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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幽灵的主人 4

他目送克里斯托弗就像牵着一个傻瓜一般,牵着马克的手带他出去。他挥了挥手,示意理查德和“简称”去吃晚饭。他本想跟他们一起去,但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吃,或者只想像他小时候吃过的那样,来一盘马齿苋沙拉,叶子是早上摘的,包裹在湿布里。当年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东西可吃,而且一盘也管不饱肚子。但是现在够了。红衣主教倒台后,他为他府里许多可怜的仆人都找了工作,自己也收留了一些;如果马克当年不是那么无礼,他可能也会收留他。那么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倒霉蛋。对他的矫揉造作,大家会善意地奚落,直到他更加成熟。他将有机会去其他人的府上展示自己的才能,他将学会珍惜自己和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时间。他将学会怎样赚钱谋生,并娶个妻子:而不是将最好的年华浪费在国王妻子的房门外,像小狗一般东嗅嗅西挠挠,等着她碰碰他的胳膊,或者折断他帽子上的羽毛。
半夜时分,府里的人全都休息之后,国王有口谕传来,说他取消了本周的多佛之行。不过,马上比武会照常进行。诺里斯进入了参赛名单,还有乔治·博林。他们被分在两队,一个代表挑战方,一个代表卫冕方:也许他们会两败俱伤。
他没有入睡,脑海里思绪万千。他想,我从来没有为了爱而彻夜难眠,尽管诗人说这很平常。现在,我却为了截然相反的感情而毫无睡意。不过话说回来,对安妮,他并没有恨,而只有淡漠。他甚至不恨弗朗西斯·韦斯顿,就像你不会恨一只叮人的蚊子一样;你只是想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他可怜马克,但回头想想,我们都当他是孩子:我像马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漂洋过海和穿越欧洲诸国的边界。我曾经躺在沟里叫喊,并艰难地挣扎出来,让自己踏上漂泊之路: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一次是逃离我父亲,还有一次是逃离战场上的西班牙人。我像马克或弗朗西斯·韦斯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波尔蒂纳里和弗雷斯科巴尔迪两个家族崭露头角,而早在我像乔治·博林这么大之前,就已经在帮他们处理欧洲的生意;在安特卫普,我干过破门而入的事情;而回到英格兰时,我已经改头换面。我一直在使用别国的语言,让我欣喜和意外的是,我的母语说得比当年离开时还要流利;我向红衣主教毛遂自荐,与此同时,我娶妻成家,并在法庭上表现不凡,我会走进法庭,朝法官们微笑示意,讲起话来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而法官们很高兴我跟他们笑脸相对,而不是咄咄逼人,所以往往会支持我。人生中许多看似灾难的事情其实并非灾难。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有转机:出了每一条沟,都会有一条路,只要你能看得见。
他想起多年来从未想过的那些诉讼。当时的看法是否公正。如果是对他自己,是否也会那样判断。
他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睡着,如果睡着又会梦到什么。只有在梦里,他才属于自己。托马斯·莫尔曾经说,你应该在家里为自己建一间隐修室,一间隐居室。不过莫尔就是那样:可以将任何人拒之门外。其实,你不可能将自己的公众身份和私人身份分割开来。莫尔认为你可以,但是最后,他却将那些他称之为异教徒的人拖回他位于切尔西的府邸,这样他就能在自己温馨的家里随心所欲地迫害他们。如果你一定要将两者分开,也未尝不可:走进你的书房,说,“别打扰我,让我看看书。”但是你能听见房间外面有人在呼吸和走动,不满的情绪在发酵,人们在咕咕哝哝地表达自己的期望:他是公众人物,属于我们大家,他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呢?对民众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你无法充耳不闻。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了句祷告。深夜里,他听到有人喊叫。更像是孩子做噩梦时的哭喊,而不像成年人痛苦的叫声;半睡半醒之中,他想,是不是该有个女人去安抚一下?紧接着他想,那肯定是马克。他们把他怎么了?我说过不要动手的。
