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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黑森林 Ⅰ

他们不工作、不哭泣;
他们的形状就是他们存在的理由。
——弗吉尼亚·伍尔夫
自从把襁褓中的莱拉克从她睡梦中的母亲身边掳走后,那段时间算是昂德希尔太太漫长一生中最忙碌的几年(其实她的一生已经很接近永恒)。她不仅得负责莱拉克的教育,照看其余的人,还有许多议会、会议、咨询服务与庆典要参加。随着他们酝酿已久的事件加快步调,事情也愈来愈繁杂。此外,她还有例行的工作,每一项都琐碎无比、每个细节都漏不得。

一段时光与一趟旅行


但瞧她多成功!一年前,奥伯龙跟随幻想的莱拉克进入树林深处,然后把她跟丢了;一年后的这个十一月天,昂德希尔太太老练地上下打量真正的莱拉克,目测她的身高。刚满十一岁的她已经跟佝偻的昂德希尔太太一样高了;一双如溪水般清澈的蓝眼睛跟端详着她的那双年迈眼睛处于相同的水平位置。“很好,”昂德希尔太太说,“非常非常好。”她的手指圈住莱拉克纤细的手腕,抬起莱拉克的下巴,在下方放了一朵毛莨花。她再以拇指和食指测量莱拉克的瞳孔间距,莱拉克觉得痒,笑了出来。昂德希尔太太也笑了,对自己、对莱拉克都很满意。她白皙的皮肤没有丝毫发青的迹象,眼神里没有一丝恍惚。昂德希尔太太见过太多失败的案例了,见过太多被掉包的孩子变得黯淡无光、虚弱无力,长到莱拉克现在的年纪时,往往会因为某种模糊的渴望而支离破碎,从此一蹶不振。昂德希尔太太很高兴莱拉克由她亲自抚养。万一这件事累得她精神崩溃怎么办?不过已经成功了,她不久就会有万古的时间可以休息。
休息!她打起精神。必须有体力撑到最后。“好了,孩子,”她说,“你从熊那边学到了什么?”
“睡觉。”莱拉克说,看起来不甚肯定。
“睡觉是吧,”昂德希尔太太说,“现在……”
“我不想睡,”莱拉克说,“拜托。”
“噢,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呢?那些熊可是舒服得很。”
莱拉克嘟起嘴,用脚把一只正爬过她鞋背的拟步甲翻倒,接着又把它翻回来。她想起躲在温暖洞穴里的熊,跟雪一样毫无知觉。昂德希尔太太把它们介绍给她(她跟任何博物学家一样知道很多生物的名字):乔、帕特、马莎、约翰、卡西、乔西、诺拉。但它们没有响应,只是全部一起吸气、吐气、吸气。自从那天晚上在昂德希尔太太黑暗的屋里醒来后,莱拉克除了眨眼睛和玩捉迷藏之外,就再也没有合过眼。她无聊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七只睡眠中的熊(笨重且一动不动,活像七张沙发),心生排斥,但她还是从它们身上学到了东西。当昂德希尔太太春天来接她时,她已经学会了睡觉,因此为了奖励她,昂德希尔太太让她见识了漂浮在北方海域的波浪间睡觉的海狮,还有在南方天空边飞翔边睡觉的信天翁。她还是没睡过觉,但她至少知道该如何睡觉了。
然而时候已到。
“拜托,”莱拉克说,“如果得睡觉,我会睡的,只是……”
“没有什么如果、还有、可是,”昂德希尔太太说,“有些时间只会过去,有些时间则是即将到来。这次是时间到了。”
“好吧,”莱拉克情急地说,“我可以跟大家道晚安吗?”
“那得花上好几年。”
“那我要听床边故事,”莱拉克提高了音量,“是有这种东西的。”
“我知道的每一个床边故事都集中在这个故事里了,而在这个故事里,你现在就该睡。”她面前的孩子缓缓交叉起双臂,还在思考这件事,接着她脸上浮现一抹阴影,决定抗争到底。于是跟所有面对顽固孩子的奶奶一样,昂德希尔太太想着自己该如何让步——必须是有尊严的让步,免得宠坏了孩子。
“好吧,”她说,“我没空跟你争辩。我要出去一趟,你如果答应我当个乖孩子,回家后会睡一觉,我就带你一起去。这也许对你的教育有帮助……”
“哦,好!”
“毕竟教育才是重点……”
“是的!”
“好吧。”见她这么兴奋,昂德希尔太太第一次对着孩子产生这种类似怜悯的情绪:睡眠即将缠上她,让她变得跟死者一样温顺。她站起来。“现在听着!紧紧抓着我,虽然你已经很大了。还有别吃、别碰任何一样你看到的东西……”莱拉克已经跳起来,赤裸的身体在昂德希尔太太的老屋里苍白明亮得如同一根蜡烛。“戴上这个,”她说,从衣服里取出一片三爪的叶子,用她粉红色的舌头舔一下,再黏到莱拉克额头上。“这样你就看得到我说的东西了。而我认为……”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翅膀鼓动的声音,一道长长的阴影从窗上飘过。“我想我们可以走了。而我应该不必告诉你吧,”她警告地举起一根手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跟你看到的任何人说话,任何人都不行。”莱拉克严肃地点点头。

