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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丹妮猛地拽了一把亨利的手臂,想让他远离这辆焦黑的吉普车,流着泪说:“亨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求求你了!快走吧!”
亨利推开她的手,挣脱开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卷进来的。”他擦了擦被烟熏得酸楚的眼睛,烧焦的轮胎味和“那股气味”让他的胃里犹如翻江倒海,“我说了让你回家的,兄弟……”他说着,听到另一辆汽车朝他驶来。
“亨利!”丹妮大喊,几乎就在他的耳边咆哮起来,“我们必须走了!现在!”
双子集团的车头灯刺穿了火焰和烟尘。汽车越来越近,亨利看到车身挂着几个准备行动的双子士兵,每个人身上都挎着一挺M134速射机枪。
亨利直到听见身后的枪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才行动起来。丹妮把酒行的前门和窗户都打破了,拽着亨利往那边跑。汽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好躲了进去。车上的士兵跳下来,在街道上散开,搜捕他们。
所有士兵都在四处扫射,他们低下头躲避着。
身旁的酒瓶杯罐全都爆开了,破碎的玻璃碴子满屋子飞溅。酒架也纷纷倒塌了,冰箱门被子弹砸出一个个弹坑,紧接着就脱离了冰箱轰然倒地,冰箱里的东西也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
亨利和丹妮趴在地上,头紧贴地面,匍匐往这栋建筑的后方爬去,基本上是在用脸蹭着地板前进了。机枪猛烈的子弹把墙体打出一个一个窟窿,地板上满是从墙上脱落的水泥块、木块还有酒和玻璃碴。亨利心想,如果双子集团的人再这么打下去,真的很有可能把这栋楼拦腰打断的。他和丹妮必须在这建筑坍塌之前逃出去。
他看了看丹妮,然后用手把粘在她脸上的一小块湿纸巾扫下来。也许地上的酒能帮他们把碎酒瓶划开的伤口消消毒,也许亨利应该努力想一些更荒谬的事情,否则他总忍不住要想自己没了拜伦该怎么活下去。
亨利把对拜伦的伤感压缩成一个包裹,存放在记忆的角落里,和杰克、门罗的包裹紧靠在一起。他必须集中精力破解眼前的困局,才能确保相同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丹妮这位模范特工的身上,她只是因为伪装成海洋生物的研究生就卷进了这样的事端中,实在是无辜。她想为国家做奉献,但那些人却决定把她牺牲掉。她不应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也许她曾经设想过如果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学生该有多好,反正亨利是这么想过。
他们一起往前爬,丹妮转过头看着他,对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亨利在心里默默发誓,他一定不会让丹妮死在一个满地是酒的小破商店里,他一定会让他们俩都安全脱身。丹妮会回家长命百岁幸福美满地活着,而他至少会先朝该死的克莱·韦里斯脸上开上一百枪再死。
他们终于爬到了储藏室,这里的后门是重金属材料制成的。好吧,这还真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啊——整间商店只有一面逃生的安全后门,屋子里没有一扇百叶窗。亨利猜这个店主是不是投了国内恐怖袭击安全保险——应该没有吧,大多数保险公司都不会因为战争或所谓的不可抗力赔钱的。肯定是双子集团给他们的补偿,并修好了路上那个大坑——这应该也不是第一次。
亨利听到从销售区传来了越来越密集的架子倒塌的声音,甚至连承重墙都裂开了,嘎吱作响。这些墙本来就没有防弹功能,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要断裂了。亨利伸手去摸门柄,一连串的炮弹差点儿将他的手掌轰掉。他悄悄往外瞟了一眼,看到外面只停着一辆吉普车。士兵们可能已经把后门团团围住了。这些浑蛋知道他们的位置,而且看样子想把他们困死在这里。就算这栋建筑没有坍塌下来砸死他们,这些士兵也会等着他们冒头,然后把他们解决掉。
