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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骑手

虽说灰色的晨雾给瑟苏琢披了件冰冷的外衣,但新盖营所的气氛仍像是过节。宾拿比克和西蒙带着一群矮怪,乘船穿过了正在结冰的湖水。今年的怪人怪事已经够多了,而且大多很糟糕,唯独这件算得上天大的惊喜。西蒙和小个子朋友们走过最后一段蜿蜒的希瑟古路,刚刚踏上山顶,就被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围在中间,随后,他们的父母和其他大人也聚了上来。山羊群早就习惯了坎努克山村的吵嚷,继续大步向前。更年幼的孩子则被粗糙的棕色小手抱起,放到鞍上,与矮怪牧人和女猎手们共骑。一个小男孩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礼遇,被新来者吓得哇哇大哭。抱起男孩的矮怪留着稀疏的胡须,露出尴尬的微笑,把挣扎不已的孩子轻轻放到地上,以免他摔倒,或被山羊的大角撞伤。这男孩的哭喊甚至盖过了其他孩子的叫嚷,盖过了欢闹喧腾的坎努克行军乐。
将西蒙带进森林之前,宾拿比克就把族人到来的消息告诉了约书亚。相应的,王子也尽最大努力安排了周全的欢迎仪式。山羊群被带进温暖的山洞马厩,切好的干草则堆放在新盖营所的马匹旁边。茜丝琪与其他矮怪迈步走进饱经风蚀的离别之家,周围依然挤满了张大嘴巴的居民。他们拿出瑟苏琢捉襟见肘的余粮,矮怪也奉上了自带的食物,一同凑了顿寒酸的接风宴。新盖营所的众多居民,再加上一百名小个子男男女女,将原本空旷的希瑟大厅挤得满满当当、暖意融融。虽然没多少吃的,宾主双方却显得兴奋异常。
桑弗戈先站了出来,穿着他最好——只是稍显破旧——的紧身衣裤,献唱了几首讨人喜欢的老歌。矮怪们用手掌拍打靴子,这独特的喝彩方式着实逗乐了新盖营所的居民们。接着,坎努克人也推选出一男一女,挥舞两根带钩的牧人长矛,忽而跳跃,忽而翻滚,表演了一段杂耍舞。新盖营所的大多数人,包括一开始对这些小怪物心存疑虑的人,都渐渐喜欢上了他们。只有少数瑞摩加人依然闷闷不乐:这也难怪,矮怪和瑞摩加人积怨已久,不可能办场宴席、跳跳舞、唱唱歌就轻易化解仇恨。
西蒙坐在那里,骄傲地看着他们。昨晚他喝了不少康康酒,脑袋还在突突作痛,所以没跟众人一同举杯,但他心里高兴,就像刚刚又灌了一袋烈酒似的。所有瑟苏琢的士兵们都很感激新盟友的到来——任何盟友都行。矮怪虽然个子小,但经历了司齐豁一役,西蒙知道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约书亚能打败范巴德的机会依然微乎其微,但比起一天前,胜算至少提高了一些。最让人高兴的是,茜丝琪郑重邀请西蒙与他们并肩作战。据他所知,矮怪从未向其他“厄枯”提过这种要求,这真是极大的荣光。她告诉西蒙,坎努克人十分敬佩他的勇敢,还有他对宾拿比克的忠诚。
西蒙有些喜不自禁,但他决定,这个秘密暂时不告诉任何人。可坐在长桌边,每次与别人目光交汇,他都忍不住咧开嘴,笑得像个傻瓜一样。
杰瑞米出现了,西蒙强拉他坐到自己旁边。与王子等“贵人”们——这是杰瑞米的说法——坐在一起,让过去的杂货商学徒很不自在。他更愿意以一个贴身侍从的身份站在西蒙旁边——但这一来,不自在的就该是西蒙了。
“这样不对。”杰瑞米嘀咕道,垂眼盯着西蒙摆在他面前的酒杯,“我是你的侍从,西蒙,不该与王子同桌。我应该帮你倒酒才是。”
“胡说八道。”西蒙快活地挥挥手,“在这儿用不着。事实上,如果当初逃出城堡的是你,那经历冒险的也会是你,在地下被尹寸虐待的就该是我了……”
“别提这个!”杰瑞米大口喘气,两眼充满突如其来的惊恐,“你不知道……”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西蒙,连提都别提——你会招来厄运,让它成真的!”他的表情慢慢放松,由恐惧转为伤感,“另外,你说错了,西蒙,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龙、精灵,都不会。如果你看不出自己有多特别,那……”他深吸一口气,“……那你就是个傻瓜。”
这番话令西蒙更不自在了。“‘特别’或者‘傻瓜’,你最好选定一样。”他愤愤不平地说。
杰瑞米盯着他,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侍从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换个话题,但过了一会儿,脸上却挤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嗯。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特别傻’吧。”
看到朋友恢复了精神,西蒙也松了口气。他把手指伸进酒杯,蘸了些酒水,弹到杰瑞米苍白的脸上,吓得对方往旁边一躲。“那你呢,臭小子,能强到哪儿去?吾已为汝涂膏,现封汝为‘傻特别爵士’。”他故作严肃,又弹了几滴酒。杰瑞米大叫一声,挥手打翻杯子,让残酒溅了西蒙一身。然后两人掰起手腕,一边大笑,一边用空闲的手互相拍打,活像两只嬉闹的熊崽。
“特别傻!”
“傻特别!”
这场较量一开始还算平和,但很快升温,旁边的宾客赶紧往后挪,给他们腾出一块战场。约书亚王子本想保持一点威仪,却发现自己很难憋着不笑。渥莎娃夫人已经乐出了声。
矮怪们虽也经常在宽敞的霖季祖堂聚会,但从未见过两个朋友这样扭打在一起,还把酒泼到对方头上,于是好奇地望着他们。有些好事者大声询问,这场比赛的结果,会不会跟某种特别的占卜或预言仪式息息相关。还有些人想知道,如果下注赌谁赢谁输,有没有可能冒犯到主人的宗教信仰。最后他们达成一致,只要不被发现就不算冒犯。随着交手双方势头的此消彼长,赔率也反复变换了好几次。
过了很长时间,两位勇士都没显露出投降的意愿,矮怪们的兴致也越来越高。在低地人牧者和女猎首主持的筵席上,这场活动竟能持续这么久——那么,很明显,有些见多识广的坎努克人解释说,这肯定不是场单纯的比赛。他们告诉族人,这应该是种复杂的舞蹈,目的是为乞求众神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赐下力量和好运。不,也有人反对说,其实没那么复杂,这不过是场求偶的打斗罢了。山羊就是这样,低地人为什么不呢?
