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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

西蒙热血偾张。他环顾四周,望着白雪皑皑的山脉,望着被狂风吹弯腰的黑糊糊的树林,不知为何只觉一腔火热。大概是因为兴奋吧——还有责任……与危险所带来的激动,西蒙感觉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他将脸贴上寻家的脖子,拍拍它紧致的肩膀。母马的皮肤汗涔涔的,被冷风吹得发凉。
“它累了,”贺夫格收紧自己坐骑的鞍带,“还没习惯这样的急行军。”
“它很好,”西蒙不服气,“强壮得超出你的想象。”
“要说色雷辛人最懂什么,那就是马。”施拉迪格扭头道。他从树干前转过身,系紧马裤。“所以别自以为是,西蒙。”
西蒙盯了瑞摩加人一会儿才开口:“我没自以为是。这马我骑了很久,我想留下它。”
贺夫格安抚地抬起一只手。“我没想惹你发火。只是你对约书亚王子很重要。你是他的骑士。只要你开口,就能得到一匹我们部族的快马。”
西蒙将目光转向编着胡须的草原人,努力挤出笑容。“我知道你是好意,贺夫格,你们的马也是份大礼。但说来话长。我管这马叫‘寻家’,就是想让它跟着我。我们一起回家。”
“你家在哪儿呢,小头领?”另一个色雷辛人问道。
“海霍特。”西蒙毅然回答。
贺夫格大笑起来。“约书亚他哥哥统治的地方?要在这种天气上路回家,你和你的马还真了不起。”
“有可能。”西蒙看看其他人,又眯眼望向流泻过树丛的暮光,“如果大家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等得太久,风暴说不定就停了。今晚差不多是个满月,我们基本无遮无挡,所以我宁可下雪,好让哨兵都挤在火边。”
施拉迪格本打算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没开口。一众色雷辛人则赞同地点点头,轻盈地跃上马鞍。
“带路吧,头领。”贺夫格短促地一笑,其中不乏友善。小队悄悄走出树丛,回到凛凛寒风之中。
终于有机会做点事情,回报约书亚的信任,西蒙心里感激不尽。要知道,随着天气越来越差,伙伴们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唯独自己依然无所事事,这让西蒙心情很糟。宾拿比克、葛萝伊和史坦异在深入探讨三神剑与风暴之王的信息;戴奥诺斯负责监督新盖营所民兵的武装与备战;就连桑弗戈也有个不情不愿的小任务——看好淘儿。被约书亚王子召进帐篷之前,西蒙已像跟在军队后头的吹鼓手一样急不可待。
“只是去探查一下。”约书亚说得轻描淡写,但对西蒙而言,这任务就跟他的册封仪式一样光荣:他要带上几名贺夫格手下的草原人,前去刺探敌情。
“什么都别做,”王子强调说,“只是看看。数数有多少帐篷——如果看得清,再数数马匹。天色够亮的话,辨认一下旗帜和纹章。记得别被发现,真被发现了就赶紧跑。动作要快。”
西蒙接下了任务。终于成了能带兵打仗的骑士,他已等不及要完成这份殊荣了。他跃跃欲试——只求别太明显——就等约书亚吩咐完毕。
令人吃惊的是,施拉迪格主动要求同往。瑞摩加人仍因西蒙受封而闷闷不乐,但西蒙怀疑,就跟自己一样,他也感觉有些受冷落,因此宁愿当一回西蒙的下属,也不想继续在瑟苏琢山顶无所事事。施拉迪格是个战士,而非将军,瑞摩加人只对真刀真枪的战斗感兴趣。
贺夫格也主动请缨。西蒙猜测,约书亚王子很器重这个色雷辛人,甚至可能私下要求此人留心照料他最年轻的骑士。所幸这念头没让西蒙感到不愉快。他已明白权力必定生出责任,也知道约书亚会尽可能考虑周全。因此西蒙决定,就让贺夫格当回约书亚的眼线吧,他会让草原人汇报些好消息的。
风暴越来越猛。整个泗丹丰河谷都被雪花覆盖,河水像道穿过白毯的黑线。西蒙拉紧斗篷,用羊毛围巾紧紧裹住脸庞。
色雷辛人虽在相互谈笑,但看到熟悉的草原被风暴改变了模样,心里还是有些惊慌。西蒙注意到,他们瞪大了眼睛四下环顾,小心翼翼地驾马踩过流动的雪末,还下意识地手指交错做出辟邪的手势。只有来自北方的施拉迪格全然不受阴冷天气的影响。
“真是个黑暗的冬天。”贺夫格说,“约书亚说是因为恶灵,起初我还不信,现在想不信都不行了。”
“黑暗的冬天,没错——而且夏天才刚刚结束。”施拉迪格拂去睫毛上的凝霜,“霜冻边境以北已有一整年没见过春天了。我们要面对的不光是人。”
西蒙皱起眉头。他不清楚骏马部族的人有多迷信,但他不想引起恐慌,扰乱探查的计划。“这是场魔法风暴,”他声音很大,争取盖过舞动斗篷的风声,“但也只是风暴而已。雪花冻不死人——但有可能冻住你的屁股。”
一个色雷辛人转过头,咧嘴笑了。“要是冻住屁股,那就有你受的喽,小头领,那匹瘦马可不好骑啊。”其他人哈哈大笑。西蒙很高兴能转移话题,也跟着大笑起来。
下午很快转成黄昏。一路上,除了轻柔的马蹄声和悲鸣不止的寒风,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太阳一整天都没敌过乌云,最后终于放弃,落到低矮的山丘背后。清澈的紫色暮光笼罩了河谷。天色暗得很快,小队几乎看不清前路了。月亮深陷云中,彻底见不着影。天上也没有星星的迹象。
“要不要停下扎营?”贺夫格的叫声压过了大风。
西蒙考虑片刻。“还不到时候。”最后他说,“应该没多远了——最多一小时骑程。我想,我们可以冒险点支火把。”
“顺便吹响军号?”施拉迪格大声问道,“或者找几个传令官,跑到前面通知范巴德,说我们大驾光临了?”
西蒙沉下脸,但没上当发脾气。“范巴德在盖营所扎营,离这儿还有好几个山头,逃出他魔掌的人是这么说的。所以在被哨兵看到之前,我们完全来得及熄灭火把。”他提高声音以示强调,“等到早上,天光大亮,范巴德的人也休息够了,不是更容易发现我们的行踪吗?你说呢?”
施拉迪格挥挥手,让步了。
贺夫格取出火把——一根结实的树枝,一头缠着浸了树脂的布条——用燧石敲出火星。他挡住风,等火苗彻底燃起,方才举着火把,赶到众人前方几步远,登上河岸的缓坡,骑往山侧的荫庇处。“跟我来。”他呼喊道。
队伍继续前进,速度稍稍放缓了些。他们经过起伏不平的山地,让马匹自行寻路。贺夫格的火把仿佛跃动的光球,在黑风缭绕的山谷间显得特别打眼,西蒙也像跟着个小妖精穿过雾蒙蒙的荒野。天与地浓缩成一条黑漆漆的隧道,无穷无尽的走廊一直盘旋向下,似要通往黑暗的地心。
“谁会唱歌?”西蒙突然问道。在哀嚎的风吼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细弱。
“唱歌?”施拉迪格惊讶地扬起眉毛。
“不好吗?我们离敌营远着呢?而风这么大,你我之间还不到一臂远,都听不太清说些什么。所以嘛,不如唱支歌!”
