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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北风哥哥的秘密 Ⅲ

来吧,让我看着你沉入满是宁静思绪的梦境,
缓缓拖延,直到你的双眸平静如水,
风已消失,吹往无人知晓的他方。
——华兹华斯
“乔治·毛斯。”史墨基说。莉莉紧紧抓着父亲的长裤,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乔治穿过雾气而来,靴子在水坑里踩出水花,但莉莉吸着手指,一双睫毛纤长的眼睛对他无动于衷。他穿着他那件黑色大斗篷,斯文加利帽因淋雨显得松垮垮的,一边走上来,一边对他们挥手。“嘿,”他嘎吱嘎吱地爬上楼梯,“嘿——”他拥抱了一下史墨基。帽檐底下,他的牙齿闪闪发光,带有黑眼圈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位叫什么来着,泰西吗?”
“是莉莉。”史墨基说。莉莉躲到了父亲背后。“泰西是大姑娘了,六岁了。”
“噢,老天爷。”
“是啊。”
“时光飞逝。”
“噢,进来吧。最近怎么样?你该先写封信的。”
“我今天早上才决定来的。”
“有原因吗?”

时光飞逝


“我发神经了。”他决定不告诉史墨基自己吃了五百毫克的佩露希达,此时药效已经发作,正冷冷地吹拂他的神经系统,就像第一个冬日。今天刚好是史墨基结婚以来的第七个冬至。一大颗佩露希达胶囊搞得乔治蠢蠢欲动,因此他把奔驰开出来(那是毛斯家族仅存的实质财富之一),然后一路往北开,直到路上只剩已经倒闭的加油站。他把车停在一间空屋的车库内,深深吸着那带有霉味的浓稠空气,然后徒步上路。
前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黄铜零件和椭圆形的玻璃发出一阵浑厚的咔啦声。乔治·毛斯用夸张的姿态脱下斗篷,逗得莉莉哈哈大笑,而冲下大厅看是谁来了的泰西则戛然止步。黛莉·艾丽斯跟在她身后,穿着一件长长的羊毛衫,双手插在口袋里。她跑过去亲吻乔治,两人贴近时,他突然产生一种令人晕眩且不合礼教的化学欲望,不禁笑出声来。
他们全部朝亮着黄色灯光的客厅走去,结果在大厅长长的窗间镜里看见了自己。乔治在镜前拉住他们,两手分别搭着他俩的肩膀,端详着镜中倒影:他自己、他表妹、史墨基,还有突然从母亲两腿间钻出来的莉莉。变了吗?好吧,史墨基又开始蓄胡子了,他以前就试着留过,但刚认识乔治时把它刮了。他的脸变得较为枯瘦,乔治只知道用更“属灵”来形容(这个词就这样强硬地浮现在脑海)。属灵。小心了。这人很能自我掌控。艾丽斯,两个孩子的妈了,多惊人!他突然觉得看见一个女人的孩子就像看见一个女人的裸体,因为你会觉得她的脸看起来不一样,脸不再是全部。而他自己呢?他可以看见自己胡子里的斑白,看见微微驼背的瘦长躯干,但那没什么,打从他开始照镜子以来他就一直是这张脸。
“时光飞逝。”他说。