当西蒙和杰瑞米终于意识到,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这场摔跤才算告一段落。二人尴尬地红着脸,流着汗,摆正座椅,低下脑袋,专心对付自己面前的食物,不敢抬头看向任何人。矮怪们失望地交头接耳。多可惜啊,茜丝琪和宾拿比克都不在,也就没人替他们解释这古怪的仪式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他们错失了一次深入了解厄枯风俗的机会,至少目前如此。
离别厅外,宾拿比克与未婚妻站在火庭里。碎裂的地砖上覆着一层雪毯,厚度可没脚踝。但这寒意全然打扰不到他们——伊坎努克的晚春可比这冷多了——他俩也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二人站得很近,头戴兜帽,面对着面,用呼吸温暖彼此的脸颊。宾拿比克温柔地伸出手,拂去茜丝琪脸上一片正在融化的雪花。
“你更漂亮了。” 他说,“我本以为是太久不见的缘故,但你确实比我记忆中的更可爱。” 
茜丝琪笑了一声,又把他拉近些。“这么多甜言蜜语。油嘴滑舌的吟唱者,你经常对着大个子低地女人练习吗?小心点儿,万一冒犯了她们,看不抽你几记大耳光。” 
宾拿比克嘲弄地皱起眉头。“茜丝琪娜娜沫柯,自从你的眼睛在我面前出现,我就再没见过其他女人了。” 
她用双臂环住他的胸膛,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她松开手,转过身子,再次迈开脚步。宾拿比克紧紧跟上。
“真高兴你们能来。” 他说,“自从离开蓝泥湖,我一直在替你们担心。” 
茜丝琪耸耸肩。“我们会没事的,塞达的子孙一向如此。虽然我带来的族人并不多,但能说服我父母,已经像在愤怒的公羊蹄下抢石子了。” 
“牧者和女猎首也许承认了欧科库克笔下的事实,” 宾拿比克说,“但意识到坏事成真,并不能让它变得更美好。倒是约书亚对他们的感谢确实发自真心——每一只援手,每一双眼睛,都是实打实的助力。就算不情愿,牧者和女猎首也做了件好事。” 他停了一下,“你也做了件好事。我很感谢你对西蒙的善意。” 
茜丝琪困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请他加入坎努克的队伍。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她笑了。“这不是善意,亲爱的。这是他应得的荣誉,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不光是我,宾拿比克,还有跟我一同前来的族人。” 
宾拿比克惊讶地看着她。“可他们并不认识他呀!” 
“有些族人认识。在那一百人中,有些是司齐豁一役的幸存者。你看到了史那那克,对吧?参加过司齐豁大战的人将故事传了出去。你的年轻朋友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亲爱的。” 
“年轻的西蒙。” 宾拿比克沉吟片刻,“想想还挺奇怪的,但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 
“你的朋友,就算与湖边分别时相比,他也成长了不少。你真没注意到?” 
“我知道你说的不是体型——他一直长得很高,哪怕与他的本族人相比。” 
茜丝琪大笑,再次抱紧他。“不,当然不是。我是说,自从下山,看起来他便走上了成人之路。” 
“低地人跟我们不一样,亲爱的——但我想,在某种程度上说,去年一整年都是他的成人之路。而他还将继续走下去。” 宾拿比克摇摇头,将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是出于善意,这对西蒙真是种侮辱。他还年轻,但也在迅速成长。我跟他离得太近,也许没法看得像你一样清楚。” 
“其实你比我们看得都清楚,宾宾尼格伽本尼克。这也是我爱你的原因——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原因。所以我才跟父母大闹了一场,不然我也没法带着族人前来,陪伴在你左右。” 
“啊,茜丝琪。” 他有些伤感地说道,“在这危难之秋,再多勇敢的矮怪也无法确保你我的平安——但比起万千长矛,我宁愿有你伴我左右。” 
“又在油嘴滑舌,” 她大笑起来,“说得还真动听。” 
二人手挽着手,穿过了雪地。
山上粮食匮乏,但木头可不少:在离别之家,火苗在柴火上燃得很高,浓烟熏黑了天花板。要是往常,希瑟圣地被搞得这么脏,一定会让西蒙心烦意乱,但今晚,他却觉得这一切都物有所值——在这希望渺茫的时刻,他们需要鼓舞。他看向众人。他们已经吃完晚饭,正在火边围成一圈。
经过这漫长的一天和意外的庆典,大部分居民都累了,陆陆续续返回到自己的帐篷和洞穴。许多矮怪也离开了,有的去照看公山羊——他们怀疑,低地人真的了解羊吗?——有些则钻进王子手下为他们准备的洞穴,休息睡觉去了。宾拿比克与茜丝琪回来了,正同王子一起坐在高桌前,表情严肃地低声交谈着。其他狂欢者则围着篝火,相互传递几只珍贵的酒囊。西蒙考虑了一下,最后决定加入火堆这边。
渥莎娃夫人离开约书亚的桌子,朝门口走去。桂棠公爵夫人陪在她身边,小心地扶住色雷辛女人的手臂,好像一位母亲随时准备按住淘气的孩子。看到西蒙,渥莎娃停下脚步。“你在这儿啊。”她招了招手。她的腰腹已明显凸起,胎儿正渐渐长大。
“夫人。公爵夫人。”他正犹豫要不要鞠躬,突然记起她俩都看到了自己与杰瑞米打闹,脸上不由一红,赶紧弯腰掩饰。
渥莎娃的声音听上去满含笑意。“约书亚王子说,这些矮怪都是你的誓约盟友,是这样吗,西蒙——或者我该叫你塞奥蒙爵士?”
事情越来越糟了。他的脸烫得厉害。“拜托,夫人,叫我西蒙就行。”他偷偷瞄她一眼,慢慢站直身子。
桂棠公爵夫人也咯咯地笑了。“上天保佑你,孩子,千万别在意。让他跟大伙玩去吧,渥莎娃——他还年轻,可以晚点睡,喝喝酒,吹吹牛。”
渥莎娃用犀利的目光看了桂棠一会儿,表情渐渐缓和。“我只想告诉他……”她转向西蒙,“我只想告诉你,我希望多了解你一些。自从逃离奈格利蒙,我们的日子已改变了太多,但当约书亚告诉我你经历的那些……”她略带哀伤地笑了起来,摊开长长的手指,按在肚子上,“感谢你为我们带来的帮助。真是太好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矮怪!”
