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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树,黑果

刚开始,它就像一幢塔或一座山——显而易见,没有任何活物会这么高、这么细、如此荒凉又如此惨白。但她靠近之后,却发现围绕中轴蔓延扩散的那一大团乳白色的云雾,实际上是一片匪夷所思的交缠的枝丫。
立在她面前的是一棵树。一棵巨大的白树,高不见顶,参云而立,几乎刺破天穹。她盯着它,被其无尽的威严所震撼。虽然米蕊茉猜到自己是在做梦,但她心里明白,这棵白色的巨树一定相当重要。
她又靠近一些——可她没有身体:她到底是在走路,还是在飞?她说不清。米蕊茉看到,大树从平凡无奇的地面钻出,底部就像一根形状不规则,但线条流畅、打磨平滑的大理石柱。如果这乳白色的巨物真是树根,那它一定扎得非常、非常深,一直钉进了大地的核心。树干周围包裹着许多枝条,仿佛陈旧的蜘蛛网。树干与枝条的连接点已经很细了,但随着枝丫向外延伸,枝梢变得愈发纤薄。缠结的末端如此细密,简直模糊到无法看清。
米蕊茉离大树很近了。她开始往上,毫不费力地攀升。树干从她面前滑过,好似牛奶汇成的溪流。
她穿过云雾般的枝丫,向上飘去。隔着缠绕的白丝,天空像块灰蓝色的平板。周围没有地平线。除了这棵巨树,整个世界什么都没有。
网状枝丫越来越厚。茎秆间分布着阴翳般的果实,一粒粒好似黑色的星星。她继续缓慢地上升,像被轻风托起的天鹅绒。米蕊茉伸出手,碰了碰一颗黑色的团块——突然间,她又有手了,但身体其他部分依然不见踪影。那东西形状像梨,但又平滑肿胀,质地好似成熟的李子。她碰了碰另一颗,感觉依然差不多。她的指头滑过第三颗,这个触感略有不同。米蕊茉的指尖不禁一用力,让那东西松脱下来,落进她的手掌。
她看着攥在手心的什物。它的外皮同之前几个一样,绷得很紧,但不知为何,感觉稍有不同。也许因为摸着更暖和些吧。她莫名地知道,它准备好了——它已经成熟了。
就在她盯着它看时,白树卷曲的藤丫不断从两旁掠过,她手中的黑色果实颤抖着裂开。仿佛包裹在桃子内部的硬核,果实中间竟蜷缩着一个婴儿,体型不比手指大多少。它的眼皮小如雪花,正在闭目沉睡。它蹬了蹬腿,打个呵欠,但眼睛仍未睁开。
难道每颗这样的果实里都藏着一个灵魂,她心想,或者只是……凑巧?她不清楚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但一瞬间只觉全身都被惊恐占据。我把它拽了下来!我摘得太急了!我得把它放回去!
某种力量仍把她往上拉,但她现在心急如焚。她做了件天大的错事。她得回去,在成千上万的枝丫中找到特定的那一根。也许还不晚,也许她还来得及把无意偷来的东西放回去。
米蕊茉抓住一团缠绕的树枝,试图减缓上升的速度。有些枝条如冰凌般又细又脆,在她手中噼啪折断。又有不少黑色的果实松脱了,朝她脚下的灰白深渊坠落下去。
不!她狂乱地暗叫道。她本无意造成这样的损失。她伸出手,想抓住一颗掉落的果实,结果连掌中的小婴儿都给甩了出去。她拼命去够,但它已经脱出了自己的触及范围。
米蕊茉发出一声绝望而惊恐的哀叫……
一片黑暗。有人正紧紧地抱着她。
“不!”她喘着气说,“我把它弄掉了!”
“你没弄掉任何东西。”一个声音回答,“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睁大眼睛,却看不到那人的脸。听声音……她认出了那个声音。“西蒙……?”
“是我。”他将嘴巴凑近她的耳朵,“你很安全。但你最好别再叫了。”
“抱歉。我很抱歉。”她浑身发抖,挣扎着想摆脱他的双臂。空气中有股强烈的潮味,指尖下的什么东西很是粗糙。“我们在哪儿?”
“在谷仓里。距法尔郡城墙两个小时骑程。你不记得了?”
“记得一点点。我感觉不太好。”事实上,她感觉糟透了。她仍在发抖,同时又觉得很热,比平时半夜醒来还更昏沉。“我们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们跟火舞者打了一架。”
“这个我记得。我还记得骑马奔驰。”
西蒙在黑暗中发出一个声音,也许是在笑。“是啊,骑了一会儿,我们停了下来。是你决定停在这儿的。”
她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西蒙松开了她——即使头晕目眩,她仍能觉察出他不太情愿。他爬过一层薄薄的稻草,稍后是一声“嘎吱”,然后是“咣当”,一点微光漏了进来。西蒙黑色的轮廓映在方方的窗口。他正在找东西支住窗叶。
“雨停了。”他说。
“好冷。”她努力把自己埋进稻草。
“你把斗篷踢掉了。”西蒙爬过阁楼,在她身边找到斗篷,帮她盖到身上。“连我的也盖上吧。你想要吗?”
