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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舞

西蒙满心愤怒。强烈、高涨的怒火推动着他,仿佛背后的狂风。面前奔逃的人影步履蹒跚,他已越追越近。他猜想,坎忒喀追逐逃跑的小动物时,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偷窥我!竟敢在这种时候偷窥我?! 
人影又绊了一下。西蒙举起剑,准备将这鬼鬼祟祟的家伙砍翻在地。只要再追上几步……
“西蒙!” 有人抓住他的上衣,拖慢了他的速度,“别!”
他放下手,努力保持平衡,剑却被野草缠住,滑出了指尖。他扑向泥地中摸索,但灌木丛黑乎乎的,他找不到自己的剑了。在他犹豫的一瞬间,前面的黑影迈开脚步,眼看就要溜走。西蒙咒骂一句,也不管剑了,拔腿猛追。他迈出十几大步,赶上猎物,两手拦腰一抱,二人同时滚翻在地。
“哦,仁慈的乌瑟斯啊!” 身下那人尖叫起来,“别烧我!别烧我!” 西蒙扣住他扑打的手臂,将他紧紧按住。
“你想干什么?!”西蒙嘶声问道,“为什么跟踪我们?”
“别烧我!”那人颤声喊道,拼命扭开脸去。他细长的胳膊不住颤抖,似乎吓坏了。“我谁也没跟踪!”
米蕊茉走到近前,两手握紧西蒙的剑。“他是谁?”
虽然不太确定为什么,但西蒙依然满腔怒火。他伸手扯住那人的耳朵——就像怒龙瑞秋经常对待某些顽劣的小厮那样——迫使那人转过脸来面对他们。
俘虏上了年纪,西蒙不认得这张老脸。只见那人瞪大了眼眶,飞快地眨着眼。“没想害人,老亨维戈没想!”他说,“别烧我!”
“烧你?你胡说什么?为什么跟着我们?”
米蕊茉突然抬起头。“西蒙,别在这儿嚷嚷。把他带回去。”
“别烧亨维戈!”
“没人烧你。”西蒙嘟囔道,将老人从地上拖起,押着他走回棚子,动作比平时粗暴了许多。偷窥者抽着鼻子,不住求饶。
米蕊茉试图重新点燃火把,西蒙则一直抓着老人不放。公主试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之前那支火把,又从鞍囊里取出一支新的。等火光亮起,西蒙才放开俘虏,自己背靠房门坐下,以防老人再次猛冲出去。
“他没带武器。”西蒙说,“我搜过他的口袋。”
“没带,大人,什么都没带。”亨维戈似乎冷静了些,但依然小心翼翼不要冒犯到他们,“求你们了,放我走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西蒙看着他。老人长着红脸膛,酒糟鼻,双眼惺忪,担忧地盯着火把,仿佛那是房间里最危险的东西。他显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很久以前,西蒙就见识过莫吉纳的房间——它在外面看着很小,里面空间却很大——所以他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你为什么跟着我们?”他质问道,“还有,为什么觉得我们会烧你?”
“没必要烧任何人。”老人说,“老亨维戈没想害人。他不会说出去的。”
“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这儿干吗?”
“找地方睡觉,大人。”老人趁机瞟了几眼棚屋,“我以前在这儿睡过一两次。今晚不想睡外头,不,今晚不想。”
“是你在森林里跟着我们?你昨晚去过我们的营地?”
老人看着他,一脸真挚的惊讶。“森林?古老之心?亨维戈不会去的。那儿有怪物和野兽——那是个糟糕的地方,大人。别去古老之心。”
“看来他说的是实话。”米蕊茉说,“我想他只是来这儿睡觉。”她从自己的鞍囊里摸出水囊,递给老人。他怀疑地看了一会儿。米蕊茉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将水囊凑到唇边,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递给他。老人放下心,急迫地咽了一口水,但马上埋怨地盯着她,好像水里果真有毒似的。
“水。”他阴郁地嘟囔道。
米蕊茉瞪大了眼睛,西蒙却慢慢露出微笑。他俯下身子,又摸出一只水囊——米蕊茉曾说要留着它应付寒夜或伤痛。西蒙往一只碗里挤了点珀都因红,举到老人能看到的高度。亨维戈伸出颤抖的手指,想去够它,但西蒙又把碗收了回来。
“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发誓没跟踪我们?”
亨维戈断然摇头。“从没见过你们。你们走了也不会记得,我保证。”他又伸出瘦削的手。
“还没问完。为什么你觉得我们要烧你?”
老人看看他,又看看酒,显得十分犹豫。“我以为你们是火舞者。”他终于说道,语气依然勉强,“以为你们要烧我,就像烧死老韦肯拉夫,他曾是采石场的首席锻工。”
西蒙困惑地摇摇头。米蕊茉凑近些,面带恐惧和厌恶。“火舞者?这里有火舞者?”
老人看着她,好像她在问鱼会不会游泳似的。“镇子里全是。他们追我,追老亨维戈,但我躲过了他们。”他露出虚弱的笑,可眼神依然谨慎而精明,“他们今晚在采石场,向风暴大王跳舞、祈祷。”
“采石场!”米蕊茉吸了口气,“难怪那儿有火光!”