但是他没有动。他觉得手下的人不会违背他的命令。他想,不知道格林威治的人是否已经入睡。军械库离宫殿太近,在比武前的几个小时,那里铁锤敲敲打打的声音常常此起彼伏。敲打、铸型、焊接、在打磨机上打磨的工序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最后拧一拧铆钉,上点油,活动活动,最后调整一下,好让迫不及待的比赛选手安心。
他想,我为什么要给马克夸口的机会,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我原本可以速战速决;我原本可以告诉他我需要什么,然后恐吓他一通。可我却怂恿了他;这样就把他自己牵连了进去。关于安妮,如果他说出实情,就会罪责难逃;而如果他撒谎,还是难逃罪责。我已经准备对他实施逼供,如果有必要的话。在法国,严刑拷打是家常便饭,就像吃肉必须放盐一样;在意大利,它是广场上的一项运动。而在英格兰,法律不允许这样。但如果国王首肯,或者说特许,则可以使用。伦敦塔里的确有肢刑架。没有人能够承受。没有任何人。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用途太过明显,只需要看一眼就已经足够。
他想,我要告诉马克这一点。这会使他好受一些。
他掖了掖身上的被子。片刻之后,克里斯托弗进来叫醒了他。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坐起身来。“哦,天哪。我刚刚才睡着。马克为什么喊叫?”
那孩子笑了起来。“我们把他关进了圣诞物品贮藏室。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您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到装着套子的圣诞星时,对您说,先生,那个满是尖角的东西是什么?我以为是一种刑具。嗯,那间屋子黑洞洞的,他磕磕绊绊地碰到了圣诞星,被尖角戳着了。接着,孔雀翅膀从护套里伸出来,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脸。于是他以为自己是与一个幽灵一起关在黑暗中。”
他说:“你们得让我再休息一个小时。”
“但愿您没病吧?”
“没有,只是因为没睡好而难受。”
“用被子蒙住头,像死人一样躺着,”克里斯托弗说。“我一小时后带着面包啤酒再来。”
 
马克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时,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他的衣服上沾着羽毛——不是孔雀的翎毛,而是教区的六翼天使翅膀上的绒毛——以及来自三博士长袍上的金粉。一长串名字脱口而出,滔滔不绝,他不得不时不时地打断一下;那孩子似乎双腿发软,理查德只好搀着他。他以前从未遇到这种问题,从未将人吓到这种地步。絮絮叨叨的声音中,似乎提到了“诺里斯”,还有“韦斯顿”,应该差不了多少:接着,马克说出了一串侍臣的名字,由于速度太快,它们仿佛连在一起,一晃而过,他听到了“布莱里顿”的名字,说,“记下来,”他肯定自己还听到了卡鲁、费兹威廉、安妮的施赈官以及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名字;他自己当然也在其中,其间,那孩子还宣称安妮与自己的丈夫有通奸行为。“托马斯·怀亚特,”马克细声细气地说……
“不,没有怀亚特。”
克里斯托弗探过身去,用指关节敲了一下那孩子的头。马克顿时住口,看了看周围,想弄清怎么会感到疼痛。接着,他又喋喋不休地招供起来。国王寝宫大大小小的侍从都被他念叨了一遍,还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人,可能是他以前的平淡生活中认识的厨师或厨房里的小工。
“把他重新关到鬼屋去,”他说,马克大叫一声,安静下来。
“你跟王后偷情了多少次?”他问。
马克说:“一千次。”
克里斯托弗轻轻扇了他一耳光。
“三四次。”
“谢谢。”
马克说:“你们会把我怎么样?”
“那取决于审判你的法庭。”
“王后会怎么样?”
“那取决于国王。”
“不会是好下场,”赖奥斯利说,并笑了起来。
他转个身。“‘简称’。你今天很早啊?”
“我睡不着。能借一步说话吗,先生?”