雨天的困惑


她们骑的那只鹳鸟飞得又高又快,越过一片又一片棕灰色的十一月景致,但她们也许还是没有脱离某些领域,因为什么衣服也没穿的莱拉克感觉不冷也不热。她紧紧抓住昂德希尔太太厚重的衣服,膝盖紧紧夹住鹳鸟的肩膀,鹳鸟光滑又带有油分的羽毛贴在她大腿上,感觉柔软又滑溜。昂德希尔太太用拐杖点点这里、敲敲那里,引导鹳鸟飞上飞下、左转右转。
“我们要先去哪里?”莱拉克问。
“外面。”昂德希尔太太说。鹳鸟旋回下降,下方远处出现一栋结构复杂的大房子,愈来愈接近。
打从婴儿时期起,莱拉克就在梦里见过这栋房子无数次(她从来没思考过自己从不睡觉要怎么做梦,但以她被养大的方式,有太多东西是莱拉克从来没去想过的,因为她对世界和自己的认知就是这样,如同奥伯龙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一天坐在餐桌前三次、把食物塞进嘴里)。但她却不知道她做梦时,她都在那栋房子长长的走廊上游荡,抚摸贴着壁纸、挂着图画的墙壁,想着:什么?这会是什么呢?也不知道那时她母亲、外祖母和表亲都在做梦,但不是梦见她,而是梦见一个像她的人,流落他方。此时她从鹳鸟背上看见了整栋房子,立刻就认出它来,于是发出笑声:就好像在蒙眼游戏里取下了眼罩,结果发现自己先前摸到的神秘脸孔和无名衣物其实是某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正对自己露出微笑。
她们愈接近,房子就愈小,仿佛想逃跑似的不断缩小。倘若这样下去,莱拉克心想,等到我们接近得可以从窗户看进去时,我恐怕一次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而我们飞过去时他们不会吓一跳吗,像乌云一样让窗户一黑!“这个嘛,倘若它一直是同一栋房子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昂德希尔太太说,“偏偏它不是。所以他们看见的鹳鸟、女人和小孩只有蚊子般大,根本就不会去注意,我甚至觉得他们根本不会看到。”
“这个,”她们骑的鹳鸟开口说话,“我还真是难以想象。”
“我也是。”莱拉克笑着说。
“没关系。”昂德希尔太太说,“现在只要跟着我看就行了。”
她说这话的同时,莱拉克觉得自己仿佛开始斗鸡眼,接着又恢复正常。房子变大、愈来愈接近,尺寸已经符合鹳鸟的比例(但她跟昂德希尔太太还是偏小,这也是莱拉克压根儿不会想到要问的事情之一)。她们从高空飞向艾基伍德,或方或圆的塔楼像蘑菇般赫然出现,在她们飞过的同时齐齐向外弯曲,墙壁、长满杂草的车道、车辆出入口和钉着木瓦的厢房也都在不同的视角下随着各自的形状,自然产生变化。
昂德希尔太太用拐杖碰了碰鹳鸟,它就像架战斗机般猛然朝右舷倾斜。她们俯冲而过时,房子的面貌不断变化:安妮女王风、法式哥特风、美国风,但莱拉克没注意到。她屏气凝神,看着树木和房屋的各个角落翘起站直、看见屋檐朝她们冲来,接着她闭上眼睛,抓得更紧。当一切恢复平稳,莱拉克睁开眼睛,发现她们已经在房子的阴影中,盘旋着准备降落在房子最冷那一侧一个突出的瞭望台上。
“看。”鹳鸟收起翅膀后,昂德希尔太太说。她用拐杖指向斜对角处一扇狭窄的哥特式窗户,窗扉半开着。“索菲在睡觉。”
莱拉克看见母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跟她自己的头发很像,鼻子从棉被底下露出来。在睡觉……莱拉克受的教育是以欢乐为重(还有目的,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因此她并不熟悉情感和牵绊这类东西。她也许会在下雨天哭泣,但最令她年幼的灵魂感到震撼的却是惊奇而不是情感。因此她看着幽暗房间里一动不动的母亲时,内心产生许多纠缠的情绪,却说不上来是什么。下雨天时会有的困惑。他们经常笑着告诉她当初她是如何紧紧抓着母亲的头发,他们又是如何用剪刀剪了头发好把她偷偷抱走,那时她也笑了。如今她却猜测躺在那个人身边究竟是什么感觉;躺在那层层棉被之间、脸颊贴着那个人的脸、手指抓着她的头发睡觉。“我们可不可以……”她说,“靠近一点?”