西蒙还是不敢完全相信老人。有些事情在烦扰他,就像一只苍蝇在耳边飞来飞去,但他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前提是他说了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亨维戈突然大声说道。他试着坐直身子,黏湿的双眼对上西蒙的目光。“我想来这睡一会儿,结果听到你们的声音。我以为是火舞者——他们每晚都在镇子里晃荡。你们也看到了吧,有房子的人会闩上门,但亨维戈没房子住,只能到处跑。”
“把酒给他,西蒙。”米蕊茉说,“别这么残忍,他只是个受惊的老人。”
西蒙做个鬼脸,把碗递给亨维戈。老人闻了闻,斑驳的老脸充满了狂喜。他举起碗,贪婪地喝了起来。
“火舞者!”米蕊茉抱紧双臂,“仁慈的圣母啊,西蒙,我们绝不能被他们抓住。他们都是疯子。提阿摩曾在关途圃被几个火舞者袭击。我还见过有几个火舞者把自己点燃,自焚而死。”
西蒙将目光从米蕊茉转向老人,老人正舔着干巴巴的嘴唇,舌头活像以贝壳为家的软体动物。虽然老人没做什么,但西蒙还是有种冲动,想把这老酒鬼绑起来。西蒙突然记起,在那片刻的狂怒中,他曾高举长剑,差点砍死这个老可怜虫,不由感到十分羞愧。
杀死一个虚弱的醉鬼,那还算什么骑士? 
可在当时,他终于将米蕊茉抱在怀中了,这老人却不请自来,惊吓了马匹,踩断了树枝,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他们当时在亲吻!她,公主,美丽的米蕊茉,亲吻了西蒙!
他又将目光从老人转回米蕊茉。她刚刚也看着亨维戈喝干了酒,这会儿恰巧将目光转向西蒙。就算在火光下,他也能看出她脸红了。命运真是残酷……但在片刻前,它也曾仁慈过。哦,美好的命运,美好的天意!
西蒙突然笑了,怒气大都散去,就像风中的谷糠。安东名下最可爱、最聪明、最机智的姑娘刚刚亲吻了自己,刚刚呼唤过他的名字!他依然能感受到指尖下她面庞的轮廓。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那我们怎么办?”他问道。
米蕊茉避开他的目光。“在这儿待一晚,明早就走,离那些火舞者越远越好。”
西蒙瞟了眼亨维戈,他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鞍囊。“他呢?”
“留他在这儿过一夜。”
“要是他把酒喝光,酒劲儿上头,趁我们睡觉时把我们都掐死怎么办?”西蒙抗议道。虽然他知道,这么说一个骨瘦如柴、哆哆嗦嗦的老人有点傻,但他确实希望同米蕊茉单独相处。
米蕊茉似乎也理解了这一点顾虑,同时强烈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他不会这么干的。况且我们可以轮换休息。西蒙,这样你觉得好些吗?你可以保管那袋酒。”
老人看看西蒙,又看看米蕊茉,显然想搞清自己该加入哪一方。“老亨维戈不会打扰你们。年轻的大人,你们不用熬夜的。你们累了。我这样的老头子不需要睡觉,我会醒着,替你们留意火舞者。”
西蒙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睡觉。把他扔出去吧,米蕊茉。既然他没跟着我们,也没必要留下他了。”
“留下他的理由很简单。他是个老人,还被吓坏了。你可能忘了,西蒙,我见过火舞者,你却没有。别因为你心情不好就这么残忍。”她严厉地看他一眼,但西蒙觉得,她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会心而恶作剧的亮光。
“不,别把我扔给那些火舞者。”亨维戈恳求道,“他们烧死了韦肯拉夫,真的,我看到了。他从没害过人,可就在滑车路上,他们往他身上点火,大叫什么:‘他要来了!他要来了!’ ”亨维戈说不下去了,开始浑身发抖。一开始他只是为自己辩解,但现在,记忆似乎又在眼前成真。“别扔我出去,大人们。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他突然说道,表情十分真诚。
西蒙看看米蕊茉,看看老人,又转回米蕊茉,脸上露出挫败的神情。“啊,好吧。”他低吼道,“但我会站第一班岗。老头,你敢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不等你反应过来,我就会把你推出门去,丢到冷风里。”
他渴望又恼火地看了米蕊茉最后一眼,将后背倚靠上棚门。
西蒙在清晨醒来时,发现米蕊茉和老人正在亲切地交谈。西蒙觉得,白天的亨维戈看起来更糟了,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泥,衣服又脏又破,就算穷也不至于弄成这副模样吧。
“你应该跟我们一起走。”米蕊茉还在说话,“总比你一个人安全些。至少我们可以带你远离那些火舞者。”
老人迟疑地摇摇头。“这些日子,到处都是那群疯子。”
西蒙坐了起来。他嘴巴发干,脑袋很疼,好像他才是三人中的醉鬼。“你在说什么?你不能叫他跟我们一起走。”
“我当然可以。”米蕊茉说,“你可以陪着我,西蒙,但我要去哪儿,又该带上什么人,这些还轮不着你管。”
西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赢下这场无谓的争论。他反复斟酌下一句该说什么,好在亨维戈主动帮他解了围。
“你们要去纳班?”老人问,“我还没去过那儿。”
“我们去法尔郡。”米蕊茉说,“然后是哈苏山谷。”
西蒙正想责备她把旅行计划合盘告诉给一个陌生人——当初她教训他时的小心谨慎都去哪儿了?——却听到老人倒吸一口凉气。西蒙气恼地扭过头,心想这老酒鬼要当着他俩的面吐出来吗?结果发现亨维戈斑驳的老脸布满惊骇。那表情甚至吓了他一跳。
“去哈苏山谷?”他提高了声音,“什么,你们疯了吗?那山谷里全是阴魂。”他往门口爬了一肘尺,无助的双手攥紧了身下的烂稻草,好像两个旅人要把他强行拖到那个可怕的地方似的。“还不如爬去采石场找那些火舞者呢。”
“你说什么,阴魂?”米蕊茉质问道,“我们之前也听说过。具体什么意思?”