看来,两人今天换了位置,是“简称”皱着眉头把他叫到一旁。“您得把怀亚特算进来,先生。他父亲托您照顾他的事情,您过于上心了。如果真到那一步,您保护不了他。宫里对他和安妮之间的关系已经议论多年。他是最有嫌疑的人。”
他点点头。要向赖奥斯利这样的年轻人解释清楚他为什么看重怀亚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想说,他跟你和理查德·里奇不一样,尽管你们也都很不错。他不只是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而开口讲话,也不只是为了争个输赢而与人辩论。他也不同于乔治·博林:他不会同时给六个女人写情诗,指望将其中的某一个骗到哪个昏暗的角落里快活一番。他写诗是为了劝诫和净化,是为了掩饰而不是表达自己的需要。他理解荣誉的含义,但从不自吹自擂。他完全有资格当朝臣,却很看淡这种地位。他研究世事却不持鄙夷之心。他理解世事却没有排斥之情。他怀着希望却并不幻想。他从来不做白日梦。他眼光敏锐,耳朵也能捕捉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但他决定用赖奥斯利所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一下。他说:“不是怀亚特拦着不让我见国王。当我需要国王签字时,不是怀亚特将我赶出国王寝宫。在国王耳边不断地恶意中伤我的也不是他。”
赖奥斯利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明白了。问题不在于谁有罪,而在于谁的罪对您有用。”他笑了笑。“我很钦佩您,先生。您处理这些事情很老练,而且没有故作内疚。”
他不确定自己希望得到赖奥斯利的钦佩。起码不是基于此类原因。他说:“刚才提到的这些人也许都可以消除嫌疑。或是就算仍然有嫌疑,他们也可以想办法求情而继续为国王效劳。‘简称’,我们不是牧师。我们不需要他们那种忏悔。我们是律师。我们要一点点地挖掘真相,只需要能为我们所用的那部分真相。”
赖奥斯利点点头。“但我还是要说,把托马斯·怀亚特算进来吧。即使您不抓他,您的新朋友们也会的。而且我一直在想,先生——如果是我固执的话,请原谅——事成之后,您的新朋友们会怎么样呢?如果博林一家倒了,而且他们似乎非倒不可,那么玛丽公主的支持者会说是他们的功劳。他们不会感谢您付出的努力。他们跟您讲话时也许会彬彬有礼,但由于费希尔和莫尔的事情,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您。他们会把您赶下台,还可能将您彻底毁掉。卡鲁、科特尼家族等,那帮人会统揽大权。”
“不。统揽大权的会是国王。”
“但他们会劝说和怂恿他。我指的是玛格丽特·波尔的孩子们,那些古老的家族——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施加影响,并且不达目的不罢休。您这五年来所取得的成就,会被他们毁于一旦。他们还说,如果他娶了爱德华·西摩的妹妹,她会让他回归罗马。”
他咧嘴一笑。“嗯,‘简称’,在托马斯·克伦威尔与西摩小姐的争斗中,你会支持谁?”
但“简称”显然说得对。他的新盟友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们认为自己的胜利是天经地义,仅仅因为他们答应原谅他,他就得跟随他们,为他们卖力,并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而懊悔。他说:“我不会说自己能预测未来,但我的确知道一两件他们并不了解的事情。”
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赖奥斯利会向加迪纳汇报哪些情况。但愿是一些让加迪纳不解地抓耳挠腮和吓得发抖的事情。他说:“法国那边有什么消息?我知道,温彻斯特那本为国王的最高权力辩护的书引起了不少议论。法国人认为他是受到胁迫而写的。他允许别人那么看吗?”
