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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赠礼

王子的队伍由板车、牲畜和行人组成,这支杂牌军告别峡谷,缓缓开进平原,沿着泗丹丰河向南蜿蜒前行,花了将近一周,才到达泗丹丰河与伊姆翠喀河的交汇点。
如同浪子回乡,他们在山谷中最初的临时小镇盖营所扎下营。不少人躺在铺盖卷里,烤着由往日家园的破木片生成的火,搞不懂自己离开这里,把身家性命都交给约书亚和他的叛军,究竟得到了什么。人们有些抗议的声音——但只有一些,因为许多人都还记得,约书亚他们曾勇敢地战胜了至高王的军队。
这本会是一次更艰苦的返乡之旅,幸好天气温和,一度覆盖草原的积雪大多融化了。可惜还是有大风吹过浅谷,甚至吹得几棵小树弯腰平贴在长草上,吹得营火狂舞雀跃——魔法寒冬似乎消退了几分,但在开阔的色雷辛草原,即使天气正常,现在也到寒冷的岱萨德月了。
王子宣布,大部队在此歇息三晚,顾问们将制订最适合的路线。于是他的部下——如果可以被称为部下的话——正忙不迭地抓紧时间休息。从瑟苏琢到这儿的旅程虽然短暂,但对伤员、为数不少的老弱病残,以及带着孩子的人们而言,已经相当艰难了。有些流言说约书亚改了主意,打算在原本的基础上重建盖营所;更有头脑的人则指出,离开易守难攻的高地,到毫无保护的低洼地来定居是很愚蠢的。不管约书亚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至少并不愚蠢,足能领导这队乌合之众找到一条有希望的出路。然而流言并没有平息。
 
“我们不能逗留太久,约书亚。”艾奎纳说,“每多待一天,至少就会减员二十人。”
约书亚正在查看一张被太阳晒得褪色的破地图。这件珍宝曾属于过世的海夫圭、盖营所的前镇长。由于他和两个女儿的壮烈牺牲,居民们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圣人。“我们不会逗留太久。”王子说,“但如果我们要带这些人去草地,离开这条河,就必须确保能找到水源。天气瞬息万变,没人能做出准确的预测,很可能老天突然就不下雨了。”
艾奎纳沮丧地嘟囔一声,看着弗乐森,想得到支持,但法尔郡青年仍然不赞同将纳班当作目的地,只是狠狠地回瞪了公爵一眼。他的态度很明显:只要沿着伊姆翠喀河,就能一路向西回到爱克兰。“约书亚,”公爵开口道,“水源不是问题。必要的话,动物都能凭露水止渴,而且离开这条河之前,我们能灌满成山的水袋——毕竟因为融雪,出现了几十条新的溪流嘛。真正的问题是食物。”
“食物的问题的确亟待解决,”约书亚指出,“选择路线也关系到口粮问题。我们可以沿着湖边走——只是我不清楚海夫圭的地图有多可靠……”
“我……从没意识到喂饱这么多人有这么困难。”史坦异一直在静静阅读宾拿比克的一份译稿,原文则出自欧科库克的卷轴,“正规军是怎么处理的?”
“要么把国王的钱袋掏干净,就像破洞的沙袋。”葛萝伊冷冷地说,“要么把沿途的一切啃干净,就像行军蚁。”她原本蹲在文书官旁边,这会儿站了起来,“约书亚,这里生长着不少东西,可以用来喂饱大家——很多草药和野花,甚至牧草也能食用,虽然城市人可能不太习惯。”
“‘饿汉眼中皆美餐。’”艾奎纳引述道,“不记得谁说的,不过说得对,肯定是这样。就听葛萝伊的吧,我们能做到,目前最重要的是赶路。不论在哪儿停留得久了,就像她说的,我们都会像蚂蚁一样把附近吃个干净。如果一直前进,反倒能好些。”
“我们停下来,不只是因为我需要考虑事情,艾奎纳。”王子的语气有些冷淡,“我们这么大一群人,就像一座城市,一股作气走到纳班是不可能的。第一周过得很艰难,得给他们点时间习惯习惯。”
艾弗沙公爵拉扯着胡子。“我不是说……其实我明白,约书亚。但从现在开始,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让走得慢的人自行赶到终点吧,反正他们也不会成为有用的战力。”
约书亚绷紧了嘴唇。“不能为我们挥剑,他们就不算上帝的孩子了?”
艾奎纳摇摇头,认定王子还陷在情绪里出不来。“我不是这个意思,约书亚,你知道的。我只是说,这是军队,不是宗教游行,后头还跟着教宗。用不着等待每个慢吞吞的人、每匹掉了蹄铁的马,我们要尽快行动起来。”
约书亚转向凯马瑞。后者静静地坐在小火边,专心盯着升上篷顶洞口的青烟。“你怎么看,凯马瑞爵士?除了艾奎纳,你的经历比我们任何人都多。他说得对吗?”
