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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记忆之术 Ⅰ

记忆的范畴是无穷的,其饱满程度无尽,
充斥其中的对象种类亦不可数……
我竭尽所能钻入其中,怎么也找不到终点。
——奥古斯丁,《忏悔录》
一个深沉的午夜,石女来到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家顶楼的宇宙光学仪那扇小小的门前,重重敲门。
“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人来找你。”
“好的。让他们在客厅里等吧。”
这片玻璃天幕上唯一的光源就是镜面月亮后方真正的月亮,还有黯淡的大城灯光,黄道带和星座皆黑不可见。多奇怪,她心想,宇宙光学仪只在白天灼灼发光,到了晚上,当真正的天空满是星辰的时候,反而一片朦胧(跟自然状况恰恰相反)……她起身出来,用珐琅标示出山川的铁铸地球在她脚下哐当作响。

英雄觉醒


自从发现终点站那靛蓝色圆顶上的黄道带已经从错误中更正、变成正常的方向,已经过了一年时间。那一年里,她更加如火如荼地调查罗素·艾根布里克的性格与出身,但俱乐部倒是诡异地陷入了沉默。他们最近已经不再发送神秘电报要她加紧努力,而且尽管弗雷德仍如常把费用送到她家,却不再附上往常的那些鼓励或责备。他们失去兴趣了吗?
倘若是的话,她认为自己今晚就能让他们重燃兴趣。
其实她几个月前就破了案,答案不是得自她那些神秘研究,而是从一些平凡的地方找到的,例如她的旧百科全书(《大英百科》第十版)、格雷戈罗维乌斯的《中世纪罗马》第六册,以及费奥雷的约阿基姆修士的《预言书》。她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花了无数心力和时间才得到这么肯定的答案。但现在已经毋庸置疑了。她已经知道那是“谁”。她还不知道“如何”或“为何”,不知道罗素·艾根布里克所捍卫的时间的子孙是谁,也不知道那副纸牌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其中的。但她已经知道罗素·艾根布里克的身份,因此她把吵桥棍棒枪支俱乐部的成员召来宣布这则消息。
他们坐在一楼灯光黯淡而拥挤的客厅和书房内。
“各位,”她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仿佛把它当成讲台,“两年多前,你们托我查出罗素·艾根布里克的个性和意图。你们等了很久,我想我今晚至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身份。至于这个案子该怎么办就比较难说了,我甚至不确定能不能给你们一个建议。就算我能,你们也不见得能够执行——是的,连你们都不例外。”
听她这么说,大家纷纷面面相觑,不像舞台动作那么夸张,但效果已经相去不远:凸显出共同的惊奇与担忧。霍克斯奎尔曾一度怀疑这些男子根本不是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人,而是受聘来代表他们的演员。她压抑了这个想法。
“我们都知道,”她继续说,“在很多神话故事里,很多战死沙场或悲惨丧命的英雄据说都没死,而是被带到了别的地方,例如一座岛屿、一个山洞或一朵云里,在那里陷入沉睡。在他的子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会从那里现身,带着他的武士们前来救援,然后开启一个新的黄金时代。‘一时为王,永远为王。’阿瓦隆的亚瑟王,波斯的席坎达,爱尔兰的库丘林,耶稣自己。
“这一切故事虽然都很动人,但都不是真的。不管人民遭遇什么困境,亚瑟王都没醒来;而库丘林的子民就算自相残杀了好几个世纪,他也还是照样沉睡。至于不断被提起的‘基督复临’也一再拖延,甚至拖过了教会本身的大限。不:不管下一个时代带来的是什么(况且那还是在很远的未来),届时现身的绝对不会是我们熟知的英雄。但……”她顿了一下,突然一阵迟疑。这些话大声说出口似乎显得更荒唐。再开口时,她甚至尴尬地涨红了脸:“但当中其实有一个故事是真的。纵然这个故事流传了下来,我们却压根儿没想过它会是真人真事,不过它大部分情节也确实是虚构的,且故事内容和当中英雄如今都已遭淡忘。但我们知道它会是真的,因为故事的结局已经发生了:英雄已经觉醒。他就是罗素·艾根布里克。”
这句话的力道并不如她的预期。她感觉他们畏缩了一下,看见他们僵起脖子,疑惑地把下巴缩进昂贵的领口。除了继续说下去她别无选择。
“你们也许跟我一样,”她说,“想知道罗素·艾根布里克回来是要帮助什么人。作为一个民族,我们的历史还太短,不可能编出像亚瑟王这样的故事,而且可能也自满得认为没这个必要。我们并没有为所谓的建国者编出这种故事。如果说他们其中一人没死而是在欧扎克或落基山脉里沉睡,人们只会觉得好笑,不会当它是一回事。只有那些饱受轻视、跳着鬼舞的红人拥有够久的历史和记忆来创造这样的英雄,但印第安人对罗素·艾根布里克和我们的历代总统根本没什么兴趣,如同艾根布里克对印第安人也没什么兴趣。那么到底是哪个民族?