“我能肯定——”赖奥斯利开口道。
他打断了他。“没关系。我发现自己很喜欢它在我头脑中形成的画面,加迪纳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受到抨击的画面。”
他想,让我们看看这一信息是否会传回去。他觉得“简称”常常一连几个星期都忘了自己是主教的仆人。这个年轻人容易激动和紧张,加迪纳的咆哮会让他难受;而克伦威尔是一位亲切随和的主人,总是很好相处。他对雷夫说过,我很喜欢“简称”,你知道。我对他的事业很感兴趣。我喜欢观察他。如果我跟他闹翻了,加迪纳会再派一个密探来,那可能会更糟。
他回到一群人旁边,说,“好了,我们最好把可怜的马克送进塔里。”那孩子已经双膝跪地,正在哀求不要再把他与圣诞物品关在一起。“让他休息一会,”他对理查德说,“换一个没有幽灵的房间。给他拿些吃的。等他头脑清醒后,写下他的正式陈述,并且要有充分的人证,然后才让他离开这里。如果他难以对付,就交给克里斯托弗和赖奥斯利大人,干这种事情他们比你更合适。”克伦威尔家的人不用劳神费力地干粗活;如果说他们以前干过,那种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他说:“如果马克离开这里之后想翻供,塔里的人会知道怎么处理。一旦你拿到他的供词以及所有想要的名字,就去格林威治见国王。他会等着你。不要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人。你要亲自向国王汇报。”
理查德像对付一个木偶似的将马克·史密顿拖了起来,而且也像对待一个木偶似的毫无恶意。不经意中,他脑海里出现了骨瘦如柴、顽固不化的老费希尔主教踉踉跄跄地走上断头台的情景。
已经是上午九点。五朔节的露珠已经从草叶上蒸发。在全国各地,人们从树林里砍来了苍翠的树枝。他饥肠辘辘,吃得下一大块羊肉,还有海蓬子,如果有人从肯特送了一些过来的话。他需要坐下来理理发。他还没有完全掌握一边刮胡子一边口授信函的艺术。也许我会把胡子留起来,他想。那样会节省时间。不过真到那时,汉斯又会坚持再给我画一幅画。
此时此刻,在格林威治,他们应该正在比武场上撒沙。克里斯托弗说:“国王今天会上场吗?他会不会与诺里斯大人交手,并把他干掉?”
不会,他想,那种事情他会留给我。从他这种男人经常光顾的工场、仓库和码头过去,在俯瞰着比武场的高塔里,仆人应该在为贵妇们摆上丝绸靠垫。帆布、绳索和沥青已经让位于绫罗绸缎和上好的亚麻布。熏人的焦油和臭气、喧闹的声响、河水的气息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玫瑰香水的芬芳,以及为迎接这一天而为王后穿衣打扮的女仆们的低语。在收拾走王后吃剩的小分量早餐——一点白面包和几片甜果脯——后,她们拿来衬裙、外裙和袖筒供她挑选。她们将裙子的丝带束紧、打结,将她装扮得漂漂亮亮,并佩戴上珠宝首饰。
应该是三四年前吧,为了给自己的第一次离婚辩护,国王曾经拿出过一本书,名为《真相之镜》。据说书中的部分内容出自他自己之手。
现在安妮·博林让人拿来了她的镜子。她看着自己:脸色发黄,喉部瘦削,锁骨就像两枚刀片。
1536年5月1日:毫无疑问,这是骑士时代的末日。此后发生的事情——尽管这种盛会还会继续——不过是一场飘扬着旗帜的了无生气的游行,不过是一场尸体的搏斗。国王会离开比武场。这个日子会结束、中止,会像胫骨一般折断,像断牙一般被吐出。王后的弟弟乔治·博林会走进丝绸帐篷,卸下盔甲,放下贵妇们交给他佩戴的花结和缎带。他取下头盔后,会交给随从,用模糊的双眼打量世界,打量着刻成纹章的猎鹰和蹲伏的豹子,还有那些利爪和牙齿:他会觉得自己项上的脑袋犹如软乎乎的果冻一般摇摇欲坠。
 
白厅:那个夜晚,他知道诺里斯已被拘禁,因此去见国王。在外厅时,他抽空问了雷夫一句:他怎么样?