“可你认识……呃啊……宾拿比克都很久了。”桂棠说着,捂嘴打了个哈欠。
“是啊,但看到一个小个子,和看到这么多可大不一样。”渥莎娃求援似的转向西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渥莎娃夫人。”他咧嘴笑道,想了想从前,“我第一次见到宾拿比克他们生活的城市时——山腰上好几百个洞穴,摇晃的吊桥,数不胜数的矮怪,有老有小——没错,和只认识宾拿比克大不一样。”
“就是。”渥莎娃点点头,“好吧,再次感谢。也许有一天,你能来给我讲讲旅途中的故事。我最近不大舒服,可每次想出去走走,约书亚总是担心过头……”她再次微笑,只是笑容带上一丝苦涩,“所以我很想有人作陪。”
“当然,夫人。我很荣幸。”
桂棠拽了拽渥莎娃的袖子。“走吧,渥莎娃。让年轻人跟他朋友们说说话。”
“好吧。那就晚安,西蒙。”
“两位慢走。”他朝离开的二人再次鞠躬,这次的动作更加优雅。显然,礼仪这东西熟能生巧。
西蒙来到火旁时,桑弗戈瞟了他一眼。琴师一脸疲惫。老淘儿坐在他旁边,正跟人不着边际地争论着什么——至于争论的内容,桑弗戈早就没在听了。
“你来啦。”琴师说,“坐,喝点酒。”他递过酒囊。
西蒙喝了一小口以示友好。“我喜欢你今晚唱的歌——关于熊的那首。”
“奥斯伽小调?那是不错。我记得你说过,矮怪国家也有熊,所以我猜他们会喜欢。”
其实在这一百名新来客中,哪怕有一个会说一句西领语就不错了。但西蒙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这个——哪怕琴师唱的是沼泽里的小鸟,他们也听不出来。当然了,尽管听不懂歌词,坎努克人也很欣赏这首歌活泼的旋律和桑弗戈挤眉弄眼的表情。“他们都为你鼓掌。”西蒙说,“我真担心屋顶被他们掀翻了。”
“还拍靴子——你看到没?”回想起刚才的成功,桑弗戈明显挺直了腰板。他可能是唯一一个被矮怪鼓“足”称赞过的琴师——类似的事连奥因-艾-克鲁亚斯的传说中都没提过。
“靴子?”淘儿凑过来,抓住桑弗戈的膝盖,“我倒想知道,谁教会他们穿靴子的?山里的蛮子不穿靴子。”
西蒙刚想回答,桑弗戈就不耐烦地摇摇头。“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淘儿。你对矮怪根本一无所知。”
弄臣尴尬地看看四周,喉结上下动了动。“我只是觉得奇怪……”他看着西蒙,“孩子,你认识他们?那些小矮人?”
“认识。宾拿比克是我朋友——你不也经常见到他吗,对吧?”
“是啊,是啊。”淘儿点点头,但湿乎乎的眼睛还是一片迷茫。西蒙不确定他是否真记得。
“反正,离开奈格利蒙之后,我们去了龙山——”西蒙说得小心翼翼,“是你帮我们找到的山,淘儿,多亏你还记得荆棘剑的事——在那之后,我们到了宾拿比克生活的地方,见到了他们的国王与王后。所以今天,他们才会派来援军加入我们。”
“啊,真好。太好了。”淘儿隔着火苗,怀疑地斜眼看了看离得最近的矮怪。他们有五六个人,一边大笑,一边在湿木屑间扔着骰子。上年纪的弄臣抬起眼,面露喜色。“因为我说过的话,所以他们来了?”
西蒙犹豫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对,是这样。”
“哈!”淘儿咧开嘴巴,露出几颗残存的烂牙。他看起来相当高兴。“我把宝剑的事告诉了约书亚和大家,对吧?两把剑。”他又看了看矮怪,“他们在干吗?”
“丢骰子。”
“既然是我把他们带来的,我就该教教他们什么叫真正的游戏。我要教他们玩牛角。”淘儿站起来,晃晃悠悠几步走到矮怪旁边,一屁股坐下,盘起双腿,开始介绍牛角该怎么玩。矮怪们看着他的醉相,咯咯笑个不停,但也很高兴有人加入。一时间,小丑和新人们上演了一出欢闹的哑剧。淘儿已经被酒精和兴奋的夜晚搞得糊里糊涂了,还在努力向小个子山民解释复杂的骰子游戏规则,可惜对方什么也没听懂。
西蒙大笑着转向桑弗戈。“这多好,够他忙活个把钟头了。”
桑弗戈露出一脸苦相。“真希望我能想到这招,就早把他送出去打搅别人了。”
“你又不是非得看着淘儿。我相信,只要告诉约书亚你不想干这个,他肯定会找其他人接手。”
琴师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跟我说说。”离得这么近,西蒙发现桑弗戈浅浅的眼纹上沾着黑色的沙粒,前额的棕色卷发间还抹了一块污迹。琴师好像不如之前那么整洁了,西蒙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凌乱不堪有违桑弗戈的天性,就像瑞秋变得邋里邋遢,或者吉吕岐变得笨手笨脚一样。
“淘儿以前是个好人,西蒙。”琴师慢慢说道,虽然语气有些勉强,“不,这么说不大公平。我觉得,他现在也是个好人,可惜老糊涂了——不管何时何地,见酒就喝。他人不坏,就是有点麻烦。我刚开始学唱歌时,他花了不少时间帮我。他可不欠我什么,全是出于善意。他教了我许多我没听过的唱词和曲调,教我适当地运用歌喉,免得关键时候走音。”桑弗戈耸耸肩,“所以我怎能丢下他不管呢,就因为他讨人嫌?”
旁边的矮怪提高了音量,刚开始像是吵架,结果发现他们是在唱歌:一首带着喉音的快歌,调子怪得很,明显带了股诙谐劲儿。就连听不懂歌词的淘儿也在歌手中间拍着手掌,呵呵傻笑起来。
“你看他,”桑弗戈的语气带着一丝沉吟的味道,“就像个小孩子——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这样。我怎么能恨他呢?那不就像恨一个不懂事的婴儿吗?”
“但他都快把你逼疯了!”