亨利对着丹妮又是耳语又是比画,告诉他自己的分析,然后第二次尝试去抓门柄。不过和上一次一样,噼里啪啦的机枪炮让他缩回了手。
不过,当他第三次伸出手时,却没听见子弹的声音。亨利忍不住偷笑,一分钟打四千发子弹确实很有威慑力,但是子弹也消耗得很快。趁着外面那些家伙还在装弹,他打开了门,和丹妮溜到商店后的小巷子里,身子依然伏得很低。
站在格林维尔镇中心的共济会大厅的砾石屋顶上,克莱·韦里斯一边听着耳机中传来的实时汇报,一边盯着街上的动静。从望远镜中,克莱看见士兵们已经向商店后方的小巷子移动,如果亨利和丹妮离开了商店,那一定能在巷子里逮到他们。不过,克莱并不觉得他们能逃走,就算能逃走,肯定也中弹了。
酒行的后门大开着,但是除此之外,韦里斯什么也看不见——布洛根和扎卡列夫斯基趴在地上匍匐着。只要他们一站起来,就能和士兵们撞个正着。像猫抓老鼠一样惊心动魄,不过现在可不是电影的拍摄现场。
韦里斯预料中的胜利号角并没有吹响,除了M134机枪疯狂扫射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到了警笛的呼啸声——格林维尔小镇的警察们正赶赴现场救援。他们平时会把警车开回自己家里,小镇的警察办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每天晚上九点钟,格林维尔警察局就关门了,紧急求救电话会直接转到米契尔警长家里。可以想象,刚才警长家里的电话肯定响个不停,惊慌失措的居民们可能都向他打电话报告大街上的这场“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韦里斯原本想在亨利·布洛根的飞机刚到达时就打电话给警长,但是当时忙着处理小杀手的青少年情绪问题,一下子忘记了。他可一点儿都不想让米契尔警长和他的同僚加入战场上添乱。若有警察受伤了,那这个郡的机关部门就会对他们展开无穷无尽的烦琐调查。到最后,事情会越来越麻烦。
韦里斯按了一下对讲机上的一个按钮。“米契尔警长吗?我是克莱·韦里斯。请警队不要插手,我们在和一伙带有生化武器的恐怖集团作战。”
“妈的!”米契尔这句话完全违反了警察执勤时的用语规定,当然,韦里斯没打算因此去投诉他。
“联邦当局已经知晓此事,正在往这边赶。”韦里斯对警长说。
“收到。保持联系,克莱。”
“好的,长官。”韦里斯的语气听起来就是公事公办,“我会尽快向你汇报,谢谢配合。”
韦里斯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警长还没来得及向他表示自己有多感谢双子集团驻扎在这儿,拯救了整个小镇的居民;也许他还会请韦里斯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呢,不过后者听起来就不太可能了。如果你想阻止平民搅局,那只要说一个词——生化武器——就可以了,他们会像变魔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留下来观战的念头都没有。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想和感染了埃博拉病毒的人有所接触,哪怕是眼神接触都不行——万一他们打了个喷嚏,而你正好站在下风口呢?米契尔现在可能已经抱着十加仑装的大罐洗手液和二十加仑装的超大罐萨凡纳波本威士忌酒在床底下瑟瑟发抖了。
好了,让我看看小杀手去哪儿了?
亨利和丹妮紧紧贴着地面,躺在一堆东倒西歪的垃圾桶中,双子集团的士兵还在周围扫射,搜查他们的身影。也许韦里斯觉得,既然小杀手没办法完成这个任务,那么还是由他亲自出马,了结他们。不管怎么说,亨利争取到了一点儿时间,他尝试凭借听力来辨认枪手的位置。确认了每一个枪手的站位后,亨利用手语将信息传递给丹妮,所幸丹妮能明白他的意思。
亨利和丹妮一起用口形倒数:“三、二、一。”
“走。”
他们同时站起,背靠背,解决了各自的目标。三个,两个,一个。
所以说嘛,机枪是不能代替一个好枪手的。亨利在心里默默对双子的士兵们说着,一边和丹妮从小巷跑到下一栋建筑去了。这一栋建筑比刚才的酒行大多了,而且更结实,就算用M134机枪也不能轻易摧垮。亨利一枪打掉大门的锁,刚推开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丹妮应声倒地,鲜血从大腿上的枪眼中汩汩流淌出来。
