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微笑
“我为他俩用尽了一切办法——除非……”柯扎哈焦躁地揉揉自己潮湿的前额，仿佛这样就能挤出些新点子。他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但公爵的斥责还记忆犹新，不敢轻易停手。
“你能做的都做了。”米蕊茉坚决地说，“躺下吧。你需要睡会儿。”
柯扎哈抬头瞥了眼艾奎纳。公爵站在船头，宽大的双手紧握船篙，闻言只是撇了撇嘴，继续检查河道。“那，好吧，我想我是该睡会儿。”修士终于蜷在一动不动的提阿摩和另一个乌澜人旁边。
米蕊茉刚从晚间小睡中醒来。她弯下腰，将斗篷盖在三人身上。其实除了挡虫，它也没什么用处。哪怕是午夜，沼泽仍像仲夏一样炎热。
“要是我们掐灭灯，”艾奎纳抱怨道，“也许这些鬼东西就会找些别的东西换换口味。”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胳膊，然后举手观察打到了什么。“这该死的光把它们都引来了，还以为沼泽人的灯能驱虫呢。”他哼了一声，“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如果把灯灭了，我们就该先下锚。”米蕊茉不想在黑暗中漂浮。目前看来，他们已把泔蟹甩在了后头，但她还会谨慎地查看每条低垂的树枝或摇曳的藤蔓。另一方面，艾奎纳也很久没睡了，她觉得至少该让他免遭飞虫的叨扰。
“好吧。我想这儿够宽了，其他地方也不见得更安全。”艾奎纳说，“没树枝就好。小虫子是挺烦人，但只要别让我看到那些天杀的大虫……”后面半句无需他说出来。米蕊茉浅睡时，梦里全是那些咔哒作响的泔蟹，她自己还被黏糊糊的卷须缠住，一心想跑却就是跑不掉。
“帮我下锚。”两人一起举起石锚，丢过船舷。等它落到水底，米蕊茉试了试绳子，确保松开的部分不会太长。“你先睡吧。”她对公爵说，“我来守一会儿。”
“好吧。”
她飞快地瞟了眼凯马瑞，看到老人白发苍苍的脑袋露在斗篷外，正静静地睡在船头，于是伸手熄了灯。
刚开始，黑暗浑厚得吓人，米蕊茉几乎能感到一条条节肢静静地伸向自己，但还是努力压住四下扑打、将幻影赶走的冲动。
“艾奎纳？”
“怎么？”
“没事。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渐渐适应了黑暗。现在几乎没有光——月亮不见踪影，要么被云遮住，要么就是躲在盖住水道的茂密树丛背后，星星也只是些黯淡的斑点。但她仍能辨认出周遭的轮廓，比如魁梧的公爵，还有两边高低不平的河岸。
她听到艾奎纳拨弄船篙发出的哗哗声，最后，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身影缩了下去。“你确定自己不用再睡会儿？”他问道，疲倦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
“我休息过了，一会儿再睡。你快睡吧，别担心。”
艾奎纳没再反对——他实在太累了——没多久便鼾声大作。米蕊茉不禁笑了。
小船轻柔地摆动，不难描绘出一幅他们像云朵般飘浮在夜空的情景。此时此刻，水波不兴，只有偶尔吹起的轻风，推动小船绕着锚绳缓缓打转，仿佛在倾斜的玻璃板上流淌的水银。米蕊茉仰面坐下，盯着暗沉的天空，想辨认出某颗熟悉的星星。这些天来，她还是第一次拥有如此奢侈的时间，放任乡愁蔓延。
父亲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会想起我吗？他会恨我吗？
一想到埃利加，她的脑海便泛起波澜。逃出俄澄行云的头一晚，柯扎哈提到的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在冗长又痛苦的告白中，修士声称派拉兹尤其感兴趣的是与死者交流——“帷幕之声”，柯扎哈是这么说的——因此急着了解尼西斯之书上的相关部分。不知怎么，这话让她联想到了父亲。可为什么呢？难道埃利加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她努力挖掘深藏脑海的记忆，但一无所获。小船慢慢旋转，昏暗的星空下一片静谧。
她打了一小会儿盹。第一道晨光爬到沼泽上空，将周围映成一片珠灰。米蕊茉直起腰，低声呻吟，在泔蟹巢里受的瘀伤和疼痛开始发作：感觉就像自己被装进一袋石头，与之一起滚下了山坡。
“小、小、小姐？”一个声音喘着气说，只比叹息略微响些。
“提阿摩？！”她猛转过身，让小船都摇晃起来。乌澜人的眼睛睁开了，他的脸虽然苍白而失神，但眸子里又再度亮起理智的光芒。
“是、是、是的，小姐。”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几个字便用尽了力气，“我们……在哪儿？”
“我们在水道上，但我不知道是哪儿。逃离泔蟹巢后，我们划了一整天。”她仔细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他试着摇晃脑袋，但只能稍稍动弹。“没。但要水。麻烦你……”
她俯下身，拿起放在艾奎纳腿下的水囊，打开盖子，小心地喂乌澜人喝了几口。
提阿摩微微转动眼睛，看着旁边依然一动不动的身形。“小蒙嘉禾。”他轻声说，“他还活着吗？”
“勉强活着。但他看起来快……他病得很重，柯扎哈和我找不到任何伤口。”
“是的，你们肯定找不到。我也一样。”提阿摩垂下头，闭上眼，“其他人呢？”
“哪些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柯扎哈、艾奎纳、凯马瑞，还有我，我们都在。都没事。”
“啊，太好了。”提阿摩依旧闭着眼睛。
艾奎纳在船头摇摇晃晃地坐起。“又怎么了？”他嘟囔道，“米蕊茉……怎么了？”
“没事，艾奎纳。提阿摩醒了。”
“他……醒了？”公爵放平身子，又渐渐沉入睡眠，“他脑子没坏？还会说人话？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恶心的……”
“你在那里说的是另一种语言。”米蕊茉对提阿摩说，“可吓人了。”
“我知道。”他的脸一抽，像要强压住厌恶，“以后再谈这些吧。不是现在。”他半睁开眼睛，“除了我，你们有没有带出别的东西？”
米蕊茉想了想，摇摇头。“只有你。还有你身上的淤泥。”
“啊。”一时间，提阿摩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放松了。“也好。”可没过多久，他再次瞪大了眼睛。“我的东西呢？”他询问道。
“你的东西都在船上。”她拍拍他的包裹。
“好……好。”他安心地轻嘘一口气，身子陷进斗篷中。
天色越来越亮，两岸的植被由黑转绿，涌现生机。
“小姐？”
“怎么了？”
“谢谢。谢谢你们来找我。”
米蕊茉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慢。不久，小个子又睡着了。
“就像我昨夜告诉米蕊茉的，”提阿摩说，“我想谢谢你们所有人。你们待我亲如至交——远超出了我应得的。”
艾奎纳咳了一声。“别提了。否则还能怎么办？”米蕊茉觉得公爵有些惭愧，也许是想起了要救乌澜人还是丢下他的争执。
一行人在水道边扎起临时营地。晨光明媚，几不可见的篝火欢快地燃烧，煮开了用来做汤和黄根茶的水。
“不，你们不明白。你们救的不光是我的命。我的卡——按你们的说法，‘灵魂’——在那地方绝对再熬不过一天，甚至可能撑不过一个小时。”
“它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米蕊茉问，“你那时咕噜乱叫——声音就像泔蟹！”
提阿摩打个冷战。他坐在地上，裹着她的斗篷，几乎没怎么挪窝。“我尽量说清楚些，虽然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你们确定没从那里拿走别的东西？”
其他人都摇摇头。
“那里……”他刚开头，又停下来想了想，“有一片像是镜子的东西——是面窥镜。已经碎了，但仍带着一部分框架，雕饰精美。它们……泔蟹……它们把镜片放在我手里。”他举起手掌，给他们看正在愈合的伤口，“刚一握住，我就感到一阵恶寒，从手指一直传进脑袋。接着，它们吐出黏糊糊的东西，把我包裹在里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很难再继续讲下去。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眼里泪花闪烁。
“用不着强迫自己，提阿摩。”米蕊茉说，“别着急。”
“要不先说说它们是怎么抓住你的。”艾奎纳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说的话。”
乌澜人低头看着地面。“它们轻而易举便抓住了我，好像我是只刚孵出来的小螃蟹。刚开始是三只，从树上落下。”他飞快地抬起头，像是同样的情景还会发生似的。“我和它们扭作一团，但又有十几只跳了下来，把我压倒了。哦，它们真是聪明！它们把藤蔓缠在我身上，就像捆绑囚犯那样。虽然它们不擅长打结，但藤蔓缠得很紧，我挣脱不了。接着，它们想把我抬到树上，可我大概太重了，它们只好用藤蔓和树枝把平底船拉上沙岸。我就这样被带进那个巢穴。数不清多少次，我希望它们干脆杀了我，或至少把我打晕。我活生生、眼睁睁地，被咯咯叫的怪物扛进了那个漆黑的可怕之处……！ ”他暂停片刻，恢复平静。
“它们怎么对待我，之前也是怎么对待小蒙嘉禾的。”他朝躺在一旁的另一名乌澜人点了点头。那人依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我想，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在那儿没待太久：也许它们觉得他不如我管用吧。总而言之，它们必须先放开他，才能将镜片塞到我手里。它们把他拖走时，我叫了起来。他已经有些癫狂，但还是听到了我的喊话，也作出了回应。听到声音，我才认出他是谁。我告诉他，我的船就在岸边，要是能逃就撑船逃走。”
“你有没有叫他来找我们？”柯扎哈问，“如果有，那他的运气还真好。”
“没，没有。”提阿摩说，“当时根本来不及。后来我也曾希望，如果他能逃走，设法回到果坞村，也许就能找到你们。但那时，我心里只盼望你们能明白，我不是故意抛下你们。”他皱起眉头，“奢望有人为了找我而进入那种地方，实在是……”
“嘿，别说这种话了。”艾奎纳迅速打断他，“然后它们把你怎样了？”
米蕊茉敢肯定，公爵不想谈起当时的决定。她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好像真有人会质疑他的善良和胆量似的！不过，在对柯扎哈说出那番话后，也许艾奎纳现在仍有些敏感。
“我还是不太肯定。”提阿摩眯起眼睛，像在努力转动脑子，回想当时的情景。“就像我说的，它们……把镜子塞进我手里，用黏液把我裹住。我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以为自己快死了——同时被闷死和冻死！接着，在我觉得呼出此生最后一口气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他抬起头，与米蕊茉四目相对，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相信自己，“我的脑袋里涌进了语言——不，不是语言，和语言完全不同，而是……幻像。”他顿了顿，“就像一扇门被打开了——像有什么东西挤进了我的脑袋，各种思绪纷拥而至。但最可怕的是，那些……那些不是人类的思绪。”
“不是人类？你又怎么知道的？”柯扎哈的兴趣来了，身子前倾，灰眼睛专注地盯着乌澜人。
“我没法解释，就像听见红刀雀在树上尖叫，你自然知道那不是人类的语言一样，我知道那些思绪绝不可能出自凡人的头脑。那是些……冷酷的念头。慢条斯理、锲而不舍、令人发指，要不是被困在泥里，我说不定会把脑袋从肩膀上扯下来。如果之前我不相信吐暗者的存在，那么现在我彻底信了。它们在我的头、头骨里，实在是太恐、恐怖了。”
提阿摩颤抖不已。米蕊茉伸手拉起斗篷，紧紧裹住他的肩膀。艾奎纳紧张不安，把更多树枝往火里丢去。“你说得够多了。”她说。
“我快说完、完了。原、原谅我，我的牙、牙齿在打架。”
“来。”艾奎纳说，心里为终于能做些什么而轻松，“我们帮你挪到火边。”
等坐稳了，提阿摩又开始讲述。
“我多少能意识到，自己正像泔蟹一样说话，虽然感觉并不像那样。我觉得脑袋里被灌进了压过一切的可怕念头，嘴里则大声地把它们说出来，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就成了那些东西的咔哒声，心里还莫名其妙地感到满足——我打心底里想这么做，就想不停地说啊说，让脑袋里那个冰冷东西的念头宣泄出来，好叫泔蟹们明白。”
“都是些什么念头？”柯扎哈问，“你还记得吗？”
提阿摩皱起眉头。“记得一些。但就像我说的，它们不是语言，和你我所想的事物完全不同，很难解释清楚。”他从斗篷缝里伸出手，捧起一碗黄根茶，“它们是幻像，没错，类似图画一样。我看到泔蟹涌出沼泽，进入城市——成千上万，像是甜茎树上的苍蝇。它们……成群结队，都在嗡嗡歌唱，唱着同一首关于力量、食物和永生不死的歌谣。”
“那个……那个冰冷的东西告诉它们的，就是这些？”米蕊茉问道。
“大概就是这些。我像泔蟹一样说话，也像泔蟹一样观察——那也很可怕啊。沙行者啊，保佑我再也不会看到那种景象！透过它们的眼睛，世界破碎歪曲，只有血红和漆黑两种颜色，还微微发亮，就像涂了层油，或像眼里含满了水。而且——这一点最难解释——就是任何东西都没有面目，其他泔蟹没有，被入侵的城市里那些尖叫奔逃的人也没有。一切活、活物都是长、长着腿的泥、泥块。”
提阿摩沉默下来，抿了口茶，茶碗在他手里颤动。
“我说完了。”他抖抖索索地深吸一口气，“感觉就像持续了好几年，但实际上才不过几天。”
“可怜的提阿摩！”米蕊茉真诚地说，“你是怎么维持理智的！？”
“如果你们再晚点来，我就不行了，”他不容置疑地说，“我敢肯定。那时我感到自己的脑袋扭曲变形，摇摇欲坠，即将落入无底的黑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茶碗，“除了小蒙嘉禾，不知道还有多少村民像我一样被他们奴役，却没能得救？”
“当时那里有些泥团。”艾奎纳缓缓说道，“在你旁边，泥团排成几行——但更大些，没有脑袋露在外头。我曾靠近看过，”他犹豫了一下，“有……有人影在白泥里。”
“肯定是我们那些村民。”提阿摩呢喃道，“啊，太可怕了。他们肯定像蜡烛一样被用尽了，一个接一个。”他哭丧着脸，“太可怕了。”
很久都没人说话。
最后，米蕊茉开口了。“你说过，泔蟹一直算不上危险。”
“没错。但现在我能肯定，它们极其危险。所以在我离开村子后，村民才会去清除那个巢穴，十有八九，这也是老蒙嘉禾家里的武器都没了的原因，而艾奎纳看到的，就是那些人的下场。”他将目光投向另一个乌澜人，“他也许是最后一名俘虏。”
“但我还是不明白，那镜子是干吗用的？”公爵说，“泔蟹又不用镜子，对吧？”
“不用。它们也做不出那么精致的东西。”提阿摩冲公爵虚弱地一笑，“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艾奎纳。”
柯扎哈帮沉默不语的凯马瑞倒了满满一碗茶，扭过头来问道：“我有些想法，但得先考虑清楚再说。有一点我能确定：如果有某种智慧在引导那些怪物，或有时在引导它们，那我们就不能再停留了。我们必须尽快逃出乌澜。”他语气淡漠，像在说一件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米蕊茉不喜欢他那种冷冷的眼神。
艾奎纳点点头。“难得这次修士说得不错。我也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但提阿摩还病着。”米蕊茉生气地说。
“不需要等我，小姐，他们说得对。只要有什么东西靠一靠，我就能指路。天黑前，至少让我们远离那座巢穴，以免睡在岸边太冒险。”