贺夫格和他手下的色雷辛人没有唱歌的意思,但也没人表示反对。施拉迪格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这主意简直蠢不可及。
“那我唱?”西蒙笑了笑。“我唱就我唱。可惜马倌舍姆不在,他会的歌和故事比谁都多。”不知舍姆怎么样了,还在海霍特的大马厩活得很开心吗?“我就唱首他教的歌吧。一首杰克·穆德沃德之歌。”
“谁?”一个色雷辛人问道。
“杰克·穆德沃德,一个著名的大盗,生活在阿德席特大森林里。”
“假如他存在的话。”施拉迪格笑道。
“假如他存在的话。”西蒙赞同地说,“那我就唱首穆德沃德之歌。”他手绕缰绳,背靠马鞍,努力回忆第一段歌词。
“大胆强盗穆德沃德,”
伴着寻家的脚步,西蒙调整节奏,开口唱道:
“说他要去鄂克斯特,
 听闻有家好姑娘,
 人甜貌美真不错。
“姑娘芳名荷露丝,
 金发柔软似绫罗,
 肩头肌肤白如雪,
 年轻漂亮又活泼。
“手下急忙提醒他:
 城里可不是你老家,
 卫队长誓要捉拿你,
 叫你身首两分家。
“杰克听了笑哈哈:
 那家伙我早认识他,
 每次我都能全身退,
 连根头发都不给他。
“穆德沃德化好妆,
 丝衣项链闪金光,
 吩咐手下奥斯伽,
 扮成仆人站一旁。
“吾乃百花大公爵,
 仪表堂堂贵无双,
 挥金如土不眨眼,
 特来小城逛一逛。”
西蒙的歌声不大不小,刚好可以随风飘向同伴。这首歌很长,词也很多。
众人跟着贺夫格的火把穿过山路,西蒙则继续歌唱杰克·穆德沃德如何乔装进入鄂克斯特,如何骗过荷露丝的男爵父亲,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富有的求婚者。虽然西蒙得时不时喘口气,或是停下来想想歌词——毕竟这歌是舍姆很久以前教他的——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远,他的歌也越唱越顺。他唱到大骗子杰克如何向美人荷露丝求爱——他是发自真心的,因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而在男爵的晚宴上,杰克就坐在毫不知情的卫队长旁边。杰克说服了贪婪的男爵,送给男爵一丛魔法玫瑰,作为荷露丝的聘礼:这玫瑰每次开花,花芯里都会长出一枚闪亮的金皇帝。这位冒牌百花公爵还向荷露丝的父亲和卫队长保证:只要根须不离开土壤,每一季玫瑰都将绽放出金子。
歌谣就快接近尾声——西蒙正唱到奥斯伽酒后失言,暴露了杰克的身份,害他被卫队长的手下抓了起来——这时,贺夫格一拉缰绳,挥手示意安静。
“我想我们很近了。”色雷辛人伸手一指。前面的山坡往下延伸,隔着飞旋的雪花,一片空地显露在众人面前。
施拉迪格骑行在西蒙旁边,呼吸的霜气悬在空中,环绕在他脑袋周围。“小伙子,回去的路上把它唱完。是个好故事。”
西蒙点点头。
贺夫格翻身下马,站到地上,将火把在雪地间摁灭,又用鞍毡拍净,插回腰间。他转向西蒙,露出期待的眼神。
“好了,上吧。”西蒙说,“现在没有亮光,大家一定小心。”
众人踢马前行。还没走过长坡的一半,西蒙便看到远处有片稀稀拉拉的光点。
“看那儿!”他指向那边,立刻担心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太大,心脏不禁怦怦狂跳,“是范巴德的营地吗?”
“那是残余的盖营所。”施拉迪格说,“范巴德的营地应该在附近。”
前方山谷里,隐藏在黑暗中的泗丹丰河与伊姆翠喀河的交汇处只有少量散乱的篝火。但更远些,西蒙确定在伊姆翠喀河北岸的位置,有一大片光点聚在黑糊糊的草原上,炽烈的火光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你说得对。”西蒙盯着那里,“那才是爱克兰军营。范巴德大概在营地中间,要是能一箭射穿他的帐篷该有多好。”
贺夫格骑近些。“没错,他是在那儿。上次见面时,他侮辱了我们骏马部族,我很乐意亲手杀了他,但今晚我们另有目的。”
西蒙像被刺痛一样吸了口气。“当然。”最后他开口道,“约书亚想摸清敌情。”他停下来想了想,“能不能数数有多少堆火?这样就能知道他带来了多少士兵。”
施拉迪格皱起眉头。“除非我们知道多少人共享一堆火,否则没什么用。”
西蒙点点头,思索一下。“没错。那我们先数火堆,然后靠近些,搞清是每个帐篷点堆火,还是每十二个点一堆。”
“别走太近。”施拉迪格提醒道,“我跟所有敬神之人一样不畏战斗,但要打仗,胜算还是越大越好。”
“你很聪明。”西蒙微笑道,“真该收宾拿比克做学徒。”
施拉迪格哼了一声。
查完了光点的数量,他们骑下山坡。
“我们运气不错。”贺夫格轻声道,“我想今天晚上,石民哨兵会躲在营火旁避风。”
西蒙打着哆嗦,贴近寻家的脖子。“不是所有石民都这么聪明。”
走下雪原的过程中,西蒙再次心跳加速。虽然他有些害怕,但不声不响地在黑暗中移动,与敌人只有一箭之遥,这感觉确实又刺激又紧张。他精神焕发,寒风仿佛透过斗篷和上衣,吹得皮肤刺痒难耐。与此同时,他也担心范巴德的军队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队伍——此时此刻,可能整支爱克兰大军都埋伏在黑漆漆的帐篷间,弓已拉满,箭已上弦,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们呢。
他们在范巴德的营地外慢慢迂回,试图从一片隐蔽的树林挪到另一片,但草地边缘的树木实在少得可怜。只在营地最西边靠近河岸的位置,他们才能感觉到安全,不会被哨兵的眼睛瞄到。
“要是他们的人数不够一千,”施拉迪格宣称,“我就是个哈卡人。”
“营地里还有色雷辛人。”贺夫格说,“依我看,是色雷辛湖地那些没有部族的家伙。”
“你怎么知道的?”西蒙问。隔了这么远,帐篷看不出任何记号与特征——其中有不少只是几张布帘,用木桩钉在地上,再用绳索系在灌木或立石中间——天气寒冷,帐篷周围也没人出来查探。
“听。”贺夫格将手拢在耳后,疤痕累累的脸上神情肃穆。
西蒙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风号声盖过了一切,甚至遮住了身旁骑手的声音。“听什么?”
“仔细听。”贺夫格说,“是马具。”在他旁边,一名同族人认真地点点头。
西蒙学着草原人的模样仔细听,好像真的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响。“是那个吗?”他问。
贺夫格笑了,露出牙间的豁口。他知道那只是西蒙的错觉。“那些马戴着湖地人的马具——我敢肯定。”
“你光靠听就知道是哪种马具?”西蒙大为惊叹。难道草原人的耳朵像兔子一样尖?
“我们的马笼头各有不同,就像鸟身上的羽毛。”另一个色雷辛人说,“在我们听来,湖地、草原和上色雷辛的马具就像你和那北方人的口音,完全不一样的,小头领。”
“不然在夜里,隔着大老远,我们怎么知道哪些马是自己的?”贺夫格皱皱眉头,“以四蹄之名啊,你们石民是怎么阻止邻居偷东西的?”
西蒙摇摇头。“看来范巴德的佣兵打哪儿来的是清楚了。你知道色雷辛人有多少吗?”