亨利回头看向刚才的商店,发现一个士兵居然硬撑着靠在垃圾桶上,用枪瞄着他们,准备再一次开枪。
亨利的愤怒无以言表,他一枪打爆了那家伙的头,然后扶着丹妮进了门。
小杀手的肩膀疼得要命。他从吉普车里滚出来的时候,之前的枪伤撕开了一道裂口。这都拜飞机上那个笨手笨脚的医护人员所赐。
他当时已经告诉她只要把子弹挖出来,再把弹坑缝合上就好了,但是她坚持要小杀手脱掉衣服,换成手术服,他怎么可能会让父亲看到自己穿着手术服的样子。那个医护人员一直在和他争执卫生啊、灭菌啊什么的,最后他觉得烦了,宁愿自己用战刀把子弹抠出来。他告诉护士,如果她不愿意帮他缝合伤口,他也可以自己缝,只要给他一根缝合针和一些牙线就行。
一开始,小杀手还以为她肯定会跟他吵起来。不过,她只是叹了口气,让他把衣服脱了——只脱上衣就行,待会儿就能穿回去——然后躺下。尽管她只是将伤口粘合并非缝合,但她还是给他注射了利多卡因麻醉剂,小杀手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她。她还给他注射了其他东西,虽然她说是抗生素,但小杀手知道没有那么单纯,他感受到了止痛剂的作用。
护士可能以为自己在帮小杀手吧,但事实上,这些药物会降低他控制身体感觉的能力。慢慢地,止痛剂开始失效了,而他的疼痛控制机制却不像往常那样发挥功效。护士当然不会给他备着多余的止痛药,她还想着飞机一降落就把他送进医院看医生呢,好像他真的是什么温室的花朵似的,这么一个小伤口也要进医院!
不管怎么说,在肩膀这么痛的情况下,他确实不应该跑上共济会大厅的楼顶。不过他知道父亲一定会在这里观察整个战场,而且这也是唯一一个不用对付他身边的保镖就能接近他的机会。
其实肩膀的伤并没有那么难以承受——他已经习惯了疼痛的感觉,所以对他没有什么实际影响,但这让他的心情跌入谷底,更加没办法接受他那所谓的父亲说的“儿子,我爱你”这些鬼话,尤其是在经受了火箭炮的轰炸后。
韦里斯站在高高的楼顶上睥睨整个战场,像一个指点江山的英勇将军,决定着全世界的命运。看到这一幕,小杀手恨不得揍他一顿。
去他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抽出枪,“把你的人撤走,父亲。”他说,“现在。”
韦里斯转过身,看到小杀手握着的枪,非常高兴地说:“你做得对!”韦里斯显得非常兴奋,“离开布洛根……”
“我是个懦夫!”小杀手对他大吼,“我觉得自己很恶心!”
那所谓的父亲摇了摇头,“我对你要求太高了。”他的语气让人觉得很安心,好像很通情达理的样子,但小杀手知道,父亲又在哄他了,这只会让小杀手想一拳砸在他脸上。
“我现在也明白了,但这不代表你……”
“他不应该得到如此下场,父亲!”小杀手愤怒地说,“他们所有人都不该这样。”
“他的下场怎么样我不在乎,他必须死。”韦里斯说。他的语气还是非常沉稳,但是隐隐发力,像是在告诉小杀手不要再挑战他的耐心。
“你到底要不要把人撤回来?”小杀手追问。他的肩膀不断抽动着,像是长了第二个心脏一样,将痛苦的血液灌到全身。
“不要,”父亲说,“但是你可以。你只要开枪然后下命令就行了。”韦里斯张开双臂,左手握着一个对讲机。
什、么、鬼、话?小杀手看看韦里斯,又看看他手中的对讲机,又看看他。父亲是在叫自己开枪吗?要他杀了他吗?小杀手确实想过自己有可能会跟韦里斯搏斗一番再制服他。但是杀了韦里斯,这真的是他父亲想看到的吗?这完全不合理。
这些年来,韦里斯有过严厉、死板、固执、跋扈、暴虐甚至是不可饶恕的时候,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理解的,都符合他的目的——比如说,想要小杀手杀死亨利,也是出于他扭曲的心理。那确实是很疯狂的事——整个克隆的实验都很疯狂——但小杀手也能理解父亲的用意,但现在,他完全不明白了。
韦里斯把手臂又打开了许多,好像在说:我就是你的目标,开枪吧。
“怎么样?”韦里斯说。
小杀手从来没有做过不合常理的事情,所以他现在也不会做,他把手枪塞回了皮套里。
韦里斯满脸的期待变成了失望,不过小杀手已经不在意他失望的表情了。如果韦里斯认为这样就能叫“好父亲”,哪天知道他要是想当“坏父亲”该有多可怕。
他会让韦里斯知道,一个好的士兵,就算不射杀上司也能完成任务。小杀手慢慢靠近他,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对讲机。
韦里斯突然快速移动起来,绕到小杀手身后,用空着的手抓住小杀手的衣领,用力一拽,把他摔到铺满沙砾的地上。