老人瞪着她,翻了个白眼。“就是闹鬼嘛!坟场里爬出来的阴魂、鬼怪、巫婆之类!”
米蕊茉严肃地看着他。有了过去一年的经历,她不再认为这些都是迷信和胡说。“我们必须去那儿。”最后她说,“必须去。你要是不愿意,就不用走那么远了。”
亨维戈颤抖着站起身。“不去西边。亨维戈就待在这儿。就算年景不好,斯坦郡人也有碗饭吃,有口酒喝。”他摇摇头,“别去那儿,年轻的小姐。你是个好人。”老人特意看了眼西蒙,言外之意显然是说他不在好人之列。
老酒鬼, 西蒙暴躁地心想,是谁给你酒喝的?又是谁在敲碎你脑壳之前及时收手的? 
“往南走——你们会高兴些。”亨维戈续道,几乎是在乞求,“远离那座山谷。”
“我们必须去。”米蕊茉说,“但我们不会强迫你。”
亨维戈已经侧身挤到门边,这会儿停下脚步,手扶木门,垂下脑袋。“谢谢你,年轻的小姐。愿安东之光照耀你。”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希望你们能安全回来。”
“也谢谢你,亨维戈。”米蕊茉庄重地回答。
西蒙压下恼怒的抱怨,提醒自己,骑士不该像小厮一样做鬼脸、出怪声——尤其是在女士面前,骑士更该有个良好的形象。好在那老头不会跟他们一起旅行了,小小的宽容至少得到了一些回报。
当他们骑出斯坦郡,进入野地时,天上又开始下雨。起初只是毛毛细雨,临近中午却形成滂沱的雨幕。风也越刮越猛,将一道道冰冷的水流泼到他们身上。
“跟风暴中的小船一样可怕。”米蕊茉大喊道。
“至少船上有桨。”西蒙回应,“我们也得找几支才好。”
米蕊茉大笑起来,拉低兜帽盖住眼睛。
发现自己逗笑了她,西蒙感觉温暖了些。他为自己对待那老人的方式感到有些愧疚。当亨维戈拖着脚步走下小路,走向镇子时,西蒙的坏心情便慢慢消散了。现在他也说不清那老人为何会让他心烦——对方其实也没干什么嘛。
他们沿着一条原本是车辙、现在满是泥径的小道返回河川路。野地愈发荒凉,斯坦郡周围的农田虽然大都布满荒草,但仍能看出过去的人为痕迹,比如篱笆、石墙,还有偶然出现的小屋。只是随着镇子及其外围区域逐渐消失在身后,四下显得越来越凄清。
这地方尤其阴冷。除了常青树,所有林木都被冬天剥得光秃秃的,即使松树和冷杉也饱受寒冬之苦。西蒙觉得,那些诡异的树干和扭曲的枝丫,活像海霍特礼拜堂墙上画的审判日降临那天挣扎的躯体。他曾在礼拜堂消磨无数时间,着迷地盯着那些可怕的场景,惊叹于无名画师的创造力。但在这真实、冰冷又潮湿的世界,这些怪异的树干才当真叫人沮丧。失去叶片的橡树、榆树和白蜡树伸向天空,好像一只只随风握紧又松开的骷髅手掌。乌云笼罩的天空青紫发黑,倾斜的雨帘掠过泥泞的山坡,这幅景象远比礼拜堂的壁画更骇人。
西蒙和米蕊茉在风暴中穿行,基本没再开口。西蒙有些懊丧,因为公主一次都没提过,甚至都没暗示过他俩昨晚的亲吻。他明白,眼下不太适合谈情说爱,但她也不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吧。西蒙不清楚该怎么办:他好几次差点开口问她,但又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很傻。那个吻的感觉就像他第一次进入角天华,一时竟让他游离于时间之外。或许跟他去精灵山谷的遭遇一样,昨晚的经历可能也是种魔法,注定会从记忆中迅速消逝,类似太阳下的冰柱。
不。我不会让它消逝的。我会永远记得……哪怕她忘记了。 
他偷眼看了看米蕊茉。她的大半张脸都藏在兜帽下,但他能看到她的鼻子、一部分脸颊以及尖尖的下巴。他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儿像希瑟,优雅、美丽,又有些神秘。她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曾经依偎在自己怀里,过后又绝口不提,甚至让他怀疑整件事都是他的梦,或是脑子发了疯!当时他热切地吻了她,而她也同样热切地回吻了吧?他对女人和亲吻都一无所知,但他不相信她的回应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我为什么不能直接问问她呢?要是始终搞不清,我会发疯的。可如果她嘲笑我,或者发火——或者真不记得了——我又该怎么办? 