“从营帐看,我猜半数以上都是没有部族的色雷辛人。”贺夫格回答。
西蒙的表情变得凝重。“我敢打赌,都是些狠角色。”
贺夫格点点头,下巴的角度隐隐显出自豪。“所有草原人都能打,但还属那些没有部族的……”他在寻找字眼,“……最凶狠。”
“其他爱克兰士兵也不是吃素的。”施拉迪格恶狠狠地说,眼里射出凶兽般的光芒,“等硬碰硬的时候,会是场血淋淋的大战。”
“该回去了。”西蒙望向伊姆翠喀河长长的黑影,“到目前为止,我们运气都还不错。”
队伍穿过开阔地,离一支千人大军如此之近,西蒙再次感觉他们是如此脆弱。在这风暴的掩护下,他们竟能骑马接近敌营,真是谢天谢地。不然的话,要是被骑马的哨兵发现,他们还得逃跑,穿过狂风暴雪——这一幕光想想就让人丧气。
他们走到之前的矮坡,躲进一丛被风撕扯的、孤零零的接骨木林。西蒙又转过头,望向范巴德营地边缘稀疏的光点,曾被兴奋掩盖的冰冷怒气再次充盈——他觉得,躲在帐篷里的士兵就像毛毛虫,糟蹋过花园里的绿叶,现在又安然自得地裹在茧里,真叫人忍无可忍。这群爱克兰狗腿子抓捕过莫吉纳,还妄图摧毁约书亚的城堡奈格利蒙。在范巴德的带领下,他们镇压了整个法尔郡,犹如捣烂蚁丘的顽劣孩童。更重要的是,西蒙认为,正是他们把自己赶出了家乡,现在又想把他赶出瑟苏琢。
“你们谁有弓?”他突然问道。
一名色雷辛人惊讶地抬起头。“我有。”
“给我。对,还有箭。”西蒙接过弓,挂在鞍角,目光依然盯着那丛黑影般的帐篷。“贺夫格,给我火把。”
色雷辛人看了他一会儿,才从腰间抽出熄灭的枝条递给他。“你要做什么?”他轻声问道,脸上虽然好奇,但依然平静。
西蒙没有回答,显然在专注于别的事。他异常敏捷地跳下马鞍,剥下火把顶端的油布,转而缠到箭头上,又用腿上绑住坎努克匕首的皮带牢牢扎紧。他单膝跪下,用寻家的身子挡住风,取出燧石和火镰。
“该走了,西蒙。”施拉迪格的语气介于担忧与愤怒之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你还想干吗?”
西蒙不理他,继续敲打火镰,直到火星溅上缠着箭尖的油布条。他把火苗吹起来,将燧石装进口袋,翻身上马。“等我一下。”说着,他催促寻家跑出树林,冲下山坡。施拉迪格想跟上去,但贺夫格伸手拉住瑞摩加人的马具,将他拽了回来。两人发出激烈但低声的争吵。
西蒙没怎么练过弓术,自打厄斯奔在黑斯沓遭遇战中惨烈阵亡,他就没在马背上放过箭。不过嘛,他也只是想发泄一下,给范巴德和他的威武之师留个纪念,所以精度和技巧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寻家在高低不平的雪地上颠簸起伏,他手握缰绳,将箭矢搭上弓弦,两膝夹紧马鞍。火焰被风吹拂,朝箭杆后方探去,让他的指节火烧火燎。他终于到了坡底,勒停马匹,用双腿引导寻家慢慢转个大圈,将弓弦拉到耳畔,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箭尖颤动的火球上,深吸一口气后放开弓弦。
火箭飞了出去,如流星般迅疾而耀眼,在夜空中掠过一条弧线,仿佛浸了血的手指在黑布上划下一道。西蒙望着它的飞行轨迹,心脏突突直跳。夜风差点吹熄火焰,带着箭矢朝这边偏了一点儿,又往那边歪了一下,最后终于落进营地内的阴影间。过了一会儿,一朵明亮的火花在一顶帐篷上绽放开来。西蒙观望片刻,心像小鸟一样跳个不停,随即拨转寻家跑上了山坡。
与同伴汇合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而就连施拉迪格也没出言询问。相反,队伍只是聚拢到西蒙身边,迅速越过黑暗的山丘。风冷冷地拍向他们的脸。
 
“我希望你躺下休息。”约书亚说道。
渥莎娃抬起头。她坐在火盆旁的垫子上,正在缝补摊在膝头的斗篷。给她做帮手的新盖营所女孩也抬起头,但很快垂下双眼,继续干手上的缝纫活儿。
“躺下?”渥莎娃嘲弄般地昂起头,“为什么?”
约书亚又开始踱步。“因为……因为这样对你更好。”
渥莎娃抬手捋过自己的黑发,看着王子从帐篷这边走到那边,然后折返回来,往来重复这段不过十肘尺的路程。他个子太高,只在帐篷中间才能站直,踱起步来像个弯腰驼背的老头。
“我不想躺下,约书亚。”她望着他,最后开口,“你这是怎么了?”
他停下来,活动活动手指。“你躺下,对孩子……和你自己……更有好处。”
渥莎娃看了他一会儿,大笑起来。“约书亚,你在犯傻吧——孩子要到冬末才会出生呢。”
“我很担心你,夫人。”他哀怨地说,“因为严寒,还有这儿的苦日子。”
妻子再次大笑,笑声愈发尖锐。“我们骏马部族的女人啊,都是站在草地上生孩子,生完马上回去干活。我们不是城市女人。所以你到底怎么了,约书亚?”
王子的瘦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你怎么总是反对我?”他质问道,“我不是你丈夫吗?我担心你的身体,不想见你这么拼命,夜都这么深了。”
“我又不是孩子,”渥莎娃厉声回道,“只是怀了一个而已。你干吗走来走去走个不停?站着别动,我跟你说话呢!”
“我本来就在好好说话,是你偏跟我吵!”
“谁叫你总是管东管西,像教训小孩似的?我又不傻。我只是说话不像你们城堡里的小姐夫人!”
“安东杀了我吧!我什么时候说你傻了?”他大吼起来。话一出口,王子停下了焦躁的脚步,盯着地面看了一阵儿,又抬眼望向渥莎娃的小帮手。女孩慌得缩成一团,尽量躲在阴影里。“你,”他说,“能不能回避一下?让我夫人和我单独待会儿。”
“她在帮我做事呢!”渥莎娃怒道。
约书亚用严厉的灰眼睛盯住女孩。“出去。”
女孩蹭地跳起,飞也似的逃出帐篷,将一堆活计丢到了地毯上。王子看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将注意力转回到渥莎娃身上。他欲言又止,转身走向门帘。
“万福艾莱西亚啊。”他嘟囔道,很难说到底是在祈祷还是赌咒。他走到门口,出了帐篷。
“你去哪儿?”渥莎娃在身后叫他。
约书亚眯眼望向黑暗。终于,他发现不远处的帐篷边上有个淡淡的人影。他朝那边走去,拳头握紧又松开。
“等等。”他伸手碰了碰女孩的肩膀。对方瞪大眼睛,朝帐篷贴得更紧,扬起双手护在身前,像是害怕挨打似的。“对不起。”他说,“我刚才太没有风度了。你对我夫人很好,她也喜欢你。请你原谅我。”
“原……原谅您,大人?”她吸吸鼻子。“我?我只是个贱民。”
约书亚抖了一下。“上帝看每个灵魂都同样宝贵。现在,请你先去史坦异神父的帐篷吧。就在那边,你能看到他的火光。那儿比较暖和,我保证他会给你弄些吃的喝的。等我跟妻子谈完,再去叫你。”一丝悲伤而疲倦的笑容爬上他瘦削的脸,“有些时候,夫妻俩需要单独待会儿,哪怕是王子和王妃。”
女孩又吸了吸鼻子,本想行个屈膝礼,但被帐篷布顶住,弯不下身。“是,约书亚王子。”
“那好,去吧。”约书亚望着她快步穿过雪地,朝史坦异的火堆跑去。他看到文书官等人起身迎接她,这才转身走回帐篷。
渥莎娃看着他进门,好奇的表情里明显掺杂着愤怒。他将刚才的事告诉了她。
“我认识的人里,就数你最古怪。”她悠悠地长出一口气,垂眼盯着自己的针线活儿。
“人若恃强凌弱还恬不知耻,那跟山林野兽又有何区别?”