肯定的危险


客厅里的人正在准备一份长长的购物清单。“花生酱,”妈妈说,“邮票、碘酒、苏打水——这几个要买很多,还有含皂清洁布、葡萄干、洁牙粉、酸辣酱、口香糖、蜡烛……乔治!”她拥抱了他一下,在写清单的德林克沃特医生抬起头。
“你好,乔治,”克劳德姑婆坐在火炉边的角落里说,“别忘了香烟。”
“纸尿裤,便宜的那种,”黛莉·艾丽斯说,“火柴、卫生棉条、三合一油。”
“燕麦片,”妈妈说,“你家人都好吗,乔治?”
“不要燕麦片!”泰西说。
“还不错。我妈还撑得住,你也知道。”妈妈摇摇头。“我已经大概,呃,一年没看到弗朗兹了?”他在医生写字的鼓形桌上放了些纸钞。“一瓶杜松子酒。”他说。
医生写下“杜松子酒”,但把钞票推走。“阿司匹林,”他想起来,“樟脑油。抗组织胺剂。”
“有人生病了吗?”乔治问。
“索菲最近很怪,在发烧,”黛莉·艾丽斯说,“时好时坏的。”
“没有了吗?再问最后一次。”医生说着抬头看他太太。她搓搓下巴,苦于无法确定,因此最后决定一起去。大家在大厅里追着医生补充购物清单。他戴上帽子(他头发几乎全白了,像脏兮兮的原棉),再戴上一副他突发奇想认为一定要戴的粉红框眼镜。他拿起一只咖啡色信封,里面装着他必须处理的文件,宣告自己已经准备好,因此大家全部跑到前廊去给他们送行。
“希望他们路上小心,”克劳德姑婆说,“地上很湿。”
他们听见车库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嘎吱声。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是一阵较稳健的引擎发动声,旅行车随即小心翼翼地倒上车道,在湿漉漉的落叶上留下两道不明显且不久就会消失的胎痕。乔治·毛斯大感讶异。大家聚精会神地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一个老人小心翼翼地开车。排挡杆嘎嘎作响,接着是一阵肃穆的寂静。乔治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天天把车开出来,知道这算是桩大事,知道医生无疑整个早上都在清理两侧木质车壳上的蜘蛛网、赶走那些打算在看似一动不动的座位底下筑窝的花栗鼠,知道他现在正把这台老旧机器像铁甲一样穿上身,准备到大世界里去征战。他不得不把这车送给他的乡下亲戚。他大城里所有的朋友都对这辆车抱怨不休,反之他的表亲虽不常把这辆二十年的老车开出去,倒是对它充满敬意。他笑着跟大家一起挥手道别,想象医生上路的模样:一开始很紧张、要他老婆别吵、小心翼翼地换挡,接着转上大公路,开始享受从车窗外滑过的棕色景致和自己稳健的操控能力,直到哪辆大卡车从旁呼啸而过、差点把他从路面上掀起。这家伙开车肯定很危险。