“想都别想。”韦里斯说着,轻快地往后退了两步,步伐轻盈得像是在舞蹈。
小杀手用手掌撑地站了起来,努力克服肩膀上愈加剧烈的疼痛,尽量不去感受血液从伤口里缓缓流出的温热的感觉。伤口似乎裂得更大了。
“好一个慈爱的、无私的、陪伴我成长的父亲。”小杀手像是在控诉他。
韦里斯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右勾拳打得小杀手的牙齿咯咯响。小杀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但还是保持着站姿。他还没来得及举起拳头,韦里斯再一次猛扑过来,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小杀手也以牙还牙地箍住韦里斯的脖子。
小杀手感觉自己像抓住一捆长了骨头和肌肉的蠕动的蛇,这一捆蛇正在挣扎搏斗着要脱离他的控制。眼前这个老头的身体状态竟然这么好,而且是强壮无比——他的手指像钢筋绷带一样紧紧箍着小杀手的脖子。如果小杀手再不逃出魔爪,那他这慈祥的老父亲就要把他喉咙捏断了,可能还会把他的尸体从房顶上扔下去。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如果他现在倒下,那韦里斯就会大获全胜,到时一切都完了。还好,小杀手还没有完全失去平衡——他松开双手,重重地跺了他父亲一脚,同时双手握拳向上猛撞父亲的前臂,逼得父亲松开了手。韦里斯向后倒退了几步,然后两个人都锁定了对方的目光。
痛吗?小杀手在心里对韦里斯说道,再对我动手,你会更痛。
只不过韦里斯没有再理会小杀手了。他冷笑一声,转过身去看向下方的街道,他想让小杀手知道自己是非常忙的,不想再浪费时间给他上课了,何况这个教训他早应该领教过。
小杀手低下头,朝韦里斯发起突袭。两人猛地倒地,把地上的碎石砸出一个浅坑。小杀手登时感觉到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他咬紧牙关,忍着不要哭出来。韦里斯在小杀手身下挣扎,他抓住了小杀手的肩膀,然后将大拇指狠狠地捅进他的创口。
小杀手一把推开韦里斯,但是他马上又扑了过来,还想抓住小杀手的肩膀。小杀手把他从身上甩出去,自己滚向另一边,用手撑着想站起来,这时,他猛然感到身侧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世界瞬间消失在一阵炫目的白光中。一开始,他还以为父亲对他用了电击棒,后来才意识到是他父亲朝他的肾脏狠狠地锤了一拳。
小杀手摔向一旁,韦里斯再一次将大拇指用力戳入小杀手的肩膀伤口。创伤裂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血液渗透了绷带,将衬衫都染红了,但小杀手还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用力撞击韦里斯的手肘,逼他把手伸直,松开伤口。接下来,小杀手拽住韦里斯,试图敲断他的胳膊,但是韦里斯的另一只手从地上捏了一把尘土,撒到小杀手脸上。
小杀手疯狂地揉搓眼睛,心里猜测着韦里斯的位置,然后朝那边蹬了两脚,但是都蹬空了。他忍住肩膀伤口处的又一阵剧痛,往一侧滚去,再试着站起来,但是父亲马上又给了他当头一击。他的头砸在粗糙的砂土地上,脸上留下了许多伤痕。小杀手站起来,血液从头顶流到脖子后面。韦里斯再用手肘猛撞他的脸,小杀手的下巴脱节了,脑袋也失去了知觉。
小杀手慢慢恢复了清醒。他躺在地上,而他那无私奉献的慈爱的父亲正压在他的胸口上,一拳一拳地把他的脸揍得血肉模糊。
“还想……”
揍一拳。
“把你变成……”
揍一拳。
“一个男人……”
您可真是年度好父亲啊,小杀手心想。他沉下心来,寻找着心灵深处的力量。他一定会让父亲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小杀手抬起两条腿,用右腿钩住韦里斯的脖子,将他吊起来扭到一边去。小杀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看到自己刚才弄掉的冲锋枪。他一个横扫用脚把枪钩了过来,枪支在他脚背上旋转着,韦里斯冲过来,枪杆子正好一下子敲中他的脸。
韦里斯后退两步,踉跄一了下,但没有摔倒。小杀手把枪挑起来,用手接住后马上将枪口对准韦里斯。
“哦?”韦里斯说,“动手吧。你已经瞄准目标了,开枪!”