“区别?”她依然不看他的双眼。“有何区别?你哥哥派兵追杀我们。男人死了,女人死了,小孩子也死了,不都为了牧场、称号和部族旗帜嘛。我们就是野兽,约书亚。难道你还看不出?”她再次抬头看向他,目光柔和了些,就像母亲看着还没学会人生有多残酷的小孩。她摇了摇头,手上继续忙活。
王子挪到床边,在一堆垫子和毯子中间坐下。“来陪我坐会儿。”他拍了拍身边的床铺。
“这里暖和,离火近。”渥莎娃一心一意做着针线活儿。
“咱俩坐得近些,也会一样暖和。”
渥莎娃叹了口气,放下针线,站起来走到床边,靠着垫子坐在他身旁。二人一起盯着被积雪压陷的篷顶。
“对不起。”约书亚说,“我没想那么苛刻。但我就是担心。我怕你生病,怕孩子出事。”
“为什么男人总觉得自己很坚强,女人却很软弱?女人经历的血和痛比男人多多了,除开男人专门跑出去打架——为了些蠢事白白流血。”渥莎娃做个鬼脸,“女人的伤痛却与生俱来。”
约书亚没答话,只将胳膊绕过她肩头,手指拂过她乌黑的发卷。
“你没必要为我担心。”她说,“部族的女人并不软弱。我也不会哭闹。我会生下孩子,强壮又健康的孩子。”
约书亚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都怪我不好。”他说,“我没能让你明白自己的位置。”
她猛地转头看向他,面容焦虑地扭曲起来。她拨开他搭在自己头上的手,用力握住。“你是什么意思?”她质问道,“告诉我。”
他犹豫了一下,搜寻着字眼。“做王妃与做王子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她稍微挪了挪,好能转身正对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找其他女人代替我?我会把她连你一起杀了,约书亚!我向我的部族发誓!”
他轻声笑了起来,尽管这一刻,她可能真的会让威胁成真。“不,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他看着她,收敛起微笑。“拜托,我的夫人,永远别这么想。”他也握紧了她的手,“我的意思是说:身为王妃,你跟其他女人将不再一样——我们的孩子也将跟其他孩子不一样。”
“所以呢?”她惊魂未定,身子仍然绷得紧紧的。
“所以我不能让你和我们的孩子出任何事。如果我输了,你肚里的小生命就是我和这世界唯一的联系。”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的孩子必须活下去。如果我失败了——如果范巴德打败了我们,或者我方侥幸得胜,我却战死沙场——那总有一天,我们的孩子必须为我报仇。”他揉揉脸,“不,这么说也不对。不仅仅是报仇。我们的孩子将是对抗黑暗时代的最后一道曙光。我们不知道米蕊茉还能不能回来,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活着。如果她也死了,那王子之子——或者王子之女,总之都一样——也就是圣王约翰的孙辈,将是唯一能举起旗帜、招聚大家推翻埃利加和他邪恶盟友的人。”
渥莎娃松了口气。“我告诉你了,我们色雷辛女人怀的孩子都很强壮。你没必要担心——我们的孩子会活下来,会令你骄傲。而我们必将取得胜利,约书亚。你比你自以为的还要强。”她靠近些,“你只是担心得太多。”
他叹了口气。“希望你是对的。仁慈的乌瑟斯啊,还有比当个统治者更糟的事吗?真希望我能一走了之。”
“但你不会这么做。我丈夫不是个懦夫。”她直起身子,凑近了看着他,仿佛面前是个冒名顶替者,然后她坐了回去。
“你说得对,我不是。这是我的命运——我的试炼,或许……也是我的圣树。每根钉子都那么冰冷袭人。但就算是被定罪之人,也可以梦想自由。”
“别说这个了。”她靠上他的肩膀,“会招来厄运的。”
“我可以不说,亲爱的,但我没法不这么想。”
她用头靠着他,像只想要挤破蛋壳的雏鸟。“那就别说了。”
 
最猛烈的风暴已移向东南。月亮虽被云层遮住,仍照得雪地隐隐泛光,从盖营所到瑟苏琢之间的河谷里仿佛撒满了钻石粉末。
西蒙看着施拉迪格的马蹄溅起雪片,心想自己还能不能活过今年。如果侥幸存活下来,又会怎么样呢?当然了,他是名骑士,已经实现了过去最天真的白日梦——但骑士又该做些什么呢?显然,他要为封君而战,但西蒙并不喜欢战争。如果有一天和平降临,自己还能活到那个时候——虽说这两种情况都遥不可及——那他将过上怎样的生活呢?
和平时期的骑士能做什么?如果有封地,要加以管理,那不就跟农夫差不多?听上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在田间淋了一天雨,前面有家可回,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十分诱人。他可以脱掉斗篷和靴子,耷拉双拖鞋,在滚热的炉火前暖暖身。有人会递酒给他,用拨火棍挑旺炉火……会是谁呢?他的女人?他的妻子?他试图在黑暗中拼出一张面孔,但没能成功。就说米蕊茉吧,即使她肯放低身价,屈尊嫁给一介平民,甚至还愿意选择西蒙——这已经跟水倒流、鱼飞天差不多了——即便如此,他也觉得米蕊茉不会安安静静等在家里,静候丈夫从田间归来。想让她这样,无异于绑住小鸟的翅膀。
如果有了家产但不结婚,那又会怎么样呢?想到比武大会,想到骑士们每年春夏两季的主要消遣,曾经的他是那么兴奋,如今却只觉得恶心。世界已经如此可怕和危险,原本健全的人们却毫无理由地彼此伤害,单单为了玩乐便失去双眼、四肢乃至生命,真令西蒙怒火中烧。有人管这叫“战争过家家”,好像它不过是项运动,实际上却极度危险,几乎能与西蒙亲眼目睹的骇人之事比肩。战争就像飓风或地震,触目惊心,开不得半点玩笑,光是模仿都算亵渎。练习枪法和剑术只是为了在战场上活命,如果一切都尘埃落定——假设真有那么一天——西蒙想离战争越远越好,管它是过家家还是什么,他都不想参与。
人不可能一直追求战争、痛苦和恐惧,显然也不想寻死,这一来,骑士就更应该时刻准备履行职责,保护自己与他人。戴奥诺斯爵士是这么说的。在西蒙看来,戴奥诺斯就不是那种毫无理由、或单为自己开心便拔剑之人。另外,莫吉纳医师是怎么形容伟大的凯马瑞来着?据说他吹响著名的战号席利安,不是为了求援或立功,而是为让敌人知道他来了,好给对方时间安全撤离。莫吉纳在书中一次又一次写道,凯马瑞一点儿都不喜欢战争,他高超的本领反而成了负担,总是引来敌人相逼,他只能被迫杀死他们。真是矛盾啊。武艺再高强,也总有人想挑战你。所以积极应战和消极避战,到底哪个才是上策呢?