“答案是:不是任何民族,而是一个帝国。那个帝国包含了各种民族,曾经拥有生命、皇冠、不断变动的疆界与首都。你们记得伏尔泰的讽刺吧:它既不神圣,也不罗马,亦非帝国。但就某种层面而言,直到它的最后一任皇帝弗朗西斯二世于一八○六年辞去头衔前,帝国一直是存在的。好吧。各位先生,我的理论是神圣罗马帝国其实一直存在。它像个变形虫一样不断变动、爬行、扩张、收缩,而就在罗素·艾根布里克睡觉的同时(根据我的计算,他睡了整整八百年),它已经像板块一样悄悄地漂浮移动,现在它已经移到这里,就在我们脚下。它的国界该怎么划分我不知道,但我猜可能跟我国的国界恰恰相同。这座城市甚至可能是它的首都,但也可能只是主要都市而已。”
她已经不敢再看他们。
“而罗素·艾根布里克呢?”她自言自语,“他曾经是帝国的皇帝。不是第一任,因为第一任是查理曼大帝(人们也为他编过沉睡的故事),也不是最后一任,甚至不是最伟大的一任。他精力充沛、才华洋溢、脾气阴晴不定、不擅管理,作战时很稳定,但通常不大成功。对了,给帝国名字冠上‘神圣’一词的就是他。在一一九○年左右,由于帝国承平且教皇暂时没去叨扰他,所以他决定发动一场十字军东征。但那些异教分子只被他稍微教训了一下而已,他赢了一两场战争,接着就在亚美尼亚过一条河时从马背上摔下来,却因盔甲太重而无法脱身。最后他溺死了。格雷戈罗维乌斯等权威都是这么说的。
“但后来的德国人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他们认为他没死,只是睡着了而已,也许就在哈兹山脉的基夫豪森山丘下(那里甚至成了观光景点),也可能是在海底的冬丹尼尔或什么地方,但有一天他终将再临,回来帮助他亲爱的德国子民,带领德国军队战胜、引导德意志帝国迈向荣耀。德国上个世纪的丑陋历史也许就是为了成就这个无谓的梦想。但事实上,那个皇帝虽是那样的出身、拥有那样的名字,他却不是德国人。他是世界的皇帝,或至少是基督教世界的皇帝。他是罗马恺撒和法国查理曼大帝的后裔。如今他已经变了,但并未因此改变他的忠诚,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各位先生,罗素·艾根布里克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红胡子腓特烈,没错,就是他,醒过来统治这个陌生帝国的晚期。”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提高了音量,因为此时她的听众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抗议,甚至站起来。
“荒唐!”有人说。
“可笑!”另一人啐道。
“霍克斯奎尔,”第三个人比较理性,“你的意思是说罗素·艾根布里克自认为是这个皇帝复活,而……”
“我不知道他自认为是谁,”霍克斯奎尔说,“我只是告诉你们他是谁。”
“那么回答我这个问题吧。”那个会员说,举起一只手要大家安静,“为什么他要选在这时候归来?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说这些英雄都是在子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回来吗?”
“按照传统是这么说,没错。”
“所以为什么是现在?倘若这个没用的帝国已经潜藏了这么久……”
霍克斯奎尔垂下眼睛。“我说过了,我很难给予什么建议。这个谜团恐怕还有很多关键是我不知道的。”
“例如?”
“例如,”她说,“他提到的那副纸牌。我现在没办法说明理由,但我必须看到它们、摸到它们……”众人不耐烦地换腿跷脚。有人问她为什么。“我猜想,”她说,“你们必须知道他的力量多大、他的机会如何、他认为何时是良机。重点是,先生们,你们若想压制他,那么最好先弄清楚时间是站在你们这边还是站在他那边,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无谓地抗拒一场无可避免的事。”
“而你没办法告诉我们答案。”
“恐怕还不行。”
“没关系,”在场的资深会员站起来,“霍克斯奎尔,由于这个案子您调查太久,我们已经自行做了决定。我们今晚过来主要是为了解除您的职务。”
“嗯哼。”霍克斯奎尔说。
资深会员不加掩饰地笑了笑。“而在我看来,”他说,“你今天揭露的事也不大能改变我们的决定。根据我念过的历史,神圣罗马帝国跟组成帝国的那些民族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我没说错吧?真正的统治者都喜欢大权在握、掌控全局,但他们不管怎样都是为所欲为。”
“通常是这样没错。”
“那就好了。我们决定的做法是对的。倘若罗素·艾根布里克真是这位皇帝,或者已经让够多人相信他是(对了,我注意到他一直拒绝宣布自己的身份,真神秘),那么他对我们应该是有用而不是有害。”
“可以容我问一句吗?”霍克斯奎尔说,挥手要端着酒杯与醒酒瓶站在门边的石女进来,“你们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人靠回椅背上,露出微笑。“选举。”其中一个会员说,他是对霍克斯奎尔的结论抗议得最严重的人之一。“某些江湖郎中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他继续说道,“这是我们从去年夏天的游行暴动里学到的事。像万街教堂的骚乱等等。当然了,这种力量通常都是昙花一现。不是真正的力量。都只是虚张声势,真的。全是些转眼即逝的风暴。而他们也知道这点……”
“但是,”另一个会员说,“当这样一号人物接触到真正的权力分子,被应允分到一杯羹、意见被采纳、虚荣心受到吹捧时……”
“就可以吸收他了。说白一点就是可以利用。”
“你知道,”资深会员挥手表示他不喝饮料,“综观大局,罗素·艾根布里克没有真正的力量,他欠缺有力的支持者。只有几个穿着彩色衬衫的小丑和几个忠心人手。他到处办演讲,但到了第二天还有谁记得?他若是强烈地激起新仇、唤醒旧恨,那又是另一回事——但他没有。他谈的东西全都很模糊。所以,我们会提供他真正的盟友。他没有盟友,所以他一定会接受。我们会提供诱因。他会成为我们的人。而且利用价值可能挺他妈的高。”
“嗯哼。”霍克斯奎尔又说了一次。由于受过的都是最纯粹、层次最高的教育,她从来不觉得欺骗和隐瞒是件容易的事。罗素·艾根布里克没有盟友是事实,没错。但她理应让他们知道他其实是某些更强大、更难以名状、更阴险的势力所派出来的爪牙,虽然她还说不上来这些势力是什么。然而她现在已经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况且他们八成也不会听她的,她可以从他们沾沾自喜的脸上看出这点。但想起自己知情不报的事,她还是涨红了脸,说:“我打算喝一杯。没有人要跟我一起喝吗?”