山丘上


乔治说他绝不想待在屋里,虽然天气不好,但他来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之类的。因此史墨基戴上帽子、穿上雨靴、拿起拐杖,陪他到小山上去走走。
德林克沃特在山丘上弄了条步道,最陡的地方还铺了石阶,瞭望点则有简朴的长凳,山顶上还有一张石桌,可供人一边赏景一边吃午餐。“午餐就别吃了。”乔治说。细雨已经停歇,比较像是中场暂停,雨滴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他们沿着小径往上走,绕过长在溪谷里的树木上方。乔治欣赏着枝叶上银色水滴的排列方式,史墨基指出零星飞鸟的名字(他学会了很多鸟的名字,特别是那些奇奇怪怪的)。
“不过说真的,”乔治说,“最近怎么样?”
“灰蓝灯草鹀。”史墨基说,“很好啊,很好啊。”他叹了口气。“只是冬天一到就很难熬。”
“老天,没错。”
“不,在这里更难熬。我也不知道。并不是我想改变什么……只是有几天夜晚就是会受不了那种忧郁。”乔治觉得史墨基的眼睛几乎要泛起了泪光。乔治深深吸了口气,湿气和树林令他欢喜无比。“是啊,真糟糕。”他快乐地说。
“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史墨基说,“大家都挨在一块儿。而且那里人这么多。大家似乎愈缠愈紧。”
“你是说在那栋房子里吗?你在里头可以晃荡好几天呢。好几天!”他想起小时候一个类似的午后。当时他跟家人一起来过圣诞节,结果为了找到他很肯定藏在某处的圣诞礼物,他在三楼迷了路。他走下一段窄得如同导流槽的古怪阶梯,发现自己跑到了另一个地方。到处都是怪异的房间,客厅里有一张满是尘埃的壁挂,随着气流阴森飘动,而他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竟像别人的脚步声,嗒嗒朝他走来。一会儿之后他就找不到原本那段楼梯了,因此他开始大叫。他又找到另一段楼梯,接着听见德林克沃特妈妈的声音在远方叫他。他再也无法自已,于是一边大叫一边狂奔着把所有的门都打开,直到最后终于打开一扇教堂似的拱门,发现他两个表妹在那儿洗澡。
他们坐在德林克沃特用弯曲多瘤的木柴打造的椅子上。透过那排光秃秃的树木,他们可以看见灰蒙蒙的远方。可以勉强看出灰色的州际公路,光滑的线条从邻郡蜿蜒而过,有时甚至可以透过浓浊的空气听见遥远的卡车声,像怪兽吐了口气。史墨基指出一条支线,亦或是九头蛇的一只脑袋,它断断续续地穿越山丘朝这个方向而来,然后戛然而止。景色中唯一鲜明的东西就是那些沉睡中的黄色挖土机、人造怪兽,能够搬动并摇晃大地。但它们不会再靠近。考察员、供货商、承包商和工程师都在那里止步,陷入困境、裹足不前,所以那条若有似无的支线将永远不会化为实体、穿过艾基伍德周围那五座城镇。史墨基知道这点。“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他说。
但乔治·毛斯却在思考一个计划,想把大城里他们家族那个街区所有的建筑(大部分是空屋)结合并封锁起来,形成一面无法穿越的巨大墙幕(就像城堡的中空城墙),把街区中心的花园围起来。这时就可以拆除街区内部的附属建筑和其他东西,把全部的花园空间改造成一座牧场或农庄。他们可以在那里栽植作物、饲养牛群。不,养山羊更好。山羊体型较小,也较不挑食。可以挤羊奶,偶尔还可以宰只小羊来吃。乔治没杀过任何比蟑螂大的东西,但他曾在一家波多黎各餐厅吃过小羊肉,现在一想起来就口水直流。虽然他知道史墨基在说话,但他却没听见史墨基说什么。他说:“但状况到底是怎样?到底怎么回事?”
“噢,我们受到了‘保护’,你知道的。”史墨基含糊说道,一边用他的拐杖抠着黑色的泥土,“但要受到保护,总得付出代价,不是吗?”他一开始什么也不懂,他现在还是不认为自己比较懂了。虽然他知道得付出代价,但他并不确定这份代价究竟是已经付出,将要付出,还是暂时延后;不清楚他冬天这种隐约的感觉,觉得自己被夺走了某种东西、被催促、被吸干、做了很多牺牲(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是否代表债主已经满意了,还是说那些透过窗户偷窥、在烟囱里大叫、群聚在屋檐下、在荒废的上层房间爬来爬去的妖孽其实一直在提醒他们大家还有一桩债务未了、一份贡品未收,而且根据妖孽的原则,甚至还要赚取一笔史墨基连算都不敢算的可怕利息。
但乔治却在思考如何透过“烟火秀”来呈现出“行动理论”的基本概念(他在一本流行杂志里读到了这个理论,觉得很有道理、非常有道理):一开始可以先根据理论的诠释方式表达出一场行动的不同元素,呼啸声升高、在最高点光芒四射、一枚彩色炸弹爆炸;然后再透过烟火的组合来呈现“后续”行为,各式各样的多重行为,符合生命与时光之律动的壮阔行为。概念在一片火花中消失。他摇摇史墨基的肩膀,说:“但到底怎么样?你过得怎么样?”
“老天,乔治。”史墨基说着站起来,“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我冻僵了。我猜今晚就会结冰,圣诞节说不定会有雪。”其实他知道一定会有,这是说好的事。“咱回去喝点热可可吧。”