一团雪从头顶的枝头坠落,像有生命似的,绕过他厚重的围巾,直接滑进后颈。西蒙轻叫一声,转头四下张望,希望没人听到他狼狈的抱怨。没人看他,整支队伍的注意力似乎都在银灰色的山岭和朦胧多刺的树丛上。
究竟哪个才是上策?是逃避战争,还是让自己强大到无人可敌?莫吉纳曾教导他,这类问题属于统御之术,能让贤明的君主在臣下安眠时保持警醒。西蒙曾抱怨这答案过于含糊,医师悲哀地笑了笑。
“这答案当然不会让人满意,西蒙。” 老人当时说,“所有类似的问题,答案都是如此。如果真有一个明确的回答,那世界就像大教堂一样井井有条了——平整的砖石,完美的角度——万事万物都如圣撒翠教堂的高墙一样坚实不移。” 他致敬似的举起酒壶,“但那样的世界会有爱吗,西蒙?缺了丑恶的映衬,美丽和优雅又从何而来?一个没有意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老人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转移了话题。从此西蒙再未想起过医师的这番话——直到现在。
“施拉迪格。”西蒙的声音大得吓人,打破了长久的宁静。
“啥事?”施拉迪格在马背上转过头。
“你愿意生活中没有意外吗?我是说好的坏的都没有。”
瑞摩加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别冒傻气了。”他嘟囔道,转回头夹紧双膝,催马绕过一块戳在雪地上的大石头。
西蒙耸耸肩。贺夫格也转过头,望了他片刻,才重新看向前面的路。
但西蒙的思绪并未平复。伴着寻家沉缓的脚步,他又想起了最近做过的梦——颜色均匀像被漆过的草地,冰冷不变仿如陶片的天空,像石头一样死气沉沉的远方。
我觉得,我宁可选择意外, 西蒙认定。包括那些坏的意外。 
大伙最先听到了乐声,一丝细细的笛音在风中忽隐忽现。待他们走下山坡,踏入瑟苏琢周围的碗状谷地,立刻看到环绕石山的黑湖边燃着一小堆篝火。一道又小又矮的身影从火旁站起,放下了骨笛。阴影笼罩下,那人的轮廓被火光照亮。
“我们听到你在吹笛子。”西蒙说,“你就不担心别人也能听到?比如某些不友好的家伙?”
“我的保护很周全。”宾拿比克微微一笑,“所以,你们回来了。”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好像根本用不着担心,“都没事吧?”
“没事,宾拿比克,我们很好。范巴德的哨兵全都缩在营火旁。”
“就像我一样。”矮怪说,“平底船在那边,我手指的方向。你们是想休息一会儿,暖暖身子,还是立刻上山?”
“我们得尽快把消息报给约书亚。”西蒙决定,“范巴德带了近千人,贺夫格说其中半数是色雷辛佣兵。”他看到有个影子沿湖岸迅速奔来,当其经过一个高高的雪堆,他才认出那是坎忒喀。大狼像水银一样掠到近前,转头看着他,眸子里反射着火光,西蒙也冲它点点头。没错,宾拿比克确实有保护:谁都别想绕过坎忒喀,偷偷接近它的主人。
“这消息听起来不怎么样,但比我想象的好一些。”宾拿比克收起手杖,“我还怕至高王会派来所有兵力,就像他围攻奈格利蒙那样。”他叹了口气,“即便如此,一千人也不好对付啊。”矮怪将拆开的手杖插进腰带,抓起寻家的缰绳,“约书亚应该睡了,但我觉得,你说立刻回去也很明智。石山上会更安全。就算国王军离得还远,这里也是野地,我担心风暴会带来些妖魔鬼怪在夜间出没。”
西蒙打了个激灵。“那就远离黑夜,回温暖的帐篷去吧。”
宾拿比克迈开小碎步。众人跟着他走下湖岸,湖水泛着奇异的光。
“这水怎么看着这么怪?”西蒙问。
宾拿比克皱起脸。“我正要说呢,这恐怕是个坏消息。上一场风暴带来的厄运远超我们的想象。你们城堡人不是叫它护城河吗?这河正在结冰。”
一旁的施拉迪格厉声叫骂起来:“这湖可是我们抵挡国王军的最佳防线啊!”
小个子耸耸肩。“还没全冻上——不然我们的船怎么回去都是个问题。只要能想个办法让冰融化,它仍是守护我们的坚盾。”但看他和施拉迪格的表情,就知道化冰的可能性并不大。
两艘平底大船等在湖边。“人和狼坐这条。”宾拿比克指了一下,“另一条载马,找个人看好马匹。不过西蒙,你的马经常跟坎忒喀待在一块,与我们同船应该没问题。”
“矮怪,你该担心的是我。”施拉迪格嘀咕道,“比起狼,我更讨厌船——我也跟马一样不喜欢狼。”
宾拿比克不屑地挥挥小手。“别开玩笑了,施拉迪格。坎忒喀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你几回,你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我又得冒着生命危险上你的破船。”瑞摩加人抱怨道,努力憋住微笑。西蒙再度惊讶地发现,宾拿比克似乎与这北方人结下了奇特的友谊。“好吧。”施拉迪格说,“上就上。但你要记住,万一你被那畜生绊倒落水,别指望我下去救你。”
“我们矮怪,”宾拿比克骄傲地说,“不会‘落水’。”
小个子从火堆里抽出根燃烧的枝条,抓了几把雪熄灭篝火,然后爬进最近的平底船。“你们的火把太亮,”他说,“都熄了吧。趁还有星星可看,让我们享受一下夜色好了。”他点亮了船头的防风灯,小心地踏过摇晃的甲板,点燃了另一艘船上的灯芯。灯光清幽而平稳,洒在水面。宾拿比克将树枝扔到船外,火焰嗞的一声,冒出一股蒸气消失了。西蒙等人也浸灭火把,跟着矮怪上了船。
贺夫格派一名族人上第二艘船照料马匹。正如宾拿比克所料,母马寻家确实不怕坎忒喀,于是顺利地与众人共乘一船。它站在船首,转头看着其他马匹,好像一位女公爵在阳台上傲视一群欢闹的酒鬼。坎忒喀蜷在宾拿比克脚下,耷拉着舌头,看着施拉迪格和贺夫格撑船下水。四周升起雾气,没过一会儿,旱地便消失在身后,只剩下两艘船,漂浮在冥界般的白雾黑水之间。
在大部分水域,冰层薄得仿佛水面的嫩皮,像冰糖一样哗啦破开。随着船只的推进,冰面纷纷碎裂,发出细小但让人不安的声响,听得西蒙后脖颈寒毛直竖。头顶之上,风暴过境几乎扫净了天空。宾拿比克说得对,一片昏暗中,仍能看到几颗星星正在眨眼睛。
“看。”矮怪轻声道,“人类积极备战时,塞达仍在忙碌。她还没抓住丈夫奇卡苏特,但也没放弃努力。”
西蒙站在他身旁,抬头望向深井般的天空。流水声轻柔,碎冰声清脆,再加上船身偶尔撞到大块浮冰的闷响,除此之外,河谷里静得反常。
“那是什么?”施拉迪格突然开口,“那儿。”
西蒙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瑞摩加人伸出裹着毛皮斗篷的胳膊,越过水面,指向阿德席特森林黑糊糊的边缘。它就像城堡外墙,巍然立在湖岸北面。
“什么也没看见。”西蒙小声道。
“现在没了。”施拉迪格凶巴巴地说,好像当西蒙是在怀疑他。“刚才森林里有光。我看到了。”
宾拿比克挪到船边,凝视着黑暗。“那儿离古城岸韶桑羽很近,或者说,古城的废墟。”
贺夫格也凑了过来。驳船轻轻摇晃。西蒙心想,还好寻家依然稳稳地站在船头,不然这平底船只怕要翻个底朝天。“那座鬼城?”色雷辛人的疤脸上突然满是孩子般的惊恐,“你看到了光?”