“嗯哼,”昂德希尔太太说,“不知道呢。”
“倘若我们真如你说的那么微小,”鹳鸟说,“那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昂德希尔太太说,“就试试吧。”
她们从瞭望台上落下,鹳鸟伸长脖子、蹬着双脚奋力拍动翅膀。前方的窗户仿佛靠近似的愈来愈大,但她们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接近。接着,“就是现在。”昂德希尔太太说,用拐杖敲了敲鹳鸟,因此她们猛然转了个弯向下俯冲,从打开的窗子飞进了索菲房里,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飞向卧床。倘若当时有人目睹,她们看起来就差不多像两只手掌那么大。
“刚刚那个是怎么办到的?”莱拉克问。
“别问我怎么办到的,”昂德希尔太太说,“只有在这里才能这样。”她们绕着床柱飞舞,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这就是这栋房子的重点,对吧?”
索菲潮红的脸颊像座小山丘,张开的嘴巴则如同一个山洞,顶着一头金色的鬈发。她呼吸的声音低沉缓慢无比。鹳鸟在床头停下,随即朝拼布棉被飞回去。“倘若她醒来呢?”莱拉克问。
“你敢!”昂德希尔太太大叫,但已经太迟了。基于一种类似调皮但其实强烈得多的情绪,莱拉克已经放开了昂德希尔太太的斗篷,抓住一卷金发用力拉扯。这么一拉害得她们差点翻过去,昂德希尔太太抓着拐杖挥动四肢,鹳鸟则发出嘎嘎叫声停下来。她们在索菲的头旁边又绕了一圈,但莱拉克还是没放开手里的发丝。“醒醒啊!”她大喊。
“坏孩子!噢,坏死了!”昂德希尔太太嚷道。
“嘎!”鹳鸟说。
“醒醒啊!”莱拉克把手圈成碗状放在嘴边大喊。
“快走!”昂德希尔太太嚷着,因此鹳鸟奋力飞向窗户。为了不从鹳鸟背上摔下来,莱拉克只好放开母亲的头发。其中一根像拖绳一样长的粗发丝被她扯了下来,她又笑又叫,从头到脚颤抖不已,总算有机会在抵达窗户前看见那团棉被大大翻动了一下。一到外面,她们就仿佛床单被抖开似的恢复了正常鹳鸟的尺寸,迅速飞到烟囱之间。莱拉克手里那根头发变成只有三英寸长,而且细得握不住,它从她指尖滑落、闪着金光飘走。
索菲说:“什么?”然后直挺挺地坐起来。接着她又慢慢躺回枕头间,但没闭上眼睛。她没关上那扇窗吗?窗帘正疯狂地飘动着。寒冷无比。她刚才梦到了什么?梦到她的曾祖母(索菲四岁时她就去世了)。有一整卧室漂亮的东西,银背的刷子、玳瑁发梳、一个八音盒。一尊光滑的陶瓷小雕像,还有一只鸟,背上载着一个赤裸的小孩和一个老妇。一颗巨大的蓝色玻璃球,完美得像颗肥皂泡。别碰它,孩子:镶着象牙色花边的床单之间传来一道死者般微弱的声音。噢,拜托要小心。接着一整个房间、全部的生命都在球体内变形,转为蓝色,变得奇异、华美、一致,因为全部变成了球体。噢,孩子,噢!小心啊:是个哭泣的声音。接着那颗球从她掌中滑落,如肥皂泡般慢慢朝拼花地板上掉落。
她揉揉脸颊,困惑地伸出一只脚准备穿上拖鞋(球体无声地在地面摔碎,只有曾祖母的声音说:噢,噢,孩子,多可惜啊)。她拨拨纠结的头发,妈迪都说这种头发叫精灵的鬈发。一颗蓝色的玻璃球摔碎了,但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好吧。”她说,打了个哈欠站直身子。索菲清醒了。