老人慢慢地从跳动的火焰上移开目光。“我认为艾奎纳公爵言之有理。我等所行之事,是为天下之人,不仅如此,更是为了我们伟大的上帝。他已经听到我们的承诺。我们要全力以赴完成上帝的工作,而非紧握每一个步履沉重的同伴的手。”他停顿片刻,“然而,我们也希望——不,是需要人们的加入。人们不会加入一支匆匆忙忙、鬼鬼祟祟的队伍,他们会加入一支胜利的军队。”他环视帐篷,双眼平静而清澈,“我们应该尽快行动,同时也要保证队伍井然有序。我们应该派出骑手,不光是为探寻前方的情况,也是为了做我们的先驱,向人们宣告:‘王子来了!’”一时间,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表情转冷,沉默下来。
约书亚笑了。“你应该当个宣教士,凯马瑞爵士,你像我在乌瑟林兄弟会的老教师一样敏锐。但有一点我不赞同。”他瞟了瞟帐篷里的其他人,“我们会去纳班,而我们的传令官会大喊:‘凯马瑞回来了!凯马瑞爵士回来领导他的人民了!’”他大笑着,“‘约书亚也和他一起。’”
凯马瑞微微皱起眉头,王子的话似乎令他有些不安。
艾奎纳点点头。“凯马瑞说得对。体面而迅速。”
“但体面不允许我们抢掠他人的土地。”约书亚说,“那样无法得到人心。”
艾奎纳耸耸肩,他再一次觉得王子的话有些太理想主义了。“我们的人很饿,约书亚,他们一直流亡在外,有些人几乎在野地生活了两年。等我们到达纳班,看到地里的粮食、坡上的绵羊,你怎样才能劝住他们不动手抢夺?”
王子疲倦地眯眼看着地图。“我没什么办法,只能尽量做到最好。愿上帝保佑我们。”
“愿上帝怜悯我们。”凯马瑞用空洞的声音纠正道。老人的目光再一次盯向升腾的烟。
 
夜晚降临。三道身影坐在树丛中,远眺着河谷。河水在他们身边奏响乐曲,轻柔悦耳。虽然没有火,但他们之间有块淡蓝色的石头,发出的微光比月色稍亮一些。天蓝色的光映着三张苍白而颧骨细长的脸,他们正用带着咝声的风暴之矛语言轻声交谈。
“今晚?”其中一人问道,其名叫做泰石降生。
银火之络做个否定的手势。她将手放在蓝石上,一动不动静坐了许久,最后长出一口气。“明天,麻朱满麓藏身云中之时。今天刚到这儿,凡人会保持警惕。明晚。”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泰石降生。他年纪最轻,还从未离开过奈琦伽的深洞,她能从绷紧的细长手指、闪动的紫色眼眸看出他并不可靠。但他很勇敢,这点毋庸置疑。任何从撕裂之窟无穷无尽的学徒训练中幸存下来的人,除了担心惹银面夫人不快,都不会再惧怕任何事。但急于求成和畏缩不前一样,有可能造成损害。
“看看他们。”风语召来说,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下方营地的几个凡人。“他们就像岩虫,总是蠕行,总是扭动。”
“如果你的生命只有几季,”银火之络回答,“也许你也无法停歇片刻。”她俯视着星辰般闪烁的火焰,“但你说得对——他们确实像岩虫。”她愈发绷紧了唇线,“他们挖洞、进食、破坏。如今我们要着手了结他们。”
“用这东西?”风语召来问道。
银火之络看着她,面容冷硬仿佛象牙。“你有疑问?”
一阵沉默,气氛紧张,最后,风语召来龇了龇牙。“我只盼完成她的心愿。我只想更好地服侍她。”
泰石降生发出一阵音乐般的声音以示喜悦,月亮在他眼中反射着墓石般的白光。“她的心愿是死……一个特殊人物的死。 ”他说,“这便是我们给她的礼物。”
“没错。”银火之络捡起石头,揣进鸦黑色的上衣,挨着她冰冷的肌肤。“这是利爪的赠礼。明晚,我们就会送给她。”
他们安静下来,整个长夜再没开口。
 
“你依然总是考虑自己,塞奥蒙。”亚纪都凑上来,将两块光滑的石子推入棋盘上新月状的灰水滨,水晶球搁在三脚架上,审棋棋子随之淡淡地闪烁。除此之外,还有一丝稍亮些的午后阳光,穿过西蒙的帐帘照了进来。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亚纪都在棋盘对面望着西蒙,眼里似乎藏着嘲弄。“我的意思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没考虑伙伴的想法,而审棋是个双人游戏。”
“光要记住规则,不用每次回想已经够难了。”西蒙抱怨说,“另外,我们玩的时候,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亚纪都露出一副准备发话的狡黠模样,但最终没再进一步阐释,而是将手平放在棋子上。“你不开心,塞奥蒙,我从你的玩法看得出来——其实你已经玩得够好,能将情绪融入审棋当中了。”
她没问他在烦恼什么。西蒙猜测,哪怕有个同伴出现时少了条腿,亚纪都和其他希瑟也会任由年月一点点过去,绝口不问发生了什么。她表现出的希瑟特质让他懊恼,但与此同时,她觉得他审棋玩得好,也让他感到高兴——虽然她可能是说“就凡人而言玩得好”。据他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玩过审棋的凡人,那么这话也就算不上什么夸奖了。
“我没有不开心。”他俯视着审棋棋盘。“也许有吧。”他最后说,“但你也帮不上忙。”
亚纪都什么都没说,只是身子后仰,支起双肘,用她那奇怪的姿势舒展开长长的脖子,接着摇了摇头。她的发针松脱了,白发滑落到肩旁,像一片雾,一条细细的辫子盘在她耳前。
“我不理解女人。”他突然说道,然后紧紧闭上嘴巴,好像等着亚纪都反驳他似的。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显然是赞同这一点。“我就是不理解她们。”
“什么意思,塞奥蒙?你肯定理解一些的。我常说我不理解凡人,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能活多久,我还能说一些他们的语言。”
西蒙恼火地看着她。难道她又在戏弄自己?“不是所有女人。”他勉强说道,“我只是不理解米蕊茉,那个公主。”
“那个黄头发、瘦瘦的?”