“至于那笔费用,”有个会员说,在她帮他倒酒时紧盯着她看,“当然不必退还。”
她对他点点头。“你们打算何时执行计划?”
“下礼拜的今天,”资深会员说,“我们会在他的旅馆里跟他碰面。”他起身环顾四周,准备离去。那些拿了饮料的会员纷纷连忙喝光。“很抱歉,”资深会员说,“您花了这么多力气,结果我们还是决定自行解决。”
“这样也好。”霍克斯奎尔说,并未起身。
此时他们全站了起来,以造作的姿态面面相觑,表达了深思的怀疑或怀疑的深思,接着就静静离去。其中一人出门时还说希望她没受冒犯,而其他人各自上车时也都在思考这样的可能:倘若她真被冒犯了,那么对他们而言会意味着什么。
霍克斯奎尔也独自思忖着这件事。
卸下了俱乐部托付的事,她就是个自由人了。倘若一个新的旧帝国正在重新崛起,那么她的力量就能获得更新更广的视野。跟大多数伟大巫师一样,霍克斯奎尔对权力的诱惑也未能免疫。
然而并没有什么新时代即将展开。说到最后,罗素·艾根布里克背后的力量说不定还比不上俱乐部的力量。
她该站在哪一边呢?倘若她能够分辨哪一边是哪一边的话?
她看着白兰地在酒杯上留下的印记。一个礼拜后的今天……她摇铃召来石女,命令她泡咖啡,准备彻夜工作——时间太少,不能睡觉了。

不为人知的悲伤


天亮后,她筋疲力尽但毫无斩获地下楼,踏上鸟鸣阵阵的街道。
她高耸狭长的房子对面有一座小公园,原本是公共公园,现在却已大门深锁。只有公园周围那些房屋与私人俱乐部的人握有钥匙,可以打开铸铁大门。霍克斯维尔就有一把。这座公园里满是雕像、喷泉和鸟澡盆之类的装饰品,很少能让她精神一振,因为她已经不止一次把它当成某种笔记纸,顺着太阳移动的方向在它的外围描绘出一个中国朝代或某种神秘的数学。当然了,这些她现在都已经牢记在心。
但在五月一日这个多雾的早晨,公园一片朦胧,丝毫没有严苛的感觉。整个空气几乎不像是大城的,充满了新叶的甘甜气息,而她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模糊朦胧的感觉。
来到大门前时,她发现那儿站了个人,正抓着栏杆无望地盯着里面看,像个被关在外面的囚犯。她等了一会儿。这种时间会在外游荡的只有两种人:勤奋早起的工作者,或是一夜未眠的失意者。眼前这个人长长的外套底下似乎露出了睡裤的裤脚,但霍克斯奎尔不认为这就代表他是个早起者。她摆出贵妇的姿态(遇上这种人就是要这样),取出她的钥匙,请那男子让开一下,因为她想开门。
“也该是时候了。”他说。
“噢,不好意思。”她说,因为他只是满怀期待地往旁让了一小步,接着就企图跟着她进来,“这是座私人公园。你恐怕不能进来。只有住在周围的人可以进来,你知道吧。有钥匙的人。”
此时她已经看清楚他的脸,他长着杂乱的胡子,脸上满是脏兮兮的皱纹,却还很年轻。他剽悍但空洞的眼睛上方长着一道连在一起的眉毛。
“真他妈的不公平,”他说,“他们大家都有房子,干吗还要座公园?”他愤怒又沮丧地瞪着她。她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解释他不能进入这座公园一事并没有哪里不公平,就跟他不能进入周围的房子一样。他的眼神似乎在要求她提出某种抗辩,但另一方面,他也可能只是在抱怨那种广泛存在且没有答案的不公平,也就是弗雷德·萨维奇一再指出的那种,不需要什么虚伪或特别的解释。“哦。”她说,她对弗雷德也常这么说。
“而且这该死的公园还是自己的外曾祖父盖的。”他把眼睛往上转,开始计算,“是外高祖父才对。”他突然饶有意图地掏出一只手套戴上(无名指从一个破洞里露出来),开始擦拭一块镶在老旧门柱上的牌子,把上面的新生藤蔓和尘土拨去。“看到了吗?该死。”她花了一会儿时间才看懂,很惊奇自己以前从没注意到它。几乎整个学院派公共工程史都呈现在那排列得紧密无比的罗马式版面上了,钉子的钉头还是小花的形状。牌子上写:“毛斯 德林克沃特 石东 一九○○年”。
他不是疯子。遇上这种事时,大部分大城人(特别是霍克斯奎尔)都能清楚分辨这究竟是一个疯子不可能的狂想,还是一个迷失潦倒的人不可思议却真实无比的故事。差别极其细微,却蒙混不得。“你是哪位?”她说,“毛斯、德林克沃特,还是石东?”