“那就这么办。”艾奎纳站了起来，“时间紧迫。”
“确实。”柯扎哈说，“每天都变得更加紧迫。”
这话的语气平板而又阴郁，其他人纷纷转头看着柯扎哈，修士却只自顾自地蹚过水，将大家的东西重新放回船里。
第二天，提阿摩恢复了不少，小蒙嘉禾却不然。乌澜人发着高烧，时醒时昏。他曾扑打着、狂吼着、嚷嚷着，提阿摩翻译了那些呓语，听起来很像他自己被困住时经历过的噩梦。这会儿，小蒙嘉禾如死人一样躺着，提阿摩用水道边采来的药草调成汤剂，喂他喝下，但似乎并不管用。
“他身体强壮，但我想，他的神志大概受损了。”提阿摩悲伤地摇摇头，“也许他被困的时间比我想象的更长。”
一行人继续在乌澜穿行，总体而言是向北，但迂回的路线只有提阿摩能分辨清楚。显然，要是没有他，众人必然会在沼泽死水里徘徊很久。米蕊茉不敢想象届时他们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渐渐厌倦了沼泽，下探巢穴的经历让她对泥泞和臭气无比厌恶，甚至连带讨厌起了整个乌澜。它的生气勃勃确实令人惊叹，但一满盆蠕虫也能给人同样的感觉。除非必要，她不想在这两者上再花费任何时间。
逃出巢穴的第三天夜里，小蒙嘉禾死了。他一直在大叫，据提阿摩的翻译，意思是“太阳在倒退”，还提到血像雨一样倾泻在旱地人的城市里，接下来的刹那，他的脸一黑，眼睛鼓凸出来。提阿摩试着喂他水喝，但他下巴紧闭，再也没张开。过了一会儿，乌澜人的身子开始发硬，生命的光芒从那对瞪大的眼里消逝后很久，他都像根木桩般僵直。
提阿摩很难过，但仍努力保持平静。“小蒙嘉禾不算是我的朋友。”他们将斗篷蒙上那张瞪着眼的脸庞时，他说道，“但他是我和村子最后的维系。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全被抓走了——带去巢穴……”他嘴唇颤抖，“……还是清除失败后，逃到另一个安全的村子去了。”
“如果有更安全的村子的话。”柯扎哈说，“你说过，乌澜有很多泔蟹巢。难道只有那一个变得危险了？”
“我不知道。”小个子叹了口气，“等我以后回来再寻找答案吧。”
“你不能一个人回来。”米蕊茉坚决地说，“你得和我们待在一起，找到约书亚之后，他会帮你寻找族人的。”
“好啦，公主。”艾奎纳提醒道，“你又不能肯定……”
“为什么不？我不也是王室一员吗？这难道就没有半点用处？再说了，约书亚会需要所有他能找到的盟友，而乌澜人是股不能小看的力量——提阿摩一再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沼民狼狈不堪。“你太好心了，小姐，但我不能要你做出这种承诺。”他俯视着小蒙嘉禾被盖住的身子，叹道，“我们得处理他的尸体。”
“把他埋了吗？”艾奎纳问道，“地这么湿，你们一般怎么埋？”
提阿摩摇摇头。“我们不埋葬死人。早上再说吧。现在，如果你们能原谅的话，我需要走一走。”他蹒跚着，慢慢走出营地。
艾奎纳不安地看着尸体。“真希望他没把我们和尸体留在一起。”
“你怕鬼吗，瑞摩加人？”柯扎哈带着惹人厌的笑容问道。
米蕊茉皱起眉头。她曾希望，在修士的油火弹帮助他们成功逃跑后，柯扎哈和艾奎纳能尽释前嫌。然而，虽然公爵看起来准备和解，柯扎哈的愤怒却深深植根于心，态度冷酷又叫人难堪。
“提醒一下又没错……”艾奎纳刚起了个头。
“哦，你们两个，都安静。”米蕊茉暴躁地说，“提阿摩刚刚失去了朋友。”
“不算朋友。”柯扎哈指出。
“好吧，族人。你听到他刚才说的了：这人是他回来之后找到的唯一一个村民，是他在这儿见到的唯一一个乌澜人！现在他死了。换了你，你也会想一个人静静的。”她一转身，走向正将草叶编成项链的凯马瑞，坐在他身边。
“好吧……”艾奎纳沉默了，嘴里咬着胡须。柯扎哈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米蕊茉醒来时，提阿摩不见了。她慌了一阵，但不多久，就看到他带着一大把油棕榈叶回到营地。她和其他人看着他用叶片裹住小蒙嘉禾，一层接一层，像在模仿鄂克斯特丧葬牧师。很快，除了一捆流淌着汁液的绿叶，他们已经看不见尸体了。
“我会送他走。”提阿摩轻声说，“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们不必跟我一起来。”
“你希望我们去吗？”米蕊茉问。
提阿摩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是的，我希望。”
米蕊茉确保其他人都跟了过来——包括凯马瑞。比起尸体和葬礼，他似乎对头顶树梢上的长尾鸟更感兴趣。
在艾奎纳的帮助下，提阿摩小心地将裹着叶片的尸体放进平底船。他往上游划了一小段，停下小船，让众人登上沙岸。他之前已经在这里堆好了木头和油棕榈叶，上头铺了一层薄薄的细枝。再次借着艾奎纳的帮助，提阿摩将捆住的尸体抬到细枝上，其重量让柴堆轻轻摇晃起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提阿摩后退一步，站在同伴们旁边，面朝未点燃的柴堆。
“立于最终河岸的收归者啊，”他吟诵道，“小蒙嘉禾即将离我们远去，顺流而下，请谨记他曾是名勇士：为解救家人，解救族中男女，他进入泔蟹巢穴。也请谨记，他曾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提阿摩不得不停下思考片刻。米蕊茉记得，他说过自己和别的乌澜人一直算不上朋友。“他尊敬他的父亲和其他长老。”提阿摩最后宣告，“收获富余时设下宴席，并无藏私。”他深吸一口气，“请谨记您与育人者的约定。小蒙嘉禾来过、活过，被观塑者碰触肩膀后，他放下了一切。收归者啊，不要让他永远漂流！”提阿摩转向同伴们，“请和我一起说。”
“不要让他永远漂流！”他们一起喊道。树梢上，一只鸟儿发出开门似的吱呀叫声。
提阿摩上前跪到柴堆旁，打了几下火石，将一粒火星擦入碎油棕榈叶。不一会儿，火焰便猛烈燃烧起来。很快，裹着小蒙嘉禾尸体的叶片开始发黑、卷曲。
“你们不需要看到最后。”提阿摩说，“如果愿意在下游稍等一会儿，我随后就来。”
这一次，米蕊茉觉得乌澜人确实不想要人陪。于是他们撑船来到不远处的弯道，避开葬礼，只见滚滚浓烟一直冒到天上。
等提阿摩蹚水找来，艾奎纳扶他上船。一行人划了一小段，回到营地。这天晚上，提阿摩没再说什么，只在众人都睡下后，依然盯着营火，坐了许久。
“现在，我想我有些理解提阿摩的故事了。”柯扎哈说。
自从一行人逃离泔蟹巢穴，已经是第六天的早上了。气温和暖，轻风吹拂，比前几天都更惬意。米蕊茉开始相信，他们也许真快走完这段旅程了。
“理解？什么意思？”艾奎纳试图去除话里的刺，但不太成功。瑞摩加人和修士的关系仍在恶化。
柯扎哈还他一个不屑的眼神，面朝坐在船中的米蕊茉和提阿摩两人答话。凯马瑞一边撑船，一边专注地观察河岸。“镜片。泔蟹说话。我想我知道其中的意思了。”
“告诉我们，柯扎哈。”米蕊茉催促道。
“你知道的，小姐，我研究过许多古老的学识。”修士清了清喉咙，并不反感能有个听众，“我读到过一些叫谓识的东西……”
“在尼西斯之书里？”米蕊茉话音刚落，便感到旁边的提阿摩身子一颤，像要躲避当胸一拳似的，把她吓了一跳。她转头看着他，发现小瘦子正怀疑地盯着柯扎哈——那是一种强烈而彻底的怀疑，仿佛发觉赫尼斯第人是泔蟹变的。
她将茫然的目光转向修士，却看到他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大概他不愿意去想它吧， 米蕊茉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内疚。可提阿摩的反应更让她摸不着头脑。是因为她的话吗？还是因为柯扎哈？
“总之，”柯扎哈闷声说道，像是很不愿意继续似的，“曾经有种物品叫做谓识，是由希瑟在远古时代制作的。这类物品能让他们远距离交谈，甚至能让对方看到梦境和幻像。它们有各种形式——像古书里说的，‘石与鳞，池与火’。希瑟管镜子叫‘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是说，提阿摩提到的镜子是……其中之一？”米蕊茉问道。
“只是我的猜测。”
“但希瑟和泔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憎恨人类，这我听说过，可我不相信他们会喜欢那些可怕的虫子。”
柯扎哈点点头。“啊，但如果谓识依旧存在，除了希瑟外，可能还有其他生物能使用。公主，还记得你在奈格利蒙听到的事吧？还记得是谁在北方冻原密谋等待吗？”
米蕊茉想起亚拿嘉谈过的怪事，身处和煦的风中，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艾奎纳本来坐在凯马瑞对面，这时凑了过来。“嘿，等等，你是说，风暴之王的手下给泔蟹施了魔法？那它们还需要提阿摩干什么？没道理啊。”
柯扎哈咽下尖锐的回击。“我没宣称自己无所不知，瑞摩加人。可能因为泔蟹太奇特，太……蠢笨，也许吧……那些操纵谓识的家伙无法和它们直接对话。”他耸耸肩，“所以我猜，他们需要人类作为某种中介。就像信使。”
“可风暴……”米蕊茉刹住话头。虽然艾奎纳提过这个称呼，但她并不想再将它说出口。“可那些家伙怎么会想要利用乌澜深处的泔蟹呢？”
柯扎哈摇摇头。“这个问题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小姐。谁知道……那些家伙是怎么打算的。”
米蕊茉转向提阿摩。“你还记得自己被迫说过什么话吗？柯扎哈的猜测有没有道理？”
提阿摩看起来不愿意多谈。他防备地盯着修士。“我不知道。我对……魔法或古书所知甚少。少得可怜。”乌澜人闭上了嘴。
“我之前就很不喜欢泔蟹。”最后米蕊茉说，“但如果真是那样——如果它们竟……竟也和约书亚的敌人结成一伙……”她合抱双臂，“那我们还是越早离开就越好。”
“这一点我们都同意。”艾奎纳沉声说。
这天晚上，小船轻柔地在缓流中摇晃，米蕊茉梦到一个声音在阴影中对自己说话——微弱、急切，低语声中充满了腐朽和失落，像在渴求着它们似的。
她在昏暗的群星下醒来，即使身边都是朋友，心中仍然孤独得可怕。
提阿摩的身子并未完全恢复。小蒙嘉禾被火葬那天，他又开始发烧，虚弱而疲惫。天黑后，乌澜人做起噩梦，又是扑腾又是尖叫，但到早晨却一点都不记得了。饱受折磨的不只是提阿摩，另外几人也都没法好好休息。
几天过去，乌澜就像个逗留太久又不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在雾蒙蒙的天空下漂过杂乱的水泽，抬着沉重的平底船蹚过黏腻的臭泥，好不容易走完一里格，跟着又是一里格的烂泥。米蕊茉甚至觉得，是不是有个术士正在残忍地戏耍他们，每晚趁他们浅睡时，又把船推回了出发点。
盘旋的虫子最爱挑柔软的地方下口，被云遮挡的太阳酷烈依旧，又热又湿的空气仿佛汤碗上的蒸雾，这一切都将旅人的脾气逼到快要爆发的边缘——甚至时常越过边缘。哪怕下雨，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幸运，结果却又成了另一个诅咒。温热的雨水持续不断浇了整整三天，到最后，米蕊茉和同伴们都觉得有魔鬼拿着小锤子在敲打他们的头。就连老凯马瑞都受到波及，之前他对任何痛苦都无动于衷，甚至任由虫子爬过皮肤不去拍打——米蕊茉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发痒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终于影响到了老骑士，那是第三天，众人奋力在风雨中划桨时，他戴上自己用草叶编成的帽子，遮住额头，悲哀地望着圈圈点点的水面。看他如此难过，米蕊茉不由伸手搂住了他。老人没有做出明确的表示，但从身体姿势看来，此举得到了他的感激。无论如何，他看起来稍微好了些。米蕊茉则对他宽阔的背脊和肩膀很是惊讶，以一个老人的标准，他实在强壮得叫人难以置信。
提阿摩连坐在船头都十分吃力，只能裹着毯子，牙齿打颤地指示着方向。他说，他们快到乌澜最北边了，但同样的话几天前大家都听过。如今乌澜人的双眼还多了种奇异的光，米蕊茉和艾奎纳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不让别人察觉到担忧。柯扎哈不止一次差点跟公爵拳脚相加，还公开讥讽他们寻找到出路的机会微乎其微。艾奎纳忍不住警告他，如果再继续这么悲观的预测，就把他丢下船去，让他自己想办法游出沼泽。修士总算不再到处挑刺了，但等艾奎纳转过身去，他投向公爵的眼神叫米蕊茉心里极度不安。
在她看来，乌澜显然把大家都击垮了。这个地方根本不属于人类——尤其是旱地人。
“这儿应该可以。”她又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努力站直。靴子下的泥土嘎吱作响。
“你说可以就可以，小姐。”柯扎哈嘀咕道。他们来到营地稍远处，掩埋吃剩的东西，大部分是鱼骨、鱼鳞和果核。漫长的旅途中，好奇的乌澜猿猴似乎很喜欢到营地寻找残羹剩饭，就算有人守夜也拦不住。上一次，他们将垃圾埋到几十码外，结果整个晚上，他们都在尖声吵闹中度过：猴群仿佛过节似的，疯狂争夺着最好的垃圾。
“去吧，柯扎哈。”她气鼓鼓地说，“挖洞吧。”
他侧目瞟了她一眼，弯下腰，动手刨开湿润的泥土。空心芦苇铲每次落下，都能看到白色蠕虫反射出淡淡的光。坑挖好，米蕊茉丢下叶片包裹的东西，柯扎哈则往上填土。处理完垃圾，他转过身，往篝火摇曳的营地走去。
“柯扎哈。”
他慢慢转回身。“怎么了，公主？”
她朝他走了几步。“我……我为艾奎纳说的话向你道歉。在巢穴那边时，”她无助地抬起手，“他很担心，有时候没想好就乱说话。但他是个好人。”
柯扎哈面无表情，像在心里拉起了一道帘子，双眼在火光下显得死气沉沉。“啊，是啊，好人。如今没剩下几个好人了。”
米蕊茉摇摇头。“这不是借口，我知道。拜托了，柯扎哈，你肯定能理解他为什么心烦！”
“当然。我很理解。我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小姐——我当然知道别人看着我会心烦，尤其是一个不如我懂得多的人。”
“该死！”米蕊茉怒道，“你为什么总这么说？我不厌烦你，柯扎哈！就算我们互相造成了许多麻烦，我也不讨厌你！”
他看了她一会儿，心里仿佛有两股对立的情绪在纠结。“是的，小姐，虽然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知道不该跟他争执。“你不想进那个巢穴，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怪你！”
他慢慢摇头。“是啊，小姐。谁都不该责怪我，即使是你的公爵，要是他们知道……”
“知道什么？”她尖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柯扎哈？你还是没把一切都告诉我，关于派拉兹——还有那本书？”
修士闭上了嘴。“我不想谈这个。”
“哦，仁慈的艾莱西亚啊。”她泄气地说道，往前走了几步，拉起他的手。柯扎哈畏缩着想抽回去，但她抓得很紧。“听我说。如果你讨厌自己，其他人也会讨厌你。连孩子都知道这点，你可是个学者。”
“一个孩子被人讨厌，”他啐了一口，“他长大也会厌恶自己。”
她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是，拜托了，柯扎哈，你必须学会原谅，从原谅你自己开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位朋友受到虐待，被他自己虐待。”
修士一直试着抽开手，闻言突然不再用力。“朋友？”他粗声道。
“朋友。”米蕊茉捏捏他的手，放开了。柯扎哈倒退一步，但没躲远。“行啦，在找到约书亚之前，我们得对彼此友善些，不然大家都会被逼疯的。”
“找到约书亚……”修士平板地重复了一遍，又变得冷漠起来。
“当然。”米蕊茉朝营地走去，忽又停下脚步。“柯扎哈？”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什么？”