可可与面包


可可是热腾腾的咖啡色,周围还浮着巧克力泡泡。克劳德姑婆丢进去的那颗棉花糖在里头翻滚冒泡,仿佛正快乐地溶解。黛莉·艾丽斯指导泰西和莉莉如何把它轻轻吹凉、从握柄端起来喝,然后看着沾在唇上的咖啡色痕迹哈哈大笑。在克劳德姑婆小心翼翼的照料下,它没在表面上长出一层皮,但乔治并不介意有皮,反正他母亲的热可可向来都有层皮。万街教堂招待的热可可也一样,从前他母亲似乎总会在这样的日子带他和弗朗兹到那座不分宗派的教堂去。
“再来个面包吧。”克劳德姑婆对艾丽斯说。“一人吃两人补。”她告诉乔治。
“你不是认真的吧。”乔治说。
“我认为是真的,”艾丽斯说,咬了一口面包,“我很能生。”
“哇。这回是男孩。”
“不,”她信心满满地说,“又是个女孩。克劳德姑婆说的。”
“不是我说的,”克劳德姑婆说,“是纸牌。”
“我们会把她取名为露西,”泰西说,“露西·安和安迪安德班班巴纳柏。乔治有两道胡子!”
“谁要把这端上去给索菲?”克劳德姑婆问,她把一杯热可可和一个面包放在一只十分古老的黑色亮漆托盘上,盘上面绘有一个发丝银亮、满身星星的精灵,正在喝可乐。
“我来吧,”乔治说,“嘿,克劳德姑婆,可以帮我算算吗?”
“当然啊,乔治。你应该是我们的一员。”
“希望我找得到她的房间。”他咯咯笑着说。他小心翼翼端起托盘,察觉自己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他用膝盖推开索菲的房门,当时索菲正熟睡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里,感受到阵阵蒸汽从那杯热可可里冒上来,希望她永远不要醒来。重温这种青春期的偷窥心情(膝盖发软、喉咙干渴)感觉很奇怪,但现在这感觉却是那颗疯狂胶囊和半裸着躺在凌乱床上的索菲引起的。她露出一条修长的腿,脚尖指向地板,地上躺着一件她脱下来的和服式睡袍,一双中国绣花拖鞋在睡袍底下若隐若现。她柔软的乳房已经从皱皱的睡衣里露了出来,跟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还因为发烧而微微发红(他温柔地想)。但就在他贪婪凝视的同时,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因此她在睡梦中拉好衣服、翻过身去,把脸颊贴在一只握拳的手上。她这动作漂亮得令他又想笑又想哭,但他克制自己,既没笑也没哭,只是把托盘放在她挤满了药瓶和一团团面纸的桌上。为了挪出空间,他把一本大大的相簿或剪贴簿移到了床上,于是索菲醒了。
“乔治。”她平静地说,伸伸懒腰,没有任何惊奇之色,可能是以为自己还在睡觉。他把黝黑的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嗨,小可爱。”他说。她躺在枕头间,闭着眼睛,有那么一刻又陷入了梦乡。接着她说了声“噢”,然后挣扎着在床上跪坐起来,整个人清醒了。“乔治!”
“好点了吗?”
“我不知道。我刚才在做梦。热可可是给我的吗?”
“给你的。你梦到了什么?”
“嗯。不错。睡觉会让我肚子饿。你也一样吗?”她从面纸盒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面纸,擦掉沾在唇上的可可。刚抽出一张,下一张立刻就冒了出来。“噢,梦到好多年前的事。我猜是因为那本相簿。不,你不能看。”她把他的手从相簿上推开,“一些淫照。”
“淫照?”
“我的照片,很多年前的。”她露出微笑,用那种德林克沃特家特有的方式低下头,从可可杯上方偷瞄他,依然睡眼惺忪,“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看你。”乔治说。一见到她,他就明白自己所言属实。但她对这份殷勤毫无反应。她似乎忘了他的存在,再不然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热可可才要举到唇边就忽然打住。她缓缓放下杯子,两眼出神,仿佛专注于某种他无法看见的内在的东西。接着她似乎挣脱了思绪,有点害怕地轻笑一声,突然抓住乔治的手腕,仿佛想稳住自己。“只是一些梦,”她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发烧的缘故。”