她果然在戏弄自己。 “你随意吧。我就不该犯傻跟你说这事。”
亚纪都凑过去,碰碰他的胳膊。“我很抱歉,塞奥蒙,我让你生气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告诉我你为什么烦恼。虽说我对凡人所知甚少,但说出来会让你好受些。”
他耸耸肩,为自己提起这事而有些尴尬。“我不知道。她有时对我很好。但有些时候,她就像不认识我似的。有时她看着我,好像我把她吓到了。我! ”他苦笑起来,“我救了她的命!为什么她会怕我?”
“如果你救了她的命,可能那就是原因之一。”亚纪都很严肃,“问我哥哥就知道,被某人所救,你会背上相当大的责任。”
“但吉吕岐似乎并不恨我啊!”
“我哥哥属于一个古老而保守的种族——虽然在支达亚当中,他和我都很年轻、冲动、危险、反复无常。”她给他一个猫一般的微笑,漂亮的嘴角处却似乎露出了一小截鼠尾巴尖。“当然,他不恨你——吉吕岐很看重你,雪卫塞奥蒙,不然他永远不会带你去角天华。可就因为这点,不少族人认为他并不怎么可靠。但你的米蕊茉是个凡人女孩,又很年轻,河里有些鱼都比她活得久。所以她觉得欠人一条命是个沉重的负担,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西蒙盯着她。他本以为会被继续戏弄,但亚纪都的话听来却很有道理——她还告诉了他一些以前没说过的希瑟的事。他有点被这两个话题给迷住了。
“这还不是全部。至少我觉得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他终于说,“和米蕊茉公主在一起,我是说,我一直都在想她。但我有什么资格去想一位公主呢?”
亚纪都大笑起来,声音像泉水一样活泼。“你是英勇的塞奥蒙。你去过桠司赖。你见过始祖母。哪个年轻凡人敢这么说?”
他觉得自己的脸涨红了。“但那不是重点。亚纪都,她是个公主——至高王的女儿。”
“你们敌人的女儿?所以你才这么烦恼吗?”她似乎真的很困惑。
“不。”他摇摇头。“不,不,不。”他的目光到处乱转,努力想出能令她明白的办法。“你是支达亚国王和女王的女儿,对吧?”
“在你们的语境里,或多或少是这样。我属于岁舞之家,没错。”
“那么,如果有个希瑟来自,我不知道怎么说,不太重要的家族——一个糟糕的家族之类——想要娶你呢?”
“一个……糟糕的家族?”亚纪都专注地看着他,“你是问,我会不会觉得某个族人的地位不如我?我们的数量已经那么少了,塞奥蒙,我们不会为这个烦恼。可你为什么必须娶她呢?你们不结婚就不能做爱吗?”
西蒙一时哑口无言。同国王之女做爱而不考虑同她结婚?“我是个骑士。”他生硬地说,“我的行为举止必须有荣誉感。”
“爱某个人就不荣誉吗?”她摇摇头,又露出嘲弄的笑,“你还说你不理解我呢, 塞奥蒙!”
西蒙将手肘架在膝盖上,两手捂脸。“你的意思是,你的族人不在乎谁跟谁结婚?真不敢相信。”
“这就是支达亚和贺革达亚分裂的原因呀。”她说。他抬起头,发现她金色的目光十分严肃。“我们已经学到了可怕的一课。”
“什么意思?”
“正是德鲁赫——乌荼库和她丈夫‘黑杖’奥间鸣首之子——的死,才导致两大家族分裂。德鲁赫爱上并迎娶了夜莺之女奈拿苏。”她伸出手,做了个像是合上书本的姿势,“但她很早就死于凡人之手,当时土美汰尚未被寒冰吞没。一切本是个意外,她在森林里跳舞时,鲜艳闪亮的衣裙吸引了一名凡人猎手,让他误以为那是只鸟,射出了致命的一箭。德鲁赫发现妻子身亡,他便发了狂。”亚纪都低下头,仿佛事情就发生在片刻之前。
沉默了好一会儿,西蒙才问道:“那为什么两个家族会分裂呢?而且,这和你想嫁谁就嫁谁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塞奥蒙——也许是我们一族中最长的一个,仅次于我们如何逃离华庭、穿越黑海、登陆此地。”她伸出指头,推了推一颗审棋棋子。“当时,乌荼库和她丈夫统领所有华庭血脉——他们是岁舞林的守护者,当他们的儿子爱上间吉雅娜和伊尼崔的女儿奈拿苏时,乌荼库曾强烈反对。因为,奈拿苏的双亲属于我们支达亚宗族——虽然远古时期并不叫这个名称——而支达亚认为,在华庭血脉之后来到这片大地的凡人,只要不和我们的族人开战,便有权在此生活。”
她在面前的棋盘上又布下更复杂的局势。“但乌荼库和她的宗族觉得,凡人应该被赶回海里,不肯离开的则要被处死,正如凡人农民碾碎作物上的虫子一样。但两大宗族与其他支持双方的小宗族势力相当,即使乌荼库拥有岁舞之家女主人之名,也没法迫使他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你明白的,塞奥蒙,我们不像凡人,从没有所谓‘国王’和‘女王’。