“这样已经很好了。”米蕊茉说道,但她的上下牙直打架。
“想不想吃点什么?我给你留了半份晚餐——可惜你在大个子头上打碎了那罐麦酒。”
“只要水。”眼下,把食物塞进胃里并不是个好主意。
西蒙手忙脚乱地在鞍囊中摸索。米蕊茉抱起膝盖,望着窗外的夜空。星星隐没在层层叠叠的云后。等西蒙找来水囊,她喝了几口,身体又被疲惫占据。
“我感觉……很糟。”她说,“我想再睡会儿。”
西蒙的声音透出明显的失望。“当然可以,小米蕊。”
“抱歉。我只是觉得不舒服……”她躺了回去,将斗篷紧紧拉到下巴。黑暗似乎在她周围缓缓打转。她又在窗边看到了西蒙的剪影。随后,黑暗张开大嘴,将她吞没。
到了清晨,米蕊茉的体温依然很高。西蒙除了在她额头放块湿布,喂她点儿水喝,其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阴沉的一天伴着一幅幅晦暗的图景一晃而过:灰色的云从窗外掠过,一只鸽子孤独地鸣叫,西蒙担心的脸庞就像高挂的月亮。米蕊茉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太关心发生了什么。所有不停驱策她的恐惧和忧虑都被疾病滤走了。如果能睡上一整年,她一定会这么选择的。但她不过是个遇难的水手,只能抱着破损的桅杆,在意识的海洋中载沉载浮。她的梦里全是白树,还有那些沉没的城市,街道上飘舞着水草。
第二天天亮前一个小时,米蕊茉在谷仓里清醒过来,发现脑袋又变得明晰,但身体依然非常、非常虚弱。她突然担心被伙伴抛下,只剩自己孤单一身。
“西蒙?”她喊道。没人回答。“西蒙!?”
“啊?”
“你在吗?”
“什么?米蕊茉?我当然在。”她听到他翻过身,朝自己爬来,“你更难受了吗?”
“我觉得……好些了。”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碰到他的胳膊,然后一直向下,握住他的手。“但没完全恢复。陪我一会儿好吗?”
“当然。你冷吗?”
“有点儿。”
西蒙抓过自己的斗篷,加盖在她身上。这个举动令她浑身无力,只是想哭——真有一滴冰冷的泪水涌出眼眶,淌下了她的脸颊。
“谢谢。”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仍让她筋疲力尽。刚醒来时显得无边又空洞的黑夜,似乎已经没那么吓人了。
“我想再睡会儿。”即使自己听来,她的声音也有些失真。
“好的,晚安。”
米蕊茉感觉自己慢慢滑进梦乡。她想知道,西蒙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怪梦,有没有梦见过巨大的白树和奇怪的果实。应该没有吧……
她在岩灰色的晨光下再度醒来,发现西蒙的斗篷依然盖在自己身上。他睡在一旁,身上只有几把潮湿的稻草。
在谷仓度过的第二天,米蕊茉大部分时间还是睡觉,但在清醒的时候,她感觉身体好多了,基本已恢复如初。到了中午,她已经能吃些面包和一点奶酪了。西蒙出去探查过周围的环境,趁她吃饭时,他讲述了自己的冒险。
“人真的很少!我看到两个人走出法尔郡——我向你保证,我没被他们发现——除了他们就没别人了。下面有间快要倒塌的房子,估计是这栋谷仓的主人盖的。它的房顶破了几个洞,但大部分茅草屋顶还好好的。我觉得应该没人住。如果我们还要再待一段时间,那边应该更干爽。”
“到时再说。”米蕊茉说,“明天我差不多能上路了。”
“也许吧,但你最好先在周围走动走动。自从那晚离开法尔郡,你还是头一回坐起来。”他突然转向她,“我刚才差点就死了!”
“什么?”米蕊茉差点被干面包噎到,赶紧抓起水囊灌了几口,“什么意思?”她平复过来,慌忙问道,“是火舞者吗?”
“不是。”西蒙睁大了眼睛,表情严肃,但很快咧嘴笑了,“不过也差不多。我从那间房子旁边的田地走回山上,在附近……采了些花。”
米蕊茉迷惑地看着他。“花?你采花做什么?”
西蒙继续说下去,好像没听到公主的问题。“突然,有什么东西发出响动,我抬起头,发现身后的山坡上有头公牛。”
“西蒙!”
“它看起来不太友好,瘦成一把骨头,两眼通红,肚子旁边有许多血淋淋的伤口。”西蒙用手指在自己的肋骨下面比画,“我们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头,呼呼喘气。我慢慢沿原路后退,但它跟着我下了山坡,一开始还踏着小碎步,后来越跑越快。”
“天哪,西蒙!然后你怎么办了?”
“这个嘛,跟一头公牛比赛下坡似乎很傻,所以我丢下花,赶紧爬上最近的一棵大树。它停在树下——我前脚刚离地,它后脚就到了——突然它低下头,然后……嘭!”西蒙一拳砸上自己的手掌,“它狠狠地撞中树干。整棵树都在摇晃,差点儿把我从树枝间震到地上。还好我用两腿紧紧夹住大树,又往上爬了一段,坐到一根树枝上。真是万幸啊,因为那头傻牛撞个不停,一下又一下,最后连头皮都裂开了,满脸都是血。”
“太可怕了。它肯定是发狂了,可怜的动物!”
“可怜的动物?真有意思!”西蒙的声音满是嘲讽,“它想顶死你的护卫,你还说它是‘可怜的动物’?”
米蕊茉笑了。“我很高兴它没能顶死你。后来呢?”
