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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楼阁

西蒙气急败坏。他们踩进了陷阱,就像春天的羊羔,乐呵呵、傻乎乎地被人牵进了屠宰场。
“你的手一点儿都不能动吗?”他小声问米蕊茉。他自己的手腕被绑得结结实实:那两个火舞者很会打绳结,一看就相当有经验。
她摇摇头,尽管夜色深沉,他几乎看不到她。
二人并排跪在林间空中央,双手反绑在背后,连脚腕也被捆住。看到米蕊茉动弹不得,无助得像只待宰羔羊,西蒙心中再次燃起黑色的怒火。
我是个骑士!可我都做了什么?居然让这种事发生?
他本该有所察觉。可他却像头蠢驴,被那个男人罗斯坦的恭维捧上了天。“你见过这位骑士挥剑了。”那个叛徒是这么说的,“他有本事,不怕他们。”
我轻信了他。我没资格当骑士。我让约书亚、莫吉纳、宾拿比克和所有尽心尽力指导我的人蒙了羞。
西蒙又用力挣了挣手腕,可惜只是徒劳,绑绳依然纹丝不动。
“你跟火舞者打过交道,对吧?”他对米蕊茉小声说,“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他们说把我们献给风暴之王是什么意思?烧死我们?”
他发觉米蕊茉在他身旁耸耸肩。“我不知道。”她的语气单调刻板,“估计是。”
西蒙的恐惧和愤怒立刻被一阵尖锐的悔意刺穿。“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他轻声说,“我算什么护卫。”
“不是你的错。我们中计了。”
“我真想亲手掐断罗斯坦的脖子。他老婆试图提醒我们事情不对,可我太傻了,居然没听进去。但是他——他……!”
“他也受到了威胁。”米蕊茉好像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说话,好像提到的一切都不重要,“为了几个陌生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我自己都未必做得到,又何必苛责他们两个呢?”
“宝血圣树啊。”西蒙没力气将同情心浪费在罗斯坦和格莱安这两个叛徒身上。他得设法救出米蕊茉,挣开绳索,逃出生天。但他完全不知该从何做起。
火舞者在他们周围的营地里忙活着。几个白袍人照看篝火,准备晚饭,另外几个喂羊喂鸡,还有一些坐在那里,轻声交谈。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女人和孩子。要是没有两名被捆绑的囚犯和无所不在的反光的白袍,这里简直就像入夜后的乡间农场。
迈夫鲁——火舞者的首领——带着三个跟班进了那间大木屋。西蒙不太想知道他们都在讨论些啥。
夜色渐浓,白袍人吃了顿简朴的晚餐,但没人来给俘虏送饭。火焰迎风翻滚舞动。
“拉他们起来。”迈夫鲁的目光扫过西蒙和米蕊茉,然后翻眼看看蓝黑色的夜空,“时间快到了。”
两名帮手拖起囚犯。西蒙的脚已经麻了,加上脚腕被绑在一起,很难站稳。他摇摇晃晃,要不是身后的火舞者抓住他的胳膊,再次将他扶正,恐怕他已经摔倒了。身旁的米蕊茉同样站立不稳。看管她的家伙伸出手臂,若无其事地抱着她,好像她是段原木似的。
“别碰她。”西蒙低吼道。
米蕊茉疲惫地看了他一样。“没用的,西蒙。算了。”
她身旁的火舞者咧嘴笑了,竟然揉了几下她的胸脯,但迈夫鲁的高音很快让那人清醒过来。白袍人转脸看向头领,米蕊茉任由他搂着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蠢货。”迈夫鲁呵斥道,“他们不是哄小孩的玩具。他们属于‘他’——属于主人。明白吗?”
米蕊茉的看守咽了口唾沫,飞快地点点头。
“该出发了。”迈夫鲁转过身,朝空地边缘走去。
西蒙身后的火舞者粗暴地推了他一把。西蒙像根断木,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他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在夜幕中仿佛看到了点点金星。
“他们的腿被绑着。”火舞者慢慢说道。
迈夫鲁急转回身。“我知道!解开腿上的绳子。”
“可……可他们跑了呢?”