“总之,发现儿子娶了个反对他们、亲近凡人的叛逆宗族之女,乌荼库和她丈夫怒不可遏。奈拿苏被杀后,狂乱的德鲁赫发誓要杀死见到的每一个凡人。奈拿苏的族人阻止了他,虽然他们同样怨怒而震惊,但不愿用这种方式去报复。族人们被招聚到桠司赖,虽然华庭血脉无法做出裁决,但很多人担心,放任德鲁赫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于是决定限制他的自由——在大海这一边,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她叹了口气,“对他和他的疯狂而言,这个决定太难以承受:自己被族人关押,杀死妻子的凶手却逍遥法外。于是,德鲁赫让自己走进了死亡。”
西蒙被这故事迷住了,但他也从亚纪都的表情看出,曾经的往事令她是多么悲伤。“你是说,他自杀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塞奥蒙。不,更像是德鲁赫……停止了生存。当有人发现他死在司间琢窟,乌荼库和奥间鸣首便带着宗族去了北方,发誓再也不与间吉雅娜的族人共同生活。”
“但首先,所有人都到了瑟苏琢。”他说,“在离别之家立下誓约。就是我在观星台守夜时看到的那一幕。”
她点点头。“按你的形容,没错,我相信你的确看到了过去的景象。”
“这便是乌荼库和北鬼憎恨凡人的原因?”他问道。
“是的,但还不止如此。远在贺恩为赫尼斯第命名之前,他们便与那里的第一批凡人开战了。在那场战斗中,奥间鸣首和许多贺革达亚失去了性命,这也加深了他们的积怨。”
西蒙仰面坐着,双臂环膝。“我不知道这些。莫吉纳和宾拿比克他们告诉我,小闹之战中,凡人才第一次杀死希瑟。”
“希瑟,对——确切地说是支达亚。但乌荼库的人在船民渡海而来、改变一切之前,便已经与凡人起过许多次冲突。”她低下头,“所以你该明白,”亚纪都总结道,“为什么黎明之子很少说地位孰高孰低之类的话,对我们而言,那些字眼等同于灾难。”
他点点头。“我想我明白了。但亚纪都,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们谁跟谁结婚是有规矩的……公主不能嫁给没有领地的骑士,尤其他还做过厨房小厮。”
“你见过这些规矩?刻在你们的某个圣地?”
他做个鬼脸。“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真想知道凡人的事情怎样运作,你应该问问凯马瑞,他什么都知道——谁该向谁鞠躬,谁在什么日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西蒙伤感地笑了,“如果哪天问起他,我这样的人能不能与公主结婚,我想他会砍掉我的头。不过他会砍得漂漂亮亮,还会为此而悲伤。”
“啊,是啊,凯马瑞。”亚纪都似乎想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他……是个怪人。我想……他经历过很多事。”
西蒙仔细地打量她,但无法辨别她话语背后的含义。“他是知道很多事。而且我相信,到达纳班之前,他会把这些都灌输给我。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站起来,“事实上,趁时间还不晚,我该去见他了。他会教我如何用盾……”西蒙顿了顿,“谢谢你和我聊天,亚纪都。”
她点点头。“我没说什么能帮助你的话,但我希望你别再那么难过,塞奥蒙。”
他耸耸肩,将斗篷从地上捡起。
“等等。”她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去见凯马瑞?”
“不,我还有别的事。但我跟你一起走,走到分开为止。”
她跟着他穿过帐篷帘。没人碰的水晶球自行闪烁起来,越来越暗,直至变黑。
 
“所以呢?”桂棠公爵夫人问道。米蕊茉能清晰地听出她话语中的恐惧。
葛萝伊站起来,拉住渥莎娃的手,过了会儿又放回到毯子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巫说,“一点血而已,现在也止住了。你自己生过孩子,桂棠,还有很多孙辈。你应该懂得更多,而不是这样吓唬她。”
公爵夫人不服气地扬起下巴。“没错,我是怀过也养过很多孩子,比某些人知道的更多。”见葛萝伊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桂棠继续发言,只是略微少了几分激动,“但我没在马背上怀过胎,而且我敢发誓,她丈夫是在故意为难她!”她看着米蕊茉,像是寻求支持,但这潜在的同盟只是耸了耸肩。现在再争执也没什么意义了——尘埃落定,王子已经决定要去纳班。
“我可以坐马车。”渥莎娃说,“以草上惊雷之名,桂棠,有些时候,我们部族的女人可以骑马骑到最后一个月!”