“哦,后来它累了,就跑开了。”西蒙轻快地说,“它走下溪谷,不再挡在我和篱笆之间。但我一路跑上山坡时,总觉得它还跟在后面。”
“好吧,你死里逃生了。”米蕊茉不由打个哈欠,西蒙见状做了个鬼脸,“但你没杀死那怪物,让我很欣慰。”她继续说,“毕竟你是个骑士,对方却只是头发疯的公牛。”
“杀死那怪物?怎么杀,徒手吗?”西蒙大笑,听上去还挺开心,“其实吧,杀了它可能才是最仁慈的做法。它显然没救了,难怪之前的住户会把它丢下。”
“或者就是因为被丢下,才害它得了疯病。”米蕊茉慢慢地说。她看看西蒙,发现他察觉到自己声音有异。“我累了。谢谢你的面包。”
“还有件事。”他把手伸进斗篷,掏出一颗小小的青苹果,“我走了一圈,只找到这个。”
米蕊茉怀疑地看了它一下,闻了闻,这才试探性地咬了一口。苹果并不甜,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错。她吃了一半,把剩余的部分递给西蒙。
“好吃。”她说,“特别好吃。但我吃不了这么多。”
西蒙幸福地啃净了剩下的苹果。米蕊茉躺回自己挖出的稻草坑,伸了个懒腰。“我再睡一会儿,西蒙。”
西蒙点点头,仔细地看着她。他看得如此专注,米蕊茉只好翻过身,用斗篷盖住脸。她还没恢复到能承受这种目光的程度,至少现在还不行。
醒来时已是下午,她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砰,嗖!砰,嗖!米蕊茉有些害怕,但身体虚弱不堪,只能静静地躺着,试图判断是有人在找他们,还是西蒙遇到的公牛,或者又来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最后她鼓足勇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静静地穿过阁楼,爬过薄薄的稻草垫。她挪到楼板边缘,向下偷瞧。
原来是西蒙在谷仓底层练剑。虽然天很冷,他还是脱了上衣,任汗水在苍白的皮肤上闪亮。她看到他在估算距离,双手抬起长剑,令其垂直于地面,随后慢慢压低剑尖,长有雀斑的肩膀绷得紧紧的。砰——他前跨一步。砰,砰——他保持长剑不动,朝旁边迈步,好像自己架住了别人的剑刃。他的脸像个热切的孩子,粉红色的舌尖探出牙齿,舔了舔嘴唇,神情专注而严肃。米蕊茉压下咯咯发笑的冲动,却没法不注意他皮肤下精干的肌肉、扇形的肩胛骨,以及凸出的脊柱关节。他停下来,再度将长剑举到胸前。一滴汗珠从他鼻翼滑落,消失在红胡子里。她突然很希望他再抱住自己。然而,虽然心中渴望,这个念头却令她的肠胃一阵抽搐。毕竟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太多。
她尽量安静地离开阁楼边缘,退进凹陷的稻草床。她试着再睡一会儿,却始终睡不着。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是仰面躺着,盯着木椽间的阴影,听着他踏步的砰砰声、剑刃破空的嘶嘶声,以及沉闷发颤的喘气声。
太阳落山前,西蒙又去那栋房子看了一圈。回来后,他说房子确实是空的,虽然泥地里能发现几个新鲜脚印,但看不到有外人的迹象。西蒙认为,脚印很可能是某个人畜无害的流浪汉留下的,比如老醉鬼亨维戈那种。于是二人收拾行李,准备搬到坡下。刚开始,米蕊茉觉得头重脚轻,只好靠在西蒙身上,免得摔倒。但走了二三十步,她的力气恢复了,不再需要搀扶。即便如此,她还是小心地抓着他的胳膊。他也走得很慢,不时提醒她小心路上湿滑的泥巴。
那间小房确实荒废了很久,而且正如西蒙所说,茅草屋顶破了几个洞,但比四处漏风的谷仓好多了,至少屋里还有个壁炉。西蒙在外墙边找到一堆劈好的木柴,他拿了些进屋,努力生起炉火。米蕊茉则蜷缩在斗篷里,环视着他们今晚的家。
不管这里生活过什么人,都没给他们留下几样东西,因此她猜,房主并不是临时起意突然搬走的。屋里仅存的家具是壁炉边一张断了腿的矮脚凳,摆都摆不平。旁边的石板上躺了只碎碗,每块残片都留在当初的位置,就像刚刚才摔下来似的。铺在硬泥地上的灯芯草早就潮湿发黄。整间房里,近来唯一的生命迹象是悬在屋顶、挂满角落的数不清的蛛网,但就连它们也已残破不堪、孤苦凄凉,说明对蜘蛛来说,这个季节同样很难熬。
“好啦,”西蒙站起身,“火生起来了。我去把马牵下来。”
他离开后,米蕊茉坐在火边,在鞍囊里翻找食物。这两天来,她还是头一回感到饥饿。她真希望屋主能留下一口炖锅——但越燃越旺的火苗上方,挂钩空空如也——既然没有趁手的工具,她也只好用自带的小锅凑合一下了。她把几块石头推进火里加热,然后翻出仅剩的几根胡萝卜和一头洋葱。等石头烫热了,她打算煮些汤。
米蕊茉苛刻地审视一番屋顶,将铺盖拖到尽可能远离漏洞的位置,打开,以便保持干燥,免得老天又再下雨。她想了一下,又将西蒙的铺盖铺到旁边,中间只隔了一段看着还算安全的距离。但他的铺盖离她的够近,至少不会淋到雨。等一切安排妥当,她从鞍囊里掏出小刀,开始对付那些蔬菜。
“外头风好大。”西蒙回来时说道。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一簇簇立在头顶,但脸颊通红,笑容开朗。“不过能烤烤火,一定是个美好的夜晚。”
“很高兴搬到下面来。”她说,“今晚我感觉好多了。估计明天就能骑马了。”
“只要你准备好就行。”他走向壁炉,从她身旁经过时,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又轻轻抚过她的头发。米蕊茉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切着胡萝卜,放进一只陶碗里。
这顿晚餐没给他们留下多好的印象,但有热乎乎的食物下肚,米蕊茉还是感觉舒服多了。她用水冲了冲碗,用一根干树枝擦净,放到旁边,随后爬进自己的铺盖。西蒙稍稍挑旺些炉火,也躺了下来。二人盯着火焰,沉默了一阵子。
“我在麦尔芒德的卧房也有个壁炉。”米蕊茉轻声说道,“以前晚上睡不着,我就看着炉火跳舞。我在里面能看到各种图案。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还看见了乌瑟斯的笑脸。”
“嗯——!”西蒙应和道,过了会儿又问,“你有自己的房间睡觉?”
“我是王太子的独生女,”她轻快地回答,“这有什么奇怪的?”