虽然他心里七上八下、扰动不安,但米蕊茉可能压根就没想这么多。想到这里,他的心立刻凉了一半,跟她说话的打算也突然消失了。他还得再考虑考虑。
但我真的很想再亲亲她。 
他叹了口气,叹气声被哗哗的雨声掩盖。
河川路泥泞不堪,几乎无人通行。正如西蒙所料,他们一整天遇到的行人不超过十个,而除了其中一人,其他人都是点头而过。那人是个罗圈腿的矮个子,驾着一匹关节肿大的马,拖着一辆装满修补工具的篷车。西蒙希望打听些前方的消息,于是鼓起勇气,愉快地向他问好,请那人稍停片刻。虽然站在倾盆大雨里,但修补匠也很乐意跟他们聊聊天。他告诉二人,前面有家小栈,估计太阳下山后不多久就能走到。他说自己刚刚离开法尔郡,还讲了一通那座镇子有多安静,生意又有多么冷清之类的话。得到米蕊茉无声的赞同之后,西蒙邀请那人一起站到松树丛下避避雨。他们拿出酒囊,让新朋友喝了几大口,西蒙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故事,说自己是个到处云游的蜡烛匠。
“谢谢你们的好心。”修补匠把酒囊还给他们,“果然,酒能驱赶寒意。”他点点头,“祝你在圣特纳斯日和安东祭上生意兴隆,愿好运与你常在。不过,要是你愿意听听我的建议,我希望你们到了法尔郡,就别再往西走了。”
西蒙和米蕊茉对视一眼,然后看向旅人。
“为什么?”西蒙问道。
“人们说那边很糟糕。”那人勉强笑了一下,“你知道那类传闻,强盗什么的。还有人说,山上有怪事发生。”他耸了耸肩。
西蒙追问细节,但那人似乎不愿多做解释。一个四处流浪的修补匠,宁可拒绝别人的酒囊,也不想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还真是让西蒙开了眼。西蒙说不清,这人真是个例外呢,还是确实被吓破了胆,不敢随便乱说。但他看着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
“我们只要找个地方遮风挡雨,多多少少能干点儿活,也就够了。”西蒙说。
修补匠抬起眉毛,看看西蒙腰上的剑和袖口露出的金属锁甲。“身为一个蜡烛匠,你的家伙什儿还说得过去。”他温和地说,“不过我猜,这也证实了最近的路况有多危险。”他谨慎地点头告辞,像是在说,无论面前的蜡烛匠穿戴了多少骑士装备——哪怕对方真是个风光过又落魄了的骑士——他都没兴趣再多打听了。
西蒙对他的暗示心领神会,同样不再多问。他跟修补匠握了握手,一同走回到路上。
“你们需要什么东西不?”那人重新握住缰绳后问道,他的马一直耐心地站在雨里。“他们连一个锌锑都没有,我只能换了点东西——蔬菜,一些金属杂物……还有鞋钉之类。”
西蒙说,到法尔郡之前,他们什么都不缺。他确信,那辆被雨水浸透的车厢里不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但米蕊茉要求看看修补匠的蔬菜,最后挑了几根纤细的胡萝卜和四个发黄的洋葱,付了他一枚硬币。双方挥手道别后,那人驾着马,沿着泥泞的道路,嘎吱嘎吱地向东离去。
灰暗的下午过去了,雨还在下。西蒙已经厌倦被雨水不停地拍打脑袋了。
真希望我带上了头盔, 他心想,不过,那应该会像坐在桶下被人丢石头吧——咚、咚、咚,直到你发疯为止。 
为了让米蕊茉高兴,他试着唱了首《迷路小母牛芭达儿》。马倌舍姆教过他这首曲子,歌词里提到了暴雨,似乎很应景,但很多词他都忘记了,所以只能拣记得的部分唱,可风又将雨水灌进他的喉咙,差点把他呛死。最后他只好放弃,两人继续默默地骑行。
一整天不见影子的太阳终于沉到地平线以下,留下一片浓厚的黑暗。他们骑行在愈发寒冷的雨中,牙齿开始打架,握缰的双手也变得麻木。就在西蒙开始怀疑修补匠到底说没说实话时,他们终于发现了所谓的小栈。
其实那只是间棚子,有四面墙,屋顶有个烟洞,地上一圈石头围着个篝火坑,棚后还有片小挡板,底下可以拴马。不过西蒙卸下鞍具后,将马匹拴在了附近的树丛里,这里基本淋不到雨,还能让它们啃点稀疏的青草。
小栈最后的客人在离开前留下了一些新鲜的木柴——西蒙猜,多半就是那个修补匠,他看起来确实像个负责任的正派人。木头很湿,似乎刚刚找来不久,因此很难点着:木屑嘶嘶冒烟后,却一再被潮湿的枝条压灭,西蒙点了三次火,最后才算成功。他和公主熬了一锅汤,材料是几根胡萝卜、一颗洋葱,还有米蕊茉保存下来的一些面粉和腌牛肉。
“热乎乎的食物,”西蒙咂巴着手指,宣布说,“真是妙不可言。”他端起碗,舔净了碗底的最后几滴肉汤。
“你的胡子上沾了汤。”米蕊茉严厉地说。
西蒙推开小栈的房门,探出身子,手掌并拢,接了一捧雨水。他喝了一口,剩下的则用来洗净胡子上残留的油脂。“好些了吧?”