“那你们部族的女人都是傻子,”葛萝伊干巴巴地说,“也包括你。没错,你可以坐马车,在开阔的草地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她转向桂棠,“至于约书亚,你知道他在尽力做到最好。我也赞同他的判断。情况确实恶劣,但他不能让所有人都停留一百天,好让他的妻子平静地生育。”
“那就该想想别的办法。我告诉艾奎纳说这样太残忍了,我是认真的。我也叫他这样告诉约书亚王子,王子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但我不能眼睁睁看渥莎娃受这份苦。”
葛萝伊冷冷一笑。“我相信你丈夫很听你的话,桂棠,但我怀疑约书亚永远不会知道这些。”
“你什么意思?”公爵夫人质问道。
没等森林女巫回答——米蕊茉觉得她也没急着开口——帐篷外便传来一阵轻响。接着,帐帘拉开,露出几点星星,亚纪都纤巧的身子滑了进来,帘布回归原位。
“我有没有打扰你们?”希瑟问道。奇怪的是,米蕊茉觉得她是认真的。对一个在宫廷长大、见惯了虚伪礼仪的女孩而言,人们问这问题只是个虚礼而已。“听说你病了,渥莎娃。”
“好多了。”约书亚的妻子微笑道,“进来,亚纪都,欢迎你。”
希瑟坐在渥莎娃床边的地上,金眸子专注地盯着生病的女人,修长优雅的双手拢在腿上。米蕊茉忍不住盯着她看。不像见惯不惊的西蒙,她还没习惯一位异类出现在她们中间。亚纪都看起来同古老的传说一样奇怪,更奇怪的是,她就坐在这里,坐在黯淡的火光中,仿佛石头或树木一样真实。就像过去的时光颠覆了整个世界,所有传说中的古灵精怪都蜂拥而出了似的。
亚纪都从灰衣里拿出一只小口袋,递了过去。“我带了些能帮助你睡眠的东西。”她将一小片绿叶倒在手掌上,展示给葛萝伊看。对方点了点头。“你们聊,我帮你泡上。”
希瑟似乎完全没注意桂棠不满的目光。亚纪都用两根树枝从火里取出一粒石子,清掉灰烬后放进一碗水中。等蒸气升腾起来,她挤碎了叶片。“听说我们会在这儿再待一天,这样你可以多休息一下,渥莎娃。”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为我担惊受怕。不过是怀孕罢了,每天都有女人怀孩子。”
“但那些孩子不是王子的独苗。”米蕊茉轻声说,“他们也不会生在战争当中。”
亚纪都正用一根树枝推动那块热石头,进一步压碎叶片。“我敢说,你和你的伴侣会有个健康的孩子。”她说。在米蕊茉听来,这句很像凡人的话反而显得很不协调——希瑟竟然如此礼貌、开朗。也许西蒙是对的。
取出石头之后,渥莎娃坐起来,接过热气腾腾的碗,小啜一口。色雷辛女人脖颈白皙,米蕊茉看到她的肌肉因吞咽而不住活动。
她真好看 ,米蕊茉心想。
虽说眼皮劳累肿胀,但渥莎娃长了对又大又黑的眼睛,头发像厚厚的黑云围绕在旁。米蕊茉悄悄抚摸自己的短发,触到被剪得参差不齐的染发的断面,不禁觉得自己像个丑陋的小妹。
可是 ,她生气地告诉自己。你已经足够漂亮了。你还想要多美——你需要吗? 
可是和大胆美丽的渥莎娃,还有猫一般优雅的希瑟待在同一间屋子,很难感觉不到自己的邋遢。
但西蒙喜欢我。 她几乎微笑起来。我知道,他确实喜欢。 她又觉得酸溜溜的。但那又怎样?他不能替我做我必须做的事。再说,他根本不了解我。 
然而,想到西蒙发誓向她效忠,感觉仍很奇特——那是个奇特又痛苦的时刻,但也很甜蜜——他和陪自己一道前往奈格利蒙的枯瘦男孩还是同一个人吗?倒不是说他完全变得陌生,但确实有所改变……他长大了,不只是身高,不只是毛茸茸的胡须,改变体现在他的眼睛里、在他站立的姿势上。他会是个英俊的男人,她现在看出来了——可当初在葛萝伊的森林小屋时,她绝不会这么认为。他鼻子很挺,面颊修长,他出口的话也有所长进,带着几分之前所没有的正直。
有一次,看到另一个海霍特的孩子,她有位奶妈是怎么说的来着?“他长大准是个帅小伙。”好吧,这话显然也符合西蒙。他确实在朝那个方向成长。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她心想。自从离开海霍特,他完成了不少壮举——哎呀,他几乎是个英雄了!他曾面对一条龙!凯马瑞或塔利斯托爵士有过更勇敢的壮举吗?话说回来,虽然西蒙打倒了冰虫,但米蕊茉也见过他因夸口而差点死掉。巨人冲来时,他曾站在她身旁,让她见识了他的勇敢。他俩都没有逃跑, 因此,她也很勇敢。西蒙确实是个好伙伴……而现在,他还是她的护卫。
米蕊茉感到温暖的同时,却也相当焦躁,就像有只鸟儿在身体里扑腾着翅膀。她努力硬起心肠,抵抗它,抵抗这类感觉。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而且很快,也许就不是做任何事的时候了……
亚纪都悦耳的声音将她拉回到帐篷和周围人中间。“如果你为渥莎娃做的事都做完了,”希瑟正对葛萝伊说,“我想请你陪我一会儿。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桂棠发出了抱怨的嘟哝,米蕊茉猜测,这表达了公爵夫人对那些躲起来秘谈之人的态度。葛萝伊要么故意无视她无言的批评,要么就是没听到,她只是说:“我想她现在需要睡眠,至少得安静一会儿。”她转向桂棠,“我过会儿再来看她。”
“如你所愿。”公爵夫人说。
女巫先朝渥莎娃点点头,接着是米蕊茉,然后才跟着亚纪都出了帐篷。色雷辛女人躺着挥了挥手,她的双眼半睁半闭,好像快要睡着了。
帐篷里安静了一阵子,只有桂棠一边不着调地哼着歌,一边缝衣服。她将布凑近火焰检查缝线时,嘴里也没停下。最后,米蕊茉站了起来。
“渥莎娃累了,我也该走了。”她凑过去,拉起色雷辛女人的手。渥莎娃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目光才对准米蕊茉。
“晚安。他肯定会是个可爱的宝贝,会让你和约书亚叔叔骄傲。”
“谢谢。”渥莎娃微笑着,再度闭上睫毛长长的双眼。