西蒙哼了一声。“我是觉得挺神奇的。我跟十几个小厮睡在一起,其中有个胖子叫塞贝塔,打起呼噜就像桶匠用锯子锯木板。”
米蕊茉咯咯笑了。“后来,在海霍特的最后一年,我跟莱乐思睡一间房,那也挺好。但在麦尔芒德,我都是一个人睡,只有个女仆候在门外。”
“听起来……很孤独。”
“我不知道。也许吧。”叹气的同时,她又笑了起来,二者混成一个古怪的声音,让一旁的西蒙抬起了头。“有一次,我睡不着,就跑去父亲的房间。我告诉他,有条鳄鱼藏在我床下,好让他答应我跟他一起睡。但那时,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他只牵给我一条他养的狗。‘这是条猎鳄犬,小米蕊。’他对我说,‘我保证,它就是。它会保护你的安全。’他一向不擅长撒谎。那条狗也只会躺在我门边呜呜叫,直到我开门放它出去。”
西蒙等了一会儿才开口。火焰在茅草屋顶投下跃动的影子。“你母亲怎么去世的?”他终于问道,“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她中了一箭。”回想起来,米蕊茉还是很难过,但已不像从前那么痛苦了,“约书亚叔叔护送她去见我父亲,当时我父亲正代替约翰祖父在色雷辛草原边境打仗,镇压叛乱。光天化日之下,约书亚的队伍被一支色雷辛军队偷袭,对方人多势众。为了保护我母亲,约书亚失去了一只手,最后总算侥幸逃脱,但我母亲还是被一支流矢射中。没等太阳落山,她就去世了。”
“我很遗憾,米蕊茉。”
她耸耸肩,尽管他看不到她的动作。“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失去她,父亲比我更伤心。他是那么爱她!哦,西蒙,你只知道我父亲后来的样子,但他从前曾是个好人。他爱我母亲,胜过世上的一切。”
想到父亲饱受打击、灰暗悲恸的脸,想到他再也没能摆脱愤怒的阴影,她不由哭了出来。
“所以我必须去见他。”终于,尽管声音发颤,她还是说了出来,“这就是我的理由。”
西蒙从铺盖间沙沙地爬起身。“什么?什么意思?见谁?”
米蕊茉深吸一口气。“当然是见我父亲。这就是我们要去海霍特的原因。因为我要跟我父亲谈谈。”
“你在胡说什么?”西蒙坐了起来,“我们去海霍特,不是要拿你祖父的宝剑光锥吗?”
“我从没这么说过。是你说的。”虽然含着泪,她仍感到自己怒气上扬。
“我不明白,米蕊茉。我们在跟你父亲打仗,你却要去找他,再次向他哭诉你床底下有条鳄鱼?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这么刻薄,西蒙。也别这么跟我说话。”她感觉泪水随时都能泉涌而出,心里却闷着一小团狂怒的火焰。
“抱歉。”他说,“我只是不明白。”
米蕊茉尽力压紧双手,集中精力,直到再次控制住自己。“我一直没向你解释,西蒙。我也很抱歉。”
“告诉我吧。我在听。”
米蕊茉听了一会儿火焰的噼啪声。“柯扎哈吐露了实情,虽然我猜,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们一起旅行时,他说了尼西斯之书的事。那本书曾经在他手上,至少是手抄本。”
“莫吉纳提到过的魔法书?”
“对。一本非同寻常的书。派拉兹刚一得知它在柯扎哈手上,就……派人去抓他。”她想起柯扎哈的描述——血红的窗户,粘有受害人皮肤和头发的铁刑具——不由沉默了片刻。“柯扎哈受到胁迫,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红牧师。他说,派拉兹最感兴趣的是与死者对话——他称其为‘帷幕之声’。”
“以我对派拉兹的了解,我并不意外。”西蒙的声音也在颤抖。显然,他对红牧师有切身的体会。
“但正是这番话点拨了我。”米蕊茉继续说道。好不容易才谈起自己的想法,她可不愿思路被就此打断。“哦,西蒙,好长时间以来,我都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派拉兹能说服他做出那些恶行。”她咽了咽口水。虽然泪水打湿了脸颊,但这一刻,她又重新燃起了勇气。“我父亲深爱着我的母亲。她去世之后,他就彻底变了。他没再娶妻,连这念头都没动过,不管我祖父怎么劝都没用。他们还为这事大吵过几次。‘你需要个儿子当继承人。’祖父经常这么说,但我父亲说他不可能再娶。他说自己只有一个妻子,上帝却将她带走了。”她停顿下来,陷入回忆。
“我还是不理解。”西蒙轻声说道。
“你还不明白吗?派拉兹一定是告诉我父亲,说他能跟死者对话——能让我父亲再跟母亲交谈,甚至再见到她。你不了解我父亲,西蒙,失去我母亲令他痛不欲生。如果能让她回来,哪怕只有片刻,我敢说,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西蒙长长地吸了口气。“可这是……亵渎神明啊。是对上帝的冒犯。”
米蕊茉哈哈大笑,声音有些尖厉。“好像他很在乎上帝似的。刚才我说了,只要能让她回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派拉兹一定是骗他说,他们能穿过……帷幕——或者那可怕的书里形容的其他什么障碍——找到她,甚至有可能,红牧师真认为自己能办到。以此为承诺,他先是骗取了我父亲的资助,然后他们成了伙伴……最后,我父亲变成了他的奴隶。”
西蒙考虑了一下。“也许派拉兹确实试过。 ”最后他说,“所以他们才穿到了……另一边,找到了风暴之王。”
这个名字刚一出口,虽然声音很轻,但仍收到了屋顶风嚎的问候。风声来得如此突然,吓得米蕊茉身子一抖。
“也许吧。”这个念头令她浑身发冷。想想吧,父亲热切期待与心爱的亡妻对话,结果面对的却是那个东西 。真有点像某个可怕的古老传说,渔夫巴兰察从网里捞上了……
“但我还是不太明白,米蕊茉。”西蒙的话语虽然温和,但也顽固,“就算这些都是真的,跟你父亲谈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敢说一定有用。”这是实话: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愤怒与悲伤,很难想象他们父女相见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如果我能提醒他,这一切最初源自于爱,甚至能劝他罢手……那么,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机会,我都要紧紧抓住。”她抬手擦擦眼睛,因为她又流泪了。“他只想再见到她……”过了一会儿,她稳住自己的情绪,“所以你没必要跟来的,西蒙。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沉默不语。她能感觉到他的不安。
“可这太冒险了。”他终于说,“就算这法子管用,但你很可能永远见不到你父亲。派拉兹会先抓到你,然后就没人知道你的消息了。”他用确凿无疑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西蒙。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必须跟我父亲谈谈。我得让他看清都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所以,你决定了?”