“往他们胳膊上加根绳子,”头领说,“另一头绑你腰上。”他晃了晃自己的光头,毫不掩饰一脸的嫌弃。
白袍人抽出匕首,弯腰割断他脚腕上的绳结时,西蒙看到了一丝希望。如果真像看起来这样,迈夫鲁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聪明人,或许他还真有机会。
等他和米蕊茉都能走路了,火舞者用绳子把他们拴在一起,像赶牛一样推着走;一旦二人磕磕绊绊或脚步不稳,就用矛尖戳他们。这矛的形状很奇怪,手柄又短又细,尖端却异常锋利,西蒙从没见过这样的武器。
迈夫鲁穿过空地边缘的林木,不见了,显然是要带俘虏到空地外的其他地方去。西蒙稍稍宽下心。之前他盯着篝火看了很久,产生了无数糟糕的念头。而现在,他们至少要到别处去,说不定中途还能找到机会逃走。没准时机就在路上呢。但他一转头却沮丧地发现,几乎整个营地的火舞者都跟在后面,排成白色的队伍一起往暗处移动。
森林看起来密密匝匝,实际上却有条盘旋向上的秘密小径。路上视野狭窄,连几尺外都看不清。地表弥漫着灰黑晦暗的浓雾,不但阻隔了视线,似乎还吸收了声音。除了几十人模糊的脚步,林子里一片寂静。没有鸟儿的鸣叫。连风都静默下来。
西蒙的脑子飞速运转,但每想出一个逃跑计划,都因不可能实现而无奈放弃。对方人多势众,他和米蕊茉又不熟悉环境,就算强行挣脱牵着绳子的火舞者,他们也没法解开手臂,保持平衡,或在林间清出一条道来。用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被抓住的。
他转过头,发现公主在他身后迈着沉重的脚步。她看起来一脸凄楚、心灰意冷,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但他们至少没剥掉她的斗篷。她只求过他们一次,就说服了一名看守,允许自己穿着斗篷抵御寒风。西蒙就没这么走运了。他的斗篷、长剑、坎努克小刀,连同马匹和鞍囊一起全被没收了。现在他仅剩的东西,便是身上的衣服,以及性命和灵魂。
还有米蕊茉的性命, 他心想。我发过誓会保护她。这依然是我的责任。
这念头令他安心了些。只要一息尚存,他仍有活下去的目的。
一根晃荡的树枝抽打在他脸上。他吐出湿乎乎的冷杉针叶,看着前方广阔的黑暗。迈夫鲁化为一道小小的影子,引领众人往高处走去。
我们要去哪儿?也许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们跌跌撞撞穿过灰雾,就像一群被诅咒的灵魂,正在试着走出地狱。
他感觉好像走了几个小时,雾气已渐稀薄,但寂静依然沉重,空气凝滞潮湿。突然,就像冬日的暮光散去,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穿出了茂密的树丛,抵达了山顶。
他们又穿过山顶密林的阴影,一大片乌云遮蔽了头顶的天空,熄灭了星星和月亮,只剩几支火把和一堆跃动的巨型篝火发出亮光。坡顶平地上挤满了巨大的怪影。闪烁的红光下,影子还在不停地颤动,活像睡着的巨人。这里曾经立着高墙或其他什么大型建筑,但现在只剩散落的破碎石块,其上覆盖着藤蔓和杂草织成的毯子。
宽阔的山顶中央,有块石头突兀地立在植被中间——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形状好像斧刃,足有两人多高。在旺盛的篝火和裸露的石头之间,站着三个一动不动的黑袍身影。他们似乎等了很久——也许跟山顶的石头一样久。火舞者把俘虏推向山顶中心时,三个黑影几乎同时转过身。
“万岁,流云之子!”迈夫鲁大叫道,“万岁,主人的使者们。如他所愿,我们来了。”
黑袍身影默默地看着他。
“我们带来的东西超出了之前的保证。”迈夫鲁续道,“赞美主人!”他扭头朝属下挥挥手,叫他们赶紧把西蒙和米蕊茉推过去。火舞者离篝火和沉默的使者越来越近,脚步却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回过身无助地看着头领。
“把他们绑到树上,那边。”离火堆二十步远有棵枯死的松树,枝干弯曲而多瘤,迈夫鲁不耐烦地指着它,“快啊——就要到午夜了。”
一名看守拽着西蒙的胳膊,把他绑到树上时,西蒙痛得嘟囔了几声。等火舞者忙活完都退开,他朝米蕊茉挪了挪,跟她肩并肩站在一起:一方面因为他很害怕,渴望从她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另一方面,这样也便于悄悄说话,免得引人注意。
“这三个黑影是谁?”他压低声音问道。
米蕊茉摇摇头。
离他们最近的黑袍身影慢慢转向迈夫鲁。“他们是给主人的?”它问道,言辞冰冷犀利,宛如刀锋。西蒙感觉自己双腿发软。没错,这酸涩乖戾又韵律十足的声音曾让他惊恐不已……这是来自风暴之矛的嘶声。
“正是。”迈夫鲁殷切地点着他的秃头,“几个月前,我梦到过这个红发男人。我知道是主人给我托的梦。他想要这家伙。”
黑袍怪物似乎留意了一下西蒙。“也许吧。”它慢慢说道,“主人或许对他另有安排。之前的两个你带来了吗?你带没带来誓约之血?”