“你懂魔法，对不对？”见他又陷入沉默，她进前一步，“我是说，至少你知道很多有关魔法的事——这点你也承认过。我觉得，你真的懂得怎么施法。”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恼火，话里却带着一丝恐惧，“如果你是指油火弹，那里可没有半点魔法。那是珀都因人很早以前的发明，虽然我用了另一种油。他们拿它来打海战……”
“没错，你干得漂亮。但除了火弹还有别的，你自己知道，不然你为什么要学习类似……类似那本书的东西。我也很熟悉莫吉纳医师，要是你跟他同属一个组织——你们自称什么来着？卷轴联盟……”
柯扎哈做个不耐烦的手势。“‘技术’，小姐，并非巫师玩弄的把戏。它是理解事物的方式，用来看清世界如何运作，就像匠人理解杠杆或斜面一样。”
“你看！你确实懂！”
“我不会‘施法’。”他坚决地说，“曾有一两次吧，我运用过学到的知识。”尽管语气直白，他还是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但那不是你认为的魔法。”
“就算是这样，”米蕊茉热情不减，“想想你能给约书亚带来多大帮助，想想我们能给他带去多少支援。莫吉纳死了，还有谁能告诉王子派拉兹的事？”
柯扎哈终于抬起头。他看起来又惊又怕，像只被逼入角落的野狗。“派拉兹？”他发出空洞的笑声，“你觉得我敢帮忙对抗派拉兹？他只是你们要对抗的联军中最微小的一部分！”
“那就更需要你了！”米蕊茉再次去拉他的手，但修士避开了。“约书亚需要帮助，柯扎哈。如果你怕派拉兹，那要是没人去打败他和那个风暴之王，到时在他们操控下，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提到那个可怕的名字时，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米蕊茉吓坏了，环视四周，仿佛有个黑暗的庞然大物正在监视着他们。等她转回来时，柯扎哈已经蹚着泥水，返身走向营地了。
“柯扎哈！”
“别说了。”他喝了一声，低垂着脑袋，消失在阴暗的树丛中。她能听到他一边穿过滑溜溜的泥地，一边不住地咒骂着。
米蕊茉跟在他后面回到营地，但不管怎么尝试交流，都遭到了拒绝。她责备自己，怎么刚和他接近些，就又说错话了呢？他可真是个疯狂又悲伤的人啊！同样令人窝火的是，刚才糊里糊涂地交谈时，她竟忘了问他派拉兹的事，就是从前那个晚上引起自己注意的事——有关她父亲，有关死亡，有关派拉兹和尼西斯之书。这件事似乎很重要，但她可能要等很久，才能向柯扎哈再提起这茬了。
夜里很暖和，但米蕊茉还是盖上了斗篷。睡意迟迟不来，她半个晚上都听着沼泽里持续的怪异音乐，忍受那些不断爬来飞去的东西。不过，不管虫子有多烦人，都不及她思绪间的纷扰。
隔日，米蕊茉喜出望外地发现，周围的景色有了明显的改变。交缠的树木变得稀疏，有时滑出潮湿的枝桠后，平底船会驶入宽阔的浅湖，湖面上只有风吹起的淡淡涟漪，对面则是摇曳的草丛。
提阿摩看起来很是满意，宣布他们已经非常接近乌澜的最外围了。但成功脱困并未能治愈他的疲惫和热病，早上大部分时间，瘦弱的棕肤沼地人都迷迷糊糊的，偶尔还会满嘴胡话地惊醒过来，然后才能慢慢恢复到平常的模样。
下午晚些时候，提阿摩的热度又升高了，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出汗不止，胡话不停，保持清醒的时间极其有限。有一次，他恢复了足够的理智，为自己开了一剂草药，请米蕊茉帮忙准备。配料包括一种长在水边叫做小米菊的草，还有种叶子椭圆、贴地而生的匍匐植物，但他虚弱得叫不出它的名字。
“还有黄根。”提阿摩呼吸急促，情况看起来很糟，眼睛发红，皮肤汗津津的。米蕊茉在腿上放了块平坦的石头，努力稳住双手，研磨着已经收集来的材料。“黄根，能帮助它们混合。”他呢喃道。
“哪个是黄根？”她问，“也长在这儿吗？”
“不，不要紧。”提阿摩本想微笑，却费了太多力气，反而咬牙轻声呻吟起来。“我包里还有些。”他微微偏了偏脑袋，示意那个带出果坞村的包裹，如今那里面放着他全部的宝贝。
“柯扎哈，能帮我找找吗？”米蕊茉喊道，“我怕把手上这些全洒了。”
修士一直坐在撑船的凯马瑞脚下，闻言故意不看艾奎纳，小心穿过摇晃的船身。他蹲下来，搜索起包里的东西。
“黄根。”米蕊茉说。
“嗯，我听到了，小姐。”柯扎哈答道，声音里带着平时的讥讽，“一条根。我知道，还是黄色的……多亏我求学多年。”他的指尖摸到了什么，动作停了下来。他眯起眼睛，从里头抽出一卷用叶片包裹、藤蔓系紧的小包。有些叶子已经干枯剥落，米蕊茉觉得里面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一闪。“这是什么？”柯扎哈拽了下叶片，“一份很古老的手稿……”他开口道。
“别动，你这恶魔！巫师！”
响亮的声音吓了米蕊茉一跳，用来捣药的钝石砸在她靴子上，滚落船底。提阿摩鼓着眼睛，正挣扎着要站起身。
“你不会得逞的！”他大叫道，嘴角白沫点点，“我就知道你会趁机来偷！”
“他烧糊涂了！”艾奎纳的声音很是担忧，“别让他掉下船去。”
“是柯扎哈，提阿摩。”米蕊茉安慰说，其实她自己也被乌澜人憎恨的表情吓坏了，“他只是想找黄根。”
“我知道他是谁。”提阿摩在咆哮，“我也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他想要什么。咒诅你，鬼修士！你等我病了，好来偷我的文稿！不，我不会让你得逞！它是我的！我用赚来的硬币买的！”
“放回去，柯扎哈。”米蕊茉催促道，“放回去，他就不会胡言乱语了。”
修士惊愕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安——同时也加重了米蕊茉的担忧。他将叶片包裹慢慢放了回去，将整个行囊递给米蕊茉。
“拿去。”他的声音又变得极其刻板，“还是你来帮他吧，我这人不可信。”
“哦，柯扎哈。”她说，“别傻了。提阿摩是病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乌澜人依然瞪着修士，“他露出了马脚。我就知道他会趁机来偷。”
“以安东大爱之名啊，”艾奎纳厌恶地吼道，“给他弄点帮他睡觉的东西。连我都知道修士没想偷东西。”
“连你吗，瑞摩加人？”柯扎哈呢喃着，话里不再像往常那样尖刻。更准确地说，修士的声音里回荡着深深的绝望，还有些别的——某种米蕊茉无法分辨的特殊情绪。
带着担忧和困惑，她转而专心寻找提阿摩的黄根。乌澜人的汗水浸透了乱糟糟的头发，眼睛仍紧盯着柯扎哈，像只狂怒的蓝松鸦发觉松鼠在自己窝边嗅探。
米蕊茉原以为，整场意外只是因为提阿摩病糊涂了。然而当夜，众人在难得的干燥沙岸上扎营、睡下后，她却突然醒了过来，恰好看到柯扎哈正在翻提阿摩的包——修士负责守第一班岗。
“你在干什么？”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穿过营地。虽然火冒三丈，但她还是压低声音，以防吵醒其他同伴。她无法摆脱自己要为柯扎哈负责的感觉，若能避免的话，当然还是别牵扯其他人为好。
“没什么。”修士嘟哝着，但满脸的心虚出卖了他。米蕊茉将手伸进行囊，摸到了他正抓着叶片包裹的手。
“我早该知道。”她怒不可遏地说，“提阿摩说的是真的吗？趁他病得没力气，你就一直在找机会偷他的东西？”
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柯扎哈反击道：“你也和其他人一样，只会把友谊挂在嘴边？发现问题第一时间就来质疑我，跟艾奎纳一样？”
这话刺痛了她，但米蕊茉仍为他的低劣行径而生气，特别是在自己给予了他信任之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是个傻子。”他低吼道，“如果我想偷他的东西，为什么要等他被你们从泔蟹巢里救出来？！”他抽出手，连带着将她的手也拉了出来，然后把包裹推到她手中。“拿去！我只是好奇这是什么，他为什么变得goirach ……为什么变得这么生气。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甚至不知道它在里头！行了，你保管吧，公主。别让我这肮脏的小贼偷走！”
“那你可以直接问他啊。”火气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羞愧，让她懊恼不已，“而不是等所有人睡着之后偷看。”
“哦，是啊，问他！你看到他瞪我的眼神有多和善了吧！我只是碰了碰而已！你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吧，顽固的小姐？你知道吗？”
“不知道。除非提阿摩告诉我，否则我也不想知道。”她犹豫地看着那个圆柱形的物体。换做其他情况，她想，自己会第一个动手，试图弄清乌澜人到底在死命保护着什么。但现在她不但被自己的大话所困，还冒犯到了修士。“我会保管的，不会乱翻。”她慢慢说，“等提阿摩好起来，我会请他告诉我们。”
柯扎哈盯着她看了很久。他的脸被月光笼罩，染着一丝余烬的猩红，看起来很是恐怖。“好吧，小姐。”他低声说。她觉得传入耳里的声音像冰一样冷硬。“很好。千万别让小偷染指。”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斗篷，拖到沙滩另一边，远离其他人等。“那就保持警惕吧，米蕊茉公主。确保没有恶人靠近。我要睡觉了。”他躺了下去，化为一团阴影。
米蕊茉坐在那里，听着沼泽夜晚的噪音。虽然修士没再开口，她也清楚他并未睡着，只是静静地躺在几步外的黑暗中。他心里某些阴冷而痛苦的东西再次暴露了出来，某些最近几周几乎完全隐藏起来的东西。她曾以为，经过菲拉诺斯海湾那一夜，柯扎哈漫长的自述之后，那不明究竟的东西便被驱散了。可现在她只希望自己刚才没醒，一觉睡到大天亮，到那时，日光会令一切看起来既平凡又安全。
乌澜终于消失了，但离去得并不干脆。只见树木渐稀，水道变窄，最后，米蕊茉和同伴们发觉自己正漂浮在一大片细流交织的灌木林里。整个世界又变得宽敞起来，地平线从一边延伸到另一边。习惯了挤挤挨挨的视野，面对如此空旷的环境，她甚至都有些不自在了。
某种程度上，乌澜最后那段路也是最危险的，他们必须比之前更频繁地抬船步行。有一次，艾奎纳陷入了齐腰深的流沙洞，最后合米蕊茉和凯马瑞两人之力才把他救了出来。
色雷辛湖地在他们面前延伸。那是片起伏的宽广丘陵，漫山遍野都是草，少有其他植物。除了少数例外，长在山坡附近的松树大都十分低矮，几乎和灌木没什么区别。在下午的光照里，这里看起来是个暴风肆虐的孤寂之地，一个没有人类也少有动物愿意留下的地方。
提阿摩总算将他们领出了自己熟悉的区域，众人越来越难选出宽得足以容纳小船的水道。等到水流窄得难以为继，他们只好爬出船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任由冷风吹拂衣领。
“看起来，又该用双脚上路了。”艾奎纳的目光穿过原野，看着北方，“这里是色雷辛湖地，一年到头又是雨又是雪，至少不会缺水喝。”
“可提阿摩怎么办？”米蕊茉问。她帮乌澜人调制的药水显然起效了，但还没到奇迹般医好他的地步：他能自行站立，但身子很弱，脸色很差。
艾奎纳耸耸肩。“不知道。我猜我们能歇几天，等他好起来，但我实在不想在开阔地待太久。也许可以做个背囊什么的。”
凯马瑞突然弯下腰，伸出大手托住提阿摩的腋窝，乌澜人吓得叫了起来。没费什么力气，老人便高举起提阿摩，架到自己肩上。乌澜人在半空中明白过来，左右分开双膝，像小孩似的骑在凯马瑞脖子上。
公爵咧嘴笑了。“看来这就是你的答案。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但总能撑到更合适的掩蔽处吧，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卸下船里的行李，装进从果坞村带来的几个布袋。提阿摩用空着的手紧紧抓住包裹。自从船里那次意外之后，他再没提起过包裹和里头的东西，米蕊茉也没打算逼他吐露秘密。
怀着比预期中更强烈的惋惜，米蕊茉等人向平底船默默道别，出发走向色雷辛湖地边缘。
凯马瑞扛动提阿摩并不费力。虽然其他人停下来歇息时他也停下，穿过剩余几片沼地时也放慢了速度，但他的脚步始终和担子更轻的其他同伴保持一致，没显出特别疲劳。米蕊茉的眼神不住地瞟向他，满心敬畏。上了年纪还这么强壮，那他年轻力壮时该有多么惊人？这足以让人相信关于他的所有传说，哪怕最夸张的那些没准也都是真的。
虽然老人没叫苦，但艾奎纳坚持换人，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乌澜人，走完了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个小时。当众人终于停下扎营时，公爵已气喘如牛，看起来很后悔之前的决定。
他们趁天色还亮，找到一丛低矮的树林，用枯木生起火。覆盖了北方大部分土地的雪还没在色雷辛湖地堆积，但太阳沉落地平线之后，夜晚依然冷得让他们全都挤到火边。米蕊茉突然很庆幸自己没丢掉那件破破烂烂、沾满污渍的侍僧袍。
冷风锯磨着挨近头顶的枝桠。相比被树木重重包围的乌澜，这里无遮无拦，反而更叫人不安。好在脚下的土地很干燥——米蕊茉觉得这就该谢天谢地了。
第二天，提阿摩稍微恢复了些，自己走了大半个上午，才被凯马瑞举到肩上。出了地形复杂的沼泽，艾奎纳变回了老样子，讲起战争和旅行轶事，唱起品味不雅的小曲——米蕊茉饶有兴味地数着他每次红着脸停下来向她道歉前能唱上多少句。另一方面，柯扎哈则像逃出俄澄行云后那样，变得寡言少语。别人冲他说话，他会回答，甚至对艾奎纳也异常谦恭，好像他们从未起过龃龉，但大部分时间他就跟凯马瑞一样一声不吭。米蕊茉不喜欢他那空洞的模样，但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彬彬有礼，最后也只好放弃。
错综复杂的乌澜洼地早被一行人抛在身后，即使站在最高的丘陵上往回看，也只能看到南边地平线上一道黑糊糊的污渍。在另一片树丛扎营时，米蕊茉想知道他们走了多远——更重要的是，前面还有多少路。
“我们还要走多远？”众人共享一碗果坞村炖鱼干汤时，她问艾奎纳，“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不确定，小姐。超过五十里格，也许六七十吧。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呢。恐怕是这样。”
她一脸担忧。“那得花上好几个星期吧。”
“不然还能怎么办？”他笑了，“无论如何，公主，这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我们离约书亚也更近了。”
米蕊茉一阵难过。“如果他真在那儿的话。”
“他在，小姑娘，他在的。”艾奎纳用宽厚的手掌捏捏她的手，“我们已经捱过了最糟糕的时期。”
黎明前的青光中，米蕊茉猛然惊醒了。她被揪着胳膊拽起来之前，只有短短一瞬间镇定心神。有个得意洋洋的声音正在快速说着纳班语。
“就是她。穿得像个修士。大人，和您说的一样。”
十几个骑在马上、举着火炬的家伙包围了他们。艾奎纳坐在地上呻吟，喉咙被一名骑手的枪尖指着。
“在我守夜时！”公爵苦涩地说，“在我守夜……”
抓着米蕊茉手臂的人拉着她穿过树丛，走向一名个子高大、兜帽宽阔的骑手。骑手的脸被灰蒙蒙的夜色遮盖，看不清楚，但她感到自己就像落入了一只冰爪。
“好啦。”骑手的西领语带着口音，“好啦。”虽然话说得不清楚，但他的声音里带着毋庸置疑的得意。
米蕊茉的恐惧中升起了怒火。“拿掉兜帽吧，大人，你不需要和我玩这种把戏。”
“真的？”骑手举起手，“真想看看你把我害成了什么样子？”他像旅行艺人般伸手一扫，拉下了兜帽。“我还和你记忆中一样美吗？”阿庇提斯问道。
虽然被士兵押着，米蕊茉还是退了一步。侯爵曾有张俊俏的面孔，正因如此，两人第一次见面后没几天，她便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如今那张脸已经毁得不成模样：高鼻子只剩歪斜的肉团，仿佛搓坏的泥丸；左颧骨像蛋壳一样破碎、下陷，在火光照耀下像个黑糊糊的深坑；眼眶边全是瘀血和皱巴巴的疤痕，仿佛戴了张面具似的。但他的头发仍然很美，还是金灿灿的。