“嗯,”雷夫说,“你可能以为他会像爱好和平的埃德加一样大发雷霆,恨不得找个人来当他投枪的靶子。”他们想起在狼厅的那顿晚餐,不由得相视一笑。“但是他很平静。平静得出奇。似乎早就知道,很早以前就心知肚明。而且根据他明确表达的旨意,他现在是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不过还能有谁陪伴他呢?指望“温文尔雅的诺里斯”对他轻言细语已是枉然。诺里斯此前掌管着国王的私人钱袋;现在你会以为国王的钱没人管了,正沿着大路流走。天使的竖琴被劈成两半,不再有和谐的琴声;钱袋的绳子已经割断,衣服上的丝结已经扯开,露出了里面的皮肉。
他站到门口时,亨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克伦,”他沉重地说,“过来坐吧。”他挥手示意守在门边的侍从退下。他拿起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比武场上发生的事情,你的外甥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他温和地说,“理查德是个好孩子,对吧?”他的眼睛看着远处,似乎想转移话题。“我今天待在观众席中,根本就没有上场。她当然是一如往常:怡然自得地被她的女侍们簇拥着,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但时而向这位侍从点头微笑,时而跟那位侍从止步寒暄。”他干笑了一声,显得难以置信。“哦,真的,她可真会寒暄。”
接着比赛开始,纹章官高声点出每一位骑手的名字。亨利·诺里斯运气不佳。他的马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耷拉着耳朵犹豫不前,还跳跃着想把骑手掀下来。(马可能失蹄。随从可能失手。胆量可能消失。)国王给诺里斯传了个信,建议他退回来;可以给他换一匹坐骑,国王自己的战马之一,那些马依然披挂齐整,以备他一时兴起要上场显显身手。
“这是平常的好意,”亨利解释道,并在椅子里动了动,就像有人要他做出说明一般。他点点头:当然,陛下。诺里斯最终是否返回赛场,他并不知道。下午三点左右时,理查德·克伦威尔穿过人群,来到包厢,跪在国王面前,并马上凑近国王的耳朵低语起来。“他跟我解释了乐师马克如何被抓,”国王说。“他已经全部招了,你的外甥说。什么,是自愿招的吗?我问他。你的外甥说,你们对马克什么都没干。他毫发未损。”
他想,不过我得烧掉那对孔雀翅膀了。
“后来……”国王说。一时间,他犹疑着,就像诺里斯的马一样:接着沉默起来。
他不会接着讲下去。但是他(克伦威尔)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听完理查德的话后,国王从座位上起身。仆人们顿时忙碌起来。他吩咐一位随从,“找到亨利·诺里斯,告诉他我要去白厅,现在就去。我需要他的陪同。”
他没有解释,没有逗留,也没有跟王后讲话。但是在回去的路上,诺里斯陪着他:诺里斯感到不解,感到惊讶,恐惧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我痛斥了他一顿,”亨利说,“说他居然干出这种事。还有马克那孩子的供词。他只是一个劲地说自己是无辜的。”接着又是一声轻蔑的干笑。“但是随后,财务官一直在审问他。诺里斯承认自己爱她。可是当费兹指出他犯有通奸罪,以及他希望我早死,以便他可以娶她时,他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没有。你要去审一审他,克伦威尔,不过你审他的时候,要把我在路上对他说过的话再告诉他一遍。只要他坦白,并供出其他人的名字,我也许会宽大为怀。”
“马克·史密顿向我们供出了一些名字。”
“我可不会相信他,”亨利不屑地说。“我不会将我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的性命押在一名小小的提琴手身上。关于他说的那些话,我希望有进一步的证据。我们要看看那位女士被抓时会怎么说。”
“他们的供词显然应该够了,陛下。您知道哪些人有嫌疑。让我把他们都抓起来。”
但亨利的思绪已经转移。“克伦威尔,如果一个女人在床上翻过来,侧过去,不断地摆出各种体位,那意味着什么?到底是什么会让她做出这种事情?”
答案只有一个。经验,陛下。对于男人以及她自己的欲望的经验。他没有必要说出口。
“有一种方式很适于怀孩子,”亨利说。“男人睡在女人的上面。这是教会所许可的,在获准的日子里。有些牧师说,尽管兄弟与姐妹发生关系是重罪一桩,但如果女人骑在男人身上,或者男人像对待母狗一样与女人交媾,那就更是罪加一等。由于这些以及其他我不想一一列举的行为,索多玛[4]毁于一旦。恐怕任何沉迷于这种罪恶的男女基督徒都会遭到报应:你觉得呢?一个不是在妓院里长大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学到这些东西的呢?”