那就是命运


鹳鸟飞着逃出了艾基伍德,昂德希尔太太试图恢复冷静。
“撑住,撑住,”她安抚地说,“破坏已经造成了。”
她背后的莱拉克沉默不语。
“我只是,”鹳鸟停止疯狂地拍动翅膀,“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任何责难。”
“不会怪你。”昂德希尔太太说。
“倘若有惩罚的话……”鹳鸟说。
“不会有惩罚。别再念叨这件事了。”
鹳鸟不再说话。莱拉克觉得自己应该自愿承担一切责任来安抚这只鸟,但她终究没这么做。她把脸颊贴在昂德希尔太太粗糙的斗篷上,内心再次充满了雨天的困惑。
“我只要继续以这个形体活个一百年,”鹳鸟咕哝道,“就够了。”
“够了。”昂德希尔太太说。“也许这样反而好。事实上是一定会这样吧?现在,”她用拐杖敲了敲,“还有很多东西要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鹳鸟转了个弯,朝艾基伍德鳞次栉比的屋顶飞回去。“再绕着房子和周围地区飞一圈,”昂德希尔太太说,“然后就走吧。”
当她们从高低起伏、杂乱无章的屋顶上飞过时,有一座特别古怪的圆顶上开了一扇小圆窗,探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先是往下看,接着往上看。莱拉克认出了奥伯龙(虽然她以前从没真正看过他的脸),但奥伯龙没看见她。
“奥伯龙。”她说,不是为了叫他(她现在可乖了),只是要指出他的名字而已。
“偷窥狂保罗。”鹳鸟说,因为她之前在这儿筑巢时,医生每次都从那扇窗户偷窥她和她的幼鸟。感谢老天,那些都过去了!圆窗再次关上。
绕过屋子时,昂德希尔太太指出拥有一双修长双腿的泰西。她骑着脚踏车从屋角飙过,朝那曾经很整洁的诺曼式小农舍前进,细轮胎碾过处,碎石四处飞迸。那座小农舍原本是马厩,后来变成车库(那辆古董木制旅行车就躺在里面的暗处),而现在更是成了班班和简·多伊及它们众多子女筑巢的地方。泰西在农舍后门抛下脚踏车(看在上方的莱拉克眼里,就像一个狂奔的复合物体突然分解成两半),接着鹳鸟就鼓动翅膀飞到了“公园”上空。莉莉和露西正手挽着手在公园小径上边走边唱歌,歌声隐约传入莱拉克耳中。有另一条小径跟她们所在的小路交会,行经一道杂乱无章又没有叶子的树篱,篱笆上塞满了枯叶和各种小鸟的窝。黛莉·艾丽斯手里拿着耙子在那儿逗留,直直盯着树篱看,也许是在那儿看见了什么小鸟或小动物。接着,飞得更高后,莱拉克就在同一条小径的更远处看见了史墨基,他低头看着地面,腋下夹着一些书。
“那个是不是……”莱拉克问。
“是的。”昂德希尔太太说。
“我父亲。”莱拉克说。
“这个嘛,”昂德希尔太太说,“算是其中一个吧。”她引导鹳鸟朝那个方向飞去。“现在小心了,别耍花招。”
若从正上方看下去,人类的样子还真奇怪:中间是一个蛋状的头,后面似乎长出一只左脚,右脚则从前面突出来,然后左右脚再对调。史墨基和艾丽斯终于看见彼此,艾丽斯招了招手,那只手也像个耳朵般从头旁边突出来。他们碰上时,鹳鸟从他们身旁低空飞过,因此他们的形状才稍微像人一点。
“你还好吗?”艾丽斯把耙子像猎枪一样夹在腋下,双手插在牛仔夹克的口袋里。
“我很好啊,”史墨基说,“格兰特·石东又吐了。”
“吐在外面吗?”
“至少是在外面。真奇怪,这种事情总能让大家安静下来,安静个一分钟。算是机会教育吧。”
“关于……”
“关于上学途中一口气吃十几个棉花糖吗?不知道啊。凡是肉身就必承受病痛。凡人哪。于是我脸色凝重地说:‘我想我们可以继续上课了。’”
艾丽斯笑出声,接着猛然往左边一看,因为有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不知是远处的一只鸟,还是近处的一只苍蝇,但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也没听见昂德希尔太太的话:“祝福你,亲爱的,请注意时间。”但走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再开口,史墨基对她说学校的事她也大半没听进去。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地球如此庞大,她却觉得地球会转动,只是因为她走在上面的缘故,就像一辆脚踏车。很奇怪。快到家时,她看见奥伯龙仿佛见了鬼似的从屋里冲出来。他瞄了父母一眼,没打招呼就拐个弯消失了。她听见有人在楼上的窗口喊她,是站在窗前的索菲。“怎么了?”艾丽斯喊道,但索菲什么也没说,只是惊讶地看着他俩,仿佛自己不是几个钟头,而是好几年没看到他们似的。
鹳鸟从有围墙的花园上方飞过,然后拱起翅膀,在有人面狮身像的大道上贴着地面飞行。如今雕像的五官皆已模糊难辨,比从前更加沉默。奥伯龙在前方朝着同样的方向奔跑。他穿着两件法兰绒衬衫(其中一件当夹克穿),由于突然长大的缘故,衬衫都有点嫌小了,但袖口的扣子都是扣上的。他头形长窄,脖子很细,穿着球的双脚轻微内八。他跑了几步,走个几步,再继续跑,一边低声自言自语。
“好个王子,”追上他时,昂德希尔太太低声说,“苦差事可多了。”她摇摇头。奥伯龙听见耳边传来拍翅的声音,因此他猛然蹲低,同时鹳鸟则从他身旁腾空飞去。尽管并未停下脚步,他还是抬头寻找那只他看不见的鸟。“那就是命运,”昂德希尔太太说,“走吧!”
升空时,莱拉克往下看,一直看着愈来愈小的奥伯龙。成长的过程里,莱拉克经常独自度过漫长的白昼与黑夜(尽管这是昂德希尔太太严格禁止的)。但昂德希尔太太自己也有重责大任要忙,而她派去陪伴莱拉克的用人通常都有自己想玩的游戏,偏偏这个血肉之躯的愚蠢人类孩子永远没办法懂、无法跟他们玩在一起。噢,他们就曾逮到莱拉克在她还不该去的山丘和树林里游荡(还丢了颗石头到池塘里,吓着了她忧郁孤单的外曾祖父),但昂德希尔太太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能咕哝:“这些都是她教育的一部分。”然后继续忙她该忙的事。不过一直有个玩伴始终在她需要时陪在她身边,对她唯命是从、从来不曾厌烦或生气(别人有时就会,而且不只生气而已,甚至是残忍),且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始终和她一致。他是个幻想的朋友(“那孩子在跟谁说话?”伍兹先生曾双臂交叉这么问道,“还有,我自己的椅子我为什么不能坐?”),但即便如此,他却跟莱拉克怪异的童年里其他诸多事物没什么区别。即使他在某一天找了个借口离去,她也没感到意外。只是现在,当她看着奥伯龙急急忙忙冲向城堡状的夏屋时,她倒真的揣测起这个真正的奥伯龙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其实跟她自己的奥伯龙并不十分相像,但确实是同一个人,毋庸置疑)。现在他已经变得很小了,正拉开夏屋的门,还一边回头看,仿佛想确认有没有人跟踪。接着昂德希尔太太高呼:“走吧!”于是夏屋臣服在她们脚下(呈现斑驳的屋顶,恍如修士的光头),然后她们就飞上高空,愈飞愈快。

