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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精灵议会 Ⅲ

但你们怎能期望靠心思神游那条小径;
怎能期望借鱼儿测量月亮?
不,我的邻居们,千万别以为那条路很短;
想踏上那旅程必得具备狮子之心,因为路途遥远、海洋深沉;
你会怀抱着惊奇走上很久,时而微笑、时而哭泣。
——阿塔尔,《鸟儿议会》
要在这个夜晚把亲戚和邻人集结在一起,比索菲原本想象的还要容易;但要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而决定该跟他们说什么更非易事:这么做等于是打破了一段年代久远的沉默,久远得连艾基伍德的人都忘了最初是发誓要三缄其口的。很多故事都是以这份缄默为中心,而如今它已经打破,就像敲破一个上了锁且遗失了钥匙的箱子。冬天的最后几个月他们都在忙这件事,此外就是把消息传往泥泞的农场、孤立的小屋、首都及大城,并且定出一个大家都方便的日期。
很远吗?
但几乎所有人都答应了,且奇怪的是,他们接到消息时都不大意外,仿佛他们等候这样的传唤已经很久了。这也是事实,虽然他们大部分人都是等到消息传到了才意识到这点。
很久很久以前,杰夫·朱尼珀曾把艾基伍德周围的五座城镇连成一颗五角星,来告诉史墨基·巴纳柏该如何前往艾基伍德。而当玛吉·朱尼珀的小访客从那五座城镇走过时,有不止一个居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感觉似乎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经过,接着就有一份充满期待的宁静降临。是一种快乐的感觉:在他们的人生结束前,必会有一份古老的承诺兑现,或有一件伟大的事情发生,跟他们想的一样。只是春天的缘故,早上起床时他们这么告诉自己。只是因为春天到了:世界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不同,也不会有任何这样的惊奇。但接着玛吉的故事就传遍了家家户户,一路上不断被添油加醋,引起了不少推论与臆测。因此当他们接到这份召集令时,他们并不意外——只是对自己竟然不意外感到很意外。
因为他们都是这样,所有那些曾被奥古斯特影响、被奥伯龙和史墨基教过、而后索菲再以老小姐之姿轮番拜访过的家庭都是如此。诺拉·克劳德姑婆也曾推测德林克沃特和巴纳柏家的人都会这样。毕竟在将近一百年前,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过去:他们的祖先因为知道一个“故事”(或因为认识说故事的人)而前来这里定居,有些人是学生,有些甚至是追随者。就像弗劳尔一家,这些人知道(或认为自己知道)一个秘密,而当中很多人都够富裕,可以成天悠闲地在他们买下来闲置的农场上思考这件事,任由毛莨花和马利筋恣意生长。尽管他们的子孙在后来的艰苦时代里都已大不如前,很多都沦落成工匠、打零工人、货车司机、贫农,通婚的对象是和他们祖父母从来没什么交集的牛奶工和杂役,但他们还是拥有很多故事,一些在别的地方都听不到的故事。他们的处境确实大不如前,他们眼中的世界已经变得冷硬、苍老、平凡无比,但他们依然是游吟诗人与英雄的后裔,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黄金时代,周围的大地生气勃勃、丰盈无比,只是眼前这时代已经粗糙得让人看不到这些东西。他们小时候都是听着这些故事入睡的,长大后更是继续追寻这些故事、把它们说给自己的孩子听。那栋大屋向来是他们闲聊的话题,他们对它的了解程度应该会令屋主讶异。他们会在餐桌上和炉火旁思索这些事,毕竟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没有什么别的娱乐,况且他们从来没忘记(虽然会在思考过程里把它们转变成很不一样的东西)。因此当索菲的召集令传来时,他们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意外。他们放下工具、脱下围裙、为孩子穿上厚衣服、发动旧车子。他们来到艾基伍德,听说有个失踪的孩子回来了,听见一份迫切的请求,听说他们得踏上旅途。
“所以呢,有一扇门。”索菲碰了碰面前的一张牌(是“多样性”这张大牌),“就是这栋房子。然后呢,”她碰了碰下一张牌,“门边站着一条狗。”客厅里一片死寂。“接着呢,”她说,“有一条河,或一条像河的东西……”
“说大声点,亲爱的,”几乎就坐在她身旁的妈迪说,“没人听得到。”
“有一条河。”索菲几乎是在喊。她涨红了脸。在她黑暗的卧房里面对着一脸笃定的莱拉克时,一切都显得……不容易,但至少很清楚。现在结局还是很清楚,但此刻必须考虑的却是过程,而过程一点也不清楚。“有桥可以过河,或是可以涉水的浅滩,或是渡船,总之有方法可以过河就是了。河流对岸会有个老人引导我们,他知道路。”
“去哪里的路?”背后有人害羞地问了,索菲猜应该是伯德家的人。
“那里啊,”另一个人说了,“你没在听吗?”