“带了,哦,没错!”在异族怪物面前,残忍的火舞者头领像个老侍臣一样谦恭逢迎,“那两人想逃离主人的伟大承诺!”他转过身,朝其他紧张地等在山顶边缘的火舞者打个手势。一阵尖叫和骚动过后,几个白袍客把两个人拖了过来。其中一人在挣扎时弄掉了兜帽。
“上帝咒诅你们!”罗斯坦连哭带喊,“你保证过的,我们交出他俩,你就会原谅我们!”
“我已经原谅你们了。”迈夫鲁语气轻快,“我原谅了你们的愚蠢。但你们还是逃不过惩罚。谁都别想逃出主人的手心。”
罗斯坦身子一瘫,双膝跪倒,周围的暴徒用力将他架起。他的老婆格莱安可能已经昏过去了,身体软软地挂在看守的手臂上。
西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难以呼吸。那两人已浑身无力,这次却没人伸出援手。他们会死在这冷风习习的山上——或如迈夫鲁所说,被风暴之王带走,但那下场不可想象,肯定比死更糟。他转脸看向米蕊茉。
公主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眼睛半闭,嘴唇翕动。她是在祈祷吗?
“米蕊茉!他们是北鬼!风暴之王的仆人!”
她不理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内。
“该死的,米蕊茉,别这样!我们得想想办法——我们得逃走!”
“闭上你的嘴,西蒙!”她低声喝道。
他愣住了。“什么!”
“我正在想办法。”米蕊茉紧靠枯树,肩膀上下活动,摆弄着背后的什么东西,“在我斗篷的口袋底下。”
“有什么?”西蒙尽量再凑近些,直到他的手碰到了她衣服下的指头,“刀子?”
“不是,他们搜走了我的小刀。是你的镜子——吉吕岐给你的。帮你剪完头,我一直带着它。”在她说话的同时,他能感觉到木制镜框从她口袋里滑出,碰到了他的手指,“你能拿到吗?”
“可它有什么用?”他尽量牢牢地抓住它,“先别松手,等我抓紧。好了。”他用被绑住的手接过镜子,将其紧紧握住。
“你可以呼唤吉吕岐!”她得意地说,“你说紧要关头可以用上它。”
西蒙兴奋瞬间消退。“可它不是这么用的。他不会凭空出现。不是这种魔法。”
米蕊茉沉默了一阵儿。等她再度开口,情绪也阴郁了许多。“但你说过,你在森林迷路时,它召来了亚纪都。”
“她花了好几天才找到我。我们没这个时间,小米蕊。”
“还是试试吧。”她顽固地说,“反正没坏处。也许吉吕岐就在附近。试试总没坏处!”
“可我看不到它。”西蒙反对道,“连镜面都看不到,我又能做些什么?”
“只管试试!”
西蒙忍住进一步的争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上一次看着希瑟窥镜时,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他还能记住个大概,但有些细节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还有脸上的伤疤,被龙血烧灼的痕迹,它有多长来着?有没有超过鼻子底下?
随着哀喀迦屈黑血灼身的记忆复苏,短短一瞬间,他觉得指间下的窥镜边框变得温暖了。但没一会儿,它又冷却下来。他试着唤回那种感觉,却没能成功。他又试了很久,依然无果。
“没用的。”他消沉地说,“我做不到。”
“你还不够努力。”米蕊茉厉声道。
西蒙抬起头。火舞者没留心他或米蕊茉,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篝火旁的怪异仪式。两个叛教徒,罗斯坦和格莱安,已被抬到巨石顶端,仰躺在石面上。四名看守也站在上面,按住他们的脚踝,让两个俘虏脑袋悬空,手臂无助地耷拉着。“乌瑟斯·安东啊!”西蒙赌咒道,“看看那边!”
“别看了。”米蕊茉说,“试试镜子。”
“我说了,我做不到。它根本不起作用。”他停了一下,看到罗斯坦大头朝外、嘴巴扭曲,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三个北鬼站在他身前,像在观赏枝头一只有趣的小鸟。
“宝血圣树啊!”西蒙咒骂一句,把窥镜丢到地上。
“西蒙!”米蕊茉大惊失色,“你疯了吗?捡起来!”
