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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队列里一阵响动,撕裂了黑暗,照亮了队伍里一张张悲伤的脸庞。他们有的双眼紧闭,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泪眼蒙眬。
查妮丝·哈尔加德魁梧健壮,红着眼圈把火种投进一个又长又细的泥瓦罐里。羽毛般的烟气懒洋洋地浮起来,散入空气里。
查妮丝起了一个调子,高亢清澈、柔和婉转。其他人各自发声,高低不一地应和着,组成了一支和谐悦耳的歌。那歌声,就像一缕青烟,幽幽飘转,盘旋萦回。令人不由觉得,原来缥缈的烟气不仅看得到,闻得到,还能听得到,而且听起来,是这样转瞬即逝,甘美浓郁。
她扇扇手,引来一丝烟雾,让它在身边流转盘旋。
“我们为艾克罗尼斯祈求宽恕,为阿杜雷祈求恩典。请加持他们力量,赐予他们智慧,请您派出天使,铺平他们的道路,引领他们的脚步。”
查妮丝跪倒在地。其他人把手放在她的背上,给予她安抚与力量。她做什么,大家都跟着做。她喊,大家也喊;她唱,大家也唱。
“除了他们,我一无所有!掏走心脏,我或许还能残喘片刻;失去亲人,我一刻也无法苟活。取走我的肺吧,反正也用不上了。我喘着这口气,全是为了艾克罗尼斯和阿杜雷!”
我居然一口气跑到了镇子的外围。阿杜雷会为我骄傲的。
我独立于寂寂夜色之中,静静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感受这份胸口火热,满头大汗,两腿酸痛的苦楚。我想,这未必是坏事,因为这令我想起阿杜雷。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能够和他站在一起,努力够得上他的水准。我总是奋力追赶他,然后落得全身难受的下场!以前觉得这样很惨,直到现在才醒悟,只要能让我再像以前一样,跟着阿杜雷潇洒稳定的步伐,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虽然身体又酸又疼,但是这感觉真好。
我只有我自己了。爸爸背叛我,妈妈摆布我。贝鲁巴斯被赶出了实验屋。阿杜雷被遣到山下去送死。我还断送了自己和特朗因之间仅有的薄薄的情分。
我徘徊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缓一口气。
突然,我听到一种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但是,这声音舒缓动听,一点也不讨厌。我不仅不愿它停止,还希望能够更大声,真是听也听不够。
我循着这声音,一路向南走去。
这种声音,听来像是某种动物在鸣叫,像某种兽类咆哮或哀号,又像清晨鸟儿的悦耳啁啾。我好奇那到底是什么,居然发出这样的声音。我该害怕吗?难道这种令人陶醉的声音,就是杀死亚尔温的凶手发出来的?不,这种声音中深藏着什么东西,一点也不吓人,我甚至听懂了其中包含的苦痛和哀伤。
我追随着这声音,进入了维里塔斯人的聚居地—野镇子。我总这么叫着玩儿。要是我知道,可怜的维里塔斯人将要面临怎样粗野残暴的命运,绝不会再这样说。
这个声音把我引到了一个地方,我本该感到惊讶的,但此时却出奇地冷静。这里是阿杜雷的家。
不会错,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哈尔加德家的圆屋子和后院前的那片空地,我熟得不能再熟。篱笆下面有个洞,我从这里悄悄钻了进去。我和阿杜雷经常从这里钻进钻出。
我撞见了非常私密的一幕,陷入了两难,既觉得应该走开,但又非常想留下。
我透过栅格窗,看到了圆屋子里面的情形。阿杜雷的妈妈查妮丝,跪在一个粗糙的X形木架前。其他维里塔斯妇女围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在她耳边喃喃安慰着。原来好听的声音是从这里传来的!
我记得贝鲁巴斯曾经教过我一种令先人沉迷的活动,人们在上山后没几年就放弃了,因为这会激发起我们体内低级的兽性。这种活动,他们称之为歌唱。因为他自己也没听过歌唱,所以描述起来令我困惑。他说歌唱很像说话,但是带着雄鹰的高唳和超狮的低吼,听来如同鸟儿在朝阳中婉转啁啾,但是开口说的是人言。光是想象这般光景,我就忍不住要笑。也许是那天有风声和雨滴应和着的缘故吧。那时的我,怎么也不懂他的意思。我求他做个示范,结果他发出了一串沙哑难听的喉音,逗得我哈哈大笑。多么滑稽的声音,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现在,我明白了。
或许维里塔斯人从未放弃过歌唱。虽然我分不清好坏,但是他们似乎很擅长这个。肯定比贝鲁巴斯强多了!他们各唱各的调,却组成了和谐的声音。我之前从没听过。
歌声飘荡在屋子里,我渐渐听明白了。
“护他们安全,赐他们光明。抚慰他们的疼痛,治愈他们的创伤。上帝,我们的祈求,愿您倾听。”
上帝!他们在对上帝歌唱。这不是日常的口头禅,而是一个真正的存在,希望上帝能够倾听他们,或许回应他们。
当时脑海中浮起的第一个荒唐念头,我想都不愿去想。他们或许在仿照先人的做法进行一个历史悠久的仪式,以便更好地研究古代典礼仪式?
但这一切都不是做戏,是真是假,我分辨得出来。难道他们在用一种古老传统来传承先人的信仰?虽然这么想很可怕,但毕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这还不算证据确凿?
他们对上帝的信奉,是自古以来从未断绝,还是本已淡忘,因为时日艰难才死灰复燃?难道科格内特人在实验屋中无知无觉地沉睡时,他们都在开展秘密集会,几十年、几百年来从未停止?
难道阿杜雷家始终都信奉这些宗教迷信?难道阿杜雷也会对着上帝歌唱、下跪、哭泣、倾诉?
我觉得很反感。这么大的秘密,他怎能瞒着我?法典禁止信仰宗教,我一直都觉得这点多余,因为我从未见到有人沉迷宗教,或者至少,我自认为没有。
虽然一切大错特错。但是我能够理解,为什么她们会在将要痛失丈夫和儿子的时候,做出这些事情。这歌声、这眼泪、这祷告、这青烟、这木十字,以及这份分享。我虽然厌恶,但仍能感受到一丝吸引力。
我感觉到了什么,虽然难以言状,但是非常熟悉。我读到过,先人总是亲密地抱着自己的婴儿,直接用乳房喂养。就像动物一样!而吉斯采用的是社区育幼制度,为了确保效率,把每个幼儿分派给特定的维里塔斯人。居然让妈妈搂我抱我,哄我逗我,我以前还觉得,先人的做法真是好笑!但是,我又深深眷恋这份亲密,作为婴儿,让妈妈抱在怀里喂饭。明明是从未发生的事,我却为此惋惜遗憾,希望能亲身经历。
在哈尔加德家,每个维里塔斯人都是妈妈从小抱大的,我真羡慕他们能够这样不顾旁人的眼光。我从没感受过这样的滋味,真叫人难过。我知道这样很傻,就像渴望重回襁褓,让妈妈抱着一样傻,但就是无法释怀。
真该死,我的眼泪掉下来了。一点都不想这样。之前只觉得孤独,现在却感到凄惨。科格内特人已经容不下我了。维里塔斯人的真面目也让我觉得陌生,根本就格格不入。我偷偷溜进去,和他们打成一片的希望破灭了。
山顶界一片荒芜,充斥着谎言和空洞的承诺。我在意的人和在意我的人,都在巨墙之外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
巨墙外面,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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