“我猜你一定不会知道在这座城里要找到一点宁静有多困难,”他说,“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乞丐流浪汉吗?”
“呃……”她说。
“事实是,你只要在一张天杀的公园长椅或一个门口坐下,铁定会有十几个醉鬼和大嘴巴的人在一旁齐声吵个不停。大谈他们的人生故事。一瓶酒传来传去。大家都是死党。你知道有多少乞丐是同性恋吗?很多呢。太令人惊奇了。”嘴里说很令人惊奇,但他却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但不管怎样都同样令人愤怒。“安详与寂静。”他又说了一次,语调里充满了真实的渴望,渴望小公园里沾着露水的郁金香花床和满是绿荫的小径,因此她说:“好吧,我猜你若是建造者的后裔,破个例也无妨。”她转动钥匙打开了门。他在门前迟疑了片刻,接着就进去。
一进入公园,他的愤怒似乎就平息了下来,而尽管原本没这个打算,她还是跟他一起走上那些古怪的蜿蜒小径。小径看似通往公园深处,但却总会让你回到外围。她知道秘诀在哪里——当然,只要踏上那些似乎通往外面的小径,你就反而会往里面走,因此她巧妙地引导他往那个方向去。尽管看起来不可思议,但他们确实来到公园中心,那儿矗立着一座凉亭或神殿之类的东西(但她认为其实是工具间)。层层叠叠的树木和年老的灌木丛让它看起来不像实际上那么小,从某些角度看去,它甚至像是一栋大房子露出来的前廊或屋角。而尽管公园很小,但透过某种植物的排列与透视技巧,在公园的中心几乎看不到周围的城市。她开始讨论这点。
“是啊,”他说,“愈往里面去就愈大。你要来一口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透明瓶子。
“现在对我来说太早了。”她说。她兴味十足地看着他打开瓶盖、喝一大口,他的喉咙八成已经老练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用力颤抖了几下,脸孔因恶心而扭曲,她自己如果喝那么一大口一定也是这种表情。还很嫩呢,她心想。其实只是个孩子。她猜想他有不为人知的悲伤,于是开心地玩味起这件事,因为她正需要换换心境,之前的工作实在太沉重了。
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年轻人用袖子擦擦瓶口,小心翼翼地把它盖上,然后不疾不徐地把酒瓶塞回棕色外套的口袋里。真奇怪,她心想,那个玻璃瓶和里面那残酷的透明液体竟拥有此等抚慰的力量,让他如此温柔以待。“那个天杀的东西是什么?”他说。
他们面对着那座方形的石头建筑。霍克斯奎尔认为应该是工具间,只是盖成了凉亭或某种微型欢乐宫之类的模样。“我也不是很确定,”她说,“但我想上面的浮雕代表四季,一面一季。”
他们面前那一面是春天。有个希腊少女正在摆弄盆栽,手里拿着一把很像铲子的古老工具,另一手则拿着一株幼苗。一只小绵羊蜷缩在她脚边,跟她一样满脸希望与期待,散发着清新气息。这是面很不错的浮雕,艺术家透过不同的深浅创造出一种印象,仿佛远方有新翻的田地和归来的鸟儿。古老世界的日常生活应该就是这样。这跟大城的春天一点也不像,但毕竟还是春天。霍克斯奎尔已经不止一次把它当作春天。她曾经猜不透这座小屋为什么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里,没有跟周围的街道平行或垂直,但略作思考后,就发现它其实是对准了罗盘的方位:冬天面对北方、夏天面对南方、春天面对东方、秋天面对西方。在大城里,很容易就会忘记城北区只是大概对着北方而已,但霍克斯奎尔却不容易忘记这种事,这位设计师似乎也认为正确的方位很重要。她欣赏他这点。她甚至对身旁这名据称是设计师后代的年轻人笑了笑,尽管他看起来就像个连冬夏至和春秋分都不会分辨的大城人。
“有什么用?”他说,声音平静但尖刻。
“拿来记东西很好用。”霍克斯奎尔说。
“什么?”
“噢,”她说,“如果你想记住某一年,还有那年里各种事件发生的顺序,那么你就可以记下这四面壁板,然后用里面描绘的东西来象征你想记住的事件。比方说,倘若你想记住有人在春天下葬,就可以用那把铲子。”
“铲子?”
“唔,就是那个挖土的工具。”
他斜斜看了她一眼。“这有点病态吧?”
“只是举个例。”
他怀疑地看着那名少女,仿佛她真的让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那种小植物,”许久后他终于开口了,“可以代表你在春天开始的某个东西。例如一份工作。一些希望。”
“就是这样。”她说。
“接着它就凋零了。”
“或者开花结果。”
他沉思良久,取出他的酒瓶又喝了一口,但这次没像上次那样龇牙咧嘴。“为什么,”杜松子酒从喉咙滑过后,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为什么人们总想记住一切?生活就是眼前与当下。过去已经死了。”
她对此不予置评。
“回忆。系统。大家都拼命翻看旧相簿和纸牌。不是在回忆就是在预测。有什么用?”
霍克斯奎尔心中一凛。“纸牌?”她说。
“耽溺于过去,”他看着面前的春天壁画,“难道就能找回过去?”