活该!小杀手心想。去死吧,这是韦里斯自己自找的——但他仍然下不了手。
为什么做不到,是什么阻止了他?
去他的!小杀手翻转枪身,又一次用枪杆敲打韦里斯的面部。韦里斯闷声倒地。小杀手把冲锋枪挂在身上,急速冲向屋顶边缘,从楼顶跳到大街上去。
那孩子一走,韦里斯就站了起来。最后一击确实让他有点儿晕了,但小杀手终究没有尽全力,在击中他之前就收了力道。这孩子连全力打他都做不到,更别说枪杀他了。看来,他作为父亲的责任还没有尽到位。
韦里斯往左边看,一名双子士兵正独自站在旁边那栋建筑的屋顶上。他穿着全套新型防弹衣,脸上的面罩比小杀手那一副夜视过滤面罩的功能更完备。这一位士兵是所有军队将领都渴望得到却不敢奢望存在的——完美战士。现在是他大展身手的最佳时机。韦里斯朝他点点头,然后探出头去看向街道。
这位面具杀手跳到屋顶的边缘,又从墙上一跃而下,动作轻松,如履平地。他跳到地上后大步流星地往前跑,脚步快得像不沾地似的。他径直走到五金店前,从外墙爬上了屋顶,没有一刻减速。
韦里斯笑了。今天晚上,所有人都要挨训——不过对于小杀手来说已经是第二次教训了。谁能挺过今晚,拭目以待吧。
对于格林维尔这样小的镇子而言,这一家五金店真是大得离谱了。亨利心里想着,手上已经帮丹妮缠好了止血带。他包扎得非常粗糙——从围裙上扯下一截布条,用螺丝刀代替固定支架,再用一段麻绳捆住加固。其实,这么大的五金店里应该有卖配备了止血套装的急救箱,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去找了。
亨利扶起丹妮,带着她一瘸一拐地从五金店后门往店铺内部走去。这家店的后门不止一个,而且还有一个卸货仓——是一个难守易攻的地方,他们守不住,但他们必须先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再伺机将丹妮送去医院。当然,前提是他们还能活到那个时候,亨利知道要活下来非常难,但此前他觉得并非不可能,直到丹妮的大腿中枪。一切都变了。
亨利悄悄看一眼丹妮。他尝试过用止血带的痛苦,但是丹妮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有时呼吸会骤然急促起来。
在一排摆满了花盆和泥土袋的架子角落,亨利看到一把带轮的椅子。
“休息一下。”亨利说。
他扶着丹妮坐上轮椅,然后蹲下身子,来回观察眼前这条横向走廊的左右两端。五金店好像是空的——他没有看到或听到其他人的动静——但是亨利能确定,店里绝对有其他人。如果是他来指挥,那他一定会提前安排好人手在这里守株待兔,而且他和丹妮进来的时候发出了声响,所以在这里蹲守的人肯定知道了他们的位置。可恶。
他和丹妮能不能在双子集团的大军追来以前去到卖武器的区域呢?这里肯定不会有什么高科技武器,但应该有猎枪,猎枪能打碎人的膝盖骨——虽然有点儿血腥,但也是很有效的防御武器。他可以自己去找。
不,此时更好的做法应该是离开这里。要让丹妮活下来就只能逃出去,站在猎枪的柜台后只会死得更快。
“我们该走了。”丹妮说着,就准备站起来。
“坐好,”亨利说,“我推你走。”他按住丹妮的肩膀,推她穿过眼前的长廊。
“我们应该用商场的购物车。”丹妮轻轻地笑了出来。
“才不要,”亨利说,“我每次都拿到轮子不受控制的车,真是烦死了。”
丹妮又发出了轻颤的笑声。亨利推着她来到另一条横廊前,停下来左右察看了一番,还是没有人。他们穿过横廊,来到电线电器区域。架子上有一个塑料展示板,板上画着一个微笑的灯泡,旁边还有一个对话框写着:记得趴在地上哦!