“没错。”
西蒙叹了口气。“圣树上的安东啊,米蕊茉,这太疯狂了。希望到海霍特之前,你能改变主意。”
米蕊茉知道这不可能。“我考虑了很长时间。”
西蒙躺回自己的铺盖。“如果约书亚知道,他会把你绑起来,送到一千里格开外。”
“你说得对。他不会允许的。”
黑暗中,西蒙又叹了口气。“我得想想,米蕊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除了阻止我,你怎么想都可以。”她淡然说道,“别试图阻止我,西蒙。”
但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虽然满心恐惧和激动,米蕊茉还是被沉重的睡意压倒了。
她被一阵巨响惊醒。她躺在那里,心脏怦怦狂跳,这时,房顶闪过一道强光,比火把还更耀眼。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闪电划破夜空,透过屋顶的几个破洞照射进来。接着又是一声雷鸣。
房间比之前更潮闷。下一道闪电亮起时,米蕊茉在刹那间的白光中看到,雨水从破烂的茅屋顶泄漏下来。她坐起身,摸了摸地面。雨水还没淋到她,但已经溅湿了西蒙的靴子和裤脚,而他还在熟睡,轻声打着鼾。
“西蒙!”她推推他,“醒醒!”
他嘟囔一声,但没有醒来的迹象。
“西蒙,挪一下。你会淋湿的。”
公主又推几下,西蒙终于翻了个身。他一边含糊地抱怨着,一边跟米蕊茉一起,将自己的铺盖挪到她旁边,接着往上一倒,立刻又睡着了。
过了一阵儿,她听着雨水拍打稻草的声音,感觉西蒙凑近了些。黑暗中,他的脸离她很近,她的面颊都能感受到他暖融融的呼吸。虽然她经历过许多危险,马上还要面临更多,但躺在这里,倾听着暴风雨的声音,身边还睡着一个年轻男子,她的内心却平静得出奇。
西蒙突然动了一下。“米蕊茉?你冷吗?”
“有点儿。”
他又凑近些,伸出手臂垫在她脖子下,让她紧贴自己的胸口,这样她的全身都能感受到他的温暖。她明白自己中计了,但并不害怕。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脸蛋。
“米蕊茉……”他柔声说道。
“嘘——”她任由他抱住自己,“不用说了。”
他们就这样躺了一会儿。雨点敲打着茅草屋顶。雷声时不时在远处轰响,仿佛巨人的战鼓。
西蒙亲吻着她的脸颊。米蕊茉的下巴被他的胡子蹭得发痒,但感觉没什么不对,她也就没乱动。他轻轻转过她的头,嘴巴贴上了她的嘴唇。雷声再度在远方轰鸣,仿佛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地点发生的事。
为什么要在乎别的事? 米蕊茉悲哀地想,为什么要把一切弄得如此复杂? 西蒙用另一条手臂环住她,温柔但有力。现在他们完全依偎在一起,身子紧贴彼此。她能感觉到,他精瘦强壮的手臂贴着她的肚子,他结实的胸膛抵住自己的胸口。要是时间能停止该多好!
西蒙的亲吻越发有力。他抬起脸,埋进她的发丝。
“米蕊茉。”他低声呢喃道。
“哦,哦,西蒙。”她也嘟囔着回应他。她不太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但她知道,只要亲吻他,抱着他,她就觉得很幸福了。
他的脸蹭着她的脖子,让她浑身发颤。这感觉既美妙,又骇人。他是个男孩,同时也是个男人。她的身子绷紧了。他又将脸转向她的脸,再一次亲吻她,动作笨拙又激烈,甚至有些用力过度。她抬起手,轻抚他胡子拉碴的脸,让二人四唇交接,挨在一处——哦,好柔软!
二人分享着彼此气息的同时,他的手滑过她的脸,滑向她的脖子。除了紧贴在一起的位置,他的指头抚遍了她的全身,从隆起的臀部直到凹陷的腋窝。她全身战栗,渴望用力摩挲他的身体,同时也感到一阵异样的柔软,好像他们正慢慢地陷进彼此,一同沉入幽暗的大海。她的心跳已经盖过了雨打稻草的沙沙声。
西蒙进一步翻身,半压在她身上,然后稍稍抬起上身。在她眼里,他就像道影子,不知为何有点吓人。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还有他又细又软的胡子。他的嘴动了。
“我爱你,米蕊茉。”
她的呼吸停滞了,突然只觉一团寒气凝结在胃里。“不,西蒙,”她低声道,“别这么说。”
“是真的!当初塔上的阳光照耀着你的头发,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爱上了你。”
“你不能爱我。”她想把他推开,却软软的没有力气,“你不明白。”
“什么意思?”