“只能让它变得有条理。”她知道这些流浪街头的人就算看起来很理性,但本质上却跟住在房子里的人截然不同。他们会在外流浪是有理由的,通常表现在:不由自主地对事物产生独特的恐惧,与正常世界脱节。她知道不能对他进行追问,因为只会跟这公园里的小径一样,适得其反。但她现在可万万不想让这个话题溜走。“记忆可以是一门艺术,”她摆出一副女教师的派头,“就像建筑。我想你祖先一定懂这点。”
他扬扬眉毛、耸耸肩,仿佛表示“谁知道”或“管他呢”。
“建筑,”她说,“其实是凝结的记忆。这是一个伟人说的。”
“嗯哼。”
“过去很多伟大的思想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染上这种讲师的口吻,但她似乎不想改掉,她的听众似乎也听得入神,“都相信人的心智是一栋储存记忆的房子,而牢记事物最容易的方式就是虚构出一栋建筑物,然后用象征符号,在建筑物的各个地方标记出你想记得的事物。”好吧,他一定听得一头雾水,她心想。但思考了片刻之后他说了:
“就像用铲子记住那个被埋葬的家伙。”
“完全正确。”
“真蠢。”他说。
“我有更好的例子。”
“嗯哼。”
她举了昆体连那个色彩鲜明的法律案件当例子,以现代符号代替古老的象征符号,把它们分散在小公园各处。她把这个放在这里、那个放在那里,于是他的头也跟着四下转动,但她本人根本没必要看。“在第三个地方呢,”她说,“我们放一台坏掉的玩具车,提醒我们驾照已经过期了。第四个地方,也就是你左后方那个拱门似的东西,我们就放一个吊死的人,一个全身白衣的黑人好了,尖尖的鞋头指向地面,身上还挂一个牌子,写:INRI。”
“什么鬼东西?”
“鲜明、具体。法官说除非拿出书面证明,否则这场官司你就输了。穿着白衣的黑人就代表有书面证明。”
“白纸黑字。”
“是的。把他吊在那里代表我们掌握了这份白纸黑字的证据,而那个牌子表示这就是我们的救命符。”
“老天爷。”
“我知道听起来很复杂。我想这其实也没比一本笔记簿好用到哪里去。”
“那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我不懂。”
“因为,”她小心翼翼地说,感觉他虽然表面上呛她,骨子里却懂她在说什么,“你若修习这门技艺,那么你可能会发现你排列在那里的符号会自己偷偷改变,因此当你下一次唤起这些符号时,它们也许会对你透露一些具有启示的新讯息,一些你不知道自己原来知道的东西。把你确实知道的东西依序排出来,就有可能促使你不知道的东西也浮上台面。这就是系统的优点。记忆是流动而模糊的,但系统是精确清晰的,比较易于理解。你提到的那副纸牌无疑也是同样的道理。”
“纸牌?”
太急了吗?“你刚提到抱着一副纸牌苦思。”
“我姑妈啦。其实不算是我姑妈,”仿佛想跟她撇清关系似的,“是我外祖父的姑妈。她有一副纸牌。她会把它们摊在面前,绞尽脑汁。思考过去,预测未来。”
“塔罗牌吗?”
“啥?”
“那是一副塔罗牌吗?你知道吧,倒吊人啦、女教皇啦、高塔……”
“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从来没有任何人跟我解释任何事。”他闷不吭声了一会儿。“但我不记得是什么图片了。”
“它们是哪儿来的呢?”
“不知道。英国吧,我猜。因为它们原本是瓦奥莱特的。”
她惊跳了一下,但他已陷入深思,因此没注意到。“而除了宫廷牌,是不是还有一些有图案的纸牌?”
“噢,是呀,有一大堆呢!人物、地点、事物、概念。”
她向后靠去,把十指缓缓交扣起来。她以前就遇过这种状况,一些她多次用来帮助记忆的地点(例如这座公园)开始出现虚幻的事物,有时具有忠告意味,有时只是古怪而已。纯粹是旧的排列方式产生重叠造成的,有时反而会让一些她原本看不见的意义浮上台面。要不是眼前这家伙的外套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底下的条纹睡裤也显现一种不折不扣的庸俗感,她说不定也会把他当成幻象之一。但没关系。世上没有什么是巧合的。“告诉我吧,”她说,“那副纸牌的事。”
“如果你想忘记某一年呢?”他说,“不是记住,而是要忘记。没办法对吧?没有什么系统可以办到,噢,一定没有。”
“噢,方法应该是有的。”她说,心里想的是他口袋里那瓶酒。
他似乎陷入了愁苦的沉思,眼神空洞,长长的脖子像一只忧伤的鸟般低垂着,双手在腿上交握。她正在仔细推敲该如何继续打听那副牌的事,他就开口了:“她最后一次用那副纸牌帮我算命时,说我会遇到一个黝黑的美丽女孩,还真是老套。”
“结果你真的遇到了吗?”
“她说我会赢得这女孩的青睐,但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美德;接着我会失去她,但也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错。”
他有好一阵子没再出声。虽然现在已经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还在听她说话,但她还是轻轻开口:“爱情通常都是这样。”接着,由于他没反应,她又说:“我有一个问题,可以用某一副牌找到答案。你姑婆是不是还……”
“她死了。”
“噢。”
“但我阿姨……我说死了的不是我阿姨啦,我现在说的是我阿姨,索菲。”他挥了挥手,仿佛想表达“这复杂又无聊,但你一定能懂我意思吧”。
“那副纸牌还在你家里。”她猜测。
“哦,是啊。我们家从来不丢东西的。”
“究竟在哪里……”
他突然警戒地举起一只手,阻止她再问下去。“我不想谈论我家里的事。”
她等了片刻,然后说:“是你自己提起你外高祖父的,说他建了这座公园。”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浮现了睡美人的城堡?一座被荆棘团团围住的城堡,不得其门而入。
“约翰·德林克沃特。”他点着头说。
德林克沃特。那个建筑师……她灵光一闪。原来围住城堡的不是荆棘。“他是不是娶了一位名叫瓦奥莱特·布兰波的女士?”