特务


一进入夏屋,奥伯龙还没坐下就扭开钢笔的盖子(但他倒是把门牢牢关上并且钩上门钩)。他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封面是人造革,是五年份的日记,但里面记录的那五年已经是过去式。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钥匙将它打开,翻到很久以前一个没有记录的三月天,写下:“但它确实会动。”
这个“它”指的是房子顶层那座古老的观星仪,当鹳鸟载着莱拉克和昂德希尔太太从旁飞过,他就是从那儿的圆窗往外张望。大家都说这具古老机械已经长满厚厚的锈、好多年不会动了。奥伯龙自己确实试过,也真的无法扳动那些齿轮和杠杆。但它确实会动:他原本就有种模糊的感觉,总觉得他每次上去,那些行星、太阳和月亮的位置都不大一样,现在这点已经透过严谨的试验获得证实。它确实会动:他很肯定,至少颇有把握。
他此刻并不在乎为什么大家都在观星仪的事上骗了他。他只想搜集事证:先证明观星仪确实会动(这部分困难得多,但他会成功的,因为证据愈来愈多),然后证明他们全都清楚地知道它会动,却不愿告诉他。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句,希望自己还有更多话可说。但他慢慢合上日记,上了锁,收进抽屉里。好吧,吃晚餐的时候他能怎么问呢?能怎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句话,让谁不小心招供?姑婆吗?不,她太会隐匿真相了,太擅长装出惊讶困惑的样子。还是他母亲,或是父亲呢?但奥伯龙有时又觉得他父亲可能跟他一样被排除在外。他或许可以在大家传递马铃薯泥时说:“慢慢的、稳稳的,就像老观星仪里面的行星。”然后观察他们的表情……不,那样太大胆、太露骨了。他思忖着这件事,一边猜想晚餐会吃什么。
打从伯公奥伯龙在夏屋里生活然后去世以来,夏屋就没什么改变。没人知道该拿成箱成册的照片怎么办,也没人想扰乱似乎精心编排好的秩序。因此他们只是补好屋顶、封起窗户,而夏屋就在他们悠悠思考的同时维持着原貌。夏屋的影像不时会浮现在他们心头,特别是医生和克劳德姑婆,然后他们就会想起储藏在那里的往日记忆,却谁也不想将它拆封。因此当夏屋被奥伯龙占据,没人有意见。现在那里成了他的基地,进行调查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他的放大镜(其实是老奥伯龙的)、咔啦咔啦的折叠尺和带状卷尺、《乡间宅邸建筑》最终版,还有那本写着结论的日记。屋里也有老奥伯龙全部的摄影作品,只是小奥伯龙还没开始翻阅。由于那些照片里有太多模棱两可的证据,小奥伯龙将会像当年的老奥伯龙一样,从此放弃追寻。
但此刻他还是禁不住猜想观星仪这件事会不会太愚蠢,他排列的线条和铅笔痕迹会不会导向不止一种结论。一个死胡同,就像他曾经走过的其他死巷,一样满是无言的谜团。他不再把屁股下那张旧椅子往后仰,不再奋力咬着笔杆。暮色渐浓,没有比这个月份的这种黄昏更令人窒闷的时候了。但九岁的他还不懂得把这份压迫感归咎给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也不知道这叫压迫感。他只觉得担任特务很困难,因为要假扮为自己家族的一员、跟他们混熟,让他们以为他早已知情,因而毫无戒心地在他面前泄露真相——这样他连一个问题也不必问了(毕竟一问就会露了馅)。
乌鸦嘎嘎叫着飞向树林。有个声音从公园的方向飘过来,呼唤他去吃饭,音调中有古怪的变化。听见那些拉长的、忧郁的元音,他感到既悲伤又饥饿。

逆袭


莱拉克在另一个地方看见日落。
“真美!”昂德希尔太太说,“而且令人敬畏!你不会心跳加速吗?”
“但全部都是云啊。”莱拉克说。
“嘘,亲爱的,”昂德希尔太太说,“你这样说可能会伤到某些人。”
应该说全部都是日落才对:全部都是,上千条纹战篷消失在橘色的篝火烟雾之间,卷曲的三角旗也染上了一道道日落的色彩。放眼望去,马匹或步兵(或两者皆有)勾勒出黑色的线条,武器发出闪闪银光;队长们的外套色彩鲜艳,氅下暗灰色的枪支排列在紫色的路障前——这是一大片军营,还是一支全副武装、扬帆启航的巨大舰队?
“一千年了,”昂德希尔太太阴郁地说,“战败、撤退、后卫行动。但不会再这样了。不久……”她把多节的拐杖像指挥棍般夹在腋下,高高扬起下巴。“看到了吗?”她说,“那里!他是不是很勇敢?”
一个浑身披着厚重盔甲、看似担当重责大任的人走在船尾甲板上,要不然就是在巡视临时防护墙。风吹着他快要垂到地上的雪白胡子。他是大军的总司令。他手里拿着一根指挥棒,而就在这时候,日落产生变化,棒子尖端着了火。他作势用它点燃大炮的火孔(假如那些东西是大炮的话),但终究没这么做。他放下棒子,尖端的火于是熄灭。他从宽宽的腰带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地图,将它摊开,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把它折起、收回原处,继续踩着他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
“现在是背水一战了,”昂德希尔太太说,“不能再撤退了。我们已经还击。”
“请问看够了吗?”鹳鸟用微弱的声音说,一边吃力地喘着气,“这高度对我来说太高了。”
“不好意思,”昂德希尔太太说,“现在都看完了。”
“我们鹳鸟,”鹳鸟气喘吁吁地说,“习惯飞个几里格,就坐下来休息一下。”
“别往那里坐,”莱拉克说,“你会直接沉下去的。”
“那就下去吧。”昂德希尔太太说。鹳鸟不再拍动短短的翅膀,松了一口气开始下降。那位总司令把双手放在船舷上(再不然就是有堞口的瞭望台上),目光炯炯凝视远方,却没看见昂德希尔太太对他致敬。
“噢,好吧,”她说,“他已经尽可能勇敢了,而且这场表演很棒。”
“都是假的。”莱拉克说。随着高度降低,眼前的画面愈来愈无杀伤力。
可恶的孩子,昂德希尔太太恼怒地想。这已经够有说服力了……好吧。也许他们不该把它全部交给那位王子的:他已经太老了。但这就是重点,她心想:我们全都太老了,太老了。他们是否已经等了太久、忍耐了太久、撤退了太多?她只能期待当时候终于到来,那个老笨蛋的大炮不会全部落空,至少可以振奋友军的心、暂时吓退敌人。
太老了,太老了。她首度对这一切的结果感到怀疑,虽然这结果是不能、“不能”怀疑的。好吧,不久一切都会结束了。在各方力量终于联合起来之前,这一天、这个傍晚不就标记着最后那场漫长守夜行动的开始吗?“好了,这就是我先前答应你的旅程,”她回过头告诉莱拉克,“现在呢……”
“哎哟。”莱拉克说。
“别抱怨……”
“哎哟哟哟……”
“睡午觉吧。”
令人惊奇的是,莱拉克故意拉长的抱怨在她喉咙里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她突然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仿佛幽灵附体。她的嘴愈张愈大(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嘴可以张这么大),然后她闭上眼睛、流下眼泪,吸了一口长长的气到扩张的肺部。接着那个幽灵又突然消失了,释放她的上下颚,让她吐出一口气。
她眨眨眼睛、舔舔嘴唇,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困了吧。”昂德希尔太太说。
因为莱拉克刚刚打了生平第一个哈欠。不久她就打了第二个。她把脸颊贴在昂德希尔太太质料粗糙的宽幅斗篷上,闭上眼睛,不知怎的不再感到不情愿。