精灵孤儿


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光都是在梦里度过。她最大的快乐莫过于遁入另外那个世界,感觉自己的四肢变得温暖沉重、眼皮后方闪闪烁烁的黑暗变得规律,接着通道就开启了,意识长出猫头鹰的羽翼和趾爪,变得不再只是意识。
她从那份单纯的快乐开始,逐渐熟悉了所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技艺。首先必须学会听见那个微小的声音:当我们在梦境里被虚幻的自我取代时,那一小块残存的自我意识就如同守护天使般陪伴我们,低语着“你在做梦”。秘诀是必须听到它但不予理会,否则你就会醒来。她学会听见这个声音,而它告诉她不管多可怕,梦里的伤痕都伤不到她,她总是毫发无伤地安然醒来,安全无比,因为她就躺在温暖的床上。从那时起她就不再害怕任何噩梦,她在睡梦中化身为但丁,跟做梦的维吉尔一起经历了种种令人欣喜又有启发性的恐怖事件。
接着她发现自己可以醒来,跳过清醒状态,再回到同一个梦中。她也可以建构层层梦境,先是梦见自己醒来,然后再梦见自己从那场梦里醒来,每次都梦到自己说:噢!只是一个梦!直到最后终于带着美妙无比的感觉真正清醒,从她的旅程归来,楼下则传来早餐的香味。
但不久她就开始在旅途上逗留,愈走愈远,愈来愈晚也愈来愈不愿意归来。她原本担心自己若是大半个白天和一整个晚上都待在梦境里,那么她总有一天会耗尽所有能够转化成梦的材料,担心她的梦会变得单薄、没有说服力、重复性太高。但事实恰恰相反。她旅行得愈深入(离清醒的世界愈远),虚构的景致就变得愈发华丽而创意十足,种种历险也更加完整壮阔。怎么会这样?她编织梦境的材料倘若不是得自清醒的人生,得自书本、图片、情爱、渴望、真正的道路、真正的岩石和踩在上面的真正的脚趾,那么会是得自哪里?那些传说中的岛屿、阴郁偌大的库房、复杂的城市、残酷的政府、无解的难题以及令人信服的滑稽配角又是从哪儿来的?她不知道,后来她渐渐就不在乎了。
她知道实际生活里挚爱的亲人都很担心她。他们的关心会跟随她入梦,但一进入梦境就会转变成复杂的困扰和凯旋后的团圆,因此她便选择以这种方式来应付他们和他们的关心。
现在她甚至学会了最后一项技艺,既能让她的秘密生活变得更有力量,也能压抑真实生活里的疑问。她学会让自己任意发烧,随之而来的就是发烧时才会有的那种可怕、强烈、白热的梦境。她一开始还为这场成功兴奋不已,并没看出这样的双重剂量有多危险。她太仓促就抛弃了清醒时的大部分生活(反正它最近已变得既复杂又无望),带着罪恶的狂喜偷偷躲回她的病床上。
只有在某些梦醒时分(例如此刻在乔治·毛斯面前陷入沉思的时候),她才会突然了解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瘾:了解自己踏上了不归路,已经迷失在这片领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走得太深、无法脱逃。唯一的退路就是继续深入,弃械投降、继续朝内飞去;要缓解这场可怕的瘾,唯一的方法就是继续沉迷。
她紧紧抓住乔治的手腕,仿佛他活生生的血肉可以让她真正清醒。“只是一些梦,”她说,“发烧的缘故。”
“当然,”乔治说,“发烧的梦。”
“我全身酸痛,”她说着抱住自己,“睡太多了。同一个姿势躺了太久还是什么的。”
“你需要按摩一下。”他的声音是否透露了什么?