他点点头。
“一个神秘主义者、预言家之类的?”
“天知道她是什么。”
她突然萌生一股急迫感,因此有了一个举动,也许有点莽撞,但已经没时间可以浪费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公园的钥匙,像古代催眠师那样提着钥匙链,把它放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在我看来,”她发现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你理应享有自由进出这座公园的权利。这是我的钥匙。”他伸出一只手,但她把钥匙微微收回。“我有个交换条件,帮我引见那位女士,不管她是你阿姨还是你的谁,并且清楚指点我该如何找到她。行吗?”
仿佛真被催眠了似的,他定定瞪着那把闪亮的黄铜钥匙,把她想知道的事全说了出来。她把钥匙放进他戴着脏手套的手中。“成交。”她说。
奥伯龙紧紧握住钥匙,如今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了,但霍克斯奎尔不可能知道这点。接着,魔咒破除后,他转开目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背叛了什么,但又不愿意感到自责。
霍克斯奎尔站起身。“这场谈话真是太有启发性了,”她说,“好好享受这座公园吧。如我刚才所说的,它也许会有用处。”

列出年份


奥伯龙又喝了一大口呛辣但令人畅快的酒后,闭起一只眼睛,开始打量他这片新领土。其形状之规律令他讶异,因为它的风格潇洒奔放、满是树荫、原始自然。但只要坐在他那个位置,就可以轻易看出那些长椅、大门、方尖碑、鸟屋和小径交叉口的对称性。它们全都从那栋四季小屋辐射出去。
她教他的那些东西当然全是些没用的废话。自己把这疯子给引到了家里去,他确实有点难过,但他们八成也不会发现,因为他们自己也无药可救。况且那个代价真的无法抗拒。真奇怪,像他这么有同情心的人竟然走到哪里都会惹到一堆古怪莽撞的家伙。
公园外有一座古典风格的小型法院大楼(他知道那也是德林克沃特的作品),从他这儿望过去两边都是梧桐树,楼顶上等距立着一排立法者的雕像,摩西、梭伦……法律案件就是要放在这种地方,没错。例如他自己跟佩蒂、史密洛东与鲁思律师事务所那场令人愤怒的战争。那些嵌着花格镶板、还没打开的黄铜大门象征他那笔被锁住的遗产,卵锚形的装饰板条象征拖延与希望、希望与拖延的无限重复。
真蠢。他转开目光。有什么用?不管这栋建筑能用多么优雅的方式协助他记住这复杂的案子(而他再次斜眼瞥向它时,发现它确实有这个作用),也都是没必要的。这一切他怎么可能忘记?他们不断施舍他小钱,足够他填饱肚子,也足以诱使他一再签署那些文书、弃权书、请求书与权利书(他愈签愈生气),而他们的神态就跟建筑物顶上那些拿着刻字板、书籍和法典的不朽石像一样。最后一笔钱他已经全部用来买手里这瓶杜松子酒,而瓶里所剩的也还绰绰有余,可以让他忘却自己乞求那笔钱所丧失的尊严,以及一切的不公不义。活像戴克里先数着皱巴巴的小额钞票。
去他的。他把法院大楼留在外面。公园里没有法律。
列出一个年份。她曾说过她这套系统的价值在于,它能让你不由自主根据已知事物的排列方式看出你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好吧。有件事是他不知道的。
倘若他能相信那个老女人说的话,那么他是否会当场动手,在每一块郁金香花床、每一根箭形栏杆、每一颗漆了白漆的石头、每一片初生的叶子上都赋予一份记忆,好让他把关于失踪的西尔维的每一个细节都排列在它们之间?接着他是否会在那些蜿蜒小径上狂乱地徘徊探索,就像此刻跟着主人进入公园的那只杂种狗一样,不断搜寻、搜寻,先是顺太阳方向,接着是逆太阳方向,直到那么一个简单的答案、那令人惊异的失落的真相终于浮现,使得他往头上猛力一拍、大喊“我明白了”?