米蕊茉咽了咽口水。“我见过更可怕的东西。”她轻声说。
阿庇提斯·普文斯扭动半边嘴唇，露出残缺的牙齿，怪笑起来。“那真太好了，我可爱的米蕊茉小姐，你的余生都要跟这张脸度过了。把她绑起来！”
“不！”叫声出自柯扎哈。他从黑暗中猛冲出来，但一支箭马上钉在粗糙的树干上，离他的脸只有一掌远。
“如果他再乱动，就杀了他。”阿庇提斯冷冷地说，“也许现在就该动手——跟她一样，他也要为我的脸和船负责。”他慢慢摇头，品味着这一刻。“唉，两个傻瓜啊，公主，你和你的修士都是。你们溜进乌澜时都在想什么？以为我会这样放你们走？以为我会忘记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他凑过去，用充血的眼睛盯着她，“除了向北，回到剩下的朋友身边，你们还能去哪儿？你忘了吗，我的小姐？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啊。”他咯咯笑道，“我在俄澄湖的城堡离这儿只有几里格远。这几天我搜遍了这些丘陵，寻找你们的踪迹。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
她悲痛到麻木的地步。“你怎么从船上逃走的？”
阿庇提斯扭曲的笑容叫人毛骨悚然。“没错，当时我太后知后觉了，但你们走了没多久，手下就找到了我。我先让他们杀了那个呢斯淇叛徒——愿安东焚烧她吧！她犯了滔天大罪，甚至懒得逃跑。淇尔巴嘛，都回水里去了，没有海巫婆的咒语，我不相信它们有胆子来犯。然后我们把受损的俄澄行云划到了石潘尼特岛。”他拍了拍大腿，“听够了吧？你又是我的了。除非我需要，否则收起你那些无聊的问题吧。”
听到甘·依苔的遭遇，米蕊茉满心悲愤，挣扎着冲向他，甚至把抓着她胳膊的士兵往前拖动了一步。“愿上帝咒诅你！你，还有你口中的纳班五十家族。你算什么东西？算什么骑士？”
“而你，国王的女儿，心甘情愿把自己给了我——跟我上了床——你又配谈什么高贵纯洁？”
被艾奎纳等人听到这些，她又羞又怒，但头脑也变得灵活起来。她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会为我而战吗？”她质问道，“就在这里，在众人面前？还是说，你打算偷偷摸摸把我带走，像你之前那样——用谎言和暴力对待你曾经的客人？”
侯爵的眼睛眯成缝。“为你而战？说什么胡话？凭什么？你是我的，我抓到了你，还得到了你的初夜。”
“我从来不是你的。”她用最傲慢的语气说道，“你还不如色雷辛人，他们至少会为新娘而战。”
“为你而战？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庇提斯瞪着眼睛，“谁会为你而战？这几个老头？修士？沼泽小个子？”
米蕊茉合上眼帘，拼命控制怒气。对方固然无耻下流，但这一刻，自己不能让情绪占了上风。“这营地里随便哪个人都能打败你，阿庇提斯。你根本不配做男人。”她环顾四周，确保自己吸引了所有士兵的注意，“你是个偷女人的贼，不是男人。”
阿庇提斯的鱼鹰剑铮然出鞘。他顿了顿。“啊，我知道你想玩什么把戏了，公主。你很聪明。你想激怒我，当场赐你一死。”他大笑起来，“啊，世上竟有女人宁死也不愿嫁给俄澄侯爵。”他伸手碰碰自己损毁的脸，“更确切地说，在你毁了我的脸之前，你已经表示不愿意了。”他挥动利剑，剑尖离她的脖子不到一肘尺。“嗯，我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报答你，那就是和你结婚。我的城堡有座塔楼，很适合你。进去那里的一个小时之内，你就会对每块石头了如指掌。想想几年过去后，你会有什么感觉吧。”
米蕊茉扬起下巴。“所以，你不会为我而战喽？”
阿庇提斯用拳头捶了捶大腿。“说够了吧！这笑话我听腻了。”
“你们听到了吧？”米蕊茉转向阿庇提斯的同伴们，他们都在马上等候，“你们的主子是个懦夫。”
“闭嘴！”阿庇提斯叫道，“不然我叫你尝尝鞭子。”
“那个老人都能抽你一顿。”说着，她指向凯马瑞。老骑士裹着毯子，睁大眼睛坐在地上。自从阿庇提斯与士兵们来袭，他就没动过。“艾奎纳。”她呼唤道，“把你的剑给那老人。”
“公主……”艾奎纳声音嘶哑，充满忧虑，“让我来……”
“给他！ 让侯爵的手下看看，他是如何被一个白发老头打得满地找牙的。到时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主子为何只能偷女人回来。”
艾奎纳一边谨慎地留意周围的士兵，一边从行囊下抽出克瓦尼尔。剑带带扣叮当作响，从地上滑向凯马瑞。片刻间，这是众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大人？”押着米蕊茉的士兵犹豫地说，“怎么办……？”
“闭嘴。”阿庇提斯厉声道。他翻身下马，走到米蕊茉面前，捏住她的脸，狠狠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不等她反应过来，他突然用破裂的嘴吻了她。“我们会度过许多有趣的夜晚。”侯爵转向凯马瑞。“来吧，捡起剑来，让我杀了你，然后把你们全都了结。但我允许你们选择抵抗或逃跑。”他转头看着米蕊茉。“我嘛，说到底，毕竟是个绅士。”
凯马瑞盯着脚下的剑，仿佛它是条毒蛇。
“捡起来！”米蕊茉催促道。
仁慈的艾莱西亚啊， 她狂乱地想，要是他不肯动手怎么办！这么一番努力之后，要是他仍不肯动手呢？
“看在上帝大爱的份上，朋友，捡起来。”艾奎纳大叫。老人看了看他，弯腰捡起剑带。他抽出克瓦尼尔，任由剑带和剑鞘再次滑落在地。他随随便便、勉勉强强地握着剑。
“Matra sá Duos 。”阿庇提斯厌恶地说，“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挥剑。”他解开袍子，丢到地上，露出灰黄镶边的黑色束腰罩袍，迈出几步走向心不在焉的凯马瑞。“米蕊茉，我会尽快杀了他的。”侯爵宣告说，“你真是残忍啊，强迫一个老人战斗。”他举起武器，剑身在泛白的黎明天空下闪烁，突然便朝凯马瑞毫无防护的脖子砍去。
克瓦尼尔被笨拙地举起，将阿庇提斯的剑拨开了。侯爵恼怒地轻哼一声，再度出击。他的钢剑又一次铿然敲打在公爵的剑上，被挡了回去。米蕊茉听到自己的看守小声惊叹领主竟无法得手。
“你们看到啦！”她硬挤出笑声，虽然心里没有半分欢乐，“这懦夫侯爵甚至打不过一个老糊涂。”
阿庇提斯攻势更猛。凯马瑞的动作则像是梦游，迷迷糊糊地在身前慢慢划着弧线，又卸开几下狠毒的进攻。
“看来你的老头儿会使剑。”侯爵的呼吸渐渐急促，“很好。我也不想被迫杀死一个不会自保的人。”
“反击呀！”米蕊茉大喊，但凯马瑞就是不肯。他仿佛大梦初醒般逐渐恢复了自然的反应，动作也越来越流畅，但仅限于防守。他小心地格开每一刺，卸下每一削，编织出一片阿庇提斯无法攻破的钢铁之网。
打斗越来越激烈。显然，俄澄与德瑞拿侯爵是个相当优秀的剑士，他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并不简单。阿庇提斯放缓攻势，转用更谨慎、更具试探性的策略，但并未退缩。有些东西，不知是自尊，还是动物般的冲动，令他迎难而上。与此同时，凯马瑞继续被动应战。米蕊茉发现，他好几次放过了可以攻击的机会，只是一味等候敌人再度来袭。
阿庇提斯虚晃一剑，突破凯马瑞的防卫，但不知怎么，克瓦尼尔竟又挡在半路，把侯爵的剑锋推到一边。阿庇提斯攻向老人的双脚，凯马瑞却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后退，一边躲过袭击，一边保持平衡、拉直双肩。他就像水，总朝开口处流淌，虽然在避让，但永不间断，一边吸进阿庇提斯的每一击，一边顺势拨向上下左右。老人的前额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但脸上仍带着平静的懊恼，像是被迫坐视两个好朋友互相争吵似的。
决斗还在继续，米蕊茉觉得仿佛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知道自己心跳飞快，但感觉上每一跳之间又像隔了许久。此时，毁容的侯爵和身高腿长的凯马瑞已从松树林打到了山坡，像飞蛾绕火般在杂草间打转，利刃在灰色的天空下回旋闪烁。侯爵再次逼上前来，凯马瑞不小心踩到一个地洞，失去了平衡。阿庇提斯趁机挥剑扫过老人的胳膊，划出一道血口。米蕊茉听到身后传来艾奎纳痛心入骨的咒骂。
但伤口似乎唤醒了凯马瑞的精神。虽然他还是不肯积极抢攻，却总算更用力地抵挡侯爵的剑势，一时间，色雷辛湖地的平原上回荡起更加激烈的金铁交击之声。米蕊茉担心这样还不够。虽然老人强壮得叫人不敢相信，但迟早会累垮的。他的脚步又摇晃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地洞。阿庇提斯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用力挑开克瓦尼尔，结结实实地刺中凯马瑞的肩膀，让他再度流出鲜血。好歹侯爵也有些疲劳了，一套快攻被挡下后，他后退几步，喘着气，弯下腰，像快撑不住了。米蕊茉看到他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凯马瑞！小心！” 她尖叫起来。
可惜晚了，阿庇提斯朝老人脸上扬起一把尘土，跟着迅速出击，想一举结束战斗。凯马瑞蹒跚后退，捂着眼睛，阿庇提斯则抢上前去。然而，转眼间跪倒在地的，竟然是侯爵，嘴里发出惨叫。
原来凯马瑞长臂一伸，越过侯爵刺来的剑刃，剑身平拍在对手的小臂上，剑刃出于反弹力上挑，斜斜撕开了侯爵的前额。阿庇提斯的脸顿时被鲜血遮盖，他跌跌撞撞地继续扑向凯马瑞，还在身前挥着剑。老人往旁边跨去，一手揉搓眼里的土，一手将剑柄砸上侯爵的头顶。这一下，阿庇提斯总算跪倒在地，像头待宰的牛。
米蕊茉挣脱大惊失色的士兵的手，冲下山坡。凯马瑞倒在地上，气喘吁吁。他看起来很累，而且不太高兴，像个被要求做了太多事情的孩子。米蕊茉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确保伤势并不严重，接着拿过他手里的剑，跪到阿庇提斯旁边。伯爵也在喘气，但更微弱。她转过他的身子，盯着那张破碎人偶般血淋淋的脸……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自从离开俄澄行云，自从发现阿庇提斯仍然在追赶自己，一个满是憎恨与恐惧的气泡，一个大得快要让人窒息的气泡在这瞬间爆开了。突然间，他看起来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只是个破烂损毁的可怜人——和孩提时候，曾让她做噩梦的椅背上的长袍没什么两样。待晨光一亮，魔鬼又成了皱巴巴的袍子。
一抹微笑划过米蕊茉的脸庞。她用剑刃抵住了侯爵的脖子。
“你们！”她对阿庇提斯的士兵喊道，“想对班尼迦利解释他好友的死因吗？”
艾奎纳站起来，推开指向自己的枪尖。
“想吗？”米蕊茉质问道。
没人开口。
“那么，把你们的弓留下——全都留下。还有四匹马。”
“一匹马都不会给你们，女巫！”有个士兵愤怒地叫道。
“行啊。那你们就带着断气的阿庇提斯回去，告诉班尼迦利公爵，这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干的，而你们全都站在一旁观看——但你们要这么回去，首先要杀得了我们。”
“别跟他们谈条件。”柯扎哈突然叫道，语带绝望，“杀了那怪物。杀了他！”
“安静。”米蕊茉不知道修士是不是想说服那些士兵，他们的主子真有性命之忧。如果是，那他演技不错，听起来确实发自肺腑。
士兵们担心地面面相觑。趁他们还在困惑，艾奎纳立刻动手卸下他们的弓箭。被瑞摩加人吼了一句之后，柯扎哈也上前帮忙。有几个人咒骂着，看起来想要反抗，但没人做出会引发冲突的举动。等到艾奎纳和修士弯起弓、搭好箭，士兵们才开始愤怒地交谈起来，但米蕊茉看得出他们的意志并不坚定。
“四匹马。”她和气地说，“我已经很客气了，只跟这废物口中的‘沼泽小个子’同乘一骑。”她戳了戳阿庇提斯一动不动的身子，“你们本来得留下五匹。”
经过长时间的争执，阿庇提斯的部队终于牵出了四匹马，取下鞍囊。等士兵们重新安排、分配完行李，两名亲随走上前来，抬起自己的领主，随随便便丢在一匹马的鞍上。有的士兵只能两人同骑，看起来很是尴尬。
“要是他活下来。”米蕊茉在他们身后大叫，“记得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士兵们往东面的丘陵骑去，很快消失了。
他们照料好伤势，又把少得可怜的行李放上新得来的马匹，赶在中午之前重新上路。米蕊茉头晕目眩，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却发现窗外春光灿烂。凯马瑞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看起来没因之前的事受到什么影响。柯扎哈没说什么，但他这个模样已经好几天了。
自从那个风暴之夜、逃出侯爵的大船之后，阿庇提斯一直是米蕊茉心头的阴影。如今，这阴影消散了。在丘陵起伏的色雷辛策马而行，鞍前坐着摇头晃脑的提阿摩，她简直想高唱一曲。
这天下午，他们走了好几里格。夜里停下歇息时，艾奎纳仍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这下我们就能快很多了，公主。”他在胡子下咧嘴微笑。如果公爵因阿庇提斯揭露她的丑事而看不起她，那他的教养确实不错，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以铎尔战锤的名义，你看到凯马瑞的样子了吧？看到了吧？简直像个年纪只有他一半的壮汉。”
“看到了。”她微笑道。公爵的确是个好人，“我看到了，艾奎纳。像是歌里唱的那样。不，比歌里唱得更了不起。”
早上，公爵叫醒了她。她感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提阿摩出了什么问题吗？”她难受极了。他们克服了那么多困难！而且小个子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公爵摇摇头。“是修士。他走了。”
“柯扎哈？”这消息令米蕊茉措手不及。她揉着脑袋，努力清醒过来，“什么意思？走了？”
“离开了。骑走了一匹马，留下了一张纸条。”艾奎纳指着放在她睡铺旁一块来自果坞村的布。布片被折叠起来，用一块石头压着，以防被山风吹跑。
米蕊茉本该因柯扎哈的出逃而激动，但心中却只有一片空白。她抬起石头，摊开发白的布片。对，是他。她见过柯扎哈的笔迹。这封信看起来是用烧焦的树枝尖端写成的。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她心想，竟让他在离开之前花时间写了封信？
公主：
信上写道，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约书亚那里。我不属于那些人。不要责怪自己，你比任何人对我都好，哪怕是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之后。
但我担心事情会比你知道的更糟，糟得多。真希望我还能做些什么，但我无力帮助任何人。
后面没有落款。
“什么‘事情’？”艾奎纳站在她身后看完了信，恼火地问道，“他说‘事情会比你知道的更糟’是什么意思？”
米蕊茉无奈地耸耸肩。“谁知道呢？”他又逃跑了 ，这便是她的全部想法。
“也许我对他太苛刻了。”公爵粗声说，“那也不该偷马逃走啊。”
“他总是担惊受怕。从我认识他第一天就这样。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是很难的。”
“行啦，我们没力气为他浪费眼泪。”艾奎纳嘟囔道，“我们自己还有一大堆麻烦。”