琴师哼了一声。“小孩不也经常把父母逼疯吗?但有一天,父母也会变成孩子,回过头来报复子女。到那时,年迈的父母又哭又闹,这里疼,那里伤,遭罪的就是孩子了。”他的笑声中没有一丝快乐的味道,“想当初,我执意出门谋生,离开了母亲。再瞧瞧现在,我的不孝都换来了什么?”他指了指淘儿。老弄臣仰起脑袋,跟着矮怪们一起唱歌,唱得荒腔走板,词不搭句,听起来就像一条冲着秋天满月狂吠的大狗。
看着这一幕,微笑很快从西蒙脸上淡去。至少桑弗戈他们还能选择要不要离开父母,孤儿却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那边则是另一种情况。”桑弗戈扭头看向约书亚,后者正与坎努克人相谈甚欢。“有些人啊,就算父母离世,也依然逃不开他们的影响。”他望着王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爱,以及怒火——这一点让西蒙很吃惊。“有时他甚至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迈出了老王约翰的阴影。”
西蒙盯着约书亚瘦长而苦闷的脸庞。“他担心得太多了。”
“是啊,哪怕有些事根本没必要担心。”桑弗戈正说着,淘儿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坎努克朋友们又给他灌了不少康康酒,老人醉意更深,似乎也更危险了。
“我们就要面对范巴德和他的军队了,桑弗戈。”西蒙闷声道,“这当然会让约书亚感到担心。有时担心才能带来‘计划’,你知道的。”
琴师抱歉地挥挥手。“我当然知道。他是个领袖,这点毋庸置疑。如果有谁能在这场战争中想到胜利之道,那只能是我们的王子。但我发誓,西蒙,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他总是低头看着脚下,每迈一步都担心自己踩死跳蚤和蚂蚁,那他永远都别想走路了。对身边每个人的伤痛都感同身受,这样的人当不了领袖——更别提国王。约书亚承受得太多,就算登上王座,我猜他也不会感到快乐。”
淘儿一直在旁聆听,眼神专注而明亮。“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果然没错。”
桑弗戈烦躁地抬起头。“你又胡说八道了,老家伙,圣王约翰的处事之道恰恰相反,这点人人都知道——尤其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啊。”淘儿一本正经地说,表情也出人意料地认真。“啊,对。”老弄臣沉默片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转身走开了。
西蒙耸耸肩,不再理会老人的奇谈怪论。“臣民受苦时,一个好国王怎么可能不感同身受呢,桑弗戈?”他问道,“难道他不该担心吗?”
“当然应该。安东之血啊,当然应该!——不然约书亚不就成他的疯大哥了?但手指被割破,你是躺下不动,直到它痊愈为止呢?还是止住血,继续干你该干的事?”
西蒙考虑了一下。“你是说,约书亚就像故事里的农夫?——他在集市买下最大的肥猪,却不忍心宰了它,结果最后,他全家都饿死了,猪却活下来了。”
琴师哈哈大笑。“也许是吧。我可不是说,约书亚就该让他的子民像猪一样被人宰掉——但不管仁慈的王子如何预防,有时坏事该发生还是会发生。”
二人坐在那里盯着营火,西蒙默默思索琴师朋友说过的话。桑弗戈最后确认,淘儿在坎努克人中间不会出什么岔子——老弄臣不嫌麻烦,正在教他们唱一首格调不高的民谣——于是便睡了过去。西蒙听了一会儿音乐,脑袋开始发疼。他站起身,打算跟宾拿比克说两句话就回去。
他的矮怪朋友还在跟约书亚交谈。茜丝琪把头靠在宾拿比克的肩上,长长的睫毛半耷下来,基本上已经睡着了。西蒙走过来时,她露出迷迷糊糊的微笑,但什么也没说。除了这对恋人和约书亚,桌边还坐着粗壮的卫队长弗乐森和一个瘦削的老人。西蒙不认识老人,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一定是海夫圭,刚刚逃出范巴德军营的盖营所前镇长。
西蒙看着海夫圭,不由想起了葛萝伊的疑虑。与王子谈话时,老人确实显得焦躁不安,像是担心自己随时会说错话,从而招来严重的惩罚。西蒙不禁怀疑,他们该不该相信这神经质的老人,但马上他又暗暗责备自己的麻木不仁。谁知道可怜的海夫圭经历了哪些折磨,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逃出海霍特之后,西蒙自己不也像野兽一样,在森林里躲来躲去吗?看到他当时的样子,又有谁会觉得他可靠呢?
“啊,西蒙好友,”宾拿比克抬起头,“见到你真高兴。我刚好提到一件事,明天就需要你的帮助。”
西蒙点点头,表示自己愿意。
“老实说,”宾拿比克续道,“其实是两件。头一件是我必须教你些坎努克语,这样在战场上,你就能跟我的族人交谈。”
“当然。”宾拿比克还记得这事,让西蒙很高兴。他能在约书亚面前这么讲,也说明他是认真的。“只要王子准许我与坎努克人并肩作战,当然没问题。”他看向约书亚。
王子说:“宾拿比克的族人必须明白我们的需要,才能更好地帮助我们。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反过来保证他们的安全。我同意了,西蒙。”
“谢谢,王子殿下。另一件是什么,宾拿比克?”
“我们必须收集新盖营所的所有船只。”宾拿比克咧嘴笑道,“加起来总共有四五十条吧。”
“船?瑟苏琢周围的湖水正在上冻,要船有什么用?”
“船本身没什么用处。”矮怪说,“但其中有些部分还是有用的。”
“宾拿比克有个计划,可以保卫这里。”约书亚解释说。只是他看起来还有些疑虑。
“不止是计划。”宾拿比克又笑了,“更不是一拍脑门临时想出的主意。你们走运了,我会让你们厄枯见识一下坎努克之道。”他得意地轻笑起来。
“到底什么事?”
“明天找船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还有件事,西蒙。”约书亚说,“之前我曾问过,但我觉得有必要再问一遍。你觉得,你的希瑟朋友有可能会来吗?这是他们的圣地,对吧?他们会来保卫它吗?”
“我不知道,约书亚。我也说过,吉吕岐认为,他必须好好劝说一下他的同胞。”
“真可惜。”约书亚把手指插进自己的短发,“说实话,就算加上勇敢的矮怪,我还是担心我们人数太少。精灵的支援将是极大的助力。哈!人生真是百转千回啊,不是吗?我父亲最大的骄傲,就是将残存的希瑟驱逐殆尽;而如今,他的儿子却在祈祷希瑟的回归与帮助,好一同捍卫他父亲残余的王国。”
西蒙悲哀地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老镇长一直默默地聆听他们谈话,这会儿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西蒙也想从老人湿乎乎的眼睛里看出些蛛丝马迹,但他什么也没发现。
“明天出发时记得叫我,宾拿比克。”西蒙最后说道,“大伙晚安。约书亚王子晚安。”他转身走向门口。火堆旁边,矮怪与低地人的歌声已经很轻,曲调变得缓慢而忧郁。火势减弱,阴影绰绰的墙边红光闪烁。
 
上午的天空几乎无云,空气寒冷刺骨,西蒙的哈气围绕在脸旁。从第一丝天光亮起到现在,他和宾拿比克已经练习了几个重要的坎努克词汇,西蒙也展示出不同寻常的耐心,进步很快。
“说‘现在’。”宾拿比克扬起一条眉毛。
“Ummu。”
坎忒喀在他们身边小跑,呼呼地抬起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宾拿比克笑了。
“她搞不懂,为什么你也能跟她讲话了。”他解释说,“这些词她只从我这儿听到过。”
“但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族人面对动物时,用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语言。”西蒙拍了拍裹着手套的双手,以免它们被冻成冰柱。
宾拿比克甩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我对坎忒喀说话,跟我们矮怪对山羊、鸟或鱼说话不同。她是我朋友。我会用对待朋友的方式对她说话。”
“哦。”西蒙看着大狼,“你们怎么说‘对不起’,宾拿比克?”