“你……你不能爱我。这样不对。”
“不对?”他有些生气,贴着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因压抑愤怒而产生的颤抖。“因为我是个平民,配不上公主,对吗?”他挪开身子,跪在她身旁的稻草上,“你太傲慢了,米蕊茉。我杀过一条龙!一条龙,真正的龙!这都不够吗!?你更喜欢范巴德那种家伙——一个凶、凶、凶手,一个有贵族身份的凶、凶手?”他拼命止住泪水。
他的声音刺痛了她的心。“不,西蒙,不是这样!你不明白!”
“那你说啊!”他吼道,“说,我到底不明白什么!?”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长长的沉默。“什么意思?”
“西蒙,你什么错都没有。我觉得你很勇敢、很善良、一切都好。是我,西蒙。我才是个不配被爱的女人。”
“你在说什么?”
她喘了口气,狠狠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说了。别再缠着我了,西蒙。另外找个爱人。会有很多女人乐意接受你。”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此刻她最需要泪水来缓解痛苦,结果却哭不出来。她只觉头晕目眩、血液冰冷、浑身不自在。
他抓住她的肩膀。“宝血圣树啊,米蕊茉,你就不能直说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够纯洁,西蒙。我已经不是处女了。”终于,她说出来了。
他花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什么?”
“我跟男人睡过了。”话已出口,再说下去就没想象中那么难了。感觉像在听别人讲述一样。“就是那个纳班贵族,我告诉过你的,他把我和柯扎哈带上了船。他叫阿庇提斯·普文斯。”
“他强暴了你……?”他的声音好像惊呆了,怒火也在增长,“那个……那个……”
米蕊茉短促而苦涩地大笑一声。“不,西蒙,他没有强暴我。没错,他把我关在船上,但那是后来的事了。他是个禽兽——但我任由他爬到我床上,却没反抗。”好了,可以把心门关上了,这样西蒙就不会再缠着她;过了今晚,她也不会再带给他更多痛苦。“我想要他。我觉得他很英俊。我喜欢跟他上床。”
西蒙含混地说了句什么,站了起来。他的喘息好像拉锯,一吸,一呼,一吸,一呼。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变化:他哑口无言,像头落入陷阱的受伤野兽,接着他低吼一声,跑到房门边,猛地撞开门,冲进了渐弱的暴风雨。
过了一会儿,米蕊茉走过去,关上了房门。他会回来的,她很清楚。然后他会收拾东西离开她,或者他们仍会一起上路,但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她需要得到的结果。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仅有的几个念头也像丢进井里的小石子,发出空洞的回响。
她等了很久,终于有了困意。即将入梦时,她听到西蒙回来了。他将铺盖拖到远处的角落,躺下。二人都没说话。
屋外,风暴已经停息,但仍有雨水从屋顶点点滴落。米蕊茉默默数算着雨珠。
第二天中午,米蕊茉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可以骑马了。于是二人头顶乌云,上路出发。
经过昨晚的痛苦与激动,这会儿他俩都很淡漠,就像两个浑身青肿、闷闷不乐的剑斗士,正在等待最后一回合的搏杀。除非必要,二人都很少开口。但一整天,米蕊茉都能看出西蒙的怒意:他飞快地整鞍上马,还始终骑在前面,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反观自己,米蕊茉却轻松了许多。最糟的部分已经过去,再也无法回头。现在西蒙终于知道了她是什么样的人。说起来,这样对谁都好。虽然被他轻视——比如眼下这样——让她有些受伤,但总比一直瞒着他强吧。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摆脱失落感。当时她想也不想地抱着他,亲吻他,感觉是那么美好和温暖。要是他没提起“爱”这个字,没强迫她面对自己的责任,那该多好呀。在心底深处,她一直知道,二人之间任何超越友谊的感情,都意味着他们将活在谎言之中。但在某些时刻,某些甜蜜的时刻,她依然幻想事情会有所不同。
他们在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路上尽量加快速度,到了晚上便已远离法尔郡的郊区,进入西边的野地。等到黑夜降临——天色只比极度阴郁的白天稍微暗些——他们在路边找到一间艾莱西亚祠堂,打好了地铺。二人吃了寡淡的晚餐,更加寡淡地交谈几句,便各自钻进了床铺。这一次,当米蕊茉在火堆另一边铺开床垫时,西蒙似乎全不在乎。
病了几天之后,米蕊茉还是头一回骑马上路。她本以为自己会累得立刻睡着,结果困意迟迟不到。她翻了几次身,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却完全不管用。她只能躺在黑暗中,盯着虚无,听着小雨敲打祠堂的屋顶。
她想知道,西蒙会不会离开自己呢?这个念头出乎意料地吓人。她多次说过想要一个人上路,就像最初计划好的那样,可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孤单一人。也许她不该告诉他的。也许她就该撒个谎,给自己保留一些颜面;如果他彻底厌恶了她,说不定会干脆回到约书亚身边。
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赶走西蒙。她并不想在这阴沉的大地上孤苦无依。她会想念他的。
这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她已经在二人之间立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却又不想失去他。西蒙打开了她的心防,以前从没有其他朋友做到过。只要不把她惹恼,他那男孩般的傻气总会吸引她的注意,而近来在这严峻的气氛下,她又觉得他异常帅气。她有好几次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在盯着他看,为他在短时间内长成个男子汉而惊叹不已。
在她看来,他身上还有许多吸引她的特质,比如善良、忠诚和开朗。她怀疑,即使是父亲最见多识广的廷臣,也不会像西蒙这样积极地面对人生。
如果他离开自己,她也就失去了这一切。想到这里,不由让她惊慌失措。
可她已经失去他了——至少他们的友谊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污点,还是她自己暴露给他的。虽然她不想再被谎言折磨,可他如今的表现更令她痛苦不堪。毕竟他曾经爱过她。
而她也爱过他。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这是真的吗?爱情不该像从天而降的闪电,令人眼花目盲吗?至少也该像浓郁的香水,弥散在空气中,令人无法思考才对吧?但显然,她对西蒙的感情不是这样。她在想他,想他早上头发糟乱的滑稽模样,想他担心自己的诚挚目光。
圣母艾莱西亚啊, 她心中祈祷,请挪走我的痛苦吧。我爱过他吗?我还爱着他吗?