“那牌子说的真有道理啊。”丹妮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
“你说是就是吧。”亨利推着她走到走廊正中间,这时,他们俩都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是橡胶鞋底在瓷砖地板上蹭了一下。
亨利把丹妮的头往下按,让丹妮完全俯下身子,然后他对着身后的架子开枪。塑料和橡胶碎片飞得到处都是,架子也轰然倒塌,同时,他听到有两个人也倒地了。亨利扭头透过架子的缝隙往后看。那两人已经跑了。他们甚至来不及开枪就暴露了——这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他把自己和丹妮的位置彻底暴露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丹妮又一次尝试站起来,但是亨利又把她按住,这一次动作更着急了。
“你有听到他们朝这边来吗?”丹妮问道。
亨利摇摇头,“也许他们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了。”
“为什么他们还不动手?”亨利问。
丹妮耸耸肩,“可能那样太无聊了吧。”
亨利浑身冰凉。也许丹妮的本意没有听起来那么荒唐,但除了双子集团的人,没有人知道韦里斯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要利用手下的士兵达成什么目的。要生产出更优秀的士兵,可不像制造一款优质捕鼠器那么简单。亨利可以肯定,韦里斯达成目标的手段一定非常肮脏。
“亨利?”丹妮瞪大了双眼看着亨利,比起自己的伤口,她更关心亨利。她的脸色越发惨白,现在坐着都在发抖。如果她的伤口没有尽快得到护理,那亨利很可能会失去她,这一点,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丹妮心里一定非常害怕,但她还是表现得非常坚强,拿出了一副无所畏惧的大侠风范。
他以前要是和她搭档也挺好,亨利心想。门罗其实也不错——生前很不错,他必须纠正自己——但是有了丹妮·扎卡列夫斯基,就相当于有了一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你还有多少发子弹?”亨利问道。
丹妮看起来有点儿惭愧,“五六发。”
“好,接下来这样。”亨利一边简短明快地说着,一边把她推到货架的一端。在这里她能透过一堆缠绕的保险丝观察下一条横廊的情况。
“你在这里守好关卡。我去探路。”
丹妮抓住亨利的手臂,力气出乎意料的大,“不好意思,不带上我,你别想走。”她卸下身上的步枪,放在地板上,然后掏出手枪。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的。”
亨利越发欣赏她了。她真的很了不起——像一头勇猛的狮子。
“不过你可以帮我检查一下伤口,这我倒不介意。”她说。
亨利照做了。止血带非常牢固,伤口没有再出血,但是痛感并没有减轻分毫。一定要在伤痛发展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前离开这里,他想。
“丹妮,对不起。”亨利突然向她道歉。
“对不起什么?”丹妮惊讶地问他。
“把你卷进来了。”
“当时是我先监视你的。”她轻笑。
如果丹妮没有受伤的话,亨利一定会给她一个熊抱。
“不管怎么说,是我对不起你。”亨利说着,低头看丹妮的伤口。
“我不后悔。”丹妮告诉他。
这一次轮到亨利吃惊了,“真的假的?拜托,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我们在码头相遇的那天,我约你去鹈鹕岬见面,你还会去吗?”