“Chem ea dok。”
他转身拍拍大狼宽阔的脊背。“Chem ea dok。坎忒喀。”它冲他咧开大嘴,喘出白气。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西蒙问:“我们要去哪儿?”
“跟我昨晚说的一样:去找船。或者说,我们得把船主带去锻炉,让施拉迪格他们把船拆了,但我们会给每人一份契约……”他亮出一堆破破烂烂的纸卷,每一卷上都印着大大的如尼文字,是约书亚的名字。“让他们知道自己得到了王子的承诺,将来会有补偿的。”
西蒙迷惑不解。“我还是不明白你要做什么。这些人需要船捕鱼,喂养他们自己和全家。”
宾拿比克摇摇头。“湖里结了这么厚的冰,他们已经出不了船了。再说,要是我们不能获胜,新盖营所的人就更没指望了。”
“那你会告诉我你的计划吗?”
“很快,西蒙,很快。等上午的活儿干完,我会带你去锻炉,到时你就知道了。”
他们大步朝营地走去。
“范巴德就快攻过来了。”
“我知道。”宾拿比克说,“寒冷会让他的手下士气低迷,哪怕国王付他们金子。”
“但要展开围攻,他们的人数还不够,你不觉得吗?就算有一千人,瑟苏琢也太大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西蒙。”宾拿比克想了想,“约书亚和弗乐森他们昨晚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范巴德不会围山。但不管怎样,我们的战备和补给都不足,我估计范巴德也很清楚。”
“那他会怎么做呢?”西蒙试着用范巴德的立场思考问题,“我猜他会直接攻打我们。据我听到的传闻,他这人没什么耐心。”
矮怪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他,黑眼睛闪过一道光。“我想你说到点子上了,西蒙。在我看来,差不多也是这样。既然你能带支队伍侦察范巴德的营地,想必他也派人来侦察过了——施拉迪格和贺夫格发现了证据,马蹄印什么的。因此,他应该知道有条上山的大路,也知道我们会布下防御。岩山不像城墙,没法从上面往下丢石头。所以我猜他会指挥压倒性的兵力,冲破抵抗,一路攻上山顶。”
西蒙想了想。“有了你的族人,我们的人数便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许能坚持更久。”
“毋庸置疑。”宾拿比克轻快地回答,“但这里最终还是会陷落。他们会找到别的路上山——石山毕竟不是城堡,只要有毅力,还是可以爬上来的,哪怕天气寒冷,山坡容易打滑。”
“那我们怎么办,就没办法可想了?”
“我们可以像用心一样用用脑子,西蒙好友。”宾拿比克温和地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找船——更准确地说,去找把船钉在一起的钉子。”
“钉子?”西蒙更困惑了。
“你会明白的。好啦,快,告诉我‘进攻’怎么说?”
西蒙想了想。“Nihuk。”
宾拿比克伸出手,往他腰上轻推一下。“Nihut 。最后是‘t’,不是‘k’。”
“Nihut!”西蒙大声喊道。
坎忒喀低吼一声,四下张望,寻找敌人。
 
西蒙梦见自己站在海霍特的王座大殿,看着约书亚、宾拿比克和一干人等正在寻找三神剑。他们找遍了每个角落,掀起了每条挂毯,甚至查看了海霍特列位先王的孔雀石雕像的裙角。但好像只有西蒙才能看到,那三把宝剑——黑色的荆棘、灰色的悲伤,还有一把银色的利剑,想必就是约翰王的光锥了——正一览无遗地立在象牙黄的高大王座龙骨椅上。
即使生活在海霍特时,西蒙也从未在百步之内观赏过宝剑光锥,但在梦里,它的形象却异常清晰:金色的剑柄弯成圣树形状,剑身打磨得光可鉴人,在昏暗的大厅内灼灼闪耀。三把剑彼此倚靠,剑柄朝上,构成一把奇特的三脚凳。刹拉卡的巨型头骨咧开大嘴,悬在它们上方,像是随时可以扑下来,将它们一口吞进肚里。约书亚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三把剑不就在那里吗?西蒙想告诉朋友们,但却说不出话。他想指给他们看,想弄出点声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就像条鬼魂,而他亲爱的朋友们则犯了个大错,极其严重的大错……
“该死的,快起来,西蒙!”施拉迪格粗暴地摇摇他,“贺夫格和他手下说,范巴德正在进军。太阳照到林界线之前,他就该到了。”
西蒙挣扎着坐了起来。“什么?”他嘟囔道,“什么?”
“范巴德来了。”瑞摩加人已经退到门口,“快起床!”
“宾拿比克在哪儿?”他还没完全清醒,但心脏已经开始狂跳。他该做些什么?
“他跟约书亚王子他们在一起。快点儿。”施拉迪格摇摇头,咧嘴露出凶狠的微笑,“终于有仗可打了。”他低头钻过帐帘,不见了。
西蒙从斗篷下挣脱出来,摸到自己的靴子,匆忙中还钩到了大拇指甲。他轻声咒骂着套上外衣,找到坎努克小刀,插进刀鞘。约书亚赐给他的长剑包在抛光布中,压在床铺底下。他解开布包,手掌抵住冷冷的剑身,打了个寒战。范巴德来了。他们商量了好几个星期,为的就是这一天。有些人将会战死,甚至活不过灰色太阳升至最高点,也许其中就包括西蒙。
“想什么呢。”他一边嘟囔,一边扣上剑带,“真是乌鸦嘴。”他划了个圣树标志,免得被自己的想法影响。他得抓紧了。有人需要他。
可就在帐篷角落翻找手套时,他发现了一只形状古怪的包裹。对了,是亚纪都给他的。自从那晚偷偷溜进观星台,他就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想起,阿茉那苏叫他把它转交给约书亚,不由懊悔万分。
仁慈的安东啊,我都干了什么? 
这东西能拯救他们吗?难道这是件武器,能帮他的朋友活下去,结果因为自己的愚蠢,因为自己蠢驴般的健忘,竟然忽视了它?或者它能唤来希瑟的帮助?但现在拿出来会不会太晚?