“他们所在的地方,”索菲说,“召开议会的地方。”
“噢,”第一个声音说,“我以为现在这个就是议会了。”
“不,”索菲说,“议会将在那里举行。”
“噢。”
现场再次陷入寂静,于是索菲试图想起自己还知道些什么。
“很远吗,索菲?”玛吉·朱尼珀问,“我们有些人没法走太远。”
“我不知道,”索菲说,“我认为应该不可能太远。我记得它有时好像很远、有时又好像很近,但我觉得不可能太远,我的意思是不可能远到走不动。但我不知道。”
众人等待着。索菲盯着她的纸牌看,将它们换了换位置。万一太远了呢?
布洛瑟姆轻声说道:“那里漂亮吗?一定很漂亮吧。”
她身旁的巴德说:“不!一定很危险。而且很恐怖。有很多东西要对抗!是一场战争对吧,索菲姨婆?”
霍克斯奎尔瞧了瞧孩子,又看了看索菲。“是吗,索菲?”她问,“是场战争吗?”
索菲抬起头,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她说。“我觉得是场战争,至少莱拉克是这么说的。你也是这么说的。”她语带责怪地对爱丽尔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站起身,转过来看大家。“我只知道我们必须去,我们非去不可,要去帮他们。因为我们若不去,他们就会全数灭亡了。他们正一一死去,我很肯定!再不然就是正在离去,离得远远的、躲得远远的,跟死去没什么两样,而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再想想:如果他们一个也不剩,会变成什么状况。”
他们想了一下,或试着想了一下。每个人都得到了不同的结论,或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或什么结论也没有。
“我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索菲说,“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去、能如何帮忙,更不知道为什么该去的人是我们。但我知道我们非去不可,我们得试试!我的意思是,我们想不想去根本就不重要,真的,你们看不出来吗,因为要不是他们,我们根本就不会在这里,这点我很肯定。若在这一刻拒绝前往,那就像……就像出生、长大、结婚、生子,接着却说‘呃,我改变主意了,这一切我都不要’,但除非他已经是这样,否则根本就不会有人在那儿说‘我不要’。你们懂吧?跟他们也是同样的道理。除非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是那群注定要去、注定会去的人,否则我们根本无从拒绝。”
她环视大家,有德林克沃特、巴纳柏、伯德、石东、弗劳尔、威德、沃尔夫家的人,有查尔斯·韦恩和彻丽·莱克,有巴德和布洛瑟姆、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和玛吉·朱尼珀,还有桑尼·穆恩、年迈的菲尔·弗劳尔和菲尔的子女,奥古斯特的孙子、曾孙和玄孙。她非常想念她的克劳德姑婆,因为姑婆一定能以简洁扼要、不容争辩的方式说出这些话。黛莉·艾丽斯手托着腮,只是望着她微笑。艾丽斯的女儿平静地做着针线,仿佛索菲刚才说的话都十分清晰,虽然听在索菲自己耳里仿佛胡言乱语。她母亲充满智慧地点头,但她也可能听错了。而周遭亲戚的脸孔则是有的睿智、有的愚蠢,有的明亮、有的阴沉,有的变了、有的没变。
“我能说的都说了。”索菲无助地说,“莱拉克说的就这么多:总共有五十二个,日子是仲夏那天,这房子就是一扇门,一直以来都是。还有,据我所知,那副纸牌和它们表达的讯息,也就是那只狗、那条河等等的,其实是一张地图。所以呢,我们现在只要想出下一步就好。”
他们确实开始动脑筋,但当中很多人平常都不怎么习惯用脑。很多人虽然用手撑额,或把两手指尖碰在一起开始思考,但他们其实都不知不觉做起各种疯狂或平凡的臆测,不然就是陷入回忆,开始神游太虚或胡思乱想,沉浸在自己的新旧痛苦中,揣测这趟旅程会带来什么结果。再不然就是陷入沉思、再三咀嚼自己熟悉的个性,或细数古老的恐惧或忠告、回忆着往日情怀或安慰。也可能这些都不是。
“说不定很容易。”索菲狂乱地说。“这是有可能的。只要踏出一步!但也可能很难。也许,”她说,“没错,也许方法不止一种,并不是每个人都要用同一种方法,但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你们每个人都要努力想,发挥想象力。”
他们试着这么做。大家纷纷改变姿势、用不同的方式跷脚;他们想东想西,想这想那;想着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认为倘若自己当初来此的道路是看得见的,那么这条路所延续的途径应该就能清楚浮现。就在大家安静思考的时候,传来了一种今年还没有人听过的声音:是青蛙,突然开始齐声呱呱叫。
“好吧。”索菲说着坐下来。她把纸牌全部扫在一块儿,仿佛它们的故事已经说完。“总之呢,我们一步一步来吧。我们还有一整个春天。之后我们再聚一次会,看要怎么办。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但是索菲,”泰西放下手中的针线,“倘若这栋房子就是门……”
“而且我们就在里面。”莉莉也放下她的针线。
“那么,”露西说,“我们不就已经在旅行了吗?”
索菲看着她们。这番话完全合情合理,她们说的似乎一点儿也没错。“我不知道。”她说。
“索菲。”站在门边的史墨基说了。自从他进来、自从会议开始后,他就一直没说过话。“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当然。”索菲说。
“我们,”史墨基说,“要怎么回来?”