他抬起腿,用后脚跟跺了一下窥镜。镜子很硬,他只好把它钩过来,设法斜靠在树上,又是一脚重重地跺下。窥镜的边框依然维持原状,但水晶般的镜面却轻声裂开。一时间,两人周围升起一股紫罗兰的香味。西蒙再次跺脚,踢散了透明的碎片。
“你真是疯了!”公主绝望地说道。
西蒙闭上眼睛。原谅我,吉吕岐, 他心想。但莫吉纳告诉过我,无法抛弃的礼物不算是礼物,只能算陷阱。 他尽量蹲下身子,但迫于绳子所困,后背只能贴着树干,手指没法够到镜子的碎片。
“你能够到吗?”他问米蕊茉。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尽可能往下蹭。她也一样,距目标还有几掌远。“不行。你为什么这么做?”
“它对我们没用。”西蒙不耐烦地说,“至少整块的没用。”他用脚钩到一块大些的碎片,将它挪近些,“帮帮我。”
西蒙费尽力气,终于用脚尖挑起碎片,努力抬到米蕊茉能够到的高度。但这动作太别扭、太艰难,结果碎片掉了下去,落在地上。西蒙咬住嘴唇,再试一次。
碎片掉落三次,迫使他们重头来过三次。还好,火舞者和黑袍北鬼一心都在准备那个意义不明的仪式,没有理睬他们。西蒙朝空地中央偷瞄了一眼,只见迈夫鲁及其手下都跪在石头前。罗斯坦已不再叫喊,他声音虚弱,挣命地用后脑撞着石头。格莱安则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
这一次,当那碎片又要从靴子上滑落时,西蒙一侧脚,将它贴到了米蕊茉的裤子上。他伸出一条腿,将其压紧,以防掉落,然后把脚放回地面,保持住平衡。
“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
米蕊茉贴着他,慢慢踮起脚尖,沿着西蒙的腿,将碎片挪到高处。碎片锋利得惊人,轻松割开了粗布,划出了血口,但西蒙尽量保持不动,不想让一点小伤妨碍到他们。他很佩服米蕊茉的机智。
等她把身子抬高到极限,两人微微挪动位置,把碎片架在西蒙的裤腿上,然后米蕊茉放平脚掌,缓缓站稳。接下来轮到西蒙。这个过程极其缓慢,碎片似乎也比普通的镜片锋利得多。等到碎片终于接近西蒙的手掌,两位俘虏的大腿都被划出了不少血道。
但他尽量伸长手指,却发现还是够不着,这时,他后颈的寒毛突然竖了起来。山顶那边,北鬼开始歌唱。
旋律上扬,好似盘绕的毒蛇直立起身子。西蒙感觉自己正渐渐滑入梦境。歌声冰冷而骇人,却又有种异样的美感。他仿佛听到无底深洞的空蒙回音,听到坚冰融化的轻快滴响。他听不懂歌词,但这歌声中暗藏着古老的魔力。它就像条地底溪流,吸引着他,一直往下,淌进幽深的黑暗……
西蒙摇摇头,试图摆脱睡意。挂在石头顶端的两个囚犯也都不再挣扎。在他们下方,三名北鬼伸开手臂,围绕凸起的巨石,组成一个粗略的三角形。
西蒙拼尽全力扭动身体,拉扯绳索,令麻绳深深勒进手腕。他的皮肉疼得厉害,如被熔化的金属灼烫一般。米蕊茉看到他的眼眶流出了泪水,不由靠在他身上,将头搁上他的肩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西蒙继续用力,大口呼吸。终于,他的指尖挨到了冰冷的边缘。光是轻轻一碰,他的皮肤便裂开了,但这轻微的疼痛预示着胜利。西蒙松了口气。
北鬼的歌唱终于结束。迈夫鲁从原地站起,走到石头前。“是时候了。”他大叫道,“现在,主人将看到我们的忠诚!是时候兴起他的第三楼阁了!”