她左右扭动修长的躯干。“你愿意吗?”
“这还用说?”
她背过身去,在印有图案的睡衣上指出酸痛的地方。“不不不,亲爱的,”他仿佛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像这样,在这里趴下。用枕头垫着下巴,这样对。我坐在这里,你挪过去一点,我先脱鞋子。舒服吗?”他开始帮她按摩,透过薄薄的睡衣感受到她发烧的体温。“那本相簿。”他说,没有一刻忘记过它。
“噢。”她说,声音低沉沙哑,因为他正按压着她的肺部。“奥伯龙的照片。”她伸出手按住那本相簿,“我们小时候拍的,一些艺术照。”
“什么样的艺术照?”乔治说,按摩着她的肩膀,倘若她有翅膀,一定就是长在这里。
她仿佛无法抗拒似的微微掀起封面,接着又放下。“他不知道,”她说,“他不觉得这些很猥亵。唔,确实不猥亵。”她翻开相簿。“下面一点,对,再下面一点。”
“啊哈。”乔治说。乔治以前也认识这些全身赤裸、散发着珍珠光泽的孩子,如今她们就抽象地呈现在这些照片上,但却因为不是真正的血肉而显得更加淫荡。“不如把这件睡衣脱掉吧,”他说,“这样好多了……”
她出神地缓缓翻阅相簿,抚摸着某些照片,仿佛想重温那个日子、那段过去、那肉体的触感。
有张照片是艾丽斯和索菲站在一些水渍斑斑的石头上,背景里有一道失焦的瀑布,正疯狂地倾泻而下。前景里有些朦胧的树叶,点点日光在某种光学作用下放大成数十只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裸体的孩子们正俯视着一座光亮如丝的黑水潭(索菲周围的黑暗光环皱缩成一圈,像含苞的花朵或紧闭的小嘴)。她们究竟看见了什么,让她们露出微笑、舍不得抬起睫毛浓密的眼睛?照片下方工整写着照片的标题:八月。索菲用手指轻轻抚触照片上艾丽斯的大腿和骨盆交界处,那线条柔和细致,仿佛她当时的皮肤比后来的薄。她把银色的脚踝和纤长的双脚交叉着,仿佛它们即将变成一条人鱼尾巴。
还有一些小小的照片,用黑色贴纸从四角固定在页面上。有一张是索菲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四肢全部张开,仿佛诺斯替教派里的X符号,代表小宇宙中的孩童女性。她那头还没修剪的发丝也蓬松无比、花白一片(其实是金色的),衬着一片模糊黑暗的夏季树影。另一张是艾丽斯在脱衣,一只脚从她的白色棉内裤里抽出来,浑圆的臀部已开始长出细细的毛发。乔治饥渴地透过奥伯龙的眼睛看着这两个女孩像自然影片上的花朵般随着时光绽放,窥探着她俩也窥探着过去。稍等一下……
她让相簿停留在那一页,而他则继续动作,换了姿势也改变了手势,她在床单上张开双腿,发出某种窸窣声。她让他看那张“精灵孤儿”。她们发上插着花朵,肢体交缠,躺在草地上。她们用双手捧着对方的脸颊,眼神忧郁,仿佛即将张着嘴巴接吻:也许是为了拍摄一张既孤苦又梦幻的纯真艺术照,而摆出寂寞慰藉的姿态。但索菲记得那不是在演戏。她的手无力地从页面上滑落,双眼也失去了焦距。不重要了。
“你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吗?”乔治问,他已无法克制。
“嗯。”
“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一阵气音,“知道。”
但她并不是真的知道,因为她已再次脱离了意识,安全地降落在遥远的另一端(可以飞翔),落入了那个珍珠色的、没有黑夜的午后。