“对。”米蕊茉折起布片，“我们不该浪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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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做的都做了。”米蕊茉坚决地说，“躺下吧。你需要睡会儿。”
柯扎哈抬头瞥了眼艾奎纳。公爵站在船头，宽大的双手紧握船篙，闻言只是撇了撇嘴，继续检查河道。“那，好吧，我想我是该睡会儿。”修士终于蜷在一动不动的提阿摩和另一个乌澜人旁边。
米蕊茉刚从晚间小睡中醒来。她弯下腰，将斗篷盖在三人身上。其实除了挡虫，它也没什么用处。哪怕是午夜，沼泽仍像仲夏一样炎热。
“要是我们掐灭灯，”艾奎纳抱怨道，“也许这些鬼东西就会找些别的东西换换口味。”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胳膊，然后举手观察打到了什么。“这该死的光把它们都引来了，还以为沼泽人的灯能驱虫呢。”他哼了一声，“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如果把灯灭了，我们就该先下锚。”米蕊茉不想在黑暗中漂浮。目前看来，他们已把泔蟹甩在了后头，但她还会谨慎地查看每条低垂的树枝或摇曳的藤蔓。另一方面，艾奎纳也很久没睡了，她觉得至少该让他免遭飞虫的叨扰。
“好吧。我想这儿够宽了，其他地方也不见得更安全。”艾奎纳说，“没树枝就好。小虫子是挺烦人，但只要别让我看到那些天杀的大虫……”后面半句无需他说出来。米蕊茉浅睡时，梦里全是那些咔哒作响的泔蟹，她自己还被黏糊糊的卷须缠住，一心想跑却就是跑不掉。
“帮我下锚。”两人一起举起石锚，丢过船舷。等它落到水底，米蕊茉试了试绳子，确保松开的部分不会太长。“你先睡吧。”她对公爵说，“我来守一会儿。”
“好吧。”
她飞快地瞟了眼凯马瑞，看到老人白发苍苍的脑袋露在斗篷外，正静静地睡在船头，于是伸手熄了灯。
刚开始，黑暗浑厚得吓人，米蕊茉几乎能感到一条条节肢静静地伸向自己，但还是努力压住四下扑打、将幻影赶走的冲动。
“艾奎纳？”
“怎么？”
“没事。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渐渐适应了黑暗。现在几乎没有光——月亮不见踪影，要么被云遮住，要么就是躲在盖住水道的茂密树丛背后，星星也只是些黯淡的斑点。但她仍能辨认出周遭的轮廓，比如魁梧的公爵，还有两边高低不平的河岸。
她听到艾奎纳拨弄船篙发出的哗哗声，最后，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身影缩了下去。“你确定自己不用再睡会儿？”他问道，疲倦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
“我休息过了，一会儿再睡。你快睡吧，别担心。”
艾奎纳没再反对——他实在太累了——没多久便鼾声大作。米蕊茉不禁笑了。
小船轻柔地摆动，不难描绘出一幅他们像云朵般飘浮在夜空的情景。此时此刻，水波不兴，只有偶尔吹起的轻风，推动小船绕着锚绳缓缓打转，仿佛在倾斜的玻璃板上流淌的水银。米蕊茉仰面坐下，盯着暗沉的天空，想辨认出某颗熟悉的星星。这些天来，她还是第一次拥有如此奢侈的时间，放任乡愁蔓延。
父亲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会想起我吗？他会恨我吗？
一想到埃利加，她的脑海便泛起波澜。逃出俄澄行云的头一晚，柯扎哈提到的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在冗长又痛苦的告白中，修士声称派拉兹尤其感兴趣的是与死者交流——“帷幕之声”，柯扎哈是这么说的——因此急着了解尼西斯之书上的相关部分。不知怎么，这话让她联想到了父亲。可为什么呢？难道埃利加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她努力挖掘深藏脑海的记忆，但一无所获。小船慢慢旋转，昏暗的星空下一片静谧。
她打了一小会儿盹。第一道晨光爬到沼泽上空，将周围映成一片珠灰。米蕊茉直起腰，低声呻吟，在泔蟹巢里受的瘀伤和疼痛开始发作：感觉就像自己被装进一袋石头，与之一起滚下了山坡。
“小、小、小姐？”一个声音喘着气说，只比叹息略微响些。
“提阿摩？！”她猛转过身，让小船都摇晃起来。乌澜人的眼睛睁开了，他的脸虽然苍白而失神，但眸子里又再度亮起理智的光芒。
“是、是、是的，小姐。”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几个字便用尽了力气，“我们……在哪儿？”
“我们在水道上，但我不知道是哪儿。逃离泔蟹巢后，我们划了一整天。”她仔细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他试着摇晃脑袋，但只能稍稍动弹。“没。但要水。麻烦你……”
她俯下身，拿起放在艾奎纳腿下的水囊，打开盖子，小心地喂乌澜人喝了几口。
提阿摩微微转动眼睛，看着旁边依然一动不动的身形。“小蒙嘉禾。”他轻声说，“他还活着吗？”
“勉强活着。但他看起来快……他病得很重，柯扎哈和我找不到任何伤口。”
“是的，你们肯定找不到。我也一样。”提阿摩垂下头，闭上眼，“其他人呢？”
“哪些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柯扎哈、艾奎纳、凯马瑞，还有我，我们都在。都没事。”
“啊，太好了。”提阿摩依旧闭着眼睛。
艾奎纳在船头摇摇晃晃地坐起。“又怎么了？”他嘟囔道，“米蕊茉……怎么了？”
“没事，艾奎纳。提阿摩醒了。”
“他……醒了？”公爵放平身子，又渐渐沉入睡眠，“他脑子没坏？还会说人话？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恶心的……”
“你在那里说的是另一种语言。”米蕊茉对提阿摩说，“可吓人了。”
“我知道。”他的脸一抽，像要强压住厌恶，“以后再谈这些吧。不是现在。”他半睁开眼睛，“除了我，你们有没有带出别的东西？”
米蕊茉想了想，摇摇头。“只有你。还有你身上的淤泥。”
“啊。”一时间，提阿摩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放松了。“也好。”可没过多久，他再次瞪大了眼睛。“我的东西呢？”他询问道。
“你的东西都在船上。”她拍拍他的包裹。
“好……好。”他安心地轻嘘一口气，身子陷进斗篷中。
天色越来越亮，两岸的植被由黑转绿，涌现生机。
“小姐？”
“怎么了？”
“谢谢。谢谢你们来找我。”
米蕊茉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慢。不久，小个子又睡着了。
“就像我昨夜告诉米蕊茉的，”提阿摩说，“我想谢谢你们所有人。你们待我亲如至交——远超出了我应得的。”
艾奎纳咳了一声。“别提了。否则还能怎么办？”米蕊茉觉得公爵有些惭愧，也许是想起了要救乌澜人还是丢下他的争执。
一行人在水道边扎起临时营地。晨光明媚，几不可见的篝火欢快地燃烧，煮开了用来做汤和黄根茶的水。
“不，你们不明白。你们救的不光是我的命。我的卡——按你们的说法，‘灵魂’——在那地方绝对再熬不过一天，甚至可能撑不过一个小时。”
“它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米蕊茉问，“你那时咕噜乱叫——声音就像泔蟹！”
提阿摩打个冷战。他坐在地上，裹着她的斗篷，几乎没怎么挪窝。“我尽量说清楚些，虽然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你们确定没从那里拿走别的东西？”
其他人都摇摇头。
“那里……”他刚开头，又停下来想了想，“有一片像是镜子的东西——是面窥镜。已经碎了，但仍带着一部分框架，雕饰精美。它们……泔蟹……它们把镜片放在我手里。”他举起手掌，给他们看正在愈合的伤口，“刚一握住，我就感到一阵恶寒，从手指一直传进脑袋。接着，它们吐出黏糊糊的东西，把我包裹在里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很难再继续讲下去。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眼里泪花闪烁。
“用不着强迫自己，提阿摩。”米蕊茉说，“别着急。”
“要不先说说它们是怎么抓住你的。”艾奎纳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说的话。”
乌澜人低头看着地面。“它们轻而易举便抓住了我，好像我是只刚孵出来的小螃蟹。刚开始是三只，从树上落下。”他飞快地抬起头，像是同样的情景还会发生似的。“我和它们扭作一团，但又有十几只跳了下来，把我压倒了。哦，它们真是聪明！它们把藤蔓缠在我身上，就像捆绑囚犯那样。虽然它们不擅长打结，但藤蔓缠得很紧，我挣脱不了。接着，它们想把我抬到树上，可我大概太重了，它们只好用藤蔓和树枝把平底船拉上沙岸。我就这样被带进那个巢穴。数不清多少次，我希望它们干脆杀了我，或至少把我打晕。我活生生、眼睁睁地，被咯咯叫的怪物扛进了那个漆黑的可怕之处……！ ”他暂停片刻，恢复平静。
“它们怎么对待我，之前也是怎么对待小蒙嘉禾的。”他朝躺在一旁的另一名乌澜人点了点头。那人依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我想，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在那儿没待太久：也许它们觉得他不如我管用吧。总而言之，它们必须先放开他，才能将镜片塞到我手里。它们把他拖走时，我叫了起来。他已经有些癫狂，但还是听到了我的喊话，也作出了回应。听到声音，我才认出他是谁。我告诉他，我的船就在岸边，要是能逃就撑船逃走。”
“你有没有叫他来找我们？”柯扎哈问，“如果有，那他的运气还真好。”
“没，没有。”提阿摩说，“当时根本来不及。后来我也曾希望，如果他能逃走，设法回到果坞村，也许就能找到你们。但那时，我心里只盼望你们能明白，我不是故意抛下你们。”他皱起眉头，“奢望有人为了找我而进入那种地方，实在是……”
“嘿，别说这种话了。”艾奎纳迅速打断他，“然后它们把你怎样了？”
米蕊茉敢肯定，公爵不想谈起当时的决定。她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好像真有人会质疑他的善良和胆量似的！不过，在对柯扎哈说出那番话后，也许艾奎纳现在仍有些敏感。
“我还是不太肯定。”提阿摩眯起眼睛，像在努力转动脑子，回想当时的情景。“就像我说的，它们……把镜子塞进我手里，用黏液把我裹住。我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以为自己快死了——同时被闷死和冻死！接着，在我觉得呼出此生最后一口气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他抬起头，与米蕊茉四目相对，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相信自己，“我的脑袋里涌进了语言——不，不是语言，和语言完全不同，而是……幻像。”他顿了顿，“就像一扇门被打开了——像有什么东西挤进了我的脑袋，各种思绪纷拥而至。但最可怕的是，那些……那些不是人类的思绪。”
“不是人类？你又怎么知道的？”柯扎哈的兴趣来了，身子前倾，灰眼睛专注地盯着乌澜人。
“我没法解释，就像听见红刀雀在树上尖叫，你自然知道那不是人类的语言一样，我知道那些思绪绝不可能出自凡人的头脑。那是些……冷酷的念头。慢条斯理、锲而不舍、令人发指，要不是被困在泥里，我说不定会把脑袋从肩膀上扯下来。如果之前我不相信吐暗者的存在，那么现在我彻底信了。它们在我的头、头骨里，实在是太恐、恐怖了。”
提阿摩颤抖不已。米蕊茉伸手拉起斗篷，紧紧裹住他的肩膀。艾奎纳紧张不安，把更多树枝往火里丢去。“你说得够多了。”她说。
“我快说完、完了。原、原谅我，我的牙、牙齿在打架。”
“来。”艾奎纳说，心里为终于能做些什么而轻松，“我们帮你挪到火边。”
等坐稳了，提阿摩又开始讲述。
“我多少能意识到，自己正像泔蟹一样说话，虽然感觉并不像那样。我觉得脑袋里被灌进了压过一切的可怕念头，嘴里则大声地把它们说出来，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就成了那些东西的咔哒声，心里还莫名其妙地感到满足——我打心底里想这么做，就想不停地说啊说，让脑袋里那个冰冷东西的念头宣泄出来，好叫泔蟹们明白。”
“都是些什么念头？”柯扎哈问，“你还记得吗？”
提阿摩皱起眉头。“记得一些。但就像我说的，它们不是语言，和你我所想的事物完全不同，很难解释清楚。”他从斗篷缝里伸出手，捧起一碗黄根茶，“它们是幻像，没错，类似图画一样。我看到泔蟹涌出沼泽，进入城市——成千上万，像是甜茎树上的苍蝇。它们……成群结队，都在嗡嗡歌唱，唱着同一首关于力量、食物和永生不死的歌谣。”
“那个……那个冰冷的东西告诉它们的，就是这些？”米蕊茉问道。
“大概就是这些。我像泔蟹一样说话，也像泔蟹一样观察——那也很可怕啊。沙行者啊，保佑我再也不会看到那种景象！透过它们的眼睛，世界破碎歪曲，只有血红和漆黑两种颜色，还微微发亮，就像涂了层油，或像眼里含满了水。而且——这一点最难解释——就是任何东西都没有面目，其他泔蟹没有，被入侵的城市里那些尖叫奔逃的人也没有。一切活、活物都是长、长着腿的泥、泥块。”
提阿摩沉默下来，抿了口茶，茶碗在他手里颤动。
“我说完了。”他抖抖索索地深吸一口气，“感觉就像持续了好几年，但实际上才不过几天。”
“可怜的提阿摩！”米蕊茉真诚地说，“你是怎么维持理智的！？”
“如果你们再晚点来，我就不行了，”他不容置疑地说，“我敢肯定。那时我感到自己的脑袋扭曲变形，摇摇欲坠，即将落入无底的黑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茶碗，“除了小蒙嘉禾，不知道还有多少村民像我一样被他们奴役，却没能得救？”
“当时那里有些泥团。”艾奎纳缓缓说道，“在你旁边，泥团排成几行——但更大些，没有脑袋露在外头。我曾靠近看过，”他犹豫了一下，“有……有人影在白泥里。”
“肯定是我们那些村民。”提阿摩呢喃道，“啊，太可怕了。他们肯定像蜡烛一样被用尽了，一个接一个。”他哭丧着脸，“太可怕了。”
很久都没人说话。
最后，米蕊茉开口了。“你说过，泔蟹一直算不上危险。”
“没错。但现在我能肯定，它们极其危险。所以在我离开村子后，村民才会去清除那个巢穴，十有八九，这也是老蒙嘉禾家里的武器都没了的原因，而艾奎纳看到的，就是那些人的下场。”他将目光投向另一个乌澜人，“他也许是最后一名俘虏。”
“但我还是不明白，那镜子是干吗用的？”公爵说，“泔蟹又不用镜子，对吧？”
“不用。它们也做不出那么精致的东西。”提阿摩冲公爵虚弱地一笑，“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艾奎纳。”
柯扎哈帮沉默不语的凯马瑞倒了满满一碗茶，扭过头来问道：“我有些想法，但得先考虑清楚再说。有一点我能确定：如果有某种智慧在引导那些怪物，或有时在引导它们，那我们就不能再停留了。我们必须尽快逃出乌澜。”他语气淡漠，像在说一件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米蕊茉不喜欢他那种冷冷的眼神。
艾奎纳点点头。“难得这次修士说得不错。我也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但提阿摩还病着。”米蕊茉生气地说。
“不需要等我，小姐，他们说得对。只要有什么东西靠一靠，我就能指路。天黑前，至少让我们远离那座巢穴，以免睡在岸边太冒险。”
“那就这么办。”艾奎纳站了起来，“时间紧迫。”