“看到了。”施拉迪格说,“向安东之血发誓,我看到了。但现在没了。”
“嗯。”宾拿比克看来十分迷惑,“可能我们的灯光照到了古城的光滑石面,被反射了回来。”
“不对。”施拉迪格坚持道,“那光比我们的灯更亮。但很快就暗了下去。”
“是鬼火。”贺夫格严肃地说。
“也有可能,”宾拿比克回答,“你是穿过树林和破屋瞄到的,等驶过这一段,也许又能看到了。”他想了想,转向西蒙,“约书亚今晚叫你领队,西蒙,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一点,看能不能再见到森林里的闪光?”
西蒙尽量考虑怎么做更好,实际上,他一点儿都不想知道黑水对面有什么。至少今晚不想。
“不。”他努力让声音显得慎重稳妥些,“不,别回去了。我们还有消息要报告给约书亚。如果是范巴德的侦察队怎么办?还是别让他们发现我们为好。”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让他也感到一阵轻松,但他马上又有些羞愧: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听他指挥,而他却在误导他们。“另外,”他继续说,“我又累又担心——不,应该说是害怕。今晚过得并不轻松,还是先告诉约书亚我们的所见所闻吧,包括森林里的闪光,让王子来定夺。”话刚说完,他突然发现肩后闪出个庞然大物,于是慌忙转身,方才认出那是森然屹立的瑟苏琢。它在雾气中毫无征兆地显现,像条鲸鱼从黑曜石般的湖面一跃而起,令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宾拿比克拍了拍坎忒喀的大脑袋。“我觉得西蒙说得有道理。就让约书亚王子决定如何处理这个谜团吧。”
“它明明就在那儿。”施拉迪格怒冲冲地强调,接着摇摇头,好像也不是特别肯定。
平底船继续前行。林荫湖岸再次被浓重的雾气遮盖,仿佛在晨光和喧闹声中散去的梦境。
 
戴奥诺斯看着西蒙报告情况,发现自己很欣赏这年轻人。因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小伙子显得很兴奋,脸涨得通红,两眼反射着闪亮的晨光,似乎一点儿没被沉重的局势所影响——要知道,范巴德即将大军压境,其人员数量、武器装备和战斗经验都占据了绝对优势——戴奥诺斯满意地注意到,年轻人既没急着解释,也没乱下结论,甚至每次回答约书亚王子的问题前,都没忘记好好想想。看来这位新晋骑士在短短时日内便处处留心,学到了不少东西。听着西蒙的讲述,施拉迪格和贺夫格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就连戴奥诺斯也渐渐点头回应。虽说西蒙胡须稀疏,仍像个毛头小子,但戴奥诺斯敏锐地看出他是个可造之材。爵士猜测,这小伙子总有一天会成为人人敬仰的领袖。
约书亚在自己的帐篷前召开了这次会议,众人围着旺盛的营火坐成一圈,忘记了清晨的寒意。王子正与大家商议,新盖营所壮硕的卫队长弗乐森清清嗓子,吸引了约书亚的注意。
“怎么了,弗乐森?”
“恕我多嘴,殿下,您的骑士说的这些,跟那个镇长告诉我们的差不多。”
西蒙转向法尔郡人。“镇长?谁啊?”
“海夫圭,原盖营所的镇长。”约书亚解释说,“你们出发后不久,他从范巴德的营地逃到了这里。他病得很重,我叫他先上床休息,不然他现在也该在场。要知道,他冒着严寒,徒步走了很远的路,之前还被范巴德的手下拷打过。”
“正如我所说,王子殿下,”弗乐森礼貌但坚决地续道,“塞奥蒙爵士证实了海夫圭的情报。而他也说了范巴德将在何时、何处、如何进攻我们……”年轻人耸耸肩,“所以,我们应该多听听他的话。这对我们有好处,反正我们知道的也不多。”
“你的观点我们都听到了,弗乐森。你觉得这个镇长值得信赖。毕竟都是法尔郡人,你应该很了解他。”约书亚环视众人,“你们怎么看?葛萝伊?”
女巫惊讶地抬起头,本来她一直盯着变幻的橙色焰心。“约书亚,我不想假装自己精通战略。”
“我知道,但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觉得老镇长的话有多可信?我们人手不足,一旦赌输就全完了。”
葛萝伊想了一会儿。“我只跟他谈了几句,约书亚,但可以这么说:他的眼里带着黑暗——带着一道阴影——让我很不喜欢。我建议你慎重。”
“阴影?”约书亚专注地看着她,“会不会是受刑留下的?还是说,你觉得他会背叛我们?”
森林女巫摇摇头。“不,我看不了那么深,不知道他会不会背叛。有可能是因为痛苦,或者是被摧残得头脑不清。我只知道他还有别的想法,深深隐藏在他所思所行的深处。总之谨慎些,约书亚。”
戴奥诺斯挺直身体。“葛萝伊很明智,殿下。”他说得很快,“但我们也不该太过谨小慎微,白白浪费可能拯救我们的机会。”
戴奥诺斯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担心女巫影响到王子,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事孰轻孰重。毕竟最后这几天,约书亚必须作出重大的决策。只要王子勇敢决断,就能弥补许多不足——按戴奥诺斯的经验,这便是战争之道。如果约书亚在某些事上摇摆不定,犹豫不决,搞不好新盖营所居民仅剩的一点士气也会丧失殆尽。
“所以我说,我们是该多听听海夫圭镇长的情报。”他强调说。
贺夫格也赞同戴奥诺斯,弗乐森的态度早就挑明,其他人则保持沉默。戴奥诺斯注意到,矮怪宾拿比克用长棍拨弄着火苗,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安。小个子太把葛萝伊和她的魔法当回事了,戴奥诺斯心想。但这次不一样,这可是战争啊。
“我今晚就找老镇长谈谈,”约书亚终于说,“只要他还有力气说话。正如你所言,戴奥诺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目前我们处境艰难,但上帝也说过,信赖他的孩子必得帮助。当然了,葛萝伊,我也会牢记你的话。你的劝诫同样是珍贵的礼物。”
“请原谅,约书亚王子,”弗乐森说,“如果这事您已经决定了,我还有其他话要说。”
“说吧。”
“除了备战,我们还有别的问题。”法尔郡人说,“您知道,现在食物少得可怜。河里的鱼本来就快捞完了——再一结冰,更是连捞都没得捞。猎人每天走得越来越远,打到的猎物却越来越少。这位女士,”他朝葛萝伊点点头,“教会我们辨认哪些植物和水果能吃,但作用不大,存粮仍在减少。”他停下来咽了口口水,为自己的坦白而不安,但还是决定把重要的话说完,“就算我们能赢,能打退围攻……”听到这里,戴奥诺斯感觉人群中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们也撑不了多久。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度过寒冬,而冬天还长着呢。”
直率的发言令临时议会陷入了沉默。
“你说的情况我们也清楚。”约书亚最后说,“相信我,我知道大家都在挨饿。我也希望新盖营所的居民明白,你、我,还有在座的诸位,大家吃的都一样。”
弗乐森点点头。“他们知道,殿下,所以大家只在私下嘀咕,没人站出来闹事。但要饿急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会逃走的。有些人已经走了。”
“天哪!”史坦异说,“可他们能去哪儿呢?哦,这些可怜的百姓!”
“哪儿都行。”弗乐森摇摇头,“凑近范巴德的军营,捡点残羹剩饭;或者穿过草地,返回爱克兰。还好到目前为止,走的人并不多。”
“如果打赢,”约书亚说,“我们可以乘胜追击。原本的计划就是如此。若有顺风从背后推动,傻瓜才不往前走呢。”他摇了摇头,“当然麻烦确实很多。恐惧和痛苦,死亡与饥饿——都是我哥哥干的好事!”
