常方式来做的,因为这样会更有效率。他让我们把那沓纸和一捆笔传下去,“这张纸只是让我们多了解一些你们的信息,知道你们的起点,好衡量你们的进步。所以,你们最好如实填写,不要故意把自己写得很厉害。”
我看着这张纸,有些不安。我填上自己的名字——这是第一个问题,还有年龄——这是第二个。第三个问题问的是出生派别,第四个问的是我的恐惧数目,第五个问题问我的恐惧分别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它们。前两个很简单——高度、封闭空间——但下一个该怎么说呢?我又该怎么写我父亲呢?写我害怕马库斯·伊顿吗?最后我把第三个写成失去理智,第四个写了在封闭空间中的危险,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事实。
但是后面几个问题很奇怪,让人困惑。这些问题都是陈述句,措辞狡猾,而我得在“同意”或“不同意”上画勾。“以帮助他人为目的的盗窃是可行的。”这个还算简单——同意。“一部分人比其他人更应该获得奖励。”也许吧,应该取决于奖励的是什么。“权力必须靠自身去获取。”“逆境造就更强大的人格。”“不经测试无法断定一个人是否坚强。”我看了看周围其他人。是有些人看起来很困惑,但没有谁脸上的表情能反映出我的心情——忧心,我有点害怕在这些句子后面画勾。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就全都勾上“同意”,交了上去。
齐克和他的约会对象——玛利亚,靠墙站在基地深坑旁的一个过道里。从这里我能看到他们的侧影。看起来他们好像还是跟五分钟前刚刚走到那里时一样,紧紧贴在一起,像傻瓜一样一直笑个不停。我双手抱胸看了看妮可。
“呃。”我说。
“呃。”她答道,踮起脚尖,又放下来,“有点尴尬,是吧?”
“是啊。”我松了口气,“有点尴尬。”
“你跟齐克认识多久了?”她说,“我没怎么见过你。”
“几周吧。”我说,“我们是在考验期认识的。”
“哦。”她说,“你是转派来的?”
“呃……”我不想承认我是从无私派转来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每次我一承认,他们就开始觉得我太严肃,另一部分原因是,能避免透露我父母的信息,就尽量避免。我决定撒谎,“不是,只是……可能以前不习惯跟别人来往。”
“哦。”她有些怀疑地眯了眯眼,“那你一定是极少跟人来往。”
“这可是我的专长之一。”我说,“你跟玛利亚呢?”
“从小就认识了。她是摔一跤就能有人约她的那种。”妮可说,“我们其他人就没那么厉害咯。”
“是啊。”我轻轻摇头,“齐克几乎是逼我来的。”
“这样啊。”妮可挑了挑眉,“那他有没有让你看看你的约会对象?”
她指了指自己。
“啊,有啊。”我说,“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我想也许——”
“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她语气突然变得冷冷的。我赶紧努力挽回。
“我是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性格要重要得多——”
“比我不够格的外表重要?”这次她双眉挑起。
“我没这么说。”我说,“我……我真是对这个不在行。”
“是啊。”她说,“这倒是。”
她从脚边拿起她的小黑袋子,夹在胳膊下面:“告诉玛利亚,我有事先回家了。”
她大步离开栏杆,消失在基地深坑旁的一条小路上。我叹了口气,又看看齐克和玛利亚。从我能辨认出的小小动静来看,他们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现在,四人约会已经变成了尴尬的三人约会,我离开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了。
看到桑娜从餐厅走出来,我冲她招了招手。
“今天不是你跟伊齐基尔约会的大好日子吗?”她说。
“伊齐基尔,”我说着,感觉被刺痛了一样,“我都忘记那是他的全名了。是啊。我的约会对象刚刚被气跑了。”
“不错。”她笑着说,“你坚持了多久?十分钟?”
“五分钟。”说着我自己也笑了起来,“看来我是太迟钝了。”
“哪有?”她装出吃惊的样子,“你怎么可能迟钝?你这么敏感多情!”
“呵呵。”我说,“琳恩到哪儿去了?”
“她跟赫克特,我们的弟弟,吵起来了。”她说,“我已经听他们吵架听了……天哪,一辈子了。所以我就走开了。我本想去训练室呢,锻炼锻炼。你一起去吗?”
“好啊。”我说,“走吧。”
我们一起向训练室走去,但我突然想到我们得经过齐克和玛利亚站着的那个走廊。我试图用一只手挡住桑娜,但已经晚了——桑娜看到他们两个贴在一起,瞪圆了眼睛。她顿了一下,然后我就听到了我根本不想听的耳光声。她接着向前走,走得太快了,我必须小跑才跟得上。
“桑娜——”
“训练室。”她说。
我们一进训练室,她就开始打沙袋,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用力。
“听起来会有点奇怪,但是懂得一些程序对无畏派领导人来说很重要。”麦克斯说,“最明显的当然就是控制室里的监控程序——无畏派领导人有时需要观察观察派里发生的事情;然后还有模拟训练程序,必须懂这个才能给新生做测试。货币追踪程序,保障无畏派内部交易的顺畅,还有其他一些程序。有些程序相当复杂,这意味着你们如果现在没有这些技巧,就必须要对电脑知识的接受能力强。今天我们就先进行这一项。”
他向站在他左边的女人打了个手势。我记得玩大冒险游戏的时候见过她。她很年轻,短发挑染了紫色,身上的穿孔多到我数不清。
“劳伦会教给你们一些基础知识,然后我来测试你们。”麦克斯说,“劳伦是我们的一位新生导师,不过平时她是我们基地的电脑技术员。她有点‘博学派’,不过为了方便,就不纠结这个了。”
麦克斯冲她眨眨眼,她笑了。
“开始吧。”他说,“我一小时后回来。”
麦克斯就这么走了,而劳伦把双手交叉起来。
“好的。”她说,“今天我们讲讲程序是怎么运行的。如果你已经有这方面的经验,就可以不用听。其他人最好集中精神,因为我不会重复。学习程序知识跟学习语言差不多——光记住词汇是不够的,还需要懂得规则,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编。”
我小的时候因为要攒无私派要求的志愿时间——也为了不在家里待着——在高等学校的电脑实验室做志愿者,学会了怎么拆装电脑,但我从没学过这个。之后的一个小时过得迷迷糊糊,我听着那些模糊的术语,差点儿就跟不上了。我试图在地上捡的一张纸上记笔记,但是她讲得太快,我听到了也来不及写下来,所以几分钟之后,我就放弃了,只能努力听。她在房间最前方的一块屏幕上展示着所讲的例子,而我却不禁被她身后窗外的景象所吸引,从这个角度看,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天际线,中心大厦上的两个尖顶直插天空,沼泽地在闪闪发亮的建筑之间露出来。
我不是唯一一个跟不太上的——其他人也着急地低声交谈,询问着他们没听到的定义。艾瑞克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在自己的手背上画画。他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我明白他的笑容什么意思。当然了,这些他肯定都会。他在博学派肯定学过,也许很小就学过了,不然他不会那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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