“确实。”柯扎哈说，“每天都变得更加紧迫。”
这话的语气平板而又阴郁，其他人纷纷转头看着柯扎哈，修士却只自顾自地蹚过水，将大家的东西重新放回船里。
第二天，提阿摩恢复了不少，小蒙嘉禾却不然。乌澜人发着高烧，时醒时昏。他曾扑打着、狂吼着、嚷嚷着，提阿摩翻译了那些呓语，听起来很像他自己被困住时经历过的噩梦。这会儿，小蒙嘉禾如死人一样躺着，提阿摩用水道边采来的药草调成汤剂，喂他喝下，但似乎并不管用。
“他身体强壮，但我想，他的神志大概受损了。”提阿摩悲伤地摇摇头，“也许他被困的时间比我想象的更长。”
一行人继续在乌澜穿行，总体而言是向北，但迂回的路线只有提阿摩能分辨清楚。显然，要是没有他，众人必然会在沼泽死水里徘徊很久。米蕊茉不敢想象届时他们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渐渐厌倦了沼泽，下探巢穴的经历让她对泥泞和臭气无比厌恶，甚至连带讨厌起了整个乌澜。它的生气勃勃确实令人惊叹，但一满盆蠕虫也能给人同样的感觉。除非必要，她不想在这两者上再花费任何时间。
逃出巢穴的第三天夜里，小蒙嘉禾死了。他一直在大叫，据提阿摩的翻译，意思是“太阳在倒退”，还提到血像雨一样倾泻在旱地人的城市里，接下来的刹那，他的脸一黑，眼睛鼓凸出来。提阿摩试着喂他水喝，但他下巴紧闭，再也没张开。过了一会儿，乌澜人的身子开始发硬，生命的光芒从那对瞪大的眼里消逝后很久，他都像根木桩般僵直。
提阿摩很难过，但仍努力保持平静。“小蒙嘉禾不算是我的朋友。”他们将斗篷蒙上那张瞪着眼的脸庞时，他说道，“但他是我和村子最后的维系。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全被抓走了——带去巢穴……”他嘴唇颤抖，“……还是清除失败后，逃到另一个安全的村子去了。”
“如果有更安全的村子的话。”柯扎哈说，“你说过，乌澜有很多泔蟹巢。难道只有那一个变得危险了？”
“我不知道。”小个子叹了口气，“等我以后回来再寻找答案吧。”
“你不能一个人回来。”米蕊茉坚决地说，“你得和我们待在一起，找到约书亚之后，他会帮你寻找族人的。”
“好啦，公主。”艾奎纳提醒道，“你又不能肯定……”
“为什么不？我不也是王室一员吗？这难道就没有半点用处？再说了，约书亚会需要所有他能找到的盟友，而乌澜人是股不能小看的力量——提阿摩一再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沼民狼狈不堪。“你太好心了，小姐，但我不能要你做出这种承诺。”他俯视着小蒙嘉禾被盖住的身子，叹道，“我们得处理他的尸体。”
“把他埋了吗？”艾奎纳问道，“地这么湿，你们一般怎么埋？”
提阿摩摇摇头。“我们不埋葬死人。早上再说吧。现在，如果你们能原谅的话，我需要走一走。”他蹒跚着，慢慢走出营地。
艾奎纳不安地看着尸体。“真希望他没把我们和尸体留在一起。”
“你怕鬼吗，瑞摩加人？”柯扎哈带着惹人厌的笑容问道。
米蕊茉皱起眉头。她曾希望，在修士的油火弹帮助他们成功逃跑后，柯扎哈和艾奎纳能尽释前嫌。然而，虽然公爵看起来准备和解，柯扎哈的愤怒却深深植根于心，态度冷酷又叫人难堪。
“提醒一下又没错……”艾奎纳刚起了个头。
“哦，你们两个，都安静。”米蕊茉暴躁地说，“提阿摩刚刚失去了朋友。”
“不算朋友。”柯扎哈指出。
“好吧，族人。你听到他刚才说的了：这人是他回来之后找到的唯一一个村民，是他在这儿见到的唯一一个乌澜人！现在他死了。换了你，你也会想一个人静静的。”她一转身，走向正将草叶编成项链的凯马瑞，坐在他身边。
“好吧……”艾奎纳沉默了，嘴里咬着胡须。柯扎哈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米蕊茉醒来时，提阿摩不见了。她慌了一阵，但不多久，就看到他带着一大把油棕榈叶回到营地。她和其他人看着他用叶片裹住小蒙嘉禾，一层接一层，像在模仿鄂克斯特丧葬牧师。很快，除了一捆流淌着汁液的绿叶，他们已经看不见尸体了。
“我会送他走。”提阿摩轻声说，“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们不必跟我一起来。”
“你希望我们去吗？”米蕊茉问。
提阿摩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是的，我希望。”
米蕊茉确保其他人都跟了过来——包括凯马瑞。比起尸体和葬礼，他似乎对头顶树梢上的长尾鸟更感兴趣。
在艾奎纳的帮助下，提阿摩小心地将裹着叶片的尸体放进平底船。他往上游划了一小段，停下小船，让众人登上沙岸。他之前已经在这里堆好了木头和油棕榈叶，上头铺了一层薄薄的细枝。再次借着艾奎纳的帮助，提阿摩将捆住的尸体抬到细枝上，其重量让柴堆轻轻摇晃起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提阿摩后退一步，站在同伴们旁边，面朝未点燃的柴堆。
“立于最终河岸的收归者啊，”他吟诵道，“小蒙嘉禾即将离我们远去，顺流而下，请谨记他曾是名勇士：为解救家人，解救族中男女，他进入泔蟹巢穴。也请谨记，他曾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提阿摩不得不停下思考片刻。米蕊茉记得，他说过自己和别的乌澜人一直算不上朋友。“他尊敬他的父亲和其他长老。”提阿摩最后宣告，“收获富余时设下宴席，并无藏私。”他深吸一口气，“请谨记您与育人者的约定。小蒙嘉禾来过、活过，被观塑者碰触肩膀后，他放下了一切。收归者啊，不要让他永远漂流！”提阿摩转向同伴们，“请和我一起说。”
“不要让他永远漂流！”他们一起喊道。树梢上，一只鸟儿发出开门似的吱呀叫声。
提阿摩上前跪到柴堆旁，打了几下火石，将一粒火星擦入碎油棕榈叶。不一会儿，火焰便猛烈燃烧起来。很快，裹着小蒙嘉禾尸体的叶片开始发黑、卷曲。
“你们不需要看到最后。”提阿摩说，“如果愿意在下游稍等一会儿，我随后就来。”
这一次，米蕊茉觉得乌澜人确实不想要人陪。于是他们撑船来到不远处的弯道，避开葬礼，只见滚滚浓烟一直冒到天上。
等提阿摩蹚水找来，艾奎纳扶他上船。一行人划了一小段，回到营地。这天晚上，提阿摩没再说什么，只在众人都睡下后，依然盯着营火，坐了许久。
“现在，我想我有些理解提阿摩的故事了。”柯扎哈说。
自从一行人逃离泔蟹巢穴，已经是第六天的早上了。气温和暖，轻风吹拂，比前几天都更惬意。米蕊茉开始相信，他们也许真快走完这段旅程了。
“理解？什么意思？”艾奎纳试图去除话里的刺，但不太成功。瑞摩加人和修士的关系仍在恶化。
柯扎哈还他一个不屑的眼神，面朝坐在船中的米蕊茉和提阿摩两人答话。凯马瑞一边撑船，一边专注地观察河岸。“镜片。泔蟹说话。我想我知道其中的意思了。”
“告诉我们，柯扎哈。”米蕊茉催促道。
“你知道的，小姐，我研究过许多古老的学识。”修士清了清喉咙，并不反感能有个听众，“我读到过一些叫谓识的东西……”
“在尼西斯之书里？”米蕊茉话音刚落，便感到旁边的提阿摩身子一颤，像要躲避当胸一拳似的，把她吓了一跳。她转头看着他，发现小瘦子正怀疑地盯着柯扎哈——那是一种强烈而彻底的怀疑，仿佛发觉赫尼斯第人是泔蟹变的。
她将茫然的目光转向修士，却看到他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大概他不愿意去想它吧， 米蕊茉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内疚。可提阿摩的反应更让她摸不着头脑。是因为她的话吗？还是因为柯扎哈？
“总之，”柯扎哈闷声说道，像是很不愿意继续似的，“曾经有种物品叫做谓识，是由希瑟在远古时代制作的。这类物品能让他们远距离交谈，甚至能让对方看到梦境和幻像。它们有各种形式——像古书里说的，‘石与鳞，池与火’。希瑟管镜子叫‘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是说，提阿摩提到的镜子是……其中之一？”米蕊茉问道。
“只是我的猜测。”
“但希瑟和泔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憎恨人类，这我听说过，可我不相信他们会喜欢那些可怕的虫子。”
柯扎哈点点头。“啊，但如果谓识依旧存在，除了希瑟外，可能还有其他生物能使用。公主，还记得你在奈格利蒙听到的事吧？还记得是谁在北方冻原密谋等待吗？”
米蕊茉想起亚拿嘉谈过的怪事，身处和煦的风中，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艾奎纳本来坐在凯马瑞对面，这时凑了过来。“嘿，等等，你是说，风暴之王的手下给泔蟹施了魔法？那它们还需要提阿摩干什么？没道理啊。”
柯扎哈咽下尖锐的回击。“我没宣称自己无所不知，瑞摩加人。可能因为泔蟹太奇特，太……蠢笨，也许吧……那些操纵谓识的家伙无法和它们直接对话。”他耸耸肩，“所以我猜，他们需要人类作为某种中介。就像信使。”
“可风暴……”米蕊茉刹住话头。虽然艾奎纳提过这个称呼，但她并不想再将它说出口。“可那些家伙怎么会想要利用乌澜深处的泔蟹呢？”
柯扎哈摇摇头。“这个问题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小姐。谁知道……那些家伙是怎么打算的。”
米蕊茉转向提阿摩。“你还记得自己被迫说过什么话吗？柯扎哈的猜测有没有道理？”
提阿摩看起来不愿意多谈。他防备地盯着修士。“我不知道。我对……魔法或古书所知甚少。少得可怜。”乌澜人闭上了嘴。
“我之前就很不喜欢泔蟹。”最后米蕊茉说，“但如果真是那样——如果它们竟……竟也和约书亚的敌人结成一伙……”她合抱双臂，“那我们还是越早离开就越好。”
“这一点我们都同意。”艾奎纳沉声说。
这天晚上，小船轻柔地在缓流中摇晃，米蕊茉梦到一个声音在阴影中对自己说话——微弱、急切，低语声中充满了腐朽和失落，像在渴求着它们似的。
她在昏暗的群星下醒来，即使身边都是朋友，心中仍然孤独得可怕。
提阿摩的身子并未完全恢复。小蒙嘉禾被火葬那天，他又开始发烧，虚弱而疲惫。天黑后，乌澜人做起噩梦，又是扑腾又是尖叫，但到早晨却一点都不记得了。饱受折磨的不只是提阿摩，另外几人也都没法好好休息。
几天过去，乌澜就像个逗留太久又不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在雾蒙蒙的天空下漂过杂乱的水泽，抬着沉重的平底船蹚过黏腻的臭泥，好不容易走完一里格，跟着又是一里格的烂泥。米蕊茉甚至觉得，是不是有个术士正在残忍地戏耍他们，每晚趁他们浅睡时，又把船推回了出发点。
盘旋的虫子最爱挑柔软的地方下口，被云遮挡的太阳酷烈依旧，又热又湿的空气仿佛汤碗上的蒸雾，这一切都将旅人的脾气逼到快要爆发的边缘——甚至时常越过边缘。哪怕下雨，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幸运，结果却又成了另一个诅咒。温热的雨水持续不断浇了整整三天，到最后，米蕊茉和同伴们都觉得有魔鬼拿着小锤子在敲打他们的头。就连老凯马瑞都受到波及，之前他对任何痛苦都无动于衷，甚至任由虫子爬过皮肤不去拍打——米蕊茉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发痒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终于影响到了老骑士，那是第三天，众人奋力在风雨中划桨时，他戴上自己用草叶编成的帽子，遮住额头，悲哀地望着圈圈点点的水面。看他如此难过，米蕊茉不由伸手搂住了他。老人没有做出明确的表示，但从身体姿势看来，此举得到了他的感激。无论如何，他看起来稍微好了些。米蕊茉则对他宽阔的背脊和肩膀很是惊讶，以一个老人的标准，他实在强壮得叫人难以置信。
提阿摩连坐在船头都十分吃力，只能裹着毯子，牙齿打颤地指示着方向。他说，他们快到乌澜最北边了，但同样的话几天前大家都听过。如今乌澜人的双眼还多了种奇异的光，米蕊茉和艾奎纳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不让别人察觉到担忧。柯扎哈不止一次差点跟公爵拳脚相加，还公开讥讽他们寻找到出路的机会微乎其微。艾奎纳忍不住警告他，如果再继续这么悲观的预测，就把他丢下船去，让他自己想办法游出沼泽。修士总算不再到处挑刺了，但等艾奎纳转过身去，他投向公爵的眼神叫米蕊茉心里极度不安。
在她看来，乌澜显然把大家都击垮了。这个地方根本不属于人类——尤其是旱地人。
“这儿应该可以。”她又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努力站直。靴子下的泥土嘎吱作响。
“你说可以就可以，小姐。”柯扎哈嘀咕道。他们来到营地稍远处，掩埋吃剩的东西，大部分是鱼骨、鱼鳞和果核。漫长的旅途中，好奇的乌澜猿猴似乎很喜欢到营地寻找残羹剩饭，就算有人守夜也拦不住。上一次，他们将垃圾埋到几十码外，结果整个晚上，他们都在尖声吵闹中度过：猴群仿佛过节似的，疯狂争夺着最好的垃圾。
“去吧，柯扎哈。”她气鼓鼓地说，“挖洞吧。”
他侧目瞟了她一眼，弯下腰，动手刨开湿润的泥土。空心芦苇铲每次落下，都能看到白色蠕虫反射出淡淡的光。坑挖好，米蕊茉丢下叶片包裹的东西，柯扎哈则往上填土。处理完垃圾，他转过身，往篝火摇曳的营地走去。
“柯扎哈。”
他慢慢转回身。“怎么了，公主？”
她朝他走了几步。“我……我为艾奎纳说的话向你道歉。在巢穴那边时，”她无助地抬起手，“他很担心，有时候没想好就乱说话。但他是个好人。”
柯扎哈面无表情，像在心里拉起了一道帘子，双眼在火光下显得死气沉沉。“啊，是啊，好人。如今没剩下几个好人了。”
米蕊茉摇摇头。“这不是借口，我知道。拜托了，柯扎哈，你肯定能理解他为什么心烦！”
“当然。我很理解。我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小姐——我当然知道别人看着我会心烦，尤其是一个不如我懂得多的人。”
“该死！”米蕊茉怒道，“你为什么总这么说？我不厌烦你，柯扎哈！就算我们互相造成了许多麻烦，我也不讨厌你！”
他看了她一会儿，心里仿佛有两股对立的情绪在纠结。“是的，小姐，虽然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知道不该跟他争执。“你不想进那个巢穴，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怪你！”
他慢慢摇头。“是啊，小姐。谁都不该责怪我，即使是你的公爵，要是他们知道……”
“知道什么？”她尖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柯扎哈？你还是没把一切都告诉我，关于派拉兹——还有那本书？”
修士闭上了嘴。“我不想谈这个。”
“哦，仁慈的艾莱西亚啊。”她泄气地说道，往前走了几步，拉起他的手。柯扎哈畏缩着想抽回去，但她抓得很紧。“听我说。如果你讨厌自己，其他人也会讨厌你。连孩子都知道这点，你可是个学者。”
“一个孩子被人讨厌，”他啐了一口，“他长大也会厌恶自己。”
她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是，拜托了，柯扎哈，你必须学会原谅，从原谅你自己开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位朋友受到虐待，被他自己虐待。”
修士一直试着抽开手，闻言突然不再用力。“朋友？”他粗声道。
“朋友。”米蕊茉捏捏他的手，放开了。柯扎哈倒退一步，但没躲远。“行啦，在找到约书亚之前，我们得对彼此友善些，不然大家都会被逼疯的。”
“找到约书亚……”修士平板地重复了一遍，又变得冷漠起来。
“当然。”米蕊茉朝营地走去，忽又停下脚步。“柯扎哈？”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什么？”