最小的大牌


“任何纸牌都一样,”克劳德姑婆说,从盒中取出绒布袋,再从袋中取出纸牌,“一套共有五十二张,代表一年的五十二周,四种花色代表四季,十二张宫廷牌代表十二个月,而你若算得对,共有三百六十四点,代表一年的所有日子。”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乔治说。
“我说的是旧历年,那时他们比较无知。可以再丢根木柴到火炉里吗,乔治?”
他一边拨弄炉火,她一边发牌。他内心(或者应该说正在楼上睡觉)的那个秘密让他胸中一片温暖,禁不住微笑,但他的肢体末梢却冰冷无比。他拉下毛衣的袖子,把手缩进去。双手简直冷得像骷髅。
“而且,”克劳德姑婆说,“共有二十一张大牌,编号从零到二十。有人物、地点、事物、概念。”大牌一张张落下,印着权杖、圣杯和剑的漂亮徽章。“还有另一组大牌,”克劳德姑婆说,“我手边这些还没有它们大,那组大牌上有……噢,太阳、月亮和大概念。我这些叫——我妈都叫它们最小的大牌。”她对乔治微笑了一下。“这里有个人物,是‘表亲’。”她把这张牌放进圆圈,思考了片刻。
“告诉我最糟的状况吧,”乔治说,“我承受得住。”
“最糟的,”躺在扶手椅上看书的黛莉·艾丽斯说,“她不可能告诉你。”
“最好的也不可能,”克劳德姑婆说,“只能说出一些有可能发生的事。但隔天、来年或下一个小时的事我就说不出来了。现在安静,让我想想。”纸牌已经变成了环环相扣的圆圈,就像一道道思绪,于是克劳德姑婆告诉乔治一些他会遭遇的事,她说有一小笔遗赠,来自一个他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但不是金钱,而且是意外留下来的。“你看,‘礼物’在这里,然后这儿有个‘陌生人’。”
乔治望着她咯咯发笑,一方面是因为算命,一方面是因为想起当天下午的事(他打算趁大家都去睡时再偷偷来一次)。他没注意到克劳德姑婆打开最后一张牌时陷入了沉默,也没看见她噘起嘴、犹豫了一下,才把最后一张牌放进牌阵中心。是个地点:“视野”。
“所以呢?”乔治说。
“乔治,”她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没错。”她伸手拿烟,却发现烟盒空了。她见识过这么多牌阵,意识中已经充满了太多可能出现的牌,有时甚至互相交叠。她感到似曾相识,觉得自己看的不是一场单一事件,而是一系列当中的一个单元;仿佛她以前解过的某个牌阵上贴着一张“待续”标签,而现在毫无预警浮现眼前的就是后续发展。但这些牌也全都跟乔治有关。
“假设,”她说,“‘表亲’那张牌是你。”不。那样说不通。有一样东西、一件事实是她不知道的。
乔治当然知道是什么,因此突然一阵紧张。这种害怕被发现的感觉似乎很荒谬,但还是非常强烈,仿佛他走进了陷阱。“噢,”他终于能说话了,“反正这样就够了。我自己恐怕也不想知道未来的每一步。”他看见克劳德姑婆摸了摸那张“表亲”的牌,然后是那张叫“种子”的牌。噢,老天爷,他心想。就在这时候,车道上传来了旅行车粗哑的喇叭声。
“得有人去帮他们卸货。”黛莉·艾丽斯说,挣扎着从扶手椅上起身。乔治一跃而起。“不不,亲爱的,你现在别动,你坐好。”他离开房间,像个修士般把冰冷的双手塞在袖子里。
艾丽斯笑着再次拿起书本。“你是不是吓到他啦,克劳德姑婆?你看到了什么?”
克劳德姑婆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牌阵。
打从一阵子前,她就开始觉得自己误解了那些小大牌。它们诉说的其实不是她周遭的小事件;应该说,这些小事件是一场连锁反应中不同的部分,而这场连锁反应是件大事,非常大的大事。
牌阵中央,那张名叫“视野”的纸牌上呈现出一条条交会的走廊或走道。每条走廊上都是一道又一道的门,各不相同,先是拱门,接着是门楣、列柱……以此类推,直到艺术家再也创造不出新花样,而他精细的版工(真的非常精细)也已无法呈现更多作品。这些走廊上还有其他的门,通往其他方向,也许每扇门后面都是一片跟这条走廊一样无穷无尽且千变万化的视野。
一个关键时刻,也就是出入口、转折点,只有在这一刻才能同时看见全部的路。这是乔治,这一切都是他。他就是那个视野,但他却不知道,而她也不晓得要怎么告诉他。这不是“他的”视野:他就是视野本身。是她透过“视野”看见了各种可能性。但她无从表达。她只知道(现在终于确定)她解过的所有牌阵全是一个更大格局中不同的部分,而乔治做过、即将做出,甚或此刻正在做的一件事也是格局里的一个元素。而在任格局里,各个元素都不会是独立的,它们会反复出现、环环相扣。这件事会是什么?
屋里到处都是家人的声音,大声呼喊、搬东搬西、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但她却专注在这个地方,盯着那无穷无尽的分岔、转角和走道。她觉得自己也许就置身其中,也许她身后就有一扇门,也许她就坐在那扇门和纸牌上的第一扇门中间。她若转过头,可能也会在自己背后看见绵延不绝的拱门和楣石。