揭露秘密


奥伯龙从小就开始收集邮戳。有次他跟医生到田溪的邮局跑了一趟,由于无事可做,他开始无聊地翻查废纸篓,结果立刻找到两件宝物:两个来自外地的信封。地名看在他眼里似乎远得难以想象,而且寄送距离这么长,信封依然干净整洁。
不久这就变成了一项小小的嗜好,就像莉莉喜欢收集鸟巢。只要有人到邮局附近办事,他都坚持要跟去。他精读朋友的信件,最爱看到遥远的城市名、开头是I的州名,还有最罕见的——海外的地名。
然后有一天,乔伊·弗劳尔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里面满满的全是寄自世界各地的信封,因为她有个孙女曾在国外住过一年。地图上几乎找不到一个还没出现在这些蓝色薄信封上的地名。有些地方实在太遥远,名字甚至不是用他认识的字母写成的。他的收藏就这样一口气完成了,收集乐趣也随之结束。他已经不可能再从田溪邮局找到新的收藏品了,从此他就把这些东西束之高阁。
老奥伯龙的照片也是同样的状况:小奥伯龙最后终于发现它们不仅仅是个大家族的漫长记录而已。他从最后一张开始,图中是还没开始留胡子的史墨基,穿着白色西装,坐在基座是小矮人雕像的鸟澡盆旁,那东西现在还放在夏屋门边。他先尝试性地翻阅,接着是好奇地整理,最后则是在那数以千计、大大小小的照片之间贪婪地搜寻,又惊又骇(在这里!这就是秘密,那些隐藏的东西现形了,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因此他有整整一个礼拜几乎无法跟家人说话,生怕泄露了他已经知道(或认为自己即将知道)的事。
但那些照片终究什么也没说明,因为没有东西说明它们。
“注意那根拇指。”老奥伯龙在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背面这么写,照片里是一片树丛。纠结的旋花植物里确实有个看起来很像拇指的东西。很好。这就是证据。但这个证据却被另一张照片一笔勾销,因为竟然出现一个完整的身影(照片背面只无言地画了好几个惊叹号),树叶间有个鬼魅般的小女孩,拖着蜘蛛网构成的闪亮裙摆,美丽无双。而前景里是个失焦的金发人类孩童,正兴奋地看着镜头、指出那个小小的陌生人。这种事谁会相信?而且假若这张是真的(根本不可能,奥伯龙不知道这种照片是如何伪造的,但伪造得这么真也实在太蠢了),那么先前那张“也许是根拇指”的树丛照片跟其他上千张同样模糊的照片又有什么意义?他先把十几箱照片归类,找出少数几张“不可思议”和许许多多的“无从分辨”,结果发现还有好几打箱子和册子,因此他把它们全部合上(有种既轻松又失落的感觉),从此极少回想起它们。
而他自己那本老旧的五年日志也再没打开过。他把最终版本的《乡间宅邸建筑》放回书房的原位。他自己的小小发现(那个观星仪、他姑婆和外婆不小心说漏嘴的几句有趣的话)曾经如此令人震惊,但一发现老奥伯龙那满坑满谷折磨人的照片和更加折磨人的注记,这些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把这一切抛诸脑后。特务的日子已经结束。
特务的日子虽然已经结束,但由于卧底了太久,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这个角色、无法抽离了(这种毛病在特务身上屡见不鲜)。老奥伯龙的照片没揭露的秘密就藏在他的亲人心里,由于小奥伯龙长久以来都假装自己知情(希望他们会因而说漏嘴),他到后来真的认为自己确实跟他们一样清楚真相。接着,差不多就在他把搜集到的证据全部抛诸脑后时,他也连带抛下了这件事。既然大家也都忘记了(前提是他们真的晓得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或至少像是忘了的样子,那么他们就平等了,他已成为他们的一员。他潜意识里甚至觉得自己跟他们处于同一阵线,正在策动一场密谋,只有他父亲一人被排除在外:史墨基并不知情,而且不知道他们晓得他不知情。但不知为何,史墨基没有因此被孤立,反而跟他们更加亲近,仿佛大家是在为史墨基本人策划一场惊喜派对。因此有一阵子,奥伯龙跟他父亲的关系才稍微缓和了些。
但尽管奥伯龙已不再仔细检视别人的动机和行为,他自己的神秘作风还是丝毫未改。他常毫无理由地掩饰自己的行动。这肯定不是为了故作神秘,因为他连担任特务的时候都不想让人觉得神秘,毕竟特务就是不能启人疑窦。他若有理由,可能就只是想以一种较柔和、较清楚的方式呈现自己,因为他眼中的自己是很幽暗狂热的。
“你匆匆忙忙要去哪里?”黛莉·艾丽斯问,他一放学就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掉饼干和牛奶。今年秋天,他成了史墨基班上最后一个巴纳柏家族的人。露西去年就毕业了。
“去打球,”他嘴里塞满食物,“跟约翰·沃尔夫他们。”
“噢。”她又在他杯里倒了半杯牛奶。感谢老天他最近已经长得很高。“好吧,请约翰跟他妈妈说我明天会带些汤和东西过去,看她还需要什么。”奥伯龙只是盯着自己的饼干。“她好些了吗?你知道吗?”他耸耸肩。“泰西说……哎,算了。”从奥伯龙的态度判断,他应该不大可能跑去对约翰·沃尔夫说泰西说他母亲快死了。说不定连她刚才那个简单的口信他都不会传过去。但她还是没把握。“你打什么位置?”
“捕手,”他回答得很快,“通常啦。”
“我以前也是捕手,”艾丽斯说,“通常啦。”
奥伯龙若有所思地缓缓放下杯子。“你觉得,”他说,“人们是独处的时候比较快乐,还是跟人相处的时候比较快乐?”
她把他的杯盘拿到水槽边。“我不知道,”她说,“我猜呢……呃,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在猜……”他只是在猜测是不是每个人(至少是每个成年人)对这个问题都有个笃定的答案:不论是独处快乐还是与人相处快乐。“我想我跟别人在一起比较快乐吧。”他说。
“噢,是哦?”她露出微笑,但她面对着水槽,因此他看不到她的表情。“那很好呀,”她说,“个性外向。”
“可能吧。”
“好吧,”艾丽斯轻轻说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又缩回自己的壳里。”
他已经准备出门了,正把多余的饼干塞进口袋。他没停下动作,但突然有一扇古怪的窗子在他内心开启。壳?他之前都缩在壳里?还有(更怪的是),人们都当他是缩在壳里吗?这是大家共同的认知吗?透过这扇窗户,他第一次看见了别人眼中的自己。与此同时,他已经从厨房宽阔的门跑了出去(门板还在他身后嘎嘎作响),穿过弥漫着葡萄干味道的食品储藏室、越过寂静的长形餐厅,赶往那场虚构的球赛。
水槽前的艾丽斯抬起头,看见一片黄叶从窗外飘过,因此叫了奥伯龙一声。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他的脚简直跑得比他的人还快),因此她拿起他忘在椅子上的夹克,追了出去。
等她出了前门,奥伯龙已经骑上脚踏车不见了踪影。她又叫了他一声,走下前廊的阶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出过门,外头的空气清新浓烈,而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她环顾四周,刚好可以在屋子转角处看见花园的一小部分。转角处有个石雕,上面停着一只乌鸦。乌鸦看着她四下张望,然后拍着重重的翅膀从公园上空飞走。她不记得自己在这么靠近屋子的地方看过乌鸦,它们虽然很大胆但总是很有戒心。嘎、嘎……(史墨基说乌鸦讲的是拉丁文)嘎、嘎:“明天,明天。”
她到有围墙的花园附近绕了一圈。小小的拱门半开半掩,仿佛在邀请她进去,但她没进去。她绕过那条两侧都是绣球花的滑稽小步道,这些花原本的用意是要修剪成挺拔整齐却又呆板的装饰树丛,但多年来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绣球花丛,蔓生到步道上、遮蔽了它们原本应该展现的景色:两根多立克柱,后方就是通往山上的小径。艾丽斯漫无目标地踏上那条步道,往山丘上走去,最后几朵绣球花即将凋零,干燥如纸的花瓣被她扫落,像褪色的碎纸片纷纷飘下。