火舞者转身对北鬼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西蒙没听见,反正他也不怎么关心。他将窥镜碎片捏在指间,全不在意流了多少血,只要手上不打滑就行。他转动手指,试着摸索米蕊茉被反绑的手腕。
“别动。”他说。
迈夫鲁接过一把长刀,摇曳的火光下,刀刃闪闪发亮,宛如噩梦。他走向巨石,伸手揪住罗斯坦的头发,用力一扯,差点把罗斯坦从石头上拽下去,还好火舞者牢牢按住了俘虏的脚踝。罗斯坦抬起手,想要反抗,但他的动作实在太慢,好像整个人淹在深水中似的。迈夫鲁用刀刃划过罗斯坦的喉咙,后退一步,但没能完全避开喷出的鲜血。乌黑的液体溅上他的脸和白袍。
罗斯坦浑身抽搐。西蒙直犯恶心,却怔怔地挪不开目光,只顾盯着若干血流滑过受害者的脸,滴淌在白色的岩石上。格莱安头朝下挂在垂死的丈夫身边,开始放声尖叫。红色液体在巨石底部汇聚成池,地面附近的雾气也转为深红色,仿佛血水渐渐融入了浓雾。
“西蒙!”米蕊茉撞了他一下,“快点儿!”
他伸手碰到她的指头,顺其而上,摸到手腕上的绳结,然后用光滑的镜子碎片抵住粗硬的绳子,开始切割。
但他们依然面朝着篝火和鲜血淋漓的石头。米蕊茉眼睛圆瞪,一脸惨白。“拜托,快点儿!”
西蒙嘟囔一声。光是用破裂、流血的手指捏住镜片已经很难了,山顶中央发生的这一幕更是令他毛骨悚然,比一开始还更慌乱。
红雾在扩散,在旋转,甚至掩盖住一部分巨石。火舞者也开始吟唱,用嘶哑的声音应和着北鬼甜腻的歌声,直叫人心中发怵。
雾气中有了动静,一个巨大的白影慢慢浮现。刚一开始,西蒙还以为是巨石被施与了魔法,获得了生命。紧接着,它迈开四条巨腿,大步走出红光晕染的黑夜,连地面都在它的脚步下颤动。那是头硕大的白色公牛,比西蒙见过的任何牛都更雄壮,光是肩膀都比成人还高。虽然它有实体,但看上去又有些半透明,像是浓雾凝结而成。它的眼睛仿佛燃烧的火炭,骨白色的双角似能支撑住天空。一个同样巨大的黑袍身影骑在它背上,宛如骑士驾着战马。这幽魂般的一人一骑散发出无穷的恐怖气息,好比夏日骄阳喷薄的热气。从指间开始,西蒙的双手渐渐麻木,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有没有捏住宝贵的碎片。现在他只剩一个念头,就是逃离这可怕、空无的黑色身影。他想用上全身力气,不管崩断还是磨断,只要能挣开绳子就行,然后就能自由地逃跑,逃得越远越好……
火舞者的吟唱越来越嘈杂,仪式性话语中间混杂了敬畏和恐惧的尖叫。迈夫鲁站在信众面前,狂喜地挥舞着粗壮的手臂。
“闻伽丧天! ”他叫道,“黑风公爵!他将成就主人的第三楼阁!”
牛背上的巨影俯视着他,随后慢慢转动兜帽脸,检视整片山顶。它无形的眼睛看向西蒙,仿佛一阵刺骨的寒风。
“哦……圣、圣、圣树上的乌瑟斯啊!”米蕊茉悲吟道,“那是什、什么?”
奇怪的是,过了一会儿,西蒙的疯狂减轻了,仿佛恐惧超出了极限,反而自行消退了似的。他从未见过米蕊茉如此害怕,而她惊愕的声音竟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僵硬的手指依然紧紧捏着那块小小的碎片。
“那是个坏……坏东西。”他喘着气,“风暴之王的一个……”他够到她的手腕,再次切割起绑绳,“哦,小米蕊,坚持住。”
她也大口吸气。“我会……坚持……”
北鬼们转过身,同迈夫鲁说着什么。在所有信众中,似乎只有他能承受住公牛与骑手的目光;其他火舞者都匍匐在纠缠的灌木间,之前的吟唱只剩下胆战心惊的啜泣。迈夫鲁回身朝绑着西蒙和米蕊茉的枯树做了个手势。
“他们来找、找咱们了。”西蒙结结巴巴地说。就在这时,碎片终于切开了绑住米蕊茉的最后一根绳索。“弄断我的,快。”
米蕊茉半扭过身子,用摆动的斗篷遮住他们手上的动作。他能感觉到,她用碎片边缘来回划过粗绳,手指相当有力。而那几个北鬼正慢慢穿过山坡,朝他们走来。
“哦,安东啊,他们来了!”西蒙说。
“就快好了!”她轻声道。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划过自己的手腕,接着米蕊茉骂了一句,“糟糕,掉了!”