公平而已


每到晚上,特别是天冷的时候,房子就会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它有好几百个关节、数不清的夹层,还有很多堆在木材上的石材。它会发出各种咯咯咿咿哼哼吱吱的声响,例如有一样东西在阁楼里掉落,就会间接造成地下室的另一样东西松脱、落地。松鼠在屋顶上抓痒,老鼠探索着壁板和大厅。深夜里,有一只大老鼠蹑手蹑脚地溜出来,腋下夹着一瓶杜松子酒,手指按着嘴唇,试图想起索菲的房间在哪里。他差点被一级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阶梯绊倒。这栋屋子里所有的阶梯都莫名其妙。
他的脑袋还停留在中午。那颗佩露希达的药效还在,但已经变得令人不舒服,它依然刺激着肉体和意识,但现在却是残酷又难受,兴味全失。他的肌肉顽抗紧绷,他怀疑自己就算找到了索菲,肌肉也无法放松。啊。有一盏挂在图画上方的壁灯还亮着,旁边就是他想找的那个门把,这点他很肯定。他正要快步走过去,门把就阴森森地自己转动了,因此他连忙躲回阴影里。门开了,史墨基走出来,肩膀上披着一件老旧的睡袍(乔治注意到是领子和口袋周围镶有一圈滚边的那种),然后谨慎地把门静静关上。他驻足了一会儿,似乎叹了口气,接着就拐过一个转角离开了。
根本不是这扇该死的门,乔治心想。万一我跑进了他们房间怎么办?或者这是小孩的房间?他困惑离去,不抱希望地搜遍螺旋状的二楼,一度想往下一层碰碰运气,因为他也许昏了头,多爬了一层却没发现。接着他不知怎么就找到了一扇门,理智告诉他这一定是索菲的门,但其他感觉却认为并非如此。
他有些害怕地开了门,踏进房间。
那是个有屋顶窗的房间,泰西和莉莉躺在斜斜的天花板下睡得香甜。他借着夜灯看见了鬼魅般的玩具,有只熊的眼睛闪闪发光。两个女孩(其中一个还睡在有栅栏的摇篮里)一动不动,他正要关门离去,却惊觉房里还有别人,就在泰西的床附近。有人……他把头探到门后偷瞄。
这个人正从他深灰色斗篷的褶子里掏出一只深灰色的袋子。由于他戴着一顶深灰色的西班牙式宽边帽,乔治看不到他的脸。他走向莉莉的摇篮,用戴着深灰色手套的手指从他的袋子里捏起一撮东西,小心翼翼地洒在她熟睡的脸上。一道黯淡的金黄色细沙落到她眼睛上。此时他转过身去,却似乎在收起袋子的同时感应到僵在门旁的乔治。他越过斗篷高高的领子瞄向他,因此乔治看见了他平静而眼皮肥厚的深灰色眼睛。他带着某种类似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他沉重的头,仿佛在说“你没有,小子,今晚没你的份”。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接着他转过身去,帽上穗带一阵晃动,斗篷一甩、发一声低沉的“啪”,随即消失在他方,应是赶往其他较有资格的人身边了。
因此当乔治终于回到自己凄凉的床上时(碰巧就在虚拟卧室),他躺了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干涩的眼球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把杜松子酒抱在怀里,不时啜着酸冷的酒汁寻求慰藉,黑夜跟白天在他燃烧不止的意识里变得混乱破碎。但他确实领悟到他试图进入的第一个房间(也就是史墨基出来的那间)正是索菲的房间,错不了。但随着活跃的神经突触一一熄灭,其余那些令人战栗的思绪也缓缓消散。
黎明将至时,他发现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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