“不光是他,约书亚王子。”西蒙愤然接道,“国王可兴不起风暴。”
“对,西蒙,你说得对。也不能忘了我哥哥的盟友。”约书亚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面对年轻的骑士,“这话提醒我了。你说昨晚在东北方湖岸看到了闪光?”
西蒙点点头。“是施拉迪格看到的……但我们也确信无误。”他赶忙补充一句,瞥了眼正专注聆听的瑞摩加人,“我觉得,最好由您决定该怎么做。”
“又是个谜团啊。我猜,可能是范巴德故布疑阵——也许他想从侧面偷袭。但这没什么意义啊。”
“尤其他的大部队还离得远。”戴奥诺斯说。他也觉得这不像范巴德的风格。法尔郡公爵做事没这么精细。
“依我看,西蒙,很可能是你的希瑟朋友前来支援了。如果真是就太好了。”约书亚扬起一边眉毛,“说起来,最近你跟吉吕岐王子交谈过吧?”
看到年轻人的脸涨得通红,戴奥诺斯哑然失笑。“我……是谈过,殿下。”西蒙嗫嚅道,“我不该这么干的。”
“现在不讨论这个,”约书亚冷冷地说,“你或谁犯没犯错不是今天的议题。我更想知道,你觉得会不会是他们?”
“精灵?”弗乐森脱口而出,“这家伙能跟精灵谈话?”
西蒙难为情地低下头。“吉吕岐说,即使他能来,大概也要过很久才行。另外——我不确定,殿下,只是有种感觉——如果真能带兵前来,他肯定会想办法提前告诉我。吉吕岐知道我们凡人的性子有多急。”他悲哀地笑了笑,“他也知道,若能收到这好消息,我们会有多么振奋。”
“仁慈的安东与圣母啊。”弗乐森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精灵!”
约书亚沉思着点点头。“好吧。总之,那亮光若不是朋友,十有八九就是敌人——但我现在觉得,你们看到的也可能是营火,弗乐森不也提到有些人逃出了瑟苏琢么?”他皱起眉头,“我会考虑一下。也许明天可以派支侦察队巡逻。不管谁在奥斯坦·亚德这一隅出现,我都不希望对他们一无所知。”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将右腕的残肢裹进斗篷,“暂时就到这里。你们各自看看早饭有什么吃的吧。”
王子转身走进帐篷。戴奥诺斯看着他的背影,又转头望向山边,那儿有几块立石在灰雾中若隐若现,仿佛瑟苏琢正漂浮在虚无的大海间。想到这里,他皱起眉头,朝火堆走近了些。
 
在梦里,莫吉纳医师站在西蒙面前,一身远行衣,斗篷上罩着流苏兜帽,边缘焦黑,像是刚从火里走出来。黑洞洞的兜帽下看不清老人的脸——只有一丝镜片的反光,几缕白花的胡子,除此之外便只剩面庞的轮廓与阴影。莫吉纳身后的景象也很陌生,那是一片珠母白的虚空,仿佛飞旋的暴风眼。
“光是战斗还不够,西蒙。” 医师的声音说道,“……哪怕是为了活命。还远远不够。” 
“还不够?” 西蒙很高兴能在梦里见到莫吉纳,他也明白自己必须尽快领会老人的话。宝贵的时间正在流逝。“你说‘不够’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必须明白战斗的追求和意义。不然你就像麦田里的稻草人——能把乌鸦吓跑,甚至能杀死它们,但你永远没法战胜它们。你不可能朝全世界的乌鸦丢石头……” 
“杀死乌鸦?什么意思?” 
“憎恨是不够的,西蒙……永远不够。” 老人应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身后的白色虚空突然被一道凭空冒出的巨大阴影垂直切开。尽管没有实体,但那阴影似乎十分厚重——这深沉的黑暗也许是座塔、是棵树,又像是迎面滚来的巨轮。它将医师背后的空无一分为二,看上去就像个整齐的纹章。
“莫吉纳!” 西蒙喊道。但在梦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完全被那巨大阴影所掩盖。“医师!别走!” 
“我很早以前就得走了。” 老人也喊了起来,但声音同样轻微,“没有我,你也完成了任务。但你要记住——错误的信使!” 医师的声音陡然升高,如笛音般尖利贯耳,“错误的!” 他高叫道,“错错误误的的的!! ” 
戴着兜帽的身形萎缩坍塌,斗篷疯狂地飘舞。最后,老人不见了。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有只银色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突然急速冲进虚空,先是由左往右飞了一圈,然后从右向左,直至变成个亮点。刹那之后,连它也消失了。
“医师!” 西蒙眯起眼看着它,刚伸出手,却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胳膊。一股沉重的力量抓住他,将他向下拽去,奶白色的虚空突然化作一床湿透的厚毯子。他拼命挣扎。“不!回来!我想知道……” 
“是我,西蒙!”宾拿比克嘶声道,“消停点儿,拜托!”矮怪加了把劲儿,几乎坐上年轻人的胸口,“快住手!你再乱动,又该打到我的鼻子了。”
“怎么……?”西蒙停止踢打,“宾拿比克?”
“虽然鼻子肿了,脚趾也伤了,但如假包换。”矮怪呼呼喘气,“你终于不再挥胳膊踹腿了?”
“我吵醒你了?”西蒙问道。
宾拿比克滑到一旁,蹲在床铺边上。“没有。我是来叫醒你的——说真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梦,竟然吓成这样?”
西蒙摇摇头。“应该没什么。反正我记不清了。”
其实他记得每一个字眼,但他打算先一个人想想,过段时间再告诉宾拿比克。在这次梦中,莫吉纳比从前更清晰——更……真实 。某种程度上,这就像他最后一次同敬爱的医师见面。西蒙很看重这件事,毕竟它只属于自己:他还没打算将这件小事跟任何人分享。“干吗叫醒我?”他打个呵欠,企图转移话题,“今晚我又不用放哨。”
“是啊。”映着余烬的微光,宾拿比克的窃笑一闪而过,“但我希望你起来,穿上靴子和能出门的外衣,跟我一起来。”
“什么?”西蒙坐起身,竖起耳朵捕捉警报或敌袭声,但只听到一如既往的风号。于是他又倒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矮怪。“我哪儿都不想去。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
“这事值得劳您大驾。”
“什么事?”他用胳膊蒙住头,嘟囔道。
“暂时保密。但是个激动人心的秘密。”
“明早再告诉我吧,到时我会更加激动的。”
“西蒙!”宾拿比克有些扫兴地说,“别犯懒了。这事很重要!你还信不过我吗?”
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肩头似的,西蒙呻吟着翻过身,硬撑着坐了起来。“真有那么重要?”
宾拿比克点点头。
“还不告诉我具体什么事?”
宾拿比克摇摇头。“但你马上就知道了。我保证。”
西蒙盯着矮怪,黑漆漆的夜色中,对方看起来欣喜若狂。“到底什么事啊,让你乐成这样?”他嘀咕道。
“来吧。”宾拿比克站了起来,兴奋得像个安东祭上的孩子。“我给寻家上好了鞍。坎忒喀也在以最大的耐心等你。来吧!”
西蒙强迫自己穿好靴子,套上厚厚的羊毛衫,披起床上暖烘烘的斗篷。他摇摇晃晃跟着宾拿比克,刚一出门就差点转身逃回去。“宝血圣树啊!”他赌咒道,“冻死我了!”