不,他不会这么做。
他已经失去她了。她走了,永远离开了。正因如此,他当下的颓废堕落才合理,甚至是应该的。虽然花了一年时间寻找她的下落,但若在此时让他得知她的行踪,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
只是。他虽然已经不想再找她了,却很想知道原因。羞怯又试着想知道她为什么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他,一个字也没留下,似乎连头也没回。想知道她的近况、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有没有想起他,倘若有的话,又是以何种方式,是褒是贬。他又跷起腿,一只破旧的鞋子在空中抖动。不,无所谓了,真的。他知道那老太婆疯狂又荒谬的系统根本没有用,而这也无所谓。他知道小屋墙上的“春天”绝对不是她为他带来的那场春天,那株幼苗也不是他们的爱情,而那把铲子更不是在他愤怒忧郁的心里谱出这么多快乐的工具。

最初


他一开始还不觉得她闹失踪有什么大不了。她以前就出走过了,有时是几个晚上,有时是一个周末,他从没追问过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一直很冷静,他是那种从不插手的男人。她以前倒是从来不曾把每一件衣物、每一个小东西都搬走,但他也认为她做得出这种事,因为她随时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把它们全部搬回来,理由可能是没赶上某班公交车、火车或飞机,再不然就是无法忍受跟她同住的亲戚、朋友或情人。到头来错误一场。由于太过急切、太过奢望人生能在糟糕至此的情况下顺遂发展,她一天到晚犯下大错。他还准备了一份如慈父般的讲稿,打算在迎接她回来之后用不受伤、不惊恐也不生气的口气对她劝说一番。
他到处寻找她是否留下字条。折叠式卧房虽然小,但里面一片混乱,因此要漏看是很容易的事。可能掉到炉子后了,可能是她把它放在窗台上结果被风吹到院子里去了,可能被他夹到床里去了。字条上会是她巨大潦草又圆润的笔迹,开头一定是:“嗨!”最后再附上代表亲吻的X。一定是写在什么不重要的东西上,然后在他翻看那些不重要的纸张时被他丢掉了。他把废纸篓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但当他站在那堆垃圾里时,他却停下来、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张没有“嗨!”也没有“X”的字条。字条上的语气会像情书一样诚恳谨慎,但内容却不是情书。
他可以打电话给一些人。当他们折腾半天终于安装一部电话时,她曾花很多时间跟亲戚和熟人打电话,说话速度很快(听在他耳里)且很好笑,西班牙语夹杂英语,时而仰头大笑、时而大吼大叫。她打过的电话他一个也没记下来,而她自己也经常弄丢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或旧信封,只好瞪着天花板大声念出不同的数字组合,直到配出一个听起来像是对的号码。
至于电话簿呢……当他翻开它时(只是试试而已,没有迫切需要),却发现里头一栏又一栏全是些罗德里格斯、加西亚、富恩特斯,配上一些磅礡华丽的教名:蒙塞拉特、亚历杭德罗之类的,他从没听过她使用这些名字。说到浮夸的名字,瞧瞧最后那个家伙,阿基米德·齐齐安道提。什么鬼东西?
由于想快点度过等待她回来的这段时间,他很早就去睡了。他躺在那儿倾听夜里的各种咚咚声、哼哼声、嘎吱声和呼啸声,试图从中分辨出她踏上楼梯、踩上走廊的脚步声。光是想象她红色的指甲刮在门上的声音,他就心跳加速、睡意全消。翌日早晨,他猛然惊醒,却记不起她为什么不在他身边,接着他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
农场上一定有人听说了什么吧,但他必须谨慎。他小心控制自己的询问方式,以便万一传回她耳里时,他不会显出因强烈占有欲而焦虑不安,或小题大做进行刺探的样子。但那些耙着泥土种植西红柿的农夫给他的答案却比他的问题更像问题。
“看到西尔维了吗?”
“西尔维?”
像个回音。基于某种礼貌,他没去询问乔治·毛斯,因为西尔维有可能正式投向他的怀抱,而他不想从乔治口中听到这件事。并不是说他跟这位表舅之间有过任何竞争或嫉妒之情,但好吧,他就是不想跟乔治谈起这件事。一份怪异的恐惧在他心里蔓延。他曾有一两次看见乔治推着手推车进出羊栏,因此他悄悄注意他。乔治似乎没有哪里不一样。
到了傍晚,他开始怒火中烧。他认为她光是离开他还不够,还设计了一场沉默的阴谋来掩藏她的行踪。那个漫长的夜里,他对着折叠式卧房里的家具不止一次大声说了:“沉默的阴谋”、“掩藏行踪”。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她的。(此刻那三个头戴褐色帽子、脸很扁的小偷正把她的东西从他们的束口袋里一件一件掏出来仔细检查,轮流发出低沉的惊呼声,然后把它们收进一只镶着黑铁的拱顶箱,等着主人前来领取。)

第二


虽然奥伯龙每天晚上都跑去询问,但第七圣酒吧的酒保(那个“他们专属”的酒保)当天晚上没去上班,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新来的人也不确定他到底怎么了。也许到海岸去了。总之就是走了。奥伯龙后来就无法继续待在折叠式卧房或老秩序农场,但他也没有别的据点可以守候,因此他又点了一杯酒。最近酒吧的客户群又出现了周期性的大变动。随着夜晚过去,他没看见几个常客,他们似乎被一群新客人取代了。表面上看来,这群新客确实跟他和西尔维熟知的那群人很像,事实上就每一方面来看都像是同一群人,偏偏他们不是。唯一一张熟面孔就是利昂。暗自挣扎了一会儿、喝了几杯杜松子酒之后,他终于挤出一个轻松的问题。
“你看到西尔维了吗?”
“西尔维?”