“差不多。”米蕊茉开始整理铺盖。
西蒙站起身,满意地拍拍肚子,走过去从鞍囊里拖出自己的铺盖,然后回来铺到米蕊茉旁边。她静静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将铺盖拉到篝火对面,跟西蒙隔了几肘尺的距离。
西蒙抿紧双唇。“要不要守夜?”他终于问道,“门上没闩。”
“明智之举。谁先?”
“我吧。我有很多事要好好想想。”
他的语气终于让米蕊茉抬起头。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好像他会突然做出什么惊人之举。“那好吧。你累了就把我叫醒。”
“我现在就很累,但你也一样。睡吧。等你稍微休息会儿,我再叫你。”
米蕊茉不再抗议,紧紧裹着斗篷躺下,闭上了眼睛。除了拍打棚顶的雨点声,小栈安安静静。西蒙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看着跃动的火光映在她苍白沉静的脸上。
午夜过后没多久,西蒙发觉自己在迷迷糊糊地点头。他坐直身子,甩甩脑袋,仔细倾听。雨已经停了,但小栈的屋檐还在淌水,一滴滴落到外面的地上。
他爬过去,想叫醒米蕊茉,却在铺盖旁停了下来,借着快熄灭的余烬红光端详着她。她在睡梦中曾经翻过身,掀开了当成毯子用的斗篷,衬衫从男裤的腰身处松脱,露出了侧腰和肋骨下方一大片白皙的皮肤。西蒙觉得自己的心彻底为她倾倒。他很想碰碰她。
他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偷偷伸了过去。他的手指如蝴蝶般轻轻落在她的肌肤上。凉凉的,滑滑的。他能感到指尖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米蕊茉发出恼火的嘟囔声,抬手轻拍了一下,好像那不是蝴蝶,而是某种不那么可爱的爬虫。西蒙赶紧抽回手。
他坐了一会儿,稳住呼吸,感觉自己像个差点儿被逮个正着的小偷。最后他又伸出手,但这次只是抓住她的肩膀,轻轻推了推。
“米蕊茉。醒醒,米蕊茉。”
她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西蒙又摇了摇,这次稍稍加了些力。她发出抗议声,手指摸索着斗篷,可惜没能摸到。她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保护自己免于被阴魂缠身似的。
“起来了,米蕊茉,该你守夜了。”
公主确实睡得很沉。西蒙凑得更近,在她的耳边说:“醒醒,该醒醒了。”她的头发轻轻贴上他的脸颊。
米蕊茉露出迷蒙的笑,好像有人说了个小笑话。她的眼睛还没睁开。西蒙伏下身子,躺在她身边,凝视着她被火炭余光染红的脸颊曲线。他的手从她肩头滑下,拂过她的腰,接着他又往前挪了挪,直到胸口抵上她的后背。这一来,她的头发完全贴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身子也轻触到她的身体。她似乎满意地哼了一声,轻轻挤了挤他,再次安静下来。西蒙屏住呼吸,担心她会醒来,担心自己会咳嗽或打喷嚏,毁了这无与伦比的一刻。他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她的温暖。她比他娇小——娇小得多——他甚至能像盔甲般包裹并保护住她。他真想永远这样躺着。
二人像小猫般依偎在一起。西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守夜的念头被抛在脑后,就像被河水冲走的树叶,流出了他的脑海。
西蒙独自一人醒来。米蕊茉在小栈外,用一根没有叶子的树枝刷过自己的马。等她回来,二人吃了面包和水当早餐。她只字未提昨晚的事,但西蒙发觉,她的态度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他们相拥而眠,似乎将她的冷漠融化了一些。
他们沿河川路又走了六天。雨一直下,将宽阔的大路浇成滑溜溜的泥潭,严重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天气实在糟糕,路上再无行人经过,米蕊茉怕被人发现的担忧也减轻了,但在穿过培戈沙和盖文索德这些小镇时,她仍会戴起兜帽遮住脸。每到夜里,二人就睡在小栈或路边祠堂破漏的屋顶下。晚餐和睡觉之间的一个小时里,他们会坐在一起聊天。米蕊茉会给西蒙讲述她在麦尔芒德的童年往事,作为回报,西蒙则详述自己和小厮、女佣在一起的儿时生活。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多地提到与莫吉纳医师共度的时光,提到老人的幽默感和偶尔的暴脾气,提到他对那些不求甚解之人的轻蔑,以及他对不确定的生活的欣喜。
经过盖文索德之后的那个夜晚,西蒙正在讲述莫吉纳提过的蜂窝的奇迹,突然眼泪流了下来。西蒙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米蕊茉则惊讶地看着他,眼神和以往大为不同。虽然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羞愧,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