宾拿比克闻言撇撇嘴,但什么也没说。既然西蒙已被封为骑士,矮怪也就把他当成大人,懒得再管他说脏话了。小个子抬手指指寻家。母马站在几步开外,正用蹄子刨着雪地,旁边有支插在地上的火把。西蒙走过去,拍拍它的鼻子,又凑近它温暖的耳畔叨咕几句,这才笨手笨脚地爬上马鞍。矮怪轻声唿哨,坎忒喀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出现。宾拿比克的手指陷进大狼厚厚的灰色皮毛,爬上它宽阔的脊背,俯身拔起火把,催促大狼前行。
他们走出拥挤的帐篷城镇,穿过瑟苏琢的平顶,穿过风旋雪末、积雪半盖的火庭,又经过有两个哨兵站岗的离别之家。离这两人不远有块立石,标记出一条下山的路。为抵御严寒,两个哨兵裹得严严实实,头盔下只能看到闪亮的眼睛。二人举矛致意,西蒙挥手还礼,心中甚是不解。
“他们没问我们去哪儿。”
“我们得到了许可。”宾拿比克神秘地笑了。
头顶的天空可谓晴朗。沿着古老希瑟的碎石路下山时,西蒙抬起头,发现群星又回来了。这景象令人振奋,只是他觉得每颗星星看着都很陌生。有一阵子,月亮从云后探出头,说明时间比他认为的还更早些——可能太阳落山还没几个钟头吧。但现在也够晚了,几乎整个新盖营所都进入了梦乡。宾拿比克到底要带他去哪儿呢?
他们绕着石山盘桓向下。西蒙好像不止一次在远处森林里看到了闪光,尽管那光线还不如头顶的星星清晰。他跟矮怪说了,对方也只是点点头,似乎早有预料。
再往前走,旧路已被拓宽,苍白的塞达也被地平线上的雾帘遮盖。二人走下山脚的斜坡。湖水拍打山石,几棵被淹的树将冠顶支出水面,好似在黑水下长眠的巨人的头颅。
宾拿比克一言不发地跳下狼背,让坎忒喀登上一艘停在路旁的平底船。西蒙迷迷糊糊像在梦游,也跟着滑下马鞍,牵马上船。宾拿比克点亮船头灯,二人支起长篙,将船撑入冰冷的湖水。
“能行船的日子不多了。”宾拿比克轻声说,“幸运的是,很快也就无所谓了。”
“什么叫无所谓了?”西蒙问,但矮怪只是摇了摇小手。
很快,水面下的山坡迅速沉降,连长篙都够不到底了,二人只好换成船桨。划桨很辛苦——冰块似乎要冻在船壳和船桨上,像要拽停小船,令其与巨大的冰湖结成一体。过了好一会儿,西蒙才发现宾拿比克正把船划往东北方的湖岸,那里曾屹立着古城岸韶桑羽,之前的闪光也出现在那儿。
“我们去找那亮光?”他问道。声音仿佛叹息,立刻减弱,消失在深邃的黑暗河谷间。
“对。”
“为什么?那儿有希瑟吗?”
“不,不是希瑟。”宾拿比克看着被风吹皱的湖面,好像难以自已,“我想你说得对:吉吕岐要来的话,一定会先通知我们。”
“那会是谁呢?”
“很快你就知道了。”
矮怪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越来越近的湖岸上。西蒙也看到一层层林木森然逼近,朦朦胧胧,密不透风。这让他想起了海霍特的抄卷牧师,每次他奉命去圣堂办事,他们的脑袋都会齐刷刷地抬起——好像一群古人正在故纸堆间做梦,却被外人的闯入突然打断了似的。
没多久,船底刮蹭湖岸,再也走不动了。西蒙和宾拿比克跳下船,将它拖到更牢靠的位置,坎忒喀则绕着他俩在水里打转,溅起阵阵水花。等寻家也被牵上岸,宾拿比克点燃火把,两人驾着坐骑步入森林。
在这里,阿德席特的林木十分密集,仿佛抱团取暖一般。火把照亮了数不清的植物,它们的叶片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同时还有种类繁多的藤蔓、苔藓和地衣,全都疯狂滋生,混成一片。宾拿比克头前带路,踏上一条狭窄的兽径。西蒙的靴子湿了,两脚冰凉,而且越来越冷。他又开始琢磨,这个时间跑到这种地方,矮怪到底想干吗?
除了令人窒息的树林,西蒙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沉鼓点,伴之以同样飘渺、尖锐而不谐的笛音。西蒙看向宾拿比克,但矮怪只顾顺着节奏点头,没看到西蒙询问的眼神。很快,二人看到了光,比月光更加温暖、摇曳,在密实的林木间闪烁。奇特的音乐声更响亮了,西蒙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他暗暗责备自己,宾拿比克肯定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他为什么还不相信自己的老朋友呢?但宾拿比克确实显得很激动!小个子的脑袋偏向一旁,模样活像坎忒喀,好像从诡异的旋律和持续的鼓点中听出了什么,只是西蒙全然不明就里。
西蒙满心紧张。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很久以前熟悉的气息。气味越来越浓,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衣服散发出来的,但很快,他辨认出这辛辣、鲜活的气味的来源了。
是湿羊毛。
“宾拿比克!”他大叫一声——发现真相后,他也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他们走进一块开阔地。周围都是希瑟古城的残砖断瓦,但眼下,死气沉沉的石头映上了跃动的火光:生命又回来了,尽管不是古城建造者们预期的生命。林地高处聚着一群雪白的公山羊,相互推搡,叫嚷不休。低处同样聚着一群矮怪,还有篝火在快乐地燃烧。有些人唱歌跳舞,有些人拿着矮怪乐器,奏出喧闹嘈杂的音乐,其余的则边看边笑。
“茜丝琪娜娜沫柯!” 宾拿比克大喊一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欢笑,“Henimaatuq!Ea kup!”
二十、四十、六十,甚至更多张脸同时转了过来,盯向他和西蒙。紧接着,一帮矮怪涌了上来,惹得山羊群不满地咩咩直叫。一个娇小的身影将其他人抛在身后,一头扎进宾拿比克张开的双臂。
西蒙被叽叽喳喳的矮怪团团围住。他们叫着,笑着,拉扯他的衣服,拍打他的身体,脸上的友好不容置疑。突然见到这群老朋友,西蒙也喜不自禁,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令人难忘的伊坎努克油脂味儿直冲他的鼻孔,但这一刻,刺鼻的味道只能让他高兴。他转过身子,晕晕乎乎地寻找宾拿比克。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喊道。
他的朋友站得稍远些,胳膊搂着茜丝琪。对方笑得跟他一样开怀,脸颊红光晕染。“我聪明的茜丝琪娜娜沫柯,她送来了一只欧科库克的鸟!”宾拿比克说,“我的族人在这儿扎营并造船,已经两天了!”
“造船?”西蒙像站在齐腰深的矮怪海洋中,随之慢慢地左右摇摆。
“以便过湖加入约书亚啊。”宾拿比克大笑,“茜丝琪带来一百名勇敢的矮怪帮助我们!这下你将知道,为何瑞摩加人仍拿荷因喀峡谷的故事吓唬小孩了!”他转过身,再次拥抱茜丝琪。
茜丝琪将头靠上他的侧颈,过了会儿才转向西蒙。“我读了欧科库克的书。”她的西领语并不熟练,但还能听懂,“你们的话,我能说得更多了。”她点点头,看着像是鞠躬,“你好,西蒙。”
“你好,茜丝琪。”西蒙回答,“很高兴再见到你。”
“所以我才叫你来,西蒙。”宾拿比克朝空地挥挥手,“明天会有大把的时间讨论战事,但今晚是朋友重聚的时刻。我们要唱歌、跳舞!”
西蒙冲满脸欣喜的宾拿比克咧嘴而笑,矮怪幸福的模样映入他未婚妻的黑色眼眸。西蒙的疲倦一扫而光。“我很愿意。”他发自真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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