“天啊,我才不去。”丹妮又颤笑着说,“我又不是傻子。但是我现在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就这么简单。”
她又笑了一下,“好了,我们先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再去喝杯小酒吧。”
亨利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听到有人打开了商店的后门,但是他不确定是他们进来的那一扇还是其他的出入口,如果刚才丹妮肯放他走的话,他可能已经找到了。亨利掐了一把丹妮的手,丹妮也掐了回去。他仔细听,预计有四五个士兵正在分头行动。丹妮猛地拽了亨利的胳膊一把,用唇语对他说“趴下”,然后从椅子上滚到地板上。这一瞬间,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都射来了子弹。
商品纷纷爆裂,货架也被打成了马蜂窝,一层一层倒塌下来,在地上堆起一座座小废墟。
今天绝对是格林维尔小镇零售业的受难日。丹妮受伤的大腿抬不起来了,亨利只好一边推着她一边往后走。
店里一共有五个枪手,都在朝他们这边走来,边走边用机枪扫射眼前所有的障碍物。光是这巨大的噪音就已经让亨利痛苦不堪了,尤其是有三人集中在一起,开着枪向他们步步逼近时,简直是在摧残折磨他的耳朵、脑袋以至全身。他必须保护丹妮,他绝望地想着,然后开始还击。他必须在丹妮昏迷之前将她送去医院,必须在止血带将她的大腿勒到坏死,最后不得不截肢前让她接受治疗。
但不幸的是,他刚刚射出的子弹已经是倒数第二发了。
突然,其中一名双子士兵倒地了,血流从脖子上的枪洞不断往外冒。干得漂亮,丹妮。亨利心想。他马上找好角度把剩下的两个人瞄在一条线上。他只剩一发子弹了,怎么都要来个一箭双雕才行。亨利瞄准、发射。子弹穿透了第一个人的一只眼睛,又继续向后飞去,射穿了第二个人的一只眼。现在,他和丹妮的手枪都只能咔咔咔地响了。
亨利深呼吸一口,“你是一个很棒的搭档,丹妮。”
丹妮点点头,脸上突然一阵痛苦地抽搐。她抓住亨利的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看着剩下两个士兵朝他们逼近。他们停止开火了,但狙击枪还是举在手里瞄着他们。是因为亨利和丹妮都没子弹了,所以他们也没必要开枪了?还是说韦里斯下了命令要他们就这样等他到场呢?
丹妮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亨利心想。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公道正义,那她就不会在生命正要展开之际面临如此悲惨的结局。
突然,从那两名双子士兵身后传来两轮机枪连射的声音。亨利看着他们倒地,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们死得那样突然,恐怕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吧。又过了几秒钟,亨利才意识到是小杀手把这两人杀死了。小杀手走向亨利和丹妮,递给他们弹药。谁能想到,几秒钟以前还躺在一堆破铜烂铁中等死的他们,居然又有了一线生机。
亨利接过子弹,条件反射一般马上塞到手枪里去。很好,因为他的大脑现在宛如一坨糨糊,根本没办法思考。虽然他不止一次行走在死亡边缘,但每一次受到死亡威胁之后,他还是会感到强烈的后怕。
“呃……谢谢你。”过了一会儿,亨利对小杀手说道。
“这也是我要说的。”丹妮听起来也还没恢复冷静。
小杀手满脸愧疚,“对不起,那时候我跑走了。”
“今晚我们都不容易,”亨利虚弱地笑了一声,“哪里能找……”
“你没事吧?”小杀手看着丹妮的腿,问道。
“还能蹦跶,”她说,“还有一条腿呢。”
亨利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稳定下来了,呼吸也平缓了许多。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要保护的人。
“外面还有多少个?”
“我不知道。”小杀手说。
“韦里斯呢?”
“不能指挥了。”
“但是还活着?”亨利问道。
小杀手点点头,看起来很惭愧。
“行。”亨利说,“还会有人追过来的。帮我把她扶起来。”
丹妮举起双手,用力地摇摇头,“不行,我已经走不动了。你还能走吗?”她从踝套里摸出军刀。
亨利看小杀手,小杀手点点头。他们各自拿起步枪,匍匐在地上。亨利面对着商店的后门,小杀手看着他们的六点钟方向,丹妮看着三点和九点钟方向。趁着这短暂的平静间隙,亨利敲了两下枪管,小杀手正好也敲了三下枪管。他们回过头去惊讶地看着对方。