然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选择了自行去除痛苦。让西蒙继续以为她是个纯洁的处女,是他心目中理想的追求对象,结果可能会更糟——甚至比完全失去他还更糟糕。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痛苦依然如此强烈?
“西蒙……?”她轻声问道,“你睡了吗?”
即使他没睡,他也没有回答。她只好独自沉浸在思绪当中。
第二天,天色愈加阴暗,寒风冰冷刺骨。他们一言不发,骑得飞快。西蒙还是驾着寻家跑在前面,跟米蕊茉和她的无名战马保持一段距离。
快到中午,他们来到河川路和老林路的交汇处。十字路口悬挂的铁笼里装着两具尸体,显然已经风干了好长时间:看那被风撕扯的破衣烂衫、咧开大嘴的骷髅头,谁也认不出这两个可怜鬼到底是谁。经过时,米蕊茉和西蒙都比画着圣树标记,尽量远离那些叮当作响的笼子。他们转道老林路,很快,河川路就消失在南边的矮坡后。
路面开始下斜。往北边,他们现在能看到阿德席特森林边缘一直延伸到山谷边。就这样,他们一路穿过哈苏山谷的边界,进入山岭之间。这里的风势减弱了些,但米蕊茉仍感觉不大舒服。即便是中午,山谷里也黑乎乎的。除了橡树和白蜡树秃枝上残留的水滴声,周围一片寂静,就连常青树都布满了阴影。
“我不喜欢这山谷,西蒙。”她打马向前,他则放慢速度,等她跟上。“这里一直很安静、很神秘——但感觉跟从前不一样。”
他耸耸肩,目光穿过阴影浓重的山坡。看到他一直盯着毫无变化的景致,她才明白,他不想对上自己的眼睛。“我们经过的大部分地方,我都不喜欢。”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但我们又不是来游玩的。”
她怒火中烧。“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西蒙。我是说,这山谷让我感觉……我说不清,但很危险。”
他终于扭过头,那一脸不自然的假笑让她心如刀绞。“你是说,闹鬼?像那个老醉鬼说的?”
“具体我说不清。”她愤怒地说,“我只知道,跟你说也是浪费时间。”
“显然。”他轻淡从容地踢了踢寻家的侧腹,让它小跑着向前。看着他笔直的后背,米蕊茉强压下朝他大喊大叫的冲动。她还在期盼什么?不,更准确地说,她还想要什么?告诉他真相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等他意识到他们还能做朋友,事情会变得简单一些。
路面继续朝山谷沉陷,两边披着白雪的山丘看起来愈发高大。道路已然荒废,他们在坡上发现的几座陋屋全都无人居住,但往好处想,他们今晚至少能找个地方遮风挡雨——这个念头叫人很是安心,因为米蕊茉一点儿都不想在野外过夜。她打心底里不喜欢哈苏山谷,尽管到目前也没发生什么,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和植被茂盛的山坡——或许还要加上她自己的哀伤——都让她无比期待穿过山谷、见到司维特悬崖的那一刻,虽然那也意味着,阿苏瓦和她父亲都离得很近、很近了。
不过,想到又要跟西蒙共度一个紧张、缄默的夜晚,米蕊茉就满心沮丧。在刚刚不愉快的交流之前,今天他只跟她说了几句话,都是为了些实际性事务。在昨晚二人过夜的祠堂附近,西蒙发现了新鲜的脚印,但直到出发之后,他才把这事告诉给她,还露出一副漫不经心、听之任之的模样。米蕊茉暗自觉得,那些可能就是他们自己的脚印,毕竟他们曾走出老远捡拾柴火。除此之外,西蒙只问过她何时停下吃饭、让马匹休息,或在接过食物和水囊时生硬地道声谢谢,所以米蕊茉敢断定,今晚肯定不会很愉快。
他们已经进入山谷深处,西蒙突然停下,拉紧寻家的缰绳。母马紧张地左右踱步,过了好久才安静下来。
“前面路上有人。”他轻声说,“在那儿,隔着树林。”他指着远处。小路在那边拐了个弯,伸出视野之外。“你看到他们没有?”
米蕊茉眯起眼睛。暮光朦胧,前面的小路就像一根黯淡的灰色缎带。就算树丛间真有什么在动,从她这个角度也看不到。“我们接近镇子了。”
“那就走吧。”他说,“也许是几个回家的居民,但我们这一天都没见到什么人。”他松开寻家的缰绳,继续前进。
他们刚经过弯道,便看到路中央有两个弯腰驼背的人影,手里都拎着篮子。听到西蒙和米蕊茉的马蹄声,他俩缩了缩身子,扭过头,活像两个受到惊吓的小偷。米蕊茉相信,发现路上竟有行人,那两人也吓了一跳,就像西蒙刚才一样。
两人挪到路边,看着骑手经过。米蕊茉看到他们身穿带兜帽的黑色斗篷,猜测他俩都是当地的山民。西蒙将手举到额前,打了个招呼。
“上帝保守你们。”他说。
二人中比较靠近的那个抬起头,小心地抬起手想要回礼,却突然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
“以圣树之名!”西蒙带住马,“我在法尔郡的酒馆见过你们。”
他在干什么? 米蕊茉害怕地想。他们是火舞者吧?快走啊,西蒙,你这个白痴!