荣耀


奥伯龙在石墙边的路上折返,然后下车。他从墙上爬过,把脚踏车也拖过去(那儿倒了一棵树,对面则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圆丘,可以充当台阶)。他推着车子穿过沙沙作响的金色山毛榉林来到小径上,再次跳上车,往背后瞥了一眼,随即朝夏屋骑去。他把脚踏车藏在老奥伯龙搭建的棚子里。
夏屋里寂静、满是尘埃,九月的阳光从大窗户洒进来,温暖了屋子。桌上原本放的是他的日记和窥探工具,后来他又在那张桌子前整理老奥伯龙的照片,现在桌上则躺着一大叠写满潦草笔记的纸张、格雷戈罗维乌斯的《中世纪罗马》第六册、其他几本大书,还有一张欧洲地图。
奥伯龙仔细读了读最上面那张纸,是他前一天写的:
场景是以哥念城外的御用帐篷内。
皇帝独自坐在一张X型的宝座上。
他的剑横放在膝上,穿着盔甲,
但某些部分已经卸了下来。
有个仆人正慢条斯理地为他的盔甲上蜡,
他有时会望向皇帝,但皇帝只是直视前方,根本没注意他。
皇帝看起来很累。
他思考了一会儿,在心里把最后一句话划掉。他想表达的不是累。任何人都有可能流露出累的样子。但在他的最后一场战役前夕,红胡子腓特烈皇帝看起来……呃,看起来怎样?奥伯龙打开笔盖,想了一下,又把笔盖上。
他这部关于红胡子腓特烈皇帝的戏剧脚本或电影剧本(两种都有可能,甚至可能改写成小说)里面有撒拉森人、教皇的军队、西西里游击队、武术高强的侠客,还有公主。一大堆浪漫的地名,一票浪漫的人物在这儿交战。但奥伯龙喜爱的却不是任何称得上浪漫的东西。事实上,他写这么多就只为了带出那个人物,那个独自坐在椅子上的人物:一个在两场剧烈活动之间抽空休息的人物。不论刚才是打了胜仗还是吃了败仗,他都已筋疲力尽,坚硬的盔甲在战争中磨损严重。最重要的是那道眼神:一种冷静评估的眼神,不抱任何幻想,明白进攻的机会十分渺茫,但必须进攻的压力又无法抵挡。他对周遭氛围毫无所觉,而根据奥伯龙的描述,这氛围就跟他的人一样:严厉、冷淡、毫无温暖。背景很空旷,只有远方一座看起来跟他很像的高塔,也许还有一个骑马捎来讯息的远方信差。
奥伯龙给这剧本取了个名字:荣耀。就算荣耀一词不是这个意思,他也不在乎。他对剧情发展(谁会主宰一切)也没有太大兴趣,反正他向来搞不懂教皇和红胡子到底在吵什么。倘若有人问他为什么会想写这位皇帝的事,他恐怕也说不上来(但没有人会问,因为这作品是个秘密,多年后也会被他偷偷烧掉)。也许是因为这皇帝的名字听起来很严酷。也可能是因为他那张画像:年迈的皇帝骑着马、穿着盔甲进行他最后一场无谓的东征(每一场十字军东征在年幼的奥伯龙眼里都是无谓的)。接着在亚美尼亚一条无名的河流里因为坐骑突然退缩而穿着那身盔甲被水卷走。荣耀。
“大帝看起来不真的是累,而是……”
他愤怒地把这个也划掉,再次盖上笔盖。他想写作的雄心壮志突然显得难以忍受,而他又为自己得独自承受而悲哀。
我只希望你别又缩回壳里。
但他可是费尽心力才让那个壳看起来跟他本人一模一样。他以为自己骗过了大家,其实不然。
依然有大片阳光洒进夏屋,点点尘埃在阳光下飞飘,但屋里已经愈来愈冷。奥伯龙收起笔。他身后的架子上放满了老奥伯龙的一箱箱、一册册照片。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永远都有一个壳,永远都有秘密?他自己的秘密很可能也会像他们的秘密一样,在他和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隔阂。而他只想成为自己想象中的红胡子腓特烈:不抱幻想、没有困惑、没有任何可耻的秘密——时而残忍,也许胸中有恨,但从里到外都是一个样。
他颤抖了一下。他的夹克到哪去了?