他从她的沉默中听出了答案,跟他想的一样。在场每个人都料到她提及的地方是这样的。她在这阵静默中垂下了头,也没有人打破沉默。他们都听到了她的答案,听出了那个隐藏其中的真正的问题,也就是索菲始终没办法说出口的问题。
反正都是自家人,索菲心想。或者说,来到现场的都是家人,没来的就不是,如此而已。她张开嘴巴想问:你们愿意来吗?但他们那一张张各不相同的熟悉面孔却令她困窘,因此她开不了口。“好吧。”她说。他们已经在她闪烁的泪光中变得模糊难辨。“应该就这样了。”
布洛瑟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知道了。”她说,“大家必须手牵手,围成一个圈,这样才有力量。然后一起说:‘我们愿意!’”她环顾四周。“好吗?”
有些人笑了、有些人表示反对,因此她母亲把她拉到身旁,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想这么做。但布洛瑟姆抓起哥哥的手,开始怂恿她的表亲、叔叔和阿姨靠过来牵手,唯独避开了那个带着鳄鱼皮包的女士。接着她又认为大家如果把手臂交叉再牵手、形成一个更小的圆,那么力量也许会更强大,但大家却不断松开手,怎么也围不起来。“大家都没在听。”她对索菲抱怨。但索菲只是听而不闻地凝视着她,想着她会遭遇什么事、那些勇敢的人会遭遇什么事,却完全无法想象。就在这时候,由于根本没听到布洛瑟姆的提议,妈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好吧。厨房里有咖啡和茶,也有别的东西,还有三明治。”圆圈这下散得更彻底了。大家纷纷挪动椅子,房里有了一阵骚动。人们朝厨房走去,一边低声交谈。

只是在假装


“咖啡似乎不错。”霍克斯奎尔对身旁那位苍老的女士说。
“的确,”玛吉·朱尼珀说,“只是我不确定是否值得大费周章过去拿。你懂我的意思吧。”
“可以让我为你拿一杯吗?”霍克斯奎尔说。
“你人真好。”玛吉松了一口气。大家要把她弄到这里来,就已经够麻烦了,因此她很高兴能留在自己的椅子上不要动。
“太好了。”霍克斯奎尔说。她跟着大伙儿走出去,但又在索菲桌前停下来。索菲正手托着腮坐在那儿,带着一种不知是悲伤还是惊奇的神情盯着纸牌看。“索菲。”她说。
“万一太远了怎么办?”索菲说。她抬头看着霍克斯奎尔,眼中突然浮现一丝惊恐。“万一我全弄错了呢?”
“我觉得不可能,”霍克斯奎尔说,“就某方面而言。至少以我对你那番话的理解是这样的。我知道这很怪,但没理由因为这样就认为它是错的。”她碰了碰索菲的肩膀。“其实呢,”她说,“我倒觉得这可能还不足为怪。”
“莱拉克。”索菲说。
“那个,”霍克斯奎尔说,“那个确实很怪。没错。”
“爱丽尔,”索菲说,“你来看看吧?说不定你会看出什么,看出第一步之类的……”
“不,”霍克斯奎尔向后退了一步,“这些牌我碰不得。不。”在索菲摊开来又打乱的那个牌阵里,“愚者”并未现身。“它们现在太伟大了。”
“哦,我不知道。”索菲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摊开来,“我觉得我好像都看完了,它们的讯息我都看完了。也许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但它们想传达的似乎就这样了。”她站起来往旁边走去。“莱拉克说它们就是指引,”她说,“但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只是在假装而已。”
“假装?”霍克斯奎尔跟着她走。
“只是为了让我们保持兴趣,”索菲说,“保持希望。”
霍克斯奎尔回头瞥了纸牌一眼。跟布洛瑟姆试图串起的圆圈一样,之间存在强烈的连结,就算凌乱散置也一样。都看完了……她迅速移开目光,安抚地对刚才坐在她旁边的那位老太太挥手,但对方似乎没看见。
玛吉·朱尼珀确实没看见她,但并不是因为视力退化或注意力欠佳。她只是听了索菲的话,正聚精会神地思考自己究竟要如何走到那个地方、该带什么东西(一朵压花、一条绣有同一种花的披肩、一个装有一绺黑发的小盒子,还有一封情书,里面写着一首离合诗,每一行的首字母拼起来就是她的名字,墨水已经褪成了毫无诚意的深褐色)。她还想着出发前要如何养精蓄锐、储备体力。
因为她知道索菲说的是什么地方。最近玛吉的记忆力已经愈来愈不中用,意思是它已不再能够把过去的时光储存在原处,已经无法把她漫长一生中那些数不清的晨昏与时刻封锁起来。回忆冲破封缄,跟当下混在一块儿、无从分辨。随着年纪愈来愈大,她的回忆已经变得无法掌控,而她很清楚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就是八十几年前(还是只是昨天而已?)奥古斯特·德林克沃特前往的那个地方,也是他走了以后她停留的地方。当所有年轻的希望变得苍老、不再让人有感觉时,它们都是去了那里;而当故事的开端被结局取代,当结局也要退场时,也全都是往那儿去。
夏至是吧,她心想,开始计算距离那天还有多少天、多少个星期。但她已经忘记现在是哪个季节了,因此她宣告放弃。

她面对何方?