他却转向她。“米蕊茉,是他们。”
两个兜帽行人出乎意料地跪了下来。“你救了我们的命。”说话的是个女人。
米蕊茉勒马停下,看着他们。原来是被火舞者威胁的那一男一女。
“没错。”男人说道,声音颤抖,“愿乌瑟斯保佑你,好心的骑士。”
“快请起来。”西蒙明显又满足又尴尬,“就算我不出手帮忙,其他人也会的。”
女人站了起来,全然不顾长裙的膝盖处沾了泥巴。“没人会帮忙的,”她说,“一直是这样。好心人反而会受苦。”
男人瞟了她一眼。“够了,老婆。人家不需要你来讲解这世道是怎么。”
她回望着他,毫不掩饰眼神里的轻蔑。“真可耻,没救了。这世道没救了。”
男人将注意力转回到西蒙和米蕊茉身上。他是个中年人,脸颊经过多年的暴晒,显得红通通、皱巴巴的。“我老婆有主见,有想法,就是太认死理儿了。不过你确实救了我们的命。”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但看起来很紧张,显然西蒙救不救他的命都同样让他惊恐。“你们今晚有地方住吗?我老婆叫格莱安,我叫罗斯坦,我们很乐意邀请你们去我们的住处。”
“我们不能停下。”米蕊茉回答。一想到要跟陌生人同住,她就很不安。
西蒙看着她。“你刚生了场病。”他说。
“我还能骑马。”
“是啊,也许你可以,但为何拒绝能让我们栖身的住处呢?哪怕只有一晚?”他扭头看看那对男女,拨马凑近米蕊茉,“也许这是能躲避风雨的最后机会了。”他嘀咕道,“直到……”他按下话头,不想再透露有关目的地的信息。
米蕊茉当然也很疲倦。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
“好。”西蒙转回那对男女,“我们很高兴能有个地方休息。”他没把他们的名字告诉给陌生人,米蕊茉在心中默默认可。
“可是老公,我们没什么东西提供给这些好心人。”格莱安有张和善的脸,但恐惧和艰难时日让她皮肤松弛,眼带悲伤。“带他们去我们的破屋,实在有点丢人。”
“闭嘴吧,女人。”她丈夫说道,“我们尽力而为就好啦。”
她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了嘴,双唇抿成一条线。
“那就说定了。”他说,“来吧。离这儿不远。”
西蒙和米蕊茉考虑了一下,跳下马,走在二人身旁。“你们住在哈苏山谷里吗?”西蒙问。
罗斯坦发出短促的笑声。“暂时而已。我们以前住在法尔郡。”
米蕊茉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那……你们以前是火舞者?”
“很不幸,是的。”
“他们都是魔鬼,有权有势。”格莱安的声音很是激动,“你不该跟他们扯上关系,小姐,也不该碰他们碰过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要抓你们?”西蒙反射性地碰了碰剑柄。
“因为我们逃跑了。”罗斯坦说,“我们待不下去了。他们是群疯子,但跟狗一样,就算疯了也能伤人。”
“逃跑十分困难。”格莱安说,“他们很凶,不让我们走。还有,他们的人到处都是。”她压低了声音,“到处都是!”
“以救主之名啊,女人,”罗斯坦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见过这位骑士挥剑了。他有本事,不怕他们。”
西蒙的背挺得更直了。米蕊茉露出微笑,但看到格莱安惶恐的脸,笑容又立刻消失了。她说的是真的吗?附近还有更多火舞者?也许他们明天该离开大路,继续低调旅行?
像是听到她的心声,罗斯坦停了下来,朝一条蜿蜒离开老林路、消失在林间山坡的小径挥挥手。“往上走就到我们的住处了。”他说,“离大路太近可不好,烟和火说不定会引来外人。我们欢迎你们两个,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他们跟着罗斯坦和格莱安走上窄道。刚转过头几个弯,路面就消失在脚下,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爬上又长又陡的斜坡,穿过挤挤挨挨的树木,随着暮色降临,两名黑袍向导的身影越来越难分辨。就在米蕊茉觉得,说不定等到月亮出来,他们才能走到歇脚处时,罗斯坦终于停下脚步,拉开一根悬垂到路面的厚厚的松枝。
“到了。”他说。
米蕊茉牵着马,跟着西蒙从树下钻过,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宽敞的坡地上。空地中央有间用碎木搭成的房子,平凡无奇但大得惊人。屋顶的烟洞里冒着烟。
米蕊茉后退一步,转向格莱安,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还有谁住在这儿?”
女人没答话。
米蕊茉发现房子门口有了动静。片刻后,一个男人踏上门前坚实的黑土地。他个头不高,脖颈粗壮,穿着一身白袍。
“我们又见面了。”迈夫鲁说,“上次在酒馆真没聊够啊。”
米蕊茉听到西蒙的咒骂,然后是抽剑出鞘的声音。他拉过她的缰绳,让她的马转到一边。
“别乱动。”迈夫鲁吹了声口哨,又有五六个白袍人闪出空地周围的阴影。暮光之下,他们仿佛密林深处的鬼魂。其中好几个人举着弓箭。
“罗斯坦,你和你的女人快让开。”光头男人的声音满是愉悦,“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咒诅你,迈夫鲁!”格莱安哭叫道,“到了审判日,你们会像吃香肠一样吃掉自己的肠子!”
迈夫鲁发出低沉的大笑。“是这样吗?滚开,女人,不然叫他们射死你。”
格莱安被丈夫拖走时,她转向米蕊茉,满眼是泪。“原谅我们吧,小姐。他们又抓住了我们。我们是被逼的!”
米蕊茉的心冷得像块石头。
“你们这群懦夫,到底想干什么?”西蒙质问道。
迈夫鲁再次哈哈大笑。“不是我们想干什么,年轻人,你该问风暴之王想干什么。今天晚上,等把你们献给他,你们就知道答案啦。”他朝另外几个白袍人挥挥手,“绑起来。午夜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西蒙被一名火舞者拧过胳膊。他转向米蕊茉,满脸的愤怒与绝望。她知道他想战斗,宁可一死也不愿束手就擒,却因担心她的安危而不敢动手。
可惜米蕊茉什么都不能给他。除了压抑的恐惧,此刻她心中什么都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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