西蒙垂下头。那就全完了。在他身边,米蕊茉匆忙地将断开的绳索再度缠到手腕上,装成依然被捆绑的模样。
北鬼过来了,脚步优雅,袍带翻飞,像从起伏的地面飘来一般。他们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仿佛群星之间的黑洞。他们聚在枯树前,西蒙感觉胳膊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一名北鬼切断了将他们拴在树上的绳子。西蒙和米蕊茉被拖过山顶,跌跌撞撞走向那块高耸的立石,以及现身于红雾中间的恐怖身影。
离公牛和骑手越来越近,西蒙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最后,他的心脏简直要从胸口爆裂出来。抓着他的北鬼诡异骇人、满怀敌意,但同红手散发的压倒性的恐惧相比,他们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北鬼把他往地上一丢。公牛的前蹄宽如木桶,离西蒙只有几肘尺远。他不愿抬头,只想把脸藏进茂密的植被,但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却让他抬起头来,被迫看向黑兜帽,在那深处闪烁着火焰般的邪光。
“我们前来兴起第三楼阁。” 那东西说道,冷硬的声音同时在西蒙的体外和体内隆隆作响,撼动了地面和他的骨头,“这是……什么人?”
迈夫鲁又害怕又兴奋,声音像在尖叫。“我做过一个梦!主人想要这家伙,伟大的闻伽丧天——我知道他想要!”
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攥住了西蒙的脑子,就像鹰隼的利爪抓住一只野兔。他感觉自己的意念被摇晃、被粗暴地甩到一边,他随之也面朝下倒在地上,痛苦而惊骇地尖叫起来。他只能模糊地听到那东西再次开口说话。
“我们记得这只小苍蝇——但他已经没用了。红手现在另有要事……准备就绪之前,我们需要更多的血。把这家伙也送到哀恸石上当祭品。”
西蒙被翻转过来,面朝上盯着乌云密布、黯淡无星的夜空,感觉像是世界上下颠倒了。
已经没用了…… 这些字眼在他的脑海里疯狂打转。有人在什么地方大叫他的名字。已经没用了……
“西蒙!起来! ”
他模模糊糊认出了米蕊茉的声音,听出了其中的恐慌。他脑袋摇晃,视线模糊,发现有个人影正朝自己逼近,就像一抹泛白的污渍。他慌了片刻,以为是那头巨牛,但视野渐渐变得清晰。走过来的是迈夫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刀锋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
“红手想要你的血。”火舞者头领说道,眼里满是疯狂,“你会帮它们建起第三楼阁。”
西蒙从纠缠的荒草中撑起身子,挣扎着跪了起来。米蕊茉丢下伪装的绑绳,不顾一切地扑向迈夫鲁。但一个北鬼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向自己披着黑袍的胸口,像情人一样紧紧抱住她——但让西蒙惊讶的是,不朽者并没有进一步伤害她。北鬼的黑眼珠一直盯着迈夫鲁,看着他继续走向西蒙,没让他为公主分出一点儿注意力。
一切似乎都停顿了,就连鼓噪的火焰都慢了下来。红手、北鬼、迈夫鲁胆怯的跟随者,乃至所有人,无论或站或跪,好像都在等待。矮壮的火舞者头领将刀子举得更高。
西蒙倾尽全力,狂暴地挣着绳索,感觉肌肉都要崩离了骨头。米蕊茉已经切断了一部分绳子。
只要……只要……
绳子断了。西蒙的双臂顺势向外一挥,绳套滑下手臂,掉在地上。他的手腕被锋利的镜片划破,被绑绳勒出深深的印迹,鲜血顺着手指涓涓滴落。
“来啊。”他大口喘气,把双手抬至胸前,“来杀我啊。”
迈夫鲁哈哈大笑,前额和光光的头皮上挂着汗珠,脖子上粗壮的肌肉突突狂跳。他从袍子里又抽出一把匕首。一瞬间,西蒙还以为火舞者要把它丢给自己,来一场公平较量,但迈夫鲁显然没这打算。他双手持刀,继续朝西蒙逼近,途中虽然一绊,但他马上找回平衡,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就在这时,迈夫鲁突然身子一挺,两手抓向脖子,刀子还割伤了自己。他脸上的狂喜转成困惑,两腿一软,面朝下扑倒在灌木丛中。
西蒙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一道影子便从他身边掠过,直直地冲向抓住米蕊茉的北鬼,将那白皮怪物撞倒在地。公主翻滚到一旁,重获自由。
“西蒙!” 有人大喊,“把刀捡起来!”