霍克斯奎尔在餐厅里遇到了史墨基,他在角落里闲晃着,似乎在自己的房子里迷了路、毫无头绪。
“巴纳柏先生,您对这一切有什么理解?”她问他。
“嗯?”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噢。我不理解。我根本不懂。”他耸耸肩,不像是在表示歉意,仿佛只是发现自己在面对一个问题时选了其中一边站,而另一边也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他移开目光。
“那你的观星仪有什么进展吗?”由于发现没有理由继续追问下去,她换了个话题,“能动了吗?”
这个问题似乎也是错的。他叹了口气。“不会动,”他说,“全部准备好了,但就是不会走。”
“问题出在哪里呢?”
他把手插进口袋。“问题在于,”他说,“它是圆的……”
“呃,星球也都是圆的呀,”霍克斯奎尔说,“或者接近圆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史墨基说,“我的意思是它必须靠自己运转。必须靠着自行运转来运转。你知道的。永恒的运动。那是一台永动机,信不信由你。”
“星球的运行也是这样的呀,”霍克斯奎尔说,“或几乎算是。”
“我不懂的是,”史墨基说,一想起这件事就激动起来,把裤袋里的东西抖得叮当作响,螺丝钉、垫圈、铜板,“像亨利·克劳德或哈维这样的人怎会想出这么蠢的东西。永恒运动。大家都知道……”他看着霍克斯奎尔。“对了,你的是怎么运转的?”他说,“它靠什么转动?”
“这个嘛。”霍克斯奎尔把手中的两只咖啡杯放在边桌上,“应该跟你的不一样。毕竟我那座光学仪呈现的是不一样的天空。就很多种角度而言都比较单纯……”
“好吧,但它怎么转?”史墨基说,“暗示一下吧。”他露出微笑,而霍克斯奎尔看到他笑才想起他最近已经很少露出笑容了。她禁不住揣测他当初是怎么加入这个家庭的。
“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她说,“不管我那座现在是靠什么转动,我都很肯定它当初是设计成自行转动的。”
“自行转动。”史墨基怀疑地说。
“但它没办法,”霍克斯奎尔说,“或许是因为那片星空不对,因为它呈现的星空从来都不曾自行运转,它向来都是靠意志推动的:天使的意志、众神的意志。我的是旧时代的星空。但你的却是新的、牛顿的星空,自行运动,永不止息。因此它或许真的可以靠自己运转。”
史墨基直直盯着她。“有具机械很像是动力来源,”他说,“但本身也需要被推动。它也需要动力。”
“这个嘛,”霍克斯奎尔说,“一旦设定正确……我的意思是只要让它们像星星那样移动,就势不可挡了,对吧?持续到永远。”史墨基眼中浮现一抹奇异的光芒,在霍克斯奎尔看来很像是痛苦。她应该闭嘴的,只是一点学识而已,要不是她觉得史墨基根本没在参与别人提议的那项她完全无意促成的计划,她就不会再补充:“你很有可能想颠倒了,巴纳柏先生。推动者和被推动者。星星本身的能量就绰绰有余。”
她拿起咖啡杯,而他伸出一只手想留住她时,她把杯子亮给他看、点了点头,随即逃离现场。她无法回答他的下一个问题,除非打破古老的誓约。但她希望自己帮了他的忙。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在这里需要一个盟友。她困惑地站在几条走廊的交叉口(她离开餐厅时转错了方向),看见他匆匆忙忙地上楼,希望自己不是害他白费功夫。
好了,她现在面对的究竟是哪个方位?她环视四周、左顾右盼,咖啡在她手里逐渐冷却。一阵低语声从某处传来。
一个转角、一个交会点,可以同时看见很多条路线;一个视野。没有一栋她自己的记忆之屋像这栋房子这样层层交叠,拥有这么多走廊、这么多同时身为两种空间的地方、这么乱中有序。她感觉这屋子在她周围逐渐升起,是约翰的梦想、瓦奥莱特的堡垒,既高耸又充满了房间。它占据了她的心思,就仿佛它真是由记忆建构而成的。而她发现:倘若她自己的记忆之屋是这个样子,那么她所有的结论就要全部改写了,彻彻底底改写。发现这点后,她陷入了一种令人惊恐的清醒。
她今晚一直微笑着坐在他们之间,礼貌地倾听,仿佛误闯了别人的宗教仪式、被错当成会众之一,既对他们的真诚感到尴尬、又很庆幸自己不必分享他们的情绪。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难过自己不是他们的一分子,因为用这么简单的方式理解事情似乎很好玩。但与此同时,这房子也一直包围着他们,就如同现在包围着她,散发着伟大、肃穆、笃定而不耐烦的气息:房子说事情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霍克斯奎尔很懂得倾听房子说话,毕竟这是她的主要专长、她的伟大技艺,她只是猜不透自己何以这么久以来都对这巨大的声音听而不闻。