“真希望他是我父亲,或者我祖父。”稍后他说道,那时二人已经躺进各自的铺盖。虽然同平时一样,米蕊茉还是离他一臂远,但他觉得,自从他们亲吻之后,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跟自己走得近了。当然,他曾经抱过她,但当时她还在睡觉。而现在,她躺在黑暗中,他却感觉二人之间生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他对我实在太好了。真希望他还活着。”
“他确实是个好人。”
“他不光是个好人。他……他在必要时真心愿意为人付出。”西蒙的胸口抽紧了,“要不是他豁出性命,约书亚和我不可能逃走。他待我……视同己出。这事不对,他不应该死的。”
“没人应该死。”米蕊茉慢慢地说,“尤其当他们还活着的时候。”
西蒙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心中困惑不解,正想开口问她是什么意思,却感觉她凉凉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手,伸进了自己的掌心。
“睡个好觉。”她轻声说。
等他的心跳平静下来,她的手仍没有抽离。最后,他睡着了,手指依然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只刚刚出生的小鸟。
比侵扰他们的雨水和灰雾更可怕的,是这片土地本身。阴沉的天气下,这里就像一幅由石头、骨骼和蛛网构成的沉闷风景画,几乎没有半点生命迹象。镇里的居民看上去又疲惫又惊慌,面对西蒙和米蕊茉这两位陌生人,甚至连打探他们身份的好奇和疑惑都没有。夜里的窗户统统紧闭,黑乎乎的街道空空如也。西蒙觉得他俩就像经过一个个鬼村,真正的居民早已离去,只留下先前几代人虚幻的幽灵,毫无目的地飘荡在祖先留下的房屋里。
出了斯坦郡后第七天那个昏暗的下午,西蒙和米蕊茉转过河川路的弯道,发现法尔郡低矮坚固的城堡就立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绿油油的草场曾经铺满城堡脚下的整片山丘,仿佛国王的袍裾,但如今尽管不缺雨水的滋润,山坡却寸草不生,靠近山巅处甚至还有积雪。山脚下有座城墙环绕的市镇,穿城而过的河水便是它的命脉。法尔郡人沿岸建了一座座码头,兽皮和羊毛就在那里装船,运往津濑湖及更远的地方,换回金子和货物。因此长期以来,法尔郡都是奥斯坦·亚德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可谓爱克兰的第二大重镇,地位仅次于鄂克斯特。
“那座城堡之前属于范巴德。”米蕊茉说,“想想吧,我父亲曾要我嫁给他!不知道现在是他哪个亲戚管理。”她抿紧嘴唇,“如果新主人跟范巴德一样,真希望整座城堡都塌到他身上。”
西蒙凝视着西边,感觉朦胧光线下的城堡像块奇形怪状的黑色峭壁。为了分散公主的注意力,他指了指山下的城市。“天黑前,我们就能赶到法尔郡。今晚可以吃顿真正的晚餐啦。”
“男人只想着填饱肚子。”
西蒙觉得这评论不大公平,但又因她称自己为男人而高兴地笑了。“那在温暖干燥的旅店过一夜呢?”
米蕊茉摇摇头。“我们一直很走运,西蒙,但我们每天都离海霍特更近。我来过法尔郡好多次,很可能会被人认出来。”
西蒙叹了口气。“好吧。但像在斯坦郡一样,我去找个地方买点吃的,你总不会反对吧?”
“只要你别让我等上一整晚。身为一个可怜的蜡烛匠的老婆,丈夫在火炉边大口喝酒,我却站在雨里傻等,想想还真够倒霉的。”
西蒙的微笑变成了嬉皮笑脸。“可怜的蜡烛匠的老婆。”
米蕊茉冷冷地看他一眼。“如果惹到老婆生气,蜡烛匠就更可怜了。”
这间酒馆名叫“焦油盒”,里面灯火通明,像在过节,但等西蒙望进门内,却发现气氛远远算不上欢乐。店里很挤,大概二三十人散坐在宽敞的大厅内,但谈话声很轻,西蒙甚至能听到雨珠从挂在门边的斗篷滴落的声音。
西蒙从两张拥挤的板凳间走向大厅对面。他注意到,有不少人转头看着自己经过,交谈声也稍微响了些,但他没有东张西望。店主很瘦,一头小卷发,脸上被热腾腾的烤炉烘出了汗珠。他抬起头,看着西蒙走近。
“怎么?要间房?”他看着西蒙破破烂烂的外衣,“一晚两个银锟。”
“我只要几片这里的羊肉,还有面包。最好再来些麦酒。我老婆在外面等我。我们要赶很长的路。”
店主隔着大厅朝某人大喊一声,叫他再等会儿,然后怀疑地盯着西蒙。“你带酒壶了?我的可不外送。”西蒙举起自己的酒壶,对方点点头。“总共六个锌锑。现在就付。”
西蒙对店主的态度有点儿恼火,将硬币丢在桌上。店主摸起来检查一下,装进口袋,忙活去了。
西蒙转身观察四周。酒馆里大部分顾客似乎都是法尔郡本地人,衣着简朴,安稳地坐在那里:尽管这是离城门和河川路最近的酒馆之一,但基本没人打扮得像个旅行者。有几人对上他的目光,不过眼神中并没有恶意和好奇。如果这酒馆颇具代表性,那么法尔郡人跟他们养的绵羊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西蒙扭回头去看店主,突然感觉厅内一阵骚动。他心里一惊,是不是法尔郡人开始留意自己了?一阵冷风拂过他的脖子。
酒馆的门开了。水帘自屋顶冲刷而下,门外站着三个身穿白袍的人影,正平静地打量着酒馆内部。西蒙注意到,大厅里所有人都缩了缩身子,偷偷摸摸的目光转来转去,谈话声忽高忽低,有些离门最近的顾客甚至准备悄悄溜走。
西蒙也有了离开的冲动。一定是火舞者, 他心里想到,心跳随之加速。他们看到米蕊茉了吗?她为何会跟他们扯上关系?