恍惚中,西蒙发现长刀依然在迈夫鲁手上闪烁。夜风中突然鼓噪起奇怪的噪声——咆哮、尖叫,还有诡异的隆隆声。他单膝跪下,从死去的火舞者手中拽下刀子,然后站起身。
之前抓着米蕊茉的北鬼倒在地上,同那咆哮的灰影滚作一团,他的两名同伙赶紧上前帮忙。公主躲到一旁,看到西蒙,匆忙爬起身朝他跑来,却被缠绕的藤蔓和叶片底下的石块绊倒了。
“这边!过来!” 有人在山顶边缘叫道,“往这边!”
米蕊茉伸出手,西蒙紧紧握住,二人一齐朝那声音奔去。两个火舞者跳过来拦他们。西蒙用迈夫鲁的长刀砍中一人,在他的白袍上留下一道血口;米蕊茉则挣开另一人的抓捕,挠破了那人惊慌的脸。牛背上的怪物再次发出隆隆的嗡鸣声——西蒙终于意识到,原来它是在说话,但他现在却听不懂了——声音越来越响,震得西蒙脑仁生疼。
“这边!”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山边树后钻出,扰动的篝火给小个子抹上一层焰光的颜色。
“宾拿比克!”
“跑过来,”矮怪叫道,“动作快,快!”
西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献祭石边,巨牛喷着鼻息,刨着地面,在潮湿的泥土间犁出一道道深沟。伊奈那岐的仆从周身炽烈,红热的光芒流泻出黑袍,却没来追赶西蒙和米蕊茉,好像不愿意离开地上那圈血池似的。一个北鬼倒在地上,残破的脖子一片殷红。另一个被矮怪的飞镖射中,四肢摊开躺在旁边。第三个黑袍客正与一团灰影搏斗——就是它刚刚撕烂了北鬼的喉咙。其他火舞者终于回过神,西蒙看到五六个迈夫鲁的手下转过身,朝逃跑的俘虏追来。一支箭飞过西蒙耳畔,消失在树丛中。
“快下来。”宾拿比克在他们面前的山坡上灵巧地蹦来蹦去。他朝西蒙和米蕊茉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先走,然后停下,双手拢在嘴边。“坎忒喀!” 他大叫道,“坎忒喀, sosa!”
二人冲下山坡,一头扎进树林,身后隆隆的吼声稍稍有所减轻。他们还没跑出二十步,雾中便出现了两道若隐若现的影子——是两匹马。
“它们没拴紧,”矮怪在坡上对他们叫道,“快骑上去!”
“你也来,宾拿比克,上我的马。”西蒙气喘吁吁地回应。
“没必要。”对方回答。西蒙抬起头,看到宾拿比克头顶的浓雾中现出一道巨大的灰影。“我有勇敢的坎忒喀!”宾拿比克抓紧大狼的颈毛,将自己拉上它的脊背。
追赶声越来越响。西蒙笨拙地摸索着,终于解开了缰绳。在他身旁,米蕊茉按住鞍角,翻身上马。西蒙也挣扎着爬上马背——是寻家!经历了这么多疯狂,竟还能与自己的爱马重逢,西蒙又惊又喜,简直无法思考。坎忒喀驮着宾拿比克一跃而过,三两个起落便跳下山坡。西蒙抱着寻家的脖子,猛踢马腹,跟紧大狼甩动的尾巴,穿过密集的枝丫,冲进黑暗的阴影。
夜晚化作清晰的梦境,扭曲的林木和潮湿的浓雾都模模糊糊的。等到宾拿比克终于停下,西蒙甚至无法确定他们到底骑了多久。三人还在山坡上,但已钻进深深的树林,连乌云密布的天空都看不到一点。黑暗如此浓厚,他们只好慢行一段时间。大狼在他们前面只有几肘尺远,西蒙和米蕊茉却仅能分辨出坎忒喀灰色的轮廓。
“这边,”宾拿比克轻声说,“可以躲避一下。”
西蒙跳下马鞍,循着他的声音,牵着寻家往前走。
“低点儿头。”矮怪说道。他的话语引起一阵回音。
潮湿、松软的泥地换成了更干燥、更坚实的硬地。空气中有股发霉的味道。
“好了,站在原地别动。”宾拿比克不再说话,只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很长时间过去。西蒙站在那里,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皮肤依然挂着潮湿的冷汗。他们真的安全了吗?还有宾拿比克!他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到这儿的?感觉太不真实,又太过幸运了!