而房子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的人不是他们,不是德林克沃特,不是巴纳柏和其余的人。她原本以为他们玩的那副纸牌是无意间落入他们手中的,是一个圣杯,只是荒谬地被人跟日常饮水杯放到一块儿,是一场历史意外。但这栋房子不相信意外,房子再次说她错了,而这是最后一次。她开始因拒绝承认与恐惧而微微发抖,就像一个人原本只是漠然地坐在某间不起眼的教堂里听着平凡的信众高唱陈腐的赞美诗,却亲眼目睹了一场具体而可怕的奇迹或恩典:她不可能错得这么离谱,她的理智无法承受这样的事,这会把一切变成梦境然后粉碎,粉碎后她将会在某个世界里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一栋完全陌生的新房子里……
她听见黛莉·艾丽斯呼唤她的声音,是从一个出乎意料的方向传来的。她听见手里的咖啡杯在盘子上咔啦咔啦地微微震动。她让自己恢复平静、打起精神,从那一间困住她的幻想客厅里奋力挣脱。
“你会留下来过夜吧,爱丽尔?”艾丽斯说,“虚拟卧室已经准备好了,而且……”
“不。”霍克斯奎尔说。她把玛吉的咖啡送过去给她。老太太心不在焉地接过咖啡,霍克斯奎尔觉得她似乎在哭,再不然就是刚才哭过,但也可能只是老人家眼睛充水的缘故。“不,你人真好,但我得走了。我得到北边赶一班火车。我应该现在就在车上的,但我先到这里来了。”
“呃,你难道不能……”
“不行,”霍克斯奎尔说,“那是总统专车。王侯专用的,你知道吧。他正在出巡。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麻烦。他不是遭到枪击就是被人冷落。总之就是这样。”
宾客正纷纷离去,穿上厚厚的外套、戴上有耳罩的帽子。很多人停下来跟索菲说话。霍克斯奎尔发现有个老先生说话时也哭了,于是索菲抱了抱他。
“这么说来大家都会去了?”她问艾丽斯。
“应该是吧。”艾丽斯说,“大部分都会。到时候就知道了,对吧?”
她直视着霍克斯奎尔的那双褐色眼睛是如此清澈、充满如此平静的共谋意味,让霍克斯奎尔不得不转开目光,生怕自己也开始哭哭啼啼。“我的手提包,”她说,“我去拿,然后我就得走了。非走不可。”
刚才大家聚会的客厅已经空了,只剩下那位老太太的幽暗身影,像个上了发条的雕像般,小口小口喝着咖啡。霍克斯奎尔拿起皮包。接着她发现那副纸牌还摊在台灯底下。
是他们故事的结局。但她的可还没结束,如果她能阻止的话。
她迅速往周围瞟了一圈。她可以听见艾丽斯和索菲在前门跟客人道别的声音。玛吉已经闭起眼睛。她几乎不假思索就背过身去,打开皮包,把纸牌全部扫进去。它们像冰一样在她指尖留下灼灼的触感。她啪的一声关上皮包,转身离去。她看见艾丽斯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
“那就再见了。”霍克斯奎尔爽朗地说,冰冷的心脏狂跳着,感觉就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无助,虽然被大人牢牢抓着,但却还是无法停止胡闹。
“再见,”艾丽斯说着往旁一让,“祝你跟总统见面一切顺利。很快就会再见。”
霍克斯奎尔没看她,因为她知道会在艾丽斯眼中看见自己的罪行,而且会更明显,因此她更不想看见。这一切是可以逃离的,一定可以;如果用脑子想不出办法,就要用权力把它创造出来。由于现在已经太迟,她唯一能想的就只有逃离。

太简单


黛莉·艾丽斯和索菲站在前门,看着霍克斯奎尔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仓皇爬上车,发动了引擎。车子有如骏马般猛然一跃,飞也似的从门柱之间冲出去,消失在夜色与雾气中。
“要去赶她的火车。”艾丽斯说。
“但你觉得她会来吗?”索菲说。
“噢,”艾丽斯说,“会的,会的。”
她们把夜色关在门外。“可是奥伯龙,”索菲说,“奥伯龙,还有乔治……”
“没关系的,索菲。”艾丽斯说。
“可是……”
“索菲,”艾丽斯说,“你可以陪我坐一会儿吗?我不打算睡觉了。”
艾丽斯神情平静,还露出了微笑,索菲却在她话里听出一丝央求的意味,甚至还有某种恐惧。“当然啊,艾丽斯。”她说。
“去书房如何?”艾丽斯说,“不会有人去那里。”
“好啊。”她跟着艾丽斯进入那黑暗的大房间。艾丽斯用火柴点亮一盏灯,然后把火焰关小。窗外的雾气中似乎有点点黯淡的灯光,但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艾丽斯?”她说。
艾丽斯仿佛如梦初醒似的转过来面对妹妹。
“艾丽斯,我今天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了?”
“哦,大部分是吧,我想。”
“真的吗?多久以前?”