西蒙缓缓地背靠长桌,摆出无所谓的姿态,看着三名新来者。三人当中有两个很高大,壮实得堪比在海霍特海闸口干活的码头工人,掌中各攥着一根粗头手棍——比起赶路,这几根棒子更适合砸碎人头。第三人站得靠前些,应该是领头的,看上去又矮又壮,脖子粗如公牛,手中也提着长棍。他拉下被雨水浸湿的兜帽,光秃秃的方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比另外两人年纪大,长着一对狡猾的小眼睛。
嗡嗡的谈话声再次恢复到之前的音量,但那三个火舞者在大厅里慢慢穿行时,依然有不少人偷眼瞟向他们。白袍客随即开始公然搜查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当领头人的黑眼睛看向西蒙时,西蒙感到担心又无助。好在那人只看了看西蒙的剑,饶有兴味地抬抬眉毛,注意力又转回到其他人身上。
西蒙大大地松了口气。不管他们想找什么,显然跟他无关。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飞快地转过身,发现是店主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个木盘。对方递来羊肉和面包,西蒙用手帕包起来,又用酒壶接了分量精准的麦酒。尽管这活儿需要集中注意力,但店主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三个新来者,就连西蒙礼貌地致谢,他也只是烦躁地胡乱应了一声。西蒙很高兴可以离开了。
他打开店门,在街对面的阴影中瞥到米蕊茉苍白、担忧的脸。就在这时,一个嘲讽的高音穿过房间,传到他身后。
“不是吧,你真以为能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西蒙僵在门口,慢慢转身。他一只手拎着手帕包,持剑手则拿着酒壶。他应该丢下麦酒,拔剑出鞘,还是该想办法让酒壶派上用场——比如用来砸人?黑斯坦教过他一些酒馆斗殴的小技巧,不过更推荐他避免争斗。
他完全转过身,本以为会看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到火舞者已经逼近,但却惊讶地发现,没有一个人望向自己这边。相反,三名白袍客都围在离火炉最远的角落前。那儿的长凳上坐着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他们无助地抬起头,满脸惊惧。
领头的火舞者身子前倾,那颗光头几乎与桌面平齐。虽然他站在角落里,声音却传遍了整间酒馆。“得了吧。你真以为能这样一走了之?”
“迈、迈夫鲁,”那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不能……我们以为……”
火舞者将粗厚的手掌按到桌上,示意他闭嘴。“这可不是风暴之王想要的忠诚。”他好像在轻声说话,但西蒙在门口能听清每一个字眼。厅里其他人都被吓住了,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我们欠他一条命,因为他抬举我们,让我们看到将来的景象,让我们有机会参与其中。你们不能背弃他。”
男人的嘴巴嚅动着,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妻子也是一样沉默,脸上垂泪,双肩抖动。这场遭遇显然让他们很害怕。
“西蒙!”
他回头望向酒馆门外。米蕊茉站在泥泞的道路中间,距他只有几步之遥。“你在干什么?”她稍稍提高音量,质问道。
“等等。”
“西蒙,有火舞者进去了!你看到他们没有?!”
他抬起手,示意她别说话,又将脸转回店内。两名高大的火舞者逼迫那一男一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女人已两腿瘫软,无力支撑自己,他们便将她硬拖过粗糙的木地板。女人大声嚎哭,她的同伴则被反剪双手,眼睛盯着地板,凄惨地嘟囔着什么。
西蒙胸中怒火闷燃。怎么这么多人都不帮忙?这里起码坐着二十多人,火舞者却只有三个。
米蕊茉扯扯他的袖子。“你在干吗?快走,西蒙,我们走!”
“我不能。”他的声音平静但急迫,“他们要带走这两个人。”
“我们也不能被抓,西蒙。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米蕊茉,我不能让他们带走这两人。”他祈祷拥挤的房间里会有其他人站起来,带头反抗。米蕊茉是对的,他们不能做傻事。但除了耳语和观望,没人动弹。
西蒙暗骂自己的愚蠢,责怪上帝或命运将自己摆到了这个位置。他甩开米蕊茉,朝大厅里迈出一步,先是小心地将晚餐包裹和酒壶靠墙放好,然后伸手握住剑柄——那是约书亚赐予他的佩剑。
“住手!”他大声说道。
“西蒙!”
这下,所有脑袋都转向了他。最后转过来的是领头的火舞者。虽然他只比一般人稍矮一些,但头颅硕大,下巴中间还有条沟,看起来就像个畸形的侏儒。他用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西蒙,这次眼神里没有任何笑意。
“什么?你说,住手?住什么手?”
“我觉得他俩不想跟你走。”西蒙指了指那个男性俘虏,他正在一名高大的火舞者手中无力地挣扎,“你想吗?”