“你懂魔法，对不对？”见他又陷入沉默，她进前一步，“我是说，至少你知道很多有关魔法的事——这点你也承认过。我觉得，你真的懂得怎么施法。”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恼火，话里却带着一丝恐惧，“如果你是指油火弹，那里可没有半点魔法。那是珀都因人很早以前的发明，虽然我用了另一种油。他们拿它来打海战……”
“没错，你干得漂亮。但除了火弹还有别的，你自己知道，不然你为什么要学习类似……类似那本书的东西。我也很熟悉莫吉纳医师，要是你跟他同属一个组织——你们自称什么来着？卷轴联盟……”
柯扎哈做个不耐烦的手势。“‘技术’，小姐，并非巫师玩弄的把戏。它是理解事物的方式，用来看清世界如何运作，就像匠人理解杠杆或斜面一样。”
“你看！你确实懂！”
“我不会‘施法’。”他坚决地说，“曾有一两次吧，我运用过学到的知识。”尽管语气直白，他还是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但那不是你认为的魔法。”
“就算是这样，”米蕊茉热情不减，“想想你能给约书亚带来多大帮助，想想我们能给他带去多少支援。莫吉纳死了，还有谁能告诉王子派拉兹的事？”
柯扎哈终于抬起头。他看起来又惊又怕，像只被逼入角落的野狗。“派拉兹？”他发出空洞的笑声，“你觉得我敢帮忙对抗派拉兹？他只是你们要对抗的联军中最微小的一部分！”
“那就更需要你了！”米蕊茉再次去拉他的手，但修士避开了。“约书亚需要帮助，柯扎哈。如果你怕派拉兹，那要是没人去打败他和那个风暴之王，到时在他们操控下，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提到那个可怕的名字时，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米蕊茉吓坏了，环视四周，仿佛有个黑暗的庞然大物正在监视着他们。等她转回来时，柯扎哈已经蹚着泥水，返身走向营地了。
“柯扎哈！”
“别说了。”他喝了一声，低垂着脑袋，消失在阴暗的树丛中。她能听到他一边穿过滑溜溜的泥地，一边不住地咒骂着。
米蕊茉跟在他后面回到营地，但不管怎么尝试交流，都遭到了拒绝。她责备自己，怎么刚和他接近些，就又说错话了呢？他可真是个疯狂又悲伤的人啊！同样令人窝火的是，刚才糊里糊涂地交谈时，她竟忘了问他派拉兹的事，就是从前那个晚上引起自己注意的事——有关她父亲，有关死亡，有关派拉兹和尼西斯之书。这件事似乎很重要，但她可能要等很久，才能向柯扎哈再提起这茬了。
夜里很暖和，但米蕊茉还是盖上了斗篷。睡意迟迟不来，她半个晚上都听着沼泽里持续的怪异音乐，忍受那些不断爬来飞去的东西。不过，不管虫子有多烦人，都不及她思绪间的纷扰。
隔日，米蕊茉喜出望外地发现，周围的景色有了明显的改变。交缠的树木变得稀疏，有时滑出潮湿的枝桠后，平底船会驶入宽阔的浅湖，湖面上只有风吹起的淡淡涟漪，对面则是摇曳的草丛。
提阿摩看起来很是满意，宣布他们已经非常接近乌澜的最外围了。但成功脱困并未能治愈他的疲惫和热病，早上大部分时间，瘦弱的棕肤沼地人都迷迷糊糊的，偶尔还会满嘴胡话地惊醒过来，然后才能慢慢恢复到平常的模样。
下午晚些时候，提阿摩的热度又升高了，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出汗不止，胡话不停，保持清醒的时间极其有限。有一次，他恢复了足够的理智，为自己开了一剂草药，请米蕊茉帮忙准备。配料包括一种长在水边叫做小米菊的草，还有种叶子椭圆、贴地而生的匍匐植物，但他虚弱得叫不出它的名字。
“还有黄根。”提阿摩呼吸急促，情况看起来很糟，眼睛发红，皮肤汗津津的。米蕊茉在腿上放了块平坦的石头，努力稳住双手，研磨着已经收集来的材料。“黄根，能帮助它们混合。”他呢喃道。
“哪个是黄根？”她问，“也长在这儿吗？”
“不，不要紧。”提阿摩本想微笑，却费了太多力气，反而咬牙轻声呻吟起来。“我包里还有些。”他微微偏了偏脑袋，示意那个带出果坞村的包裹，如今那里面放着他全部的宝贝。
“柯扎哈，能帮我找找吗？”米蕊茉喊道，“我怕把手上这些全洒了。”
修士一直坐在撑船的凯马瑞脚下，闻言故意不看艾奎纳，小心穿过摇晃的船身。他蹲下来，搜索起包里的东西。
“黄根。”米蕊茉说。
“嗯，我听到了，小姐。”柯扎哈答道，声音里带着平时的讥讽，“一条根。我知道，还是黄色的……多亏我求学多年。”他的指尖摸到了什么，动作停了下来。他眯起眼睛，从里头抽出一卷用叶片包裹、藤蔓系紧的小包。有些叶子已经干枯剥落，米蕊茉觉得里面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一闪。“这是什么？”柯扎哈拽了下叶片，“一份很古老的手稿……”他开口道。
“别动，你这恶魔！巫师！”
响亮的声音吓了米蕊茉一跳，用来捣药的钝石砸在她靴子上，滚落船底。提阿摩鼓着眼睛，正挣扎着要站起身。
“你不会得逞的！”他大叫道，嘴角白沫点点，“我就知道你会趁机来偷！”
“他烧糊涂了！”艾奎纳的声音很是担忧，“别让他掉下船去。”
“是柯扎哈，提阿摩。”米蕊茉安慰说，其实她自己也被乌澜人憎恨的表情吓坏了，“他只是想找黄根。”
“我知道他是谁。”提阿摩在咆哮，“我也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他想要什么。咒诅你，鬼修士！你等我病了，好来偷我的文稿！不，我不会让你得逞！它是我的！我用赚来的硬币买的！”
“放回去，柯扎哈。”米蕊茉催促道，“放回去，他就不会胡言乱语了。”
修士惊愕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安——同时也加重了米蕊茉的担忧。他将叶片包裹慢慢放了回去，将整个行囊递给米蕊茉。
“拿去。”他的声音又变得极其刻板，“还是你来帮他吧，我这人不可信。”
“哦，柯扎哈。”她说，“别傻了。提阿摩是病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乌澜人依然瞪着修士，“他露出了马脚。我就知道他会趁机来偷。”
“以安东大爱之名啊，”艾奎纳厌恶地吼道，“给他弄点帮他睡觉的东西。连我都知道修士没想偷东西。”
“连你吗，瑞摩加人？”柯扎哈呢喃着，话里不再像往常那样尖刻。更准确地说，修士的声音里回荡着深深的绝望，还有些别的——某种米蕊茉无法分辨的特殊情绪。
带着担忧和困惑，她转而专心寻找提阿摩的黄根。乌澜人的汗水浸透了乱糟糟的头发，眼睛仍紧盯着柯扎哈，像只狂怒的蓝松鸦发觉松鼠在自己窝边嗅探。
米蕊茉原以为，整场意外只是因为提阿摩病糊涂了。然而当夜，众人在难得的干燥沙岸上扎营、睡下后，她却突然醒了过来，恰好看到柯扎哈正在翻提阿摩的包——修士负责守第一班岗。
“你在干什么？”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穿过营地。虽然火冒三丈，但她还是压低声音，以防吵醒其他同伴。她无法摆脱自己要为柯扎哈负责的感觉，若能避免的话，当然还是别牵扯其他人为好。
“没什么。”修士嘟哝着，但满脸的心虚出卖了他。米蕊茉将手伸进行囊，摸到了他正抓着叶片包裹的手。
“我早该知道。”她怒不可遏地说，“提阿摩说的是真的吗？趁他病得没力气，你就一直在找机会偷他的东西？”
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柯扎哈反击道：“你也和其他人一样，只会把友谊挂在嘴边？发现问题第一时间就来质疑我，跟艾奎纳一样？”
这话刺痛了她，但米蕊茉仍为他的低劣行径而生气，特别是在自己给予了他信任之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是个傻子。”他低吼道，“如果我想偷他的东西，为什么要等他被你们从泔蟹巢里救出来？！”他抽出手，连带着将她的手也拉了出来，然后把包裹推到她手中。“拿去！我只是好奇这是什么，他为什么变得goirach ……为什么变得这么生气。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甚至不知道它在里头！行了，你保管吧，公主。别让我这肮脏的小贼偷走！”
“那你可以直接问他啊。”火气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羞愧，让她懊恼不已，“而不是等所有人睡着之后偷看。”
“哦，是啊，问他！你看到他瞪我的眼神有多和善了吧！我只是碰了碰而已！你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吧，顽固的小姐？你知道吗？”
“不知道。除非提阿摩告诉我，否则我也不想知道。”她犹豫地看着那个圆柱形的物体。换做其他情况，她想，自己会第一个动手，试图弄清乌澜人到底在死命保护着什么。但现在她不但被自己的大话所困，还冒犯到了修士。“我会保管的，不会乱翻。”她慢慢说，“等提阿摩好起来，我会请他告诉我们。”
柯扎哈盯着她看了很久。他的脸被月光笼罩，染着一丝余烬的猩红，看起来很是恐怖。“好吧，小姐。”他低声说。她觉得传入耳里的声音像冰一样冷硬。“很好。千万别让小偷染指。”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斗篷，拖到沙滩另一边，远离其他人等。“那就保持警惕吧，米蕊茉公主。确保没有恶人靠近。我要睡觉了。”他躺了下去，化为一团阴影。
米蕊茉坐在那里，听着沼泽夜晚的噪音。虽然修士没再开口，她也清楚他并未睡着，只是静静地躺在几步外的黑暗中。他心里某些阴冷而痛苦的东西再次暴露了出来，某些最近几周几乎完全隐藏起来的东西。她曾以为，经过菲拉诺斯海湾那一夜，柯扎哈漫长的自述之后，那不明究竟的东西便被驱散了。可现在她只希望自己刚才没醒，一觉睡到大天亮，到那时，日光会令一切看起来既平凡又安全。
乌澜终于消失了，但离去得并不干脆。只见树木渐稀，水道变窄，最后，米蕊茉和同伴们发觉自己正漂浮在一大片细流交织的灌木林里。整个世界又变得宽敞起来，地平线从一边延伸到另一边。习惯了挤挤挨挨的视野，面对如此空旷的环境，她甚至都有些不自在了。
某种程度上，乌澜最后那段路也是最危险的，他们必须比之前更频繁地抬船步行。有一次，艾奎纳陷入了齐腰深的流沙洞，最后合米蕊茉和凯马瑞两人之力才把他救了出来。
色雷辛湖地在他们面前延伸。那是片起伏的宽广丘陵，漫山遍野都是草，少有其他植物。除了少数例外，长在山坡附近的松树大都十分低矮，几乎和灌木没什么区别。在下午的光照里，这里看起来是个暴风肆虐的孤寂之地，一个没有人类也少有动物愿意留下的地方。
提阿摩总算将他们领出了自己熟悉的区域，众人越来越难选出宽得足以容纳小船的水道。等到水流窄得难以为继，他们只好爬出船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任由冷风吹拂衣领。
“看起来，又该用双脚上路了。”艾奎纳的目光穿过原野，看着北方，“这里是色雷辛湖地，一年到头又是雨又是雪，至少不会缺水喝。”
“可提阿摩怎么办？”米蕊茉问。她帮乌澜人调制的药水显然起效了，但还没到奇迹般医好他的地步：他能自行站立，但身子很弱，脸色很差。
艾奎纳耸耸肩。“不知道。我猜我们能歇几天，等他好起来，但我实在不想在开阔地待太久。也许可以做个背囊什么的。”
凯马瑞突然弯下腰，伸出大手托住提阿摩的腋窝，乌澜人吓得叫了起来。没费什么力气，老人便高举起提阿摩，架到自己肩上。乌澜人在半空中明白过来，左右分开双膝，像小孩似的骑在凯马瑞脖子上。
公爵咧嘴笑了。“看来这就是你的答案。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但总能撑到更合适的掩蔽处吧，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卸下船里的行李，装进从果坞村带来的几个布袋。提阿摩用空着的手紧紧抓住包裹。自从船里那次意外之后，他再没提起过包裹和里头的东西，米蕊茉也没打算逼他吐露秘密。
怀着比预期中更强烈的惋惜，米蕊茉等人向平底船默默道别，出发走向色雷辛湖地边缘。
凯马瑞扛动提阿摩并不费力。虽然其他人停下来歇息时他也停下，穿过剩余几片沼地时也放慢了速度，但他的脚步始终和担子更轻的其他同伴保持一致，没显出特别疲劳。米蕊茉的眼神不住地瞟向他，满心敬畏。上了年纪还这么强壮，那他年轻力壮时该有多么惊人？这足以让人相信关于他的所有传说，哪怕最夸张的那些没准也都是真的。
虽然老人没叫苦，但艾奎纳坚持换人，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乌澜人，走完了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个小时。当众人终于停下扎营时，公爵已气喘如牛，看起来很后悔之前的决定。
他们趁天色还亮，找到一丛低矮的树林，用枯木生起火。覆盖了北方大部分土地的雪还没在色雷辛湖地堆积，但太阳沉落地平线之后，夜晚依然冷得让他们全都挤到火边。米蕊茉突然很庆幸自己没丢掉那件破破烂烂、沾满污渍的侍僧袍。
冷风锯磨着挨近头顶的枝桠。相比被树木重重包围的乌澜，这里无遮无拦，反而更叫人不安。好在脚下的土地很干燥——米蕊茉觉得这就该谢天谢地了。
第二天，提阿摩稍微恢复了些，自己走了大半个上午，才被凯马瑞举到肩上。出了地形复杂的沼泽，艾奎纳变回了老样子，讲起战争和旅行轶事，唱起品味不雅的小曲——米蕊茉饶有兴味地数着他每次红着脸停下来向她道歉前能唱上多少句。另一方面，柯扎哈则像逃出俄澄行云后那样，变得寡言少语。别人冲他说话，他会回答，甚至对艾奎纳也异常谦恭，好像他们从未起过龃龉，但大部分时间他就跟凯马瑞一样一声不吭。米蕊茉不喜欢他那空洞的模样，但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彬彬有礼，最后也只好放弃。
错综复杂的乌澜洼地早被一行人抛在身后，即使站在最高的丘陵上往回看，也只能看到南边地平线上一道黑糊糊的污渍。在另一片树丛扎营时，米蕊茉想知道他们走了多远——更重要的是，前面还有多少路。
“我们还要走多远？”众人共享一碗果坞村炖鱼干汤时，她问艾奎纳，“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不确定，小姐。超过五十里格，也许六七十吧。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呢。恐怕是这样。”
她一脸担忧。“那得花上好几个星期吧。”
“不然还能怎么办？”他笑了，“无论如何，公主，这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我们离约书亚也更近了。”
米蕊茉一阵难过。“如果他真在那儿的话。”
“他在，小姑娘，他在的。”艾奎纳用宽厚的手掌捏捏她的手，“我们已经捱过了最糟糕的时期。”
黎明前的青光中，米蕊茉猛然惊醒了。她被揪着胳膊拽起来之前，只有短短一瞬间镇定心神。有个得意洋洋的声音正在快速说着纳班语。
“就是她。穿得像个修士。大人，和您说的一样。”
十几个骑在马上、举着火炬的家伙包围了他们。艾奎纳坐在地上呻吟，喉咙被一名骑手的枪尖指着。
“在我守夜时！”公爵苦涩地说，“在我守夜……”
抓着米蕊茉手臂的人拉着她穿过树丛，走向一名个子高大、兜帽宽阔的骑手。骑手的脸被灰蒙蒙的夜色遮盖，看不清楚，但她感到自己就像落入了一只冰爪。
“好啦。”骑手的西领语带着口音，“好啦。”虽然话说得不清楚，但他的声音里带着毋庸置疑的得意。
米蕊茉的恐惧中升起了怒火。“拿掉兜帽吧，大人，你不需要和我玩这种把戏。”
“真的？”骑手举起手，“真想看看你把我害成了什么样子？”他像旅行艺人般伸手一扫，拉下了兜帽。“我还和你记忆中一样美吗？”阿庇提斯问道。
虽然被士兵押着，米蕊茉还是退了一步。侯爵曾有张俊俏的面孔，正因如此，两人第一次见面后没几天，她便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如今那张脸已经毁得不成模样：高鼻子只剩歪斜的肉团，仿佛搓坏的泥丸；左颧骨像蛋壳一样破碎、下陷，在火光照耀下像个黑糊糊的深坑；眼眶边全是瘀血和皱巴巴的疤痕，仿佛戴了张面具似的。但他的头发仍然很美，还是金灿灿的。