犯了这种大错,让他的心沉重无比。西蒙抓起包裹,冲进冰冷的晨光——即便在匆忙和惶恐之中,他仍然注意到这布料柔软光滑得有些奇怪。
离别之家已经聚起了一大堆人,他们手忙脚乱,仿佛随时都会陷入惊慌的漩涡。在最中间,西蒙找到了约书亚,还有戴奥诺斯、葛萝伊、宾拿比克和弗乐森等一小拨人。王子身上没有半点优柔寡断的迹象,正在大声下达命令,确认计划与安排,安抚某些焦虑的新盖营所卫兵。看着约书亚眼中的亮光,西蒙觉得自己就像个叛徒。
“殿下。”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在王子面前。约书亚惊讶地低头看着他。
“起来,西蒙。”戴奥诺斯不耐烦地说,“大伙都忙得很。”
“恐怕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约书亚王子。”
王子停下手中的事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什么意思,孩子?”
孩子。这个词令西蒙倍受打击。他多希望约书亚真能成为自己的父亲啊——王子身上有些特质,令他没来由地心生敬爱。“我想我做了件蠢事。”他说,“非常愚蠢。”
“简单点儿。”宾拿比克说,“重点是什么?”
听着西蒙忧心忡忡的解释,约书亚警觉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知道了,给我吧。”等西蒙说完,他开口道,“在我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之前,你没必要吓唬自己。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大错,会让我们立刻遭到袭击呢。一个包裹而已,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精灵的礼物?”弗乐森怀疑地问,“不会有危险吗?”
约书亚蹲下来,从西蒙手中接过包裹。对他来说,单手解开绳结有些困难,但没人胆敢主动上前帮忙。好不容易解开了,他倒转包袱,一块裹着刺绣黑布的东西滚落到他腿上。
“是支号角。”他掀开黑布,将之拿起。号角由一整块象牙或者是尚未发黄的骨头雕成,通体刻有精美的花纹,喇叭和吹口处包着银色的金属,中间还穿着一根华丽的黑色饰带,与外面的黑布是同样质地。看得出来,它的形状有些与众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又让人很难说得清。号角身上有许多线条,每根都显得它异常古老,但与此同时,它又像全新的一样闪闪发光。西蒙看得出,这东西蕴含着力量,虽然不像荆棘剑那样好似会自我呼吸,但依然吸人眼球。
“真漂亮。”约书亚喃喃道。他翻来覆去地看着它,眯眼查看上面的花纹。“我看不懂这些图案,但有点像如尼文字。”
“约书亚王子?”宾拿比克伸出双手,约书亚将号角递给他。“是希瑟如尼文——出现在阿茉那苏的赠礼上,倒也不算稀奇。”
“但裹布和饰带是人类的手艺。”葛萝伊突然说道,“这就有点奇怪了。”
“你认识上面的文字吗?”约书亚问。
宾拿比克摇摇头。“现在不行。得花时间研究一下。”
“这个你应该认识。”戴奥诺斯凑过来,从号管里抽出一片发亮的羊皮纸。他将其打开,惊讶地吹了声口哨,递给约书亚。
“是用我们的西领语写的!”王子说,“‘一切似将尽失之时,愿将其交予正确的拥有者。’ 这儿还有个奇怪的符号——看着像‘A’。”
“阿茉那苏的记号。”葛萝伊的声音低沉而悲伤,“是她的。”
“可这是什么意思呢?”约书亚问,“这是什么东西?谁又是正确的拥有者?看着还挺贵重的。”
“请原谅,约书亚王子。”弗乐森紧张地说,“或许现在还是别碰这东西为妙——说不定有诅咒呢,或者类似的东西。我听说,平静之民的礼物可是把双刃剑啊。”
“如果它能用来寻求帮助,”约书亚说,“不用不就太可惜了?如果我们今天战败,那就不是‘似将’尽失了,我们会真的失去一切。”
他犹豫片刻,将号角凑到嘴边,吹了一下。奇怪的是,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约书亚看了看号管,没发现什么堵塞物,又鼓起脸颊吹了一下。这次他十分用力,几乎弯下了腰,但号角依然沉默。他站直身子,颤声大笑。“好吧,看来我不是正确的拥有者。谁还想试试?谁都行。”
戴奥诺斯接了过来,吹了一下,但不比约书亚幸运多少。弗乐森直接挥手拒绝。西蒙接过号角,鼓足力气,吹得两眼发黑,号角还是没声。
“这到底是干吗用的?”西蒙大口喘气。
约书亚耸耸肩。“谁知道呢?但我没觉得你做错了什么,西蒙。也许它会达成什么目的,但现在明显没到时候。”他将号角重新裹好,装回包裹,放到自己脚下。“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如果能扛过今天,以后再研究吧——也许宾拿比克和葛萝伊能搞明白它的花纹是什么意思。现在,把名单拿给我,戴奥诺斯,我们最后再清点一次。”
宾拿比克挤出人群,拉起西蒙的胳膊。“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他说,“然后你就该去我们坎努克的队伍报到了。”
西蒙跟着矮个子朋友,穿过乱作一团的离别之家。“希望你的计划能成,宾拿比克。”
矮怪打个手势。“我也希望。尽力而为吧,这已是所有诸神——无论是你的上帝,还是我们的祖先——所能期待的全部了。”
西墙对面的角落里,一群人正在排队,旁边有堆正在缩减的木头盾牌,其中一些还附着点点河苔,说明它们曾是船板的一部分。桑弗戈身穿一件灰扑扑的破战袍,正在监督分配。
琴师抬起头。“你们来了?东西在角落里。嘿,你,别动!”他冲一个长须老人喊道,那人正在盾牌堆里挑挑拣拣,“只能拿最上面的!”
宾拿比克走到桑弗戈指示的地点,从一堆麻袋下抽出个东西。那也是块木头盾牌,但盾面上画着渥莎娃和桂棠为西蒙设计的纹章:一柄黑剑上缠绕着一条白龙,底面是代表约书亚的灰与红。
“虽然算不上杰作,”矮怪说,“但也出于一双友谊之手啊。”
西蒙弯腰拥抱了他,然后拿起盾牌,用掌根拍了拍。“完美。”
宾拿比克皱起眉头。“我更希望你多花时间练习一下,西蒙。骑在马上举盾作战并不容易。”他伸出小手,捏了捏西蒙的手指,脸上愈显担忧了。“记住别干傻事,西蒙。你的个人安危很重要,我的族人也很重要……我心目中最优秀的战士将与你一同上阵。”他转开圆脸,“她是我族的女猎手,像雷暴一样勇猛,可是——瑾奇琶啊!——我真希望茜丝琪不要上战场!”