“女人彼此会交流,”他说,“跟男人一样。”
“但是对一位庄重、虔诚、唯一的职责就是生儿育女的女人来说呢?”
“我猜她可能想激发她丈夫的兴趣,陛下。这样他就不会想去巴黎花园或别的什么名声不好的地方。譬如说,如果他们结婚很久了的话。”
“但是三年呢?这也算久吗?”
“不算,陛下。”
“甚至还不到三年。”一时间,国王忘记了我们谈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某个假设的敬畏上帝的英格兰人,某个伐木工或农夫。“她那种念头是从哪儿来的?”他追问道。“她怎么知道男人会喜欢那样?”
答案显而易见:她姐姐以前上过你的床,也许她跟她姐姐有过交流;但他把话咽了回去。因为此时此刻,国王的思绪离开了白厅,重新回到了乡野,回到了粗手笨脚的农夫及其系着围裙戴着帽子的妻子身上:那男人在胸前画个十字,请求教皇的许可,然后掐灭蜡烛,十分严肃地跟他妻子行起房事,她的双膝对着顶梁,他的臀部上下起伏。完事之后,这对虔诚的夫妇跪到床边,一同祷告。
但是有一天,农夫外出干活之后,伐木工的小徒弟溜了进来,掏出他的阳具:来吧乔安,来吧珍妮,趴在桌上,让我教你一些你妈妈从未教过你的东西。于是她战战兢兢;于是他教给了她;而那天晚上,当老实巴交的农夫回到家里,爬到她身上时,随着他的每一下冲刺,她心里想着的都是一种更新奇、更痛快、更下流的方式,这使她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心肝儿罗宾,她说。心肝儿亚当。而当她丈夫想起自己的名字是亨利时,他难道不会抓着脑袋感到纳闷吗?
国王的窗外已经暗了下来;他的王国越来越冷,他的委员也感到冷飕飕的。他们需要点灯和生火。他打开门,房间里转眼就到处是人:侍从们犹如在黄昏中归巢的燕子一般穿来穿去。亨利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他说:“克伦威尔,你以为那些流言蜚语没有传到我耳中吗?何况街头巷尾都已经传遍了。你瞧,我是个单纯的人。安妮告诉我她是处女之身,我就选择相信了她。她说自己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就这样骗了我七年。她既然能这样瞒天过海,那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明天你可以逮捕她,还有她弟弟。人们所传的她的某些行为不宜在正派的人之间谈论,以免他们纷纷效仿,犯下自己做梦都想不到居然会存在的罪恶。我要你和其他委员都守口如瓶,谨慎行事。”
“对一个女人的过去,”他说,“我们很容易上当受骗。”
比如说乔安或者珍妮,也许在这种乡村生活之前曾经有过另外一种生活呢?你以为她成长于森林另一边的一块空地。现在你却得到可靠的消息,说她是在一个港口小城长大,还曾经在桌上为水手们跳裸体舞。后来他会想到,不知道安妮是否已经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你会以为她应该是在格林威治祈祷,或者给自己的朋友们写信。但如果他听到的消息没有错的话,她却并非如此,在这最后一个上午,她仍然漫无目的地晃荡,做的事情一如既往:她去了网球场,并就比赛结果下了赌注。稍晚的时候,有信使来请她去出席国王的枢密院会议,陛下自己并不在场:缺席的还有秘书官大人,他正在别处忙着。委员们告诉她,她将被指控与亨利·诺里斯和马克·史密顿通奸:还有另一位绅士也牵涉其中,目前尚不清楚是何人。在对她提起诉讼之前,她必须去伦敦塔。费兹威廉后来告诉他,她当时是一副难以置信和盛气凌人的神态。她说,你们不能审判一位王后。谁有资格来审判她?但是接着,当她听说马克和亨利·诺里斯已经招供时,便哭了起来。
离开会议室后,她被送回自己的房间用膳。两点钟时,他和大法官奥德利前往那里,费兹威廉也一同随行。财务官先生和善的面容露出紧张之色。“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听到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亨利·诺里斯已经招供,我很不满。他向我承认了他爱她。他并未承认有任何行为。”
“那你是什么反应,费兹?”他问。“你当时说出来了吗?”