只听咝的一声,亮光一闪,一支火把的顶端绽起明亮的火焰。矮怪手持火把,光芒映出一段又长又矮的山洞。岩洞在远处转了个弯,消失于视野之外。
“我们得去深处躲藏。”他说,“要是没有光,行动起来太不方便。”
“这是什么地方?”米蕊茉问。看到她血淋淋的腿和苍白惊惶的脸,西蒙不由心里一疼。
“一个山洞而已。”宾拿比克露出欢迎的微笑,像往常一样咧开一口黄牙,“说到找山洞,一定得相信矮怪。”他转过身,示意二人跟上,“很快你们就能休息了。”
马匹一开始犹豫不前,经过安抚之后,三人终于可以牵它们进去。山洞里撒满了枯枝与落叶,杂物间到处闪烁着小动物的尸骨。走不到几百步,他们便到了洞底,这里并不比洞口高多少,不过要宽得多。一旁的洞壁上,一道细流淌过石板,滴进一汪小水池。西蒙将米蕊茉的坐骑同寻家一起拴在池边的石头上。
“今晚就睡这儿吧。”宾拿比克说,“我留下了一些干木头,不会冒很多烟。”他指指头顶一道黑漆漆的裂缝,“昨晚我生过火,烟会从那儿出去,不会影响呼吸的。”
西蒙一屁股坐到地上,干树枝在他身下噼啪作响。“北鬼和那些人怎么办?”其实这一刻,他并不怎么在乎他们。如果想抓他,让他们尽管来好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肉都抽痛得厉害。
“我猜他们找不到这儿。我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花时间找。”昨晚矮怪搭了个石圈,现在他直接在灰烬上堆起木柴。“北鬼有个什么大计划,抓你应该只是为了人血。还有那么多凡人,肯定会有足够的人血完成他们的任务。”
“他们想干什么,宾拿比克?”米蕊茉两眼放光,好似发烧一样,“他们说的第三楼阁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可怕的东西是红手之一。”宾拿比克说,满脸的担忧背叛了他就事论事的语气,“虽然西蒙告诉过我相关的故事,但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那东西。”他摇摇头,掏出燧石往柴火里敲出一颗火星,“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但我敢肯定,它在执行风暴之王的命令。我会再想想。”等火燃起,他拿起自己的行囊,一阵翻找,“现在,我得清理一下你们的伤口。”
矮怪用湿布擦拭米蕊茉全身各处的伤口,又从一个小罐子里取出药膏抹在上面。西蒙在旁静静地坐着,等轮到自己,他只觉眼皮沉重,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是怎么来的,宾拿比克?”小个子碰到痛处,西蒙缩了下身子,“哎哟……哎哟……”
矮怪哈哈大笑。“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讲吧。首先,你们需要吃饭和睡觉。”他看看二人,“或者先睡觉再吃饭?”他站起身,在宽大的裤子上拍掉手里的灰,“给你看样东西,让你高兴一下。”他伸手一指。寻家和米蕊茉的坐骑正在池边喝水,旁边的暗处有个什么东西。
“是什么?”西蒙睁大了眼睛,“我们的鞍囊!”
“没错,跟你们的铺盖一起。真幸运,火舞者没动它们。所以我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然后才跟着你们上了山。这有点冒险,但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不能丢的东西。”他大笑着,“我也不希望你们在黑暗中骑马,马上还有多余的负重。”
西蒙忙不迭地抽出铺盖卷,检查着鞍囊。“我的剑!”他欣喜地说,接着又沉下脸,“我打碎了吉吕岐的窥镜,宾拿比克。”
小个子点点头。“我看到了。要是你们没想办法解开双手,我很怀疑能不能救你们出来。一次惨痛的牺牲,但很明智,西蒙好友。”
“还有我的白翎箭。”他若有所思,“我把它落在了瑟苏琢。”他把米蕊茉的铺盖扔给她,然后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地方铺好自己的行李。“我没保管好我的礼物……”
宾拿比克露出一抹微笑。“你担心得太多了。先睡会儿吧。等吃的热乎了,我再把你们叫醒。”他转回去继续生火,火把光照亮了他的圆脸。
西蒙看看米蕊茉,她已经缩进铺盖,闭上了眼睛。她看起来伤得不重,但肯定跟自己一样筋疲力尽。不过还好,他们活了下来。他总算没有失职。
他突然坐了起来。“马!我得帮它们卸鞍!”
“交给我吧。”宾拿比克保证说,“你们该休息了。”
西蒙仰面躺在铺盖上,看着洞顶摇曳的影子。眨眼间,他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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