“晚安,桂棠阿姨。”米蕊茉说,“从南方回来时,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想你。”她亲吻了公爵夫人温暖的脸颊,小心地挣开母亲般的拥抱,溜出了门帘。
“我好几年没听她这样叫我了!”米蕊茉听到桂棠惊讶的声音,还有渥莎娃迷迷糊糊的嘟囔。“这些天来,这可怜的孩子看起来既安静又难过。”桂棠续道,“话说回来,她又怎么……”
米蕊茉迈步走过湿漉漉的草丛,没听到公爵夫人接下来的话。
 
亚纪都和葛萝伊走在潺潺作响的泗丹丰河边。月亮被云层遮盖,但星星在黑暗的高空闪烁。柔和的轻风从东边吹来,带着一丝青草和潮湿石头的气息。
“你说的确实叫人生疑,亚纪都。”女巫和希瑟真是对奇异的组合,不朽者调整灵动的步伐,配合葛萝伊坚实的脚步。“但我不认为其中会有什么危害。”
“我没说有危害,只是说值得考虑。”希瑟咝咝笑着,“我竟被卷入凡人的事务,我舅舅堪冬甲奥肯定会为此龇牙咧嘴。”
“这些凡人的事务也是你们家族的事务,至少部分如此。”葛萝伊实事求是地说,“不然你也不会在这儿。”
“我知道。”亚纪都表示同意,“但我们许多族人还是要绕个大圈,寻找其他理由,避免掺和进凡人与凡人间的事务中去。”她弯下腰,拔下几根草叶,举到鼻子前闻了闻,“这里的草味和森林里不一样,和瑟苏琢也不一样。它们……更年轻,我从中感受不到多少生命力,但也正因如此,才让它显得更加甜美。”她松开手,任由草叶飘落到地上,“我跑题了,葛萝伊。总之,这些事除了对凯马瑞自己,我完全没看出能对别人造成什么危害。但很奇怪,他对过去秘而不宣。更奇怪的是,他也许知道很多事,能在这场战争中帮助到自己的族人。”
“随便他吧。”葛萝伊说,“如果他真能道出秘密,也该出于他的自愿。我们都努过力。”她把手塞进厚重的上衣口袋,“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好奇。你能肯定吗?”
“不,”亚纪都若有所思地说,“不能。但吉吕岐告诉过我一件怪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我们两个,他和我,都以为塞奥蒙是第一个踏入角天华的凡人,显然我父母也是这么认为。但吉吕岐告诉我,阿茉那苏见到塞奥蒙时,却说他并非第一人。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始祖母比任何人都了解华庭血脉的历史——甚至银面乌荼库也不如她。北鬼女王对过去念念不忘,但不像阿茉那苏,她未在其中学到过什么。”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何以认为凯马瑞便是第一个。”
“一开始只是我的感觉。”亚纪都转过身,朝柔声轻唱的河水走去,“甚至恢复理智之前,他看我的眼神就有点奇怪。好几次了,我发现他趁我不注意时盯着我看。等到恢复之后,他还是经常做出这番举动——可能不是窥探,而是记起了某些痛苦的事。”
“可能有无数理由——比如你长得很像某人。”葛萝伊皱起眉头,“或者他为他朋友、至高王约翰迫害你的族人而感到羞愧。”
“据文书官史坦异说,约翰对支达亚的迫害,几乎全都发生在凯马瑞进入宫廷之前。”亚纪都回答,“别这么看着我!”她大笑起来,“我对很多事都很好奇,而且我们黎明之子向来喜欢追求学识、刨根问底,虽然我们不会用类似的词汇去形容。”
“但凯马瑞仍有很多注视你的理由。你并不常见,亚纪都·娜-森立——至少对凡人来说并不常见。”
“对,但引起我怀疑的不止这些。在他的记忆回复之前,有天晚上,我到你们所谓的观星台旁边散步,看到他慢慢朝我走来。我点头示意,但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阴暗世界里。那时我正唱着一首歌,一首出自津叁门的老歌,也是阿茉那苏的最爱——我就这样走过他身边,葛萝伊,结果我看到他嘴唇在动。”她停下来,蹲在河边,仰头盯着森林女巫。黑暗中,她的眸子仿佛琥珀色的煤炭,闪闪发光。“他和我唱的是同一首歌。”
“你确定?”
“就像我知道岁舞林的树是活着的,将来必然绽放花朵一样肯定。我从心底、从血液里感觉到这一点。他知道阿茉那苏的歌,虽然神情恍惚,但他跟我一起轻轻地唱着。那只是一首始祖母哼唱过的小调。不可能会在凡人的城市,或赫尼斯第古老的圣林里流传过。”
“但这意味着什么?”葛萝伊站在亚纪都身旁,目光越过河流。风慢慢转向,从坡前的营地吹来,平时泰然自若的森林女巫似乎有些焦虑。“就算凯马瑞不知为何认识阿茉那苏,那又代表了什么?”
“我不知道。但想到凯马瑞的号角曾属于我们的敌人,而我们的敌人也曾是阿茉那苏之子——还是我们当中最了不起的一员——我就有种感觉,必须把这事弄清楚。另外,这位骑士的剑对我们也非常重要。”她微微抿抿嘴,对希瑟而言,这是个不高兴的表情。“如果阿茉那苏能活着说出她的怀疑就好了。”
葛萝伊摇摇头。“我们在阴影中操劳太久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找过他。他虽然态度谦恭,却不愿和我多谈。每次我试着引导话题,他就假装不理解,或者找个借口离开。”亚纪都从河边草地上站起,“也许约书亚王子能强迫他开口,或者艾奎纳,他应该是凯马瑞最好的朋友。你认识他们两个,葛萝伊,而他们对我不太信任。当然这也没什么错——凡人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我们和苏霍达亚为友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也许在你的鼓励下,他们中至少有一个能说服凯马瑞,让他告诉我们,他是否真去过角天华,而这又代表了什么。”
“我会试试。”葛萝伊保证说,“我今晚就去见见他俩。但就算他们能说服凯马瑞,我也不能保证他的信息会有多少价值。”她用粗糙的手指拂过头发,“不过,反正我们最近也没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她抬起头,“亚纪都?怎么了?”