“我不知道。就某种角度而言,”她缓缓在那张皮制长沙发的一端坐下,“就某种角度而言,我似乎一直都知道,而且愈来愈清楚。只除了……”
“除了什么时候?”
“除了那段黑暗时期,就是——呃,就是事情变得跟你预料中不一样,甚至是相反的时候。就是那些——那些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时候。”
索菲别过头去。虽然姊姊这番话说得小心翼翼,而且毫无责怪的意味,但她还是很清楚艾丽斯指的是哪一段时期,而且很后悔自己曾有那么一天、曾有那么一个小时破坏了艾丽斯的笃定感。况且都这么久了!
“可是后来呢,”艾丽斯说,“当事情好像……你知道,好像又变得有意义的时候,它的意义就更大了。这时你就会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曾经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了,自己竟然会被愚弄。对吧?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索菲说。
“过来坐下吧,”艾丽斯说,“你的经验不是这样吗?”
“不是。”她在艾丽斯身旁坐下。艾丽斯拉过一条泰西做的彩色毛毯盖在她俩身上,这间没有生火的房里很冷。“我觉得打从我小时候开始,它就只是愈来愈没道理而已。”沉默了这么多年,要重提这件事竟是如此困难。在久远的过去,她们曾经没完没了谈个不停,尽情瞎扯、根本不在乎合不合理,把它跟她们的梦境与游戏融合在一块儿。她们非常清楚该如何去理解它,因为对她们而言,它跟对慰藉、冒险和惊奇的渴望是没有区别的。她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回忆,鲜明完整得仿佛发生在当下,是全身赤裸的她和艾丽斯,还有伯公奥伯龙,在森林边缘的那个地方。由于她对这些东西的记忆长久以来都被奥伯龙拍的照片给取代了,是美丽、苍白而静止的,因此当她突然被如此饱满的回忆给攫获时,她蓦地停止了呼吸:那份炎热、那份笃定、那份惊奇,在童年里那深沉真实的夏日。“噢,为什么?”她说,“我们怎么不那时候就去呢,趁我们还知道怎么去的时候?那时要去是多么容易!”
艾丽斯在毛毯底下握住她的手。“我们可以的,”她说,“我们想去随时都能去。至于我们什么时候去,就要看‘故事’怎么说了。”
半晌后,她又补充:“但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她的话让索菲一阵警觉,因此她把妹妹的手握得更紧。“索菲,”艾丽斯说,“你说是夏至那天。”
“没错。”
“但——好吧,”艾丽斯说,“只是,我恐怕得提前过去。”
索菲把头从沙发上抬起来,始终没放开姊姊的手,突然一阵害怕。“什么?”她说。
“我,”艾丽斯说,“得提前过去。”她瞄了索菲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索菲知道这种眼神表示艾丽斯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只是之前一直没说出来。
“什么时候?”索菲说,声音非常小。
“现在。”艾丽斯说。
“不是吧?”索菲说。
“今晚,”艾丽斯说,“再不然就是一大早,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你陪我坐一会儿,因为……”
“但是为什么?”索菲说。
“我没办法说,索菲。”
“不,艾丽斯,不,只是……”
“没事的,索菲。”艾丽斯说,对困惑的妹妹露出微笑,“我们大家都要去,每个人都是,我只是得早一步而已。就这样。”
索菲盯着她看,突然有种怪异无比的感觉侵入她瞪大的眼睛、她张大的嘴巴和空荡荡的心:很奇怪,因为她曾亲耳听到莱拉克这样说,纸牌也是这么显示,而她也对所有的亲戚提了这件事,但她本人却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这么说来,我们确实会去。”她说。
艾丽斯轻轻点了下头。
“一切都是真的了。”索菲说。姊姊在她眼中愈变愈大,神态平静,至少不怎么震惊,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都是真的。”
“是的。”
“噢,艾丽斯。”艾丽斯在她眼前变得巨大无比,令她感到害怕。“噢,可是艾丽斯,别去。等等。别现在走,别这么快……”
“我不得不去。”艾丽斯说。
“但这样我就被丢下了,而……大家……”她掀开毛毯,站起来央求她,“不,别丢下我自己去,等等!”
“我非去不可,索菲,因为……噢,我说不出来,这么说太奇怪了,或者太简单了。我必须去,因为我若不去,你和大家就不会有什么地方好去了。”
“我不懂。”索菲说。
艾丽斯轻笑一声,听起来很像在啜泣。“我也还不懂。但是呢,很快了。”
“但你只有一个人哪,”索菲说,“你怎么行?”