当然了,她也可能被利昂窝藏在城郊的某间公寓。也可能跟酒保维克托一起跑到海岸去了。他夜夜坐在嵌着咖啡色玻璃的那扇大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人群来来去去,编出各种故事来解释西尔维为何失踪,其中有些令他宽慰,有些则令人痛苦。他给每一种假设都安排了一项深植于过去的动机,再搭配一个解决方案:她会怎么说、怎么做,而他又要如何回应。这些故事会变得不再新鲜,这时他就会像失败的面包师傅一样,将这些还很好看但终究没卖出去的产品下架,再换上新的。她失踪后的那个周五,他就泡在酒吧里做这样的事。现场挤满了亟欲作乐的人群,比白天那群人更加讲究(但他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同一群人)。他坐在高脚椅上,就像一块孤单的岩石,躺在来来回回的浪花间。烈酒的甜味跟他们的各种香水味混在一块儿,众人发出如海洋般的飒飒声。成为电视剧作家后,他将学会把这种声音称作“哇啦”。哇啦、哇啦、哇啦。侍者在远处服务座位上的人,一会儿开瓶、一会儿排放餐具。客人当中有个年纪较大的男子,鬓角已经斑白,但似乎是故意染的而不是老了,潇洒的举止中带有一丝隐约的堕落气息。他正在帮一个头戴宽边帽、口中发出笑声的黝黑女子倒酒。
那女子是西尔维。
他曾想过她失踪的理由之一就是厌恶自己的贫穷。她从前愤怒地试着用自己的二手衣物和廉价首饰凑出一套服装时,就常嚷嚷自己需要的是有钱老男人,说倘若她够无耻的话就去卖淫。“我说,你瞧这什么衣服啊,老天爷!”于是他看着她现在的穿着,那是他前所未见的:遮住她半边脸的帽子是丝绒料子,衣服剪裁得宜,灯光仿佛刻意强调似的落在她的低胸领口,照亮了她琥珀色的浑圆乳房,他从自己的位子上就看得到。小巧圆润。
他该离开吗?他能怎么脱身?他差点被内心的混乱所蒙蔽。他俩已经止住笑声,此时正举起装满火红色醇酒的酒杯,眼神交会,像两个沉迷酒色的人互相致意。老天爷,他怎有脸来这里。男人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长形盒子,在她面前打开。里面一定装了蓝白相间的珠宝,闪烁着冷冷的光芒。不,只是个烟盒而已。她取了一根,他替她点燃。她抽烟的方式跟她的笑声和脚步声一样充满个人色彩,但还没能因看到那熟悉的模样而感觉痛苦,他的视线就被一大群人挡住。那群人走开时,他看见她拿着皮包(也是新的)站起身来。去厕所。他连忙遮住自己的头。她势必会经过他。要逃走吗?不:一定有方法可以跟她打招呼,一定有的,但他只有几秒时间可以思考。嗨。你好。你好?嘿,竟然会遇到……他心乱如麻。他算准时间,在她经过的时候转过头来,认为自己的表情应该已经恢复平静,怦怦的心跳也隐藏得很好了。
但她在哪里?他原本以为那个戴着黑帽从他身旁走过的女子是她,结果却不是。她不见了。是她走太快了吗?被人挡住了吗?她回来时势必要再经过一次。这回他一定要仔细看。说不定她因为羞愧而逃跑了,就这样偷偷溜走,把账单留给那位钱先生却不跟他上床。那个原本被他误认为西尔维的女子再次从他身旁挤过,穿过衣着讲究的人群回到钱先生身旁坐下。其实她跟西尔维差了好几岁,身高也差了好几英寸,走路时会熟练地摇摆身子,还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怎么可能误以为……他突然一阵胆寒,心如死灰。酒吧里愉快的哇啦声渐渐转为一片寂静,因为奥伯龙突然察觉一件可怕的事,心思仿佛一颗坠落地面的线球般急速松脱,因为他领悟了这份幻觉所代表的意义,明白自己即将陷入什么样的状态。他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招来酒保,急迫地用另一只手把钱从吧台上推过去。

第三


他从公园里的长椅上站起来。随着天色愈来愈亮,车声也愈来愈吵,大城正冲击着这片早晨的世外桃源。他不再犹豫,内心倒是升起一股奇怪的希望,顺着太阳的移动方向绕到小凉亭的另一侧,在“夏季”前坐下来。
酒神和他的伙伴们,拿着装葡萄酒的软皮袋,置身斑驳的树荫中。有追赶的羊人、有逃逸的女神。是的。就是这样,从前一直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而这幅慵懒的画面下方有一座喷泉,是那种狮子或海豚从嘴里吐出水的喷泉,只是这座喷泉不是狮子或海豚,而是一个男人的脸,神情忧伤,一个顶着蛇发的悲剧面孔。水不是从他小丑般悲伤的嘴里流出来,而是从他的眼睛汩汩淌下,两道缓慢而持续的细流沿着脸颊和下巴滑落,注入下方一座满是浮渣的水池里,发出悦耳的声音。
与此同时,霍克斯奎尔跳上了她停在地下室的汽车,车上的皮椅和她手上的皮手套一样光滑。木制方向盘早已被她的双手磨得光亮,她利落地把长长的车子掉头、使它面朝外。车库门哐当作响地打开,汽车引擎声逸入了五月的空气里。
瓦奥莱特·布兰波。约翰·德林克沃特。这些名字构成了一个房间:房里有紫色和咖啡色的沉重大花瓶,里头插着蒲苇,墙上贴着百合花图案的壁纸、挂有里基茨的图画,窗帘全部拉上,准备举行一场降神会。果树材的书架上陈列葛吉夫的作品等等骗人的书。怎么可能有什么纪元在那里诞生或结束呢?由于交通壅塞,她只能像骑士棋一样呈L形朝郊区前进,轮胎不耐烦地掀起尘土。她心想:但也有可能,也许他们这些年来都守护着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也许她霍克斯奎尔差点就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开上宽阔的北向道路,周围的交通变得较为顺畅。她的车开始加速,穿梭在车流间。那男孩的指示古怪又曲折,但她不会忘记,因为她已经把每一道指示牢牢印在她记忆里一个古老的折叠式“大富翁”棋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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