希瑟身子一僵,挺直背脊,偏过脑袋,摆出一副完全不像人类的姿势。
“亚纪都?”葛萝伊又问,“我们遭到袭击了?”
“肯 -未刹 。”亚纪都嘶声说,“我闻到了!”
“那是什么?”
“肯-未刹,就是……没时间解释了,这味道不该在这儿出现。大事不妙啊。跟我来,葛萝伊——我突然心里发慌!”
亚纪都离开河岸边,像鹿一般敏捷,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奔向了营地。在她身后,女巫担忧而愤怒地嘟囔了几句,几步闪进河岸的几棵垂柳下,树影随之颤动。淡淡的星光仿佛发生偏折,黑暗收拢又扩散。葛萝伊,或至少是葛萝伊的身形消失了,树丛中冲出一只长翅膀的东西。
月光之下,猫头鹰展开双翼,瞪大黄眼睛,循着亚纪都穿过湿草地发出的模糊沙沙声,追上她敏捷的身影。
 
西蒙整晚都不得安宁。与亚纪都谈过确实有些帮助,但只有那么一点点。在某种程度上,他反而更不安了。
他很想同米蕊茉说说话。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她——夜里,当他只想睡觉时;白天,当他看到别的女孩的脸、或听到别的女人的声音时;还有他本该注意各种其他事情时。真是奇怪,她刚回来不久,对他来说却已成了头等大事:她随随便便一次微妙的态度转变,就能让他琢磨好几天。
那天夜里,他在马群旁遇见她,她的态度就很古怪。但陪着他一起到艾奎纳的篝火边听歌时,她又变得和善亲切,只是似乎还有些心烦。今天一整天,她都在避着他——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不管他去哪儿找她,得到的答复都是她在别处,直到他渐渐觉得,她是故意早一步离开的。
暮光业已消失,夜晚像只巨大的黑鸟,收拢翅膀,降落在地。他与凯马瑞聊了几句——老人像之前一样心事重重,几乎无法集中精神解释军衔的区别和交战的规则。西蒙本希望用更激烈、更活跃的方式解闷,但冗长的骑士规章显得既无趣又没用,于是他找个借口,提早离开了简陋的营帐,把老人一个人留在火边。凯马瑞似乎也很高兴能单独待着。
西蒙在营地里徒劳地探索了一番,最终决定去拜访渥莎娃和桂棠。米蕊茉之前还在,但离开有段时间了,公爵夫人如是说道——她压低了声音,担心吵醒睡着的王妃——一无所获的西蒙只好继续寻找。
这会儿,他站在营地最外围,站在标志着属于约书亚等人帐篷的巨大火堆旁。在这暖融融的一刻,在这难以想象的舒适一刻,西蒙却在苦苦思索米蕊茉的去向。他已在河边找了一圈,本以为她可能去那儿思考,结果除了几个举着火把、显然没多少渔获的新盖营所居民,他没看到任何人。
也许她去照料马匹了, 他突然想到。
毕竟当初他就是在那儿找到她的,现在的时间和那天差不多。也许她觉得那是个安静的去处,正好避开去吃晚饭的拥挤人群。他一边想,一边朝黑糊糊的山坡走去。
到了拴马的山坡,他先停下来,跟寻家打了个招呼。它带着几分高傲接受了他的问候,这才屈尊嗅了嗅他的耳朵。接着,他朝拴着公主马匹的坡上走去。那里确实有个移动的黑影,他为自己的机灵而高兴,往前走了一步。
“米蕊茉?”
戴着兜帽的人影动了动,转过身来。片刻间,除了兜帽深处一张惨白的脸,他什么都没看清。
“西、西蒙?”一个震惊、恐慌的声音——但确实是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找你。”她的话令他心生警觉。“你还好吗?”这一次的问题似乎比较靠谱。
“我……”她呻吟着,“唉,你干吗要来?”
“出什么事了?”他往她那边走了几步。“你……?”他停了下来。
即使在月光下,他也看得出她的马不太对劲儿。西蒙伸出手,摸了摸鼓胀的鞍囊。
“你要去……”他惊讶地说,“你要逃走。”
“我没逃走。 ”之前的惊恐被痛苦和愤怒代替,“我没逃。别管我了,西蒙。”
“你要去哪儿?”他仿佛被卷入了梦境——黑暗的山坡,萧疏的林木,兜帽下米蕊茉的脸。“因为我吗?我惹你生气了?”
她笑声苦涩。“不,西蒙,不是因为你。”她的声音缓和下来,“你什么都没做错。你一直是我不配得到的好朋友。我不能告诉你我要去哪儿——但拜托你,等明天再告诉约书亚你见过我。拜托,我求你了。”
“可是……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他怎能告诉约书亚,自己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王子的侄女骑马独自离开了?他努力放慢兴奋的心跳,拼命思考。“我跟你一起走。”他终于说道。
“什么!?”米蕊茉大吃一惊,“你不能!”
“我不能任由你独自离开。我发誓做你的护卫,米蕊茉。”
她似乎快哭出来了。“但我不想你去,西蒙。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你受伤!”
“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他现在平静下来了。他有种奇怪但强烈的感觉,这是个正确的决定……虽然心里某处仍骂自己是个蠢驴。蠢驴! “所以我要跟你一起走。”
“但约书亚需要你!”