“你不跟我们一起吗?”西蒙惊讶地问。
“我要在王子身边充当传令官。坎忒喀和我来无影去无踪,大个子骑马反而太醒目。”矮怪微微一笑,“当然了,我会带上长矛。自打走上成人之路,这还是头一遭,我还真有点儿不大习惯。”他的笑容消失了,“至于你的问题,回答是‘不’,西蒙——我不跟你们一起,至少不会在附近。所以,我的好友,请帮我照看茜丝琪娜娜沫柯。若你能帮她远离伤害,就等于替我分忧了,不然我的心会裂开的。”他又捏捏西蒙的手,“来吧,有些事我们必须做完。要是不能及时完成,”他拍拍额头,露出苦笑,“再巧妙的计划也没法实施呀。”
他们最后在火庭集合。瑟苏琢的所有卫士,不管是要上阵杀敌的,还是必须留守后方的,全都聚集到石砖庭院里。太阳已升到空中,但天还是又冷又黑,许多人手中都举着火把。看着空地上跳动的火光,西蒙感到一阵心痛,仿佛又看到了过去的情景:一千名希瑟曾来到这里,正如此刻他的朋友和盟友们一样,等待一件大事发生——而这件事将永远改变他们的人生。
约书亚站在一截断墙上,望着沉默的人群。西蒙站在他旁边,看到王子一脸失望,其表情清楚地表明:守军还是太少了,而且准备得并不充足。
“新盖营所的居民们,来自伊坎努克的盟友们,”约书亚呼喊道,“我们要做什么,其实已经没必要再说明了。范巴德公爵——在自己的领地法尔郡屠杀妇孺的恶棍——已经大军压境。我们必须与之作战,但这一战的意义不止于此。他只是邪恶势力的工具,而我们若不能阻止这股势力,那就没人可以了。就算我们获胜,也不代表敌人会被彻底消灭;但我们输了,敌人便将取得完全的胜利。无论是上阵杀敌的,还是后方留守的,都使出你们的全力吧。上帝在看着我们,他会见证我们的勇气!”
约书亚说到“邪恶势力”时,人群中响起一阵嘀咕声;等到他讲完,声音又转为欢呼。王子伸出手,将史坦异神父拉上断墙,让他为大家祝福。
文书官焦虑地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头发。“我肯定会搞砸的。”他轻声道。
“你不会忘词的。”戴奥诺斯说道。西蒙认为他是好意,但骑士的声音还是充满了不耐烦。
“恐怕我当不好战地牧师。”
“没人当得好。”约书亚嘶声说,“如果上帝尽职尽责,就不该出现这种牧师。”
“约书亚王子!”史坦异神父震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咳嗽起来,“别出亵渎之言!”
王子面容冷峻。“这两年我们仓皇逃命,一定是上帝学会了……隐忍。我相信他会理解我的。”
史坦异只能摇摇头。
牧师祝福完毕——虽然大多数人都没听清——弗乐森轻松地跳上断墙。这个壮汉善于攀爬,动作灵巧,又因挑起越来越重大的职责而显得兴奋不已。
“好啦!”他大喊道。几百号人挤在凛冽的寒风中,但都听到了他粗野的声音。“约书亚王子的话,你们都听到啦。还想知道什么?我们要做的就是保卫家园,这个道理连獾子都懂,无须半点犹豫。范巴德要来占领你们的家园,杀死你们的亲友。你们会答应吗?会吗?”
“不会!”众人的回答虽不整齐,却发自真心。
“那好。现在,出发。”
听到弗乐森的话,西蒙有一点点激动。瑟苏琢是他的家,至少现在是。如果还想找到一个更稳固的居所,他必须先撑过今天——他们也必须击退范巴德的军队。他转身走向史那那克,走向那群矮怪,他们静静地等候在不远处,与人群隔开一段距离。
“Nenit, henimaatuya。”西蒙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向马厩——矮怪的山羊群,还有西蒙的马正在那边耐心等待。“走吧,朋友们。”
天虽冷,但西蒙戴着头盔,身穿锁甲,依然跑得满身是汗。他同矮怪们离开大路,穿过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下山时,突然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又成了孤身一人——因为周围没人真正了解他。如果他在矮怪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或让茜丝琪遇到了什么危险,那可怎么办?宾拿比克会不会大失所望?
他把这些思绪推开。他必须集中精力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不能再像蠢驴一样犯傻了,比如忘记了阿茉那苏的礼物。
他们来到山脚下。在道路旁边,矮怪们跳下坐骑,将山羊牵进埋伏地点。山坡上覆盖着冻硬的蕨草,不时钩到脚上,刮扯他们的斗篷。他们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最终找好位置,喧闹和嘈杂声总算有所减轻。整支队伍都安静下来之后,西蒙爬上浅沟,看着施拉迪格等人搭好的路障:它由一棵棵砍倒的大树堆成,堵住了宽阔的石子路。接下来,西蒙还要负责向矮怪们传递王子的命令。
瑟苏琢的护城河曾经洪水滔滔,如今全都冻成了冰,冰面外的湖岸上攒动着一大片黑影。西蒙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那是范巴德的军队,正沿着结冰的水面排兵列阵。除了军队,公爵似乎把大半个盖营所也给搬来了:帐篷、营火,还有临时搭建的锻炉,一直延伸到远处,让不大的河谷间布满了烟雾与蒸汽。虽然西蒙知道,对方的人数只有一千来人,但他没见过奈格利蒙围城时十倍于此的大军,因此看到眼前的架势,就像见到了传说中安图勒皇帝铺天盖地的纳班长矛军。他的冷汗再次滴下前额。居然这么近!从范巴德的军队到西蒙藏身的树干之间,只有不到八百尺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那些武装士兵的脸。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们要来杀死自己。而作为回应,西蒙的同伴也会竭尽所能杀死他们。这一天结束后,不知会增加多少孤儿寡母呢?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颤音,把西蒙吓了一跳。他猛转回身,发现一名矮怪在慢慢地摇晃身子,仰着头轻声唱歌。矮怪注意到西蒙的动作,停下来质询地看着他。西蒙尽力挤出一丝微笑,朝小个子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过了一会儿,哀伤的声音又在冷风中响起,仿佛秃树上一只孤独的小鸟。
我不想死啊, 西蒙心想。上帝啊,求你了,我想再见米蕊茉一面——真的,非常想见。 
她的模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当时在长阶旁,西蒙刚刚点燃火把,就看到一头巨人朝他们扑来,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她的眼睛,米蕊茉的眼睛……慌乱却又坚决。她很勇敢,他无助地想到,勇敢又可爱。为什么他从未坦白自己有多仰慕她呢——哪怕她是个公主?
在木头路障附近,山坡上终于有了动静。虽然离得很远,但凭那残缺的右手,他马上认出了约书亚。王子登上一段临时木墙,身边站着三个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人影。
约书亚将单手笼在嘴边。“范巴德在哪儿?” 他高叫道。声音穿过冰湖,在局促的河谷中间回荡。“范巴德!” 