“没有,”奥德利回答。“他只是坐立不安,愣愣地盯着不远处。对吧,财务官大人?”
“克伦威尔!”诺福克一边高声喊着,一边穿过那帮大臣朝他大步奔来。“哎呀,克伦威尔!我听说乐师已经向你招了。你对他干什么了?真希望我也在场。这可以为印刷商提供一个精彩的段子了。亨利抚弄琴弦,乐师则抚弄他妻子的私处。”
“如果你听说有这样的印刷商,”他说,“就告诉我,我会让他关门的。”
诺福克说:“但是听我说,克伦威尔。我不希望那个瘦皮猴毁了我的高贵家族。如果她行为不检点,那也只是博林家的事,不该连累到霍华德家的人。我也不想威尔特郡伯爵彻底完蛋。我只想让他拿掉‘阁下’那个愚蠢头衔,如果你愿意的话。”公爵开心地露齿一笑。“他自鸣得意了这么多年,我想看到有人灭灭他的威风。你会记得我从未推动过这桩婚事。不,克伦威尔,那是你一手推动的。我总是在提醒亨利·都铎注意她的人品。也许这会让他明白今后该听听我的。”
“大人,”他说,“你拿到逮捕证了吗?”
诺福克挥了挥手中的羊皮纸。他们走进安妮的房间时,她的男仆们正在卷起那块大桌布,她仍然端坐在自己的御座上。她——瘦皮猴——穿着深红色金丝绒裙子,那张精致光滑的椭圆形面孔转向他们。很难想象她吃了任何东西;房间里一时默然无声,令人很不自在,大家脸上的紧张之色都清晰可见。委员们必须等待,直到桌布全部卷好,餐巾折叠整齐,履行完正当的礼节。
“你来了,舅舅,”她说。声音很小。她逐一跟他们打着招呼。“大法官。财务官。”其他委员在他们身后推挤着。似乎许多人都盼望过这个时刻;他们盼望安妮会跪地求饶。“牛津伯爵大人,”她说。“还有威廉·桑迪斯。你好吗,威廉爵士?”似乎逐一叫出他们的姓名能让她感到欣慰。“还有你,克伦穆尔。”安妮倾身向前。“你知道,是我造就了你。”
“他也造就了你,夫人,”诺福克没好气地说。“而且他肯定后悔了。”
“不过先后悔的是我,”安妮说。她笑了起来。“而且我更后悔。”
“准备动身了吗?”诺福克说。
“我不知道怎么准备,”她干脆地说。
“就跟着我们走吧,”他(克伦威尔)说。他伸出一只手。
“我不想去塔里。”还是那细小的声音,除了礼貌之外,听不出任何别的情绪。“我想去见国王。难道不能带我去白厅吗?”
她知道答案。亨利从不道别。想当年,在一个炎热无风的夏日,他曾经离开温莎,而将凯瑟琳抛在身后;两人自此再未相见。
她说:“很显然,各位大人,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带走吧?没有任何必需品,也没有值班的仆人,我应该带上我的女侍。”
“你的衣服会有人送去,”他说。“也会有女仆侍候你。”
“我希望带上我的寝宫女侍。”
他们面面相觑。她似乎还不知道告发她的正是那些女侍,不管秘书官大人走到哪里,她们都围在他的身边,迫不及待地说出他所需要的任何信息,以拼命保全自己。“好吧,如果我不能选择……起码是我府里的一些人。好让我保持体面。”
费兹清了清嗓子。“夫人,你府里的人将被遣散。”
她瑟缩了一下。“克伦穆尔会为他们找到去处的,”她轻轻地说。“他对仆人一向不错。”
诺福克用胳膊肘碰了碰大法官。“因为他是跟那些人一起长大的,对吧?”奥德利别开脸:他一贯都站在克伦威尔这一边。
“我想我不会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走,”她说。“我只愿意跟威廉·布莱一起走,如果他愿意送我的话,因为上午开会时,你们全都诋毁我,但是布莱非常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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