“约书亚需要很多骑士,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而你只有一个人。”
“我不能让你去,西蒙。”她用力摇着头,“你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我要去哪儿……”
“那就告诉我。”
她又摇摇头。
“那我只能跟你一起,自己去找答案了。要么带上我,要么你留下。很遗憾,米蕊茉,但必须这样。”
她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变得犀利,像要一直看进他心里。她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心烦地扯着缰绳,最后连西蒙都担心马会脱缰逃走。“很好。”她终于说,“哦,愿艾莱西亚拯救我们所有人吧。好吧!但我们现在就得出发,而且今晚你绝不能问我要去哪儿,为什么要出去。”
“好。”他说。他心底存疑的部分仍在尖叫,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但他决心不去理会。西蒙无法眼睁睁看她独自一人骑入黑暗。“但我必须去拿我的剑和别的东西。你带食物了吗?”
“够我自己吃的……但你别再去偷了,西蒙,容易被人发现。”
“那好,我们以后再担心这个问题。但我必须去拿剑,必须留下些能解释状况的东西。你有没有留下字条?”
她盯着他。“你疯了吗?”
“不是说你要去哪儿,但要说明你是自愿离开的。我们必须留下字条,米蕊茉。”他坚定地解释着,“不然就太残忍了。他们会以为我们被北鬼绑架了,或者我们,我们……”随着这个念头冒出,他不由笑了,“……我们私奔了,就像穆德沃德的歌谣那样。”
她的表情变得审慎。“好吧。去拿你的剑,留个字条。”
西蒙皱起眉头。“我马上去。但要记得,米蕊茉,等我回来,要是你不在这儿,我会动员约书亚和新盖营所所有人都去找你。”
她挑衅似的扬起下巴。“那就快去快回。我打算一直骑到黎明,走得越远越好。你要尽快。”
他嘲弄般地向她弯弯腰,回身跑下了山坡。
奇怪的是,后来每当西蒙在强烈的痛苦中回想起那一夜,他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飞快地冲进营地的了——就像他早已准备好要偷偷带走国王的女儿米蕊茉。基本上,他所有的记忆都是飞奔下山时的震颤。
那一夜,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歌唱自己,所有星星都垂下来关注着自己。西蒙奔跑着,世界似乎架在巨大的支点上摇摇晃晃,每个可能性看起来都既美丽又可怕。巨龙哀喀迦屈的热血又在他身上沸腾,他感觉自己心门敞开,体内充盈着大地的脉动。
他目不斜视地冲过营地,没听到任何歌声、笑声或争吵,眼前只剩下通往自己歇息的帐篷的曲折小径。
令西蒙高兴的是,宾拿比克没在帐篷里。他完全没考虑过,如果小个子正在等他,他该怎么办——也许他能编出个理由说自己要用剑,但那样就没法留下字条了。匆忙中,他用颤抖的手指搜遍帐篷,寻找能写字的东西。最后,他发现了宾拿比克从矮怪落欧科库克的洞中带出来的一幅卷轴。他从熄灭的火堆里拿出一根木炭,吃力地在羊皮纸背面写下潦草的消息。
“米蕊末  [1]  要走,我要艮 *她走。” 
他轻轻咬着舌头,提笔写道。
“我们没事。告诉约书亚王子我很抱欠 *,但我必须走。我会尽快代 *她回来。告诉约书亚我是个坏奇 *士,但我在努力做到最好。你的朋友西蒙。”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要是我不回来,你可以拿走我的东西,我很抱欠  [2]  。” 
他将字条留在宾拿比克的铺盖卷上,抓起自己的剑和剑鞘,还有其他一些必需品,准备离开帐篷。他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儿,回想起那袋心爱的珍宝:白翎箭,还有吉吕岐的窥镜。于是他又转身寻找袋子,虽然让她等待的每一刻都像一个小时——她会等的,她必须等—— 虽然他之前留下字条,允许宾拿比克拿走它们,但又想起米蕊茉说过的话:它们是委托,它们是承诺,他不能再丢下它们,如同他不能丢下自己的名字,而且现在,没时间考虑什么东西留下来会安全。他不敢花时间多想,否则就会失去勇气。
我们将单独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他在心里反复惊叹。我会成为她的护卫。 
花了一段长得叫人痛苦的时间,他才从一片草皮下的洞里找到了袋子。他腋下夹着袋子和剑鞘,肩上背着破旧的马鞍——金属扣发出的噪音让他皱起眉头——尽快跑过了营地,回到拴马的地方,回到米蕊茉——他祈祷着——等待的地方。
她还在那儿。看到她不耐烦地踱步,片刻间,他只觉头晕目眩。她一直在等自己!
“快点儿,西蒙!夜晚就要过去了!”她完全没能分享他的喜悦,只是满心沮丧,想要尽快出发。
他们给寻家装上鞍,又把西蒙的几样东西迅速塞进鞍囊,很快把马牵上山顶,踏上潮湿的草地,安静得仿佛鬼魂。两人转过身,最后看了眼分散在河谷边的点点火光。
“看!”西蒙诧异地说,“那不是炊火!”他指着营地中间一大片橙黄色的滚滚烈焰。“有人的帐篷着火了!”
“希望没人受伤,但那至少会让他们忙活一阵儿,再也追不上我们。”米蕊茉冷冷地说,“我们得骑快点儿,西蒙。”
她穿着一身男式衣裤,灵巧地爬上马鞍,领着他往山坡另一边骑去。
他最后扭头看了火光一眼,催促寻家跟上米蕊茉,进入连忽现的月色都无法穿透的阴影之中。
[1] 此处为故意错别字,表示西蒙文化不好。
[2] 此处为故意错别字,表示西蒙文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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