时机未到


爬上山坡时,他母亲把他的夹克披在肩上,心想:谁会在这种天气打棒球?小路两侧,年幼的枫树提早转红,如烈焰般立在依然青翠的大树旁。这种天气不是该打橄榄球或踢足球吗?外向的个性,她心想,然后微笑着摇摇头:那愉快的手势、那轻松的笑容。噢,天啊……自从她的孩子不再长得那么快之后,季节就开始加速流逝了。以前她的孩子从春天长到秋天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因为一个漫长的夏季里就学了太多知识,有太多感受、欢笑和泪水。但她却几乎没注意到今年的秋天已经到了。这也许是因为她现在只剩一个孩子要上学。一个孩子和史墨基。今年秋天,她早上几乎都没什么事做,只要准备一份午餐、把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从浴室拖到早餐桌前、找出一条绑书带和一双靴子就好。
然而她步上山坡时,却觉得仿佛有什么重责大任在等着她。
她来到小山顶上的石桌旁,有点气喘吁吁地在石板凳上坐下。她在板凳下瞥见了露西六月时弄丢、整个夏天都念念不忘的那顶漂亮草帽——现在已经烂了一半,变成一团糟,很有秋天的感觉。一看到这草帽,她就强烈感受到她孩子们的脆弱与危疑,还有他们面临失落、伤痛和无知时的无助感。她在心里依序念了他们的名字:泰西、莉莉、露西、奥伯龙。听起来就像不同音高的铃铛,有些比较真实,有些不是,但都响应着她:他们很好,真的,四个都很好,她向来这么告诉沃尔夫太太或玛吉·朱尼珀,或任何询问他们近况的人:“他们很好。”不,她直觉自己即将面临的重责大任不见得跟他们或史墨基有关(她此时坐在山顶上的阳光下,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不知为何,那些责任攸关这条上山的小径、这多风的山巅,攸关那片缀满灰白色羽状云的天空,攸关这个充满希望与期待的初秋(奇怪的是每个初秋似乎都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这感觉强烈无比,她仿佛被它攫获,一动不动地任由它摆布。她有些惊奇又有点害怕,预期它会跟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样在片刻后消失,但它没有。
“什么?”她对着时光说,“怎么了?”
时光是哑巴,无法回答,但它似乎对着她招手、熟稔地拉扯着她,仿佛把她当成了别人。听见她的声音后,它似乎一直要回过头来——仿佛这段时间她看到的其实都是它的背面(还有她看见的其他所有事物也都一样),而她现在才即将看见它的庐山真面目;时光也一样,但它还是无法说话。
“噢,到底怎么了嘛。”黛莉·艾丽斯说,却没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她觉得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融入她所看见的东西,但又有十足的能力驾驭它;轻盈得可以飞翔,但又沉重无比,仿佛她的座位不只是那张石板凳,而是一整片岩丘。她心生敬畏,但当她得知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时,她却不感到惊奇。
“不。”她回答。“不。”她轻声说道,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把她误认成自己母亲的孩子,拉住她的手或她的裙摆、满脸疑惑地抬头仰望她。“不行。”
“你走吧。”她说,于是时光走了。
“时候未到。”她说,把子女的名字又默念了一遍。泰西、莉莉、露西、奥伯龙。史墨基。尚未完成的事还太多,但总有一天,不管未了的事情还有多少、不管她每天的责任是增是减,总有一天她将无法再拒绝。她并非不愿意,也并不害怕,但她一直以为当时候到了,她一定会害怕但又无法拒绝……真是太惊人了,她竟然能无止境地扩大。几年前她就已经认为自己庞大到没办法再长了,但其实她根本还没开始长。“还没,还不行,”时光转身时她说了,“还不行,该做的事还太多,拜托,时候还未到。”
眼睛看不到的远方树林里,黑乌鸦(或某个像它的人物)叫着飞回家。
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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