艾丽斯没响应,而索菲咬了咬嘴唇,很后悔自己这么说。真勇敢!一份大爱填满了她的内心,像是一种至深的怜悯,因此她再次握住艾丽斯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屋里某处传来了一阵钟响,报的是凌晨的时间,每敲一响,索菲就好像被刺了一刀。“你害怕吗?”她忍不住问了。
“只要陪我坐一会儿就好,”艾丽斯说,“离天亮也不远了。”
上方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她俩都抬起头。那脚步从头顶上踩过、走下长廊,接着吵吵闹闹地从楼梯跑下来。艾丽斯捏了捏索菲的手,索菲很清楚当中的意思,但这件事却比姊姊至今告诉她的任何事都还令她震惊。
史墨基打开书房的门。看见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他吓了一跳。
“嘿,还没睡呀?”他说。他气喘吁吁。索菲以为他一定会注意到她一脸震惊,但他似乎视而不见。他来到灯前,一把抓起它,然后开始在书房里绕来绕去,看着那些黑暗沉重的书柜。
“你们不会碰巧知道星历表在哪里吧?”他说。
“什么?”艾丽斯说。
“星历表,”他抽出一本书又把它塞回去,“那本说明行星位置的红色大书。行星每天的位置,你们知道吧。”
“就是我们看星星的时候你常翻的那本?”
“正是。”他转向她们,依然微微喘着气,似乎兴奋无比,“你们不想猜猜吗?”他把灯举高。“你们一定不会相信的。”他说,“我也还不相信。但这是唯一合理的事。唯一一件疯狂到合理的事。”
他等着她们发问,因此艾丽斯终于说:“什么?”
“那个观星仪,”他说,“可以动。”
“噢。”艾丽斯说。
“不止这样、不止这样。”他带着惊奇的胜利感说,“我认为它能做事。我认为它的功能就是要做事。简单极了!我以前一直都没想到。你能想象这个状况吗?艾丽斯,房子不会有事的!如果那东西能转,它就能带动传输带!可以推动发电机!灯光!暖气!”
他手中的灯照亮了他走样的面孔,而且改变之剧仿佛已经逼近某种危险的极限,看得索菲一阵胆战。她猜他应该看不大清楚她们俩。她瞄了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的艾丽斯一眼,觉得艾丽斯若有办法的话一定会热泪盈眶,只是她已经没办法了,她已经再也不会流泪了。
“真好。”艾丽斯说。
“好?”史墨基又回头找起他的书,“你认为我疯了。我也认为我疯了。但我觉得也许哈维·克劳德没疯。也许。”他从一些书底下抽出一本厚书,让上面的书哗啦掉到地上。“就是这本、就是这本、就是这本。”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灯,史墨基。”艾丽斯说。
“哦。抱歉。”他刚才心不在焉地把灯也拿走了。他把灯放在桌上,对她们露出微笑,脸上的神情满意无比,令她们不得不报以微笑。他腋下夹着那本书,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另一个国度


他走了以后,两个女人默默坐了一会儿。接着索菲说:“你不告诉他吗?”
“不。”艾丽斯说。她张开嘴巴,也许是想说出一个理由,但却欲言又止,因此索菲也不敢再说话。“反正呢,”艾丽斯说,“我也不是真的离开。我的意思是我走了没错,但我还是会永远在这里。”她觉得那是事实。她抬头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和高耸的窗户,想着这栋房子,觉得那个呼唤她的声音虽是源自一切事物的中心点,但其实也是发自这个地方,而她心中的感觉并不是失落,她只是有时会误认成失落而已。“但是索菲,”她说,声音已变得沙哑,“你得照顾他。守护他。”
“怎么做,艾丽斯?”
“我不知道,但——呃,你必须做到。我是说真的,索菲。请帮我做这件事。”
“我会的,”索菲说,“但我这方面不怎么在行,你也知道,保护人、照顾人之类的。”
“不用太久。”艾丽斯说。这点她也很肯定,至少她是这么相信或希望的。她试图找到自己心中那份笃定感,也就是她开始领悟到这一切结局时内心那份平静的喜悦、那份感激、那份狂喜。是种又害怕又有力量的感觉,仿佛自己这辈子一直是住在蛋壳里的小鸡,后来愈长愈大,终于找到了破壳而出的方法,而现在她正孵出蛋壳,即将进入一个辽阔、通风、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但她却拥有一双在那儿生存所需的翅膀,只是还没试飞过而已。她很肯定自己此刻知道的东西他们大家往后也会知道,此外还有其他更美妙的东西。但在这幽暗的黑夜尽头坐在这寒冷的旧房间里,她却不大有办法在心里感受到这一切。她想起史墨基。她感到害怕,害怕得仿佛……
“索菲,”她轻声说道,“你觉得是死亡吗?”
索菲已经睡着了,头枕在艾丽斯肩上。“呣?”她说。
“你觉得这件事会不会就是死亡?”
“我不知道。”索菲说。她感到身旁的艾丽斯正微微发抖。“我认为不是,但我不知道。”
“我也不这么认为。”艾丽斯说。
索菲沉默不语。
“但倘若是的话,”艾丽斯说,“那么它就……跟我想的不一样了。”
“你是说死亡跟你想的不一样?还是那个地方跟你想的不一样?”