过了片刻,岸边的人海中分出一小队人马,往冰面上走了一段。在他们中间,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银甲,外罩亮红披风。他摘掉头盔——上面有只展翅的银鸟——夹在腋下,长长的黑发在烈风中飘扬。
“果然是你啊,约书亚。”骑手叫道,“我本来还不大相信呢。”
“你闯进了自由人的领地,范巴德。这里不承认我哥哥埃利加,因他罪行累累,没有资格再统治我父亲的王国。只要你马上离开,我可以保你平安,然后你把我的话转达给他。”
范巴德仰天长笑,好像听到个天大的笑话。“行啊,约书亚,你可真行!”他大吼起来,“你才应该考虑下我的条件。只要你向公正的国王屈膝投降,我保证,除了几名罪大恶极之辈,你手下绝大多数叛贼都可以回家当个良民。投降吧,约书亚,我便赦免他们。”
西蒙想知道,对仓惶无望的新盖营所士兵来说,这番保证能起到多大效果呢?范巴德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
“你撒谎,刽子手!”约书亚身旁有人喊道。王子抬起一只手,示意那人安静。
“你对法尔郡的羊毛商做过同样的保证,”约书亚大声道,“结果呢,又把他们的妻儿活活烧死在床上!”
由于离得太远,西蒙看不清范巴德脸上的表情,但看他挺直身子、踩着马镫几乎站立起来的姿势,西蒙猜他一定火冒三丈。“你没资格口出狂言,约书亚。”公爵吼道,“你算什么王子?除了山上的树,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羊倌,你根本一无所有!投降吧,免得你们白白流血!”
约书亚身边有个人影上前一步。“听我说!”是葛萝伊。她一边说话,一边拉下兜帽。“我是瓦莱妲·葛萝伊,森林的保护者。”她挥舞着斗篷下的手臂,指了指影影绰绰的阿德席特大森林。林木屹立在山丘上,仿佛一群沉默的见证人。“你可能不认识我,城市来的领主大人,但你的色雷辛盟友听说过我的名字。问问你的佣兵朋友雷扎阔,是不是这样?”
范巴德没回应,只跟身边的某人交谈了几句。
“攻打我们之前,奉劝你们三思。”葛萝伊大声道,“这里是瑟苏琢,希瑟最神圣的场所之一。你们大举来犯,我不相信他们会坐视不理。如若硬闯,你将发现,他们的可怕远超你的想象。”
西蒙相信,或者认为自己相信,女巫的话只是虚张声势,但他真心希望吉吕岐能来。难道这就是死刑犯透过窗缝、看着绞刑架时的感受吗?西蒙隐约有种预感,自己和约书亚等人是赢不了的。湖边的雪原上,范巴德的军队犹如凶恶的瘟疫,即将摧毁一切。
“我算明白了,”范巴德突然叫道,“发疯的不光是你,约书亚,你周围那群家伙也都疯得够戗。那我就成全你!叫那老太婆把森林妖怪招出来啊——说不定那些树真能活过来救你呢!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范巴德挥挥手,沿岸的弓箭手射出一阵箭雨,但都没越过路障,乒乒乓乓地落在冰面上。约书亚等人跳下木墙,钻进木堆中间的矮树丛,再次从西蒙的视线里消失。
范巴德又是一声呼喊,一架像是大型雪橇的东西慢慢挪上冰湖。这件战争机器由身披厚甲的驮马拉动,轧在冰面上,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尖叫,那可怕的声音就像饱受诅咒的冤魂所发出。雪橇上还堆着许多鼓胀的麻袋,一层层垒起好高。
西蒙摇摇头,虽然心慌,但仍忍不住发出赞叹。看来范巴德那边也有深思熟虑的能人啊。
大型雪橇压过冰面,守军一方还以稀疏的箭雨——他们的箭本来就不多,约书亚还三令五申不准浪费——箭矢被雪橇包裹的铁皮纷纷弹开,或是徒劳地钉进驮马的盔甲,让它们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长腿豪猪。随着雪橇的推进,底下长长的滑板刮擦过冰面,而那些堆积如山的麻袋都开着口子,里面的沙子如流水般滑过斜板,铺上冰湖冻结的表面。范巴德的士兵紧随雪橇,迈着稳定的步伐,踩上宽宽的沙道,大大出乎了约书亚等人的预料。
“愿安东诅咒他们!”西蒙的心猛地一沉。范巴德的大军仿佛一串涌动的蚂蚁,径直穿过了护城河。
一名矮怪瞪大了眼睛,说了句什么,西蒙听不太懂。
“Shummuk。”西蒙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它就像条毒蛇,盘踞在身体里,将他的希望统统绞碎。但他必须依计行事,无论眼下的形势有多绝望。“等。我们必须等。”
 
在离瑟苏琢很远,某种程度上又算极近之处,古老的阿德席特森林中心有了动静。数月以来,森林间覆盖着厚厚的雪毯,唯独这块林地积雪不多。一名骑手从两块立石之间走出,拉动不耐烦的坐骑,围着空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出来吧!”他用奥斯坦·亚德最古老的语言呼喊道。他的铠甲呈蓝、黄和银灰三种颜色,打磨得闪闪发光。“穿过风门吧!”
一时间,其他骑手和坐骑从高大的立石间陆续走出。人马呼出大量雾气,让林谷之间变得虚无缥缈。
之前说话的骑手在集结的队伍前勒住马匹,高高擎起一柄长剑,仿佛要刺穿云彩。他在头上扎了条蓝色的布带,他的头发曾经是淡紫色,如今却同树梢上的雪花一样洁白。
“跟上我,跟上我外祖父的宝剑京季株。”吉吕岐喊道,“我们要去救援朋友。五个世纪以来,支达亚第一次主动进军了。”
众人纷纷举起武器,在半空中挥舞。一首奇怪的歌谣渐渐响起,低沉如沼泽鸦鸣,狂野似狼群吠月。最后,所有人都加入合唱,林地随之震撼。
“进发,黎明之子!”吉吕岐一脸煞气,两眼闪闪发亮,仿佛灼烧的煤块,“上啊,进发!让我们的敌人颤抖吧!支达亚再度出击!”
吉吕岐一马当先——他的母亲理津摩押骑着高大的黑马,还有“灰矛”乙阵市,英勇的“琥鬓”驰开狩,以及他的舅舅、身披绿甲、手执长弓的堪冬甲奥——所有人都长啸当歌,策马奔出空地。他们豪情万丈,令前方的树木都弯下了腰;寒风更是自惭形秽,在他们的怒吼面前沉默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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