米蕊茉咽了咽口水。“我见过更可怕的东西。”她轻声说。
阿庇提斯·普文斯扭动半边嘴唇，露出残缺的牙齿，怪笑起来。“那真太好了，我可爱的米蕊茉小姐，你的余生都要跟这张脸度过了。把她绑起来！”
“不！”叫声出自柯扎哈。他从黑暗中猛冲出来，但一支箭马上钉在粗糙的树干上，离他的脸只有一掌远。
“如果他再乱动，就杀了他。”阿庇提斯冷冷地说，“也许现在就该动手——跟她一样，他也要为我的脸和船负责。”他慢慢摇头，品味着这一刻。“唉，两个傻瓜啊，公主，你和你的修士都是。你们溜进乌澜时都在想什么？以为我会这样放你们走？以为我会忘记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他凑过去，用充血的眼睛盯着她，“除了向北，回到剩下的朋友身边，你们还能去哪儿？你忘了吗，我的小姐？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啊。”他咯咯笑道，“我在俄澄湖的城堡离这儿只有几里格远。这几天我搜遍了这些丘陵，寻找你们的踪迹。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
她悲痛到麻木的地步。“你怎么从船上逃走的？”
阿庇提斯扭曲的笑容叫人毛骨悚然。“没错，当时我太后知后觉了，但你们走了没多久，手下就找到了我。我先让他们杀了那个呢斯淇叛徒——愿安东焚烧她吧！她犯了滔天大罪，甚至懒得逃跑。淇尔巴嘛，都回水里去了，没有海巫婆的咒语，我不相信它们有胆子来犯。然后我们把受损的俄澄行云划到了石潘尼特岛。”他拍了拍大腿，“听够了吧？你又是我的了。除非我需要，否则收起你那些无聊的问题吧。”
听到甘·依苔的遭遇，米蕊茉满心悲愤，挣扎着冲向他，甚至把抓着她胳膊的士兵往前拖动了一步。“愿上帝咒诅你！你，还有你口中的纳班五十家族。你算什么东西？算什么骑士？”
“而你，国王的女儿，心甘情愿把自己给了我——跟我上了床——你又配谈什么高贵纯洁？”
被艾奎纳等人听到这些，她又羞又怒，但头脑也变得灵活起来。她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会为我而战吗？”她质问道，“就在这里，在众人面前？还是说，你打算偷偷摸摸把我带走，像你之前那样——用谎言和暴力对待你曾经的客人？”
侯爵的眼睛眯成缝。“为你而战？说什么胡话？凭什么？你是我的，我抓到了你，还得到了你的初夜。”
“我从来不是你的。”她用最傲慢的语气说道，“你还不如色雷辛人，他们至少会为新娘而战。”
“为你而战？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庇提斯瞪着眼睛，“谁会为你而战？这几个老头？修士？沼泽小个子？”
米蕊茉合上眼帘，拼命控制怒气。对方固然无耻下流，但这一刻，自己不能让情绪占了上风。“这营地里随便哪个人都能打败你，阿庇提斯。你根本不配做男人。”她环顾四周，确保自己吸引了所有士兵的注意，“你是个偷女人的贼，不是男人。”
阿庇提斯的鱼鹰剑铮然出鞘。他顿了顿。“啊，我知道你想玩什么把戏了，公主。你很聪明。你想激怒我，当场赐你一死。”他大笑起来，“啊，世上竟有女人宁死也不愿嫁给俄澄侯爵。”他伸手碰碰自己损毁的脸，“更确切地说，在你毁了我的脸之前，你已经表示不愿意了。”他挥动利剑，剑尖离她的脖子不到一肘尺。“嗯，我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报答你，那就是和你结婚。我的城堡有座塔楼，很适合你。进去那里的一个小时之内，你就会对每块石头了如指掌。想想几年过去后，你会有什么感觉吧。”
米蕊茉扬起下巴。“所以，你不会为我而战喽？”
阿庇提斯用拳头捶了捶大腿。“说够了吧！这笑话我听腻了。”
“你们听到了吧？”米蕊茉转向阿庇提斯的同伴们，他们都在马上等候，“你们的主子是个懦夫。”
“闭嘴！”阿庇提斯叫道，“不然我叫你尝尝鞭子。”
“那个老人都能抽你一顿。”说着，她指向凯马瑞。老骑士裹着毯子，睁大眼睛坐在地上。自从阿庇提斯与士兵们来袭，他就没动过。“艾奎纳。”她呼唤道，“把你的剑给那老人。”
“公主……”艾奎纳声音嘶哑，充满忧虑，“让我来……”
“给他！ 让侯爵的手下看看，他是如何被一个白发老头打得满地找牙的。到时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主子为何只能偷女人回来。”
艾奎纳一边谨慎地留意周围的士兵，一边从行囊下抽出克瓦尼尔。剑带带扣叮当作响，从地上滑向凯马瑞。片刻间，这是众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大人？”押着米蕊茉的士兵犹豫地说，“怎么办……？”
“闭嘴。”阿庇提斯厉声道。他翻身下马，走到米蕊茉面前，捏住她的脸，狠狠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不等她反应过来，他突然用破裂的嘴吻了她。“我们会度过许多有趣的夜晚。”侯爵转向凯马瑞。“来吧，捡起剑来，让我杀了你，然后把你们全都了结。但我允许你们选择抵抗或逃跑。”他转头看着米蕊茉。“我嘛，说到底，毕竟是个绅士。”
凯马瑞盯着脚下的剑，仿佛它是条毒蛇。
“捡起来！”米蕊茉催促道。
仁慈的艾莱西亚啊， 她狂乱地想，要是他不肯动手怎么办！这么一番努力之后，要是他仍不肯动手呢？
“看在上帝大爱的份上，朋友，捡起来。”艾奎纳大叫。老人看了看他，弯腰捡起剑带。他抽出克瓦尼尔，任由剑带和剑鞘再次滑落在地。他随随便便、勉勉强强地握着剑。
“Matra sá Duos 。”阿庇提斯厌恶地说，“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挥剑。”他解开袍子，丢到地上，露出灰黄镶边的黑色束腰罩袍，迈出几步走向心不在焉的凯马瑞。“米蕊茉，我会尽快杀了他的。”侯爵宣告说，“你真是残忍啊，强迫一个老人战斗。”他举起武器，剑身在泛白的黎明天空下闪烁，突然便朝凯马瑞毫无防护的脖子砍去。
克瓦尼尔被笨拙地举起，将阿庇提斯的剑拨开了。侯爵恼怒地轻哼一声，再度出击。他的钢剑又一次铿然敲打在公爵的剑上，被挡了回去。米蕊茉听到自己的看守小声惊叹领主竟无法得手。
“你们看到啦！”她硬挤出笑声，虽然心里没有半分欢乐，“这懦夫侯爵甚至打不过一个老糊涂。”
阿庇提斯攻势更猛。凯马瑞的动作则像是梦游，迷迷糊糊地在身前慢慢划着弧线，又卸开几下狠毒的进攻。
“看来你的老头儿会使剑。”侯爵的呼吸渐渐急促，“很好。我也不想被迫杀死一个不会自保的人。”
“反击呀！”米蕊茉大喊，但凯马瑞就是不肯。他仿佛大梦初醒般逐渐恢复了自然的反应，动作也越来越流畅，但仅限于防守。他小心地格开每一刺，卸下每一削，编织出一片阿庇提斯无法攻破的钢铁之网。
打斗越来越激烈。显然，俄澄与德瑞拿侯爵是个相当优秀的剑士，他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并不简单。阿庇提斯放缓攻势，转用更谨慎、更具试探性的策略，但并未退缩。有些东西，不知是自尊，还是动物般的冲动，令他迎难而上。与此同时，凯马瑞继续被动应战。米蕊茉发现，他好几次放过了可以攻击的机会，只是一味等候敌人再度来袭。
阿庇提斯虚晃一剑，突破凯马瑞的防卫，但不知怎么，克瓦尼尔竟又挡在半路，把侯爵的剑锋推到一边。阿庇提斯攻向老人的双脚，凯马瑞却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后退，一边躲过袭击，一边保持平衡、拉直双肩。他就像水，总朝开口处流淌，虽然在避让，但永不间断，一边吸进阿庇提斯的每一击，一边顺势拨向上下左右。老人的前额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但脸上仍带着平静的懊恼，像是被迫坐视两个好朋友互相争吵似的。
决斗还在继续，米蕊茉觉得仿佛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知道自己心跳飞快，但感觉上每一跳之间又像隔了许久。此时，毁容的侯爵和身高腿长的凯马瑞已从松树林打到了山坡，像飞蛾绕火般在杂草间打转，利刃在灰色的天空下回旋闪烁。侯爵再次逼上前来，凯马瑞不小心踩到一个地洞，失去了平衡。阿庇提斯趁机挥剑扫过老人的胳膊，划出一道血口。米蕊茉听到身后传来艾奎纳痛心入骨的咒骂。
但伤口似乎唤醒了凯马瑞的精神。虽然他还是不肯积极抢攻，却总算更用力地抵挡侯爵的剑势，一时间，色雷辛湖地的平原上回荡起更加激烈的金铁交击之声。米蕊茉担心这样还不够。虽然老人强壮得叫人不敢相信，但迟早会累垮的。他的脚步又摇晃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地洞。阿庇提斯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用力挑开克瓦尼尔，结结实实地刺中凯马瑞的肩膀，让他再度流出鲜血。好歹侯爵也有些疲劳了，一套快攻被挡下后，他后退几步，喘着气，弯下腰，像快撑不住了。米蕊茉看到他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凯马瑞！小心！” 她尖叫起来。
可惜晚了，阿庇提斯朝老人脸上扬起一把尘土，跟着迅速出击，想一举结束战斗。凯马瑞蹒跚后退，捂着眼睛，阿庇提斯则抢上前去。然而，转眼间跪倒在地的，竟然是侯爵，嘴里发出惨叫。
原来凯马瑞长臂一伸，越过侯爵刺来的剑刃，剑身平拍在对手的小臂上，剑刃出于反弹力上挑，斜斜撕开了侯爵的前额。阿庇提斯的脸顿时被鲜血遮盖，他跌跌撞撞地继续扑向凯马瑞，还在身前挥着剑。老人往旁边跨去，一手揉搓眼里的土，一手将剑柄砸上侯爵的头顶。这一下，阿庇提斯总算跪倒在地，像头待宰的牛。
米蕊茉挣脱大惊失色的士兵的手，冲下山坡。凯马瑞倒在地上，气喘吁吁。他看起来很累，而且不太高兴，像个被要求做了太多事情的孩子。米蕊茉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确保伤势并不严重，接着拿过他手里的剑，跪到阿庇提斯旁边。伯爵也在喘气，但更微弱。她转过他的身子，盯着那张破碎人偶般血淋淋的脸……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自从离开俄澄行云，自从发现阿庇提斯仍然在追赶自己，一个满是憎恨与恐惧的气泡，一个大得快要让人窒息的气泡在这瞬间爆开了。突然间，他看起来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只是个破烂损毁的可怜人——和孩提时候，曾让她做噩梦的椅背上的长袍没什么两样。待晨光一亮，魔鬼又成了皱巴巴的袍子。
一抹微笑划过米蕊茉的脸庞。她用剑刃抵住了侯爵的脖子。
“你们！”她对阿庇提斯的士兵喊道，“想对班尼迦利解释他好友的死因吗？”
艾奎纳站起来，推开指向自己的枪尖。
“想吗？”米蕊茉质问道。
没人开口。
“那么，把你们的弓留下——全都留下。还有四匹马。”
“一匹马都不会给你们，女巫！”有个士兵愤怒地叫道。
“行啊。那你们就带着断气的阿庇提斯回去，告诉班尼迦利公爵，这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干的，而你们全都站在一旁观看——但你们要这么回去，首先要杀得了我们。”
“别跟他们谈条件。”柯扎哈突然叫道，语带绝望，“杀了那怪物。杀了他！”
“安静。”米蕊茉不知道修士是不是想说服那些士兵，他们的主子真有性命之忧。如果是，那他演技不错，听起来确实发自肺腑。
士兵们担心地面面相觑。趁他们还在困惑，艾奎纳立刻动手卸下他们的弓箭。被瑞摩加人吼了一句之后，柯扎哈也上前帮忙。有几个人咒骂着，看起来想要反抗，但没人做出会引发冲突的举动。等到艾奎纳和修士弯起弓、搭好箭，士兵们才开始愤怒地交谈起来，但米蕊茉看得出他们的意志并不坚定。
“四匹马。”她和气地说，“我已经很客气了，只跟这废物口中的‘沼泽小个子’同乘一骑。”她戳了戳阿庇提斯一动不动的身子，“你们本来得留下五匹。”
经过长时间的争执，阿庇提斯的部队终于牵出了四匹马，取下鞍囊。等士兵们重新安排、分配完行李，两名亲随走上前来，抬起自己的领主，随随便便丢在一匹马的鞍上。有的士兵只能两人同骑，看起来很是尴尬。
“要是他活下来。”米蕊茉在他们身后大叫，“记得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士兵们往东面的丘陵骑去，很快消失了。
他们照料好伤势，又把少得可怜的行李放上新得来的马匹，赶在中午之前重新上路。米蕊茉头晕目眩，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却发现窗外春光灿烂。凯马瑞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看起来没因之前的事受到什么影响。柯扎哈没说什么，但他这个模样已经好几天了。
自从那个风暴之夜、逃出侯爵的大船之后，阿庇提斯一直是米蕊茉心头的阴影。如今，这阴影消散了。在丘陵起伏的色雷辛策马而行，鞍前坐着摇头晃脑的提阿摩，她简直想高唱一曲。
这天下午，他们走了好几里格。夜里停下歇息时，艾奎纳仍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这下我们就能快很多了，公主。”他在胡子下咧嘴微笑。如果公爵因阿庇提斯揭露她的丑事而看不起她，那他的教养确实不错，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以铎尔战锤的名义，你看到凯马瑞的样子了吧？看到了吧？简直像个年纪只有他一半的壮汉。”
“看到了。”她微笑道。公爵的确是个好人，“我看到了，艾奎纳。像是歌里唱的那样。不，比歌里唱得更了不起。”
早上，公爵叫醒了她。她感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提阿摩出了什么问题吗？”她难受极了。他们克服了那么多困难！而且小个子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公爵摇摇头。“是修士。他走了。”
“柯扎哈？”这消息令米蕊茉措手不及。她揉着脑袋，努力清醒过来，“什么意思？走了？”
“离开了。骑走了一匹马，留下了一张纸条。”艾奎纳指着放在她睡铺旁一块来自果坞村的布。布片被折叠起来，用一块石头压着，以防被山风吹跑。
米蕊茉本该因柯扎哈的出逃而激动，但心中却只有一片空白。她抬起石头，摊开发白的布片。对，是他。她见过柯扎哈的笔迹。这封信看起来是用烧焦的树枝尖端写成的。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她心想，竟让他在离开之前花时间写了封信？
公主：
信上写道，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约书亚那里。我不属于那些人。不要责怪自己，你比任何人对我都好，哪怕是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之后。
但我担心事情会比你知道的更糟，糟得多。真希望我还能做些什么，但我无力帮助任何人。
后面没有落款。
“什么‘事情’？”艾奎纳站在她身后看完了信，恼火地问道，“他说‘事情会比你知道的更糟’是什么意思？”
米蕊茉无奈地耸耸肩。“谁知道呢？”他又逃跑了 ，这便是她的全部想法。
“也许我对他太苛刻了。”公爵粗声说，“那也不该偷马逃走啊。”
“他总是担惊受怕。从我认识他第一天就这样。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是很难的。”
“行啦，我们没力气为他浪费眼泪。”艾奎纳嘟囔道，“我们自己还有一大堆麻烦。”
“对。”米蕊茉折起布片，“我们不该浪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