“都有可能。”她把毛毯拉得更紧,“史墨基曾经告诉我,在印度或中国有这么一个地方。很久很久以前,如果有人被判死刑,他们都会给死刑犯吃一种药。跟安眠药很像,只是它是毒药,但作用非常缓慢,所以那个人会先睡着,陷入熟睡,开始做非常鲜明的梦。他会做很久的梦,甚至忘记自己在做梦,就这样一连好几天。他会梦见自己在旅行,或梦见自己有什么样的遭遇。接着他就死了,但因为药效太温和、他睡得太熟,所以他连自己什么时候死的都没注意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了,也许梦境会改变,但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一场梦。所以,他就只是继续走下去。他只是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国度而已。”
“真令人发毛。”索菲说。
“但史墨基不认为真是那样。”
“不,”索菲说,“我打赌不是。”
“他说如果这种药最后都是要致命的,那又怎会有人知道药效是这样?”
“噢。”
“我在想,”艾丽斯说,“也许这件事才是那样。”
“噢,艾丽斯,太可怕了,不会的。”
但艾丽斯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制造可怕的效果。她觉得一个人若是被判了死刑,那么能把死亡变成一个国度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她看到了这样的相似性,因为她已经察觉他们受邀前往的地方根本不是一个“地方”,这点别人都没有察觉,而索菲也只是隐约察觉而已,而且察觉得有些迟。透过自己愈来愈庞大的身躯,她已经察觉在那个地方,所谓的空间跟那儿的居民是没有区别的:人口愈少,国度就愈小。而现在若要迁徙到那个国度,每一个移居者都必须自己在目的地创造一个空间,靠自己的存在创造出来。这就是她这个先锋的任务:经由她自己的死亡(或此刻看似死亡的东西)创造出一片能让其他人前往的土地。她必须长大到足以装下一整个世界,再不然就是必须把整个大世界变得够小,小得可以装进她胸中。
史墨基铁定也不会相信这种事。总之他一定很难相信。这时她才想起:这整件事他都很难接受。不管他变得多有耐心、不管他已多能顺应这种生活,他都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觉得这很容易。他会来吗?她最想确定的就是这件事。他能来吗?很多事情她都很肯定,唯独这件事她没把握。很久以前,她就发现自己赢得史墨基的原因可能也会是她最后失去他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她在“故事”里的角色。交易终究是交易;此刻她还能感受到他就在一条脆弱长线的另一端,但倘若她去拉扯那条线,或那条线从她或他手中滑落,那么他俩也许就分开了。因此她将不告而别,以防这一别就成了千古。
噢,史墨基,她心想:噢,死亡。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只想着这件事,不由自主希望这不是必然的结果、不是它唯一能有的结果或唯一有过的结果。
“你要帮我照顾他,”她低语道,“索菲,你一定要把他带来。一定要。”
但索菲又睡着了,毛毯拉到了下巴底下。艾丽斯仿佛清醒过来似的环顾四周:窗外已是一片蓝色。黑夜过去了。她像个因疼痛退去而恢复清醒的人一样,把周遭世界、黎明和自己的未来收进意识中。她站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沉睡中的妹妹。索菲梦见她离去,在半梦半醒间说:“我好了,我会来的。”接着是一串听不懂的话。她叹了口气,帮索菲盖好毛毯。
头顶上再次传来脚步声,往楼下跑来。艾丽斯在妹妹额头上吻了一下,吹熄了黯淡的灯。黄色火焰消失后,房里顿时充满了蓝色的黎明。时间已经比她所想的还晚了。她来到走廊上,史墨基匆匆忙忙地跑到她上方的楼梯转角处。
“艾丽斯!”他说。
“怎么了,小声点,”她说,“你会吵醒大家的。”
“艾丽斯,能动了。”他紧紧抓着楼梯转角处的栏杆,仿佛怕跌倒似的,“能动了,你得来看看。”
“哦?”艾丽斯说。
“艾丽斯,艾丽斯,快来看!现在没事了。现在都没事了,它能动,正在转。你听!”他往上一指。从那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种金属的稳定哒哒声,在清晨的蛙鸣和鸟叫之间几乎听不出来。仿佛有一座巨大时钟正滴答滴答地走着,一座容纳着这栋房子的时钟。
“没事了?”艾丽斯说。
“没事了,我们不必离开了!”他再次狂喜地停下来倾听,“这房子不会分崩离析了。会有灯光、有暖气。我们哪儿也不必去了!”
她只是站在楼梯下往上看。
“是不是很棒?”他说。
“真棒。”她说。
“快来看。”他说,随即转头往楼上跑。
“好的,”她说,“我这就来。等我一下。”
“快。”他说了就往上走去。
“史墨基,别用跑的。”她说。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来到大厅的镜子前,从旁边的钩子上取下她厚厚的斗篷穿上。她朝镜中瞥了一眼,身影在黎明曙光中显得很苍老。接着她来到镶着椭圆形玻璃的大门前,打开了门。
早晨非常辽阔,在她面前朝四面八方延伸而去,晨风冷冷地从她身旁吹进屋子里。她在敞开的门前伫立良久,想着:一步。一步,看起来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但其实并非如此。她很久以前就已经往彩虹里踏了一步,这一步是无法逆转的,而之后的每一步只会愈走愈远。她踏了一步。在外面的草坪上,一团团雾气之中,有只小狗朝她跑过来,兴奋地跳着、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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