那人的目光在西蒙和火舞者头领之间打转,最后悲惨地摇摇头。西蒙这才意识到,他害怕的东西一定极端恐怖,不然也不会如此铤而走险,想让西蒙救下自己——而这举动,很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看到了吧?”西蒙努力让声音显得坚定而平静,但没能完全办到,“他俩不想跟你们走。放开他们。”他的心怦怦狂跳,话讲出来却极为正式,甚至还有点虚张声势,就像在塔利斯托爵士或其他理想化的英雄故事里提到的那样。
光头环顾房间,像在判断有多少人会站到西蒙那边。还是没人动弹,整个房间的人都屏气凝神。火舞者转向西蒙,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这两人背叛了对主人的誓言。这事跟你没关系。”
西蒙涌上一阵强烈的愤怒。他见识过各种形式的恐吓,大到国王对全境犯下的罪行,小到派拉兹睚眦必报的羞辱,因而完全无法忍受这人的威胁。他握紧剑柄。“我认为有关系。把你们的手放开,让他们走。”
领头的没再争辩,只说了几个字,他的手下便放开了那个女人——她撞在桌边,把一只碗碰倒在地——那人立刻跳向西蒙,手中的粗头棍挥出个大圈。几名旁观者因恐惧或兴奋尖叫起来。西蒙僵了片刻,他的剑才拔出一半。
白痴!蠢驴! 
他伏倒在地,棍子呼啸着掠过头顶,掀飞了几条挂在墙上的斗篷,又被其中一条缠住。西蒙抓住这个空当,撞向那人两腿之间。二人翻滚倒地,西蒙的剑滑出剑鞘,砸在地上的灯芯草中。他撞疼了自己的肩膀——毕竟对手又结实又强壮——就在他努力挣扎脱身时,那名火舞者一棍打中他的腿,伤处像刀口般冰冷刺痛。西蒙顺势滚向自己的剑,一摸到它便觉得安心了不少。对手站起身,朝他走来,伸出的木棍仿佛捕食的毒蛇。西蒙用眼角余光看到第二名大个子也在朝自己逼近。
事有先后, 这个空洞的念头钻进他的脑海。每当他想去爬楼或玩游戏,不愿意做杂活儿时,瑞秋总会这么说。于是他缩着肩膀站好,将剑举到身前,格开前一个对手的进攻。在噪声、移动和惊慌带来的混乱中,他不可能想起学过的一切,但只要把剑横在自己和火舞者中间,他总能有办法的。现在他挡住了头一个人,第二人攻来时又该怎么办?
他马上得到了答案:视野边缘闪过模糊的影子,惊得他赶紧低头躲避。第二人的棍子呼啸而过,敲在了头一人的棍子上。西蒙没有转头,而是后退一步,扭动身子,用尽全力一剑挥出。他砍中了身后那人的手臂,令其发出愤怒的尖叫。火舞者丢下棍子,捂着前臂,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口。西蒙将注意力转回身前的敌人,希望刚才那人就算没被打败,至少也会暂时退出战斗,让他趁机喘口气。头一个对手学乖了,知道不能靠近,于是利用木棍的长度优势,逼迫西蒙转入守势。
这时,身后传来哗啦一声。西蒙一愣,差点没注意到面前那人的动作。对方见状,朝他的脑袋抡出一棍。西蒙及时抬剑格挡。火舞者再次举起木棍,西蒙的剑也往上一挥,荡开长棍的粗头,令其撞到天棚上的矮梁,并被下方的网格卡住。火舞者惊讶地抬起头,就在这一刹那,西蒙上前一步,将剑尖抵在那人胸腹之间,用力扎了进去。他随即又用力拔出剑,以防另一名对手——甚至那个领头的——突然扑上来。
有什么东西从旁边撞了他一下,将他推到一张桌边。一时间,他看到一张惊惧的人脸,这是大厅中的一个顾客。随后他转过身,发现撞到自己的家伙正是光头火舞者迈夫鲁。那家伙从酒桌中间挤出一条路,逃向门口,甚至顾不得低头看一眼手下:一个死于西蒙的长剑,另一个姿势扭曲地倒在门边。
“这事儿没完。”迈夫鲁大叫着钻进了雨夜,消失在门外。
过了一会儿,米蕊茉踏进酒馆。她看看倒在地上的火舞者,就是被西蒙砍伤手臂的那个。“我把你那个酒壶砸碎在他头上。”她喘着气,兴奋地说,“但我想,刚才逃走的家伙会叫来更多人。运气太差了!我找不到东西打他。我们只能快点逃了。”
“马,”西蒙大口喘气,“在哪儿……?”
“就在旁边。”米蕊茉回答,“快点儿。”
西蒙弯下腰,捡起刚才留在地上的晚餐包裹。手帕湿漉漉的,浸透了壶中洒出来的麦酒,酒壶碎片则散落在瘫软的火舞者身边。他环视大厅。被迈夫鲁及其手下威胁的一男一女还蜷缩在对面的墙边,同酒馆里的其他客人一样,困惑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最好也离开这儿。”他对他们大声说道,“那个光头会带更多人来。走吧——快跑!”
所有人都看着他。西蒙想说些睿智或勇敢的话——英雄总会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讲不出来。他的剑上沾了真血,令他的胃液仿佛爬上了喉咙。他跟着米蕊茉出了门,留下两具尸体以及一屋子瞪圆的眼睛、大张却无言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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