丹妮拍了他们两人的背,朝周围努努嘴:专心一点儿。亨利笑了一下,集中精力准备应付接下来闪亮登场的人。
果不其然,下一个攻击者隆重地从天而降。
商店上方传来一阵噼里乓啷的玻璃碎裂声,紧接着就是暴雨般袭来的玻璃碎片。亨利举起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脸,抬头一看,一个男人背后吊着一根钢丝线从屋顶降落,一边下降一边向他们开火。亨利、丹妮和小杀手马上往三个不同方向散开。亨利看到丹妮的靴子了,她躲在工具架后面,但是小杀手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杀手是最有可能活着逃出这里的,亨利心想。如果小杀手能帮忙,丹妮应该也能逃出去,但就算她成功逃脱了,贯穿大腿的枪眼可能也会要了她的命。
这时候,他发现这个新的追兵只冲着他一个人来。
子弹追着亨利跑了整整一条走廊,他跑到长架子的一端,停下来观察那家伙。只见他把前面的架子一一射穿,好像期待亨利会慌不择路地绕着架子跑一圈回来似的。紧接着,杀手踏着货架的废墟,朝他步步逼近,同时用机枪从左到右大范围地扫射着。亨利借着枪声的掩护,绕到他的身后,朝他的背部开枪。
杀手的五官抽动了一下,转过身看着亨利,向亨利连开几枪。亨利沿着走廊疾冲,时不时还要跳起来避开堆在脚下的货架残骸。忽然,他一脚踩到了一堆塑料碎片上,脚底板往后打滑,身子前倾,眼见着就要扑倒在地了,亨利弓起身子,在地上往前打了几个滚。子弹还在背后追着他,把水泥地板打出密密麻麻的坑洞。
身后突然停火了,亨利听见那人扔下了步枪。就在他掏手枪的短暂空隙中,亨利站起来,发现自己来到了商店的油漆涂料区。他抓起几罐小油漆,一边跑一边砸杀手。虽然亨利砸得很准,但是杀手好像一点儿也不为所动,任由油漆罐砸在他的肩膀、胸口甚至是头上。
亨利把桌子上的各种瓶瓶罐罐都扫到地上,希望能绊住杀手,但是那家伙要么就跳过它们,要么就一脚踹开这些罐子。
需要一个大一点儿的罐子,他想着,伸出手去抓架子上的大罐油漆,但是这些罐子很难抛出去,而那个家伙又对他穷追不舍。突然间,亨利听到机枪的射击声,从杀手的身后传来。杀手应声停住脚步,虽然还稍微有点儿站不稳,但马上又转身朝小杀手开枪。两个人开始对射,终于,双方都没有子弹了。
好了,哥们儿,亨利心想,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只会用全自动的武器吧。
亨利马上跑回堆放油漆灌的地方,正好看到那家伙抓住小杀手的头去撞油漆罐,五加仑装的大罐子被小杀手的脑袋砸出一个坑。亨利冲过去,助跑后跳起来,双脚同时踹在那家伙身上,就像他当时在卡塔赫纳抢摩托车时那样。不过这一次,被踹的人没有像摩托车司机一样飞出去,只是稍微曲了一下膝盖,腰身向后下压到常人根本不可能维持得了的弯度,甚至都没有摔倒。亨利从他身边滑过,停在了小杀手旁。
亨利一停下来就原地滚了一圈闪避,但是速度不够快。面具杀手奋力踢出了一脚,虽然没有踢中他的头,但是踢中了他的肩胛骨。亨利的五官拧在一起,趴在地上匍匐后退,感觉肩膀的某个部位已经裂开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转了转肩膀,检查看有没有受重伤。肩膀还能动,不过一动起来就撕心裂肺的痛。不只是肩膀,亨利现在觉得全身上下都痛得让他欲生欲死,但至少痛感分布得还比较均匀,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事情。还有一个好消息——明天这些受伤的地方会加倍的痛,前提是他还能撑到明天。
亨利抽出军刀,他用余光一瞥,发现小杀手跟他做了一样的动作。面具杀手的左右手快速抽动了一下,手里一晃出现了两把刀。该死的面罩。看不清敌人的脸,这让亨利感觉自己像半个瞎子。他要靠近一点儿,把这混账东西的面罩扯下来。这面罩看起来比小杀手当时的夜视过滤面具还要高级,功能更完备。装备夜视功能还是很合理的,但是这个过滤功能就让亨利搞不懂了,难道他真的在防着催泪瓦斯吗?
亨利开始小碎步跳动,左右移动佯攻,时不时挥舞小刀在空中突刺。小杀手则佯装向前突进,又用力跺脚,配合经典的击剑动作,干扰对手,但是这个面具杀手完全没有上钩。面对两个手持刀刃的敌人,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既没有显露出防御的紧张感,四肢也并不僵硬。好像小杀手和亨利两人握着的不过是橡皮捏成的玩具刀罢了。亨利决定给他一点儿颜色瞧瞧。
亨利后退几步,又向前冲刺。他看到面具杀手调整步伐站稳,一边防着小杀手,一边伸出手准备用刀子割破亨利的喉咙。不过,就在两人快撞上的最后一瞬间,亨利蹲下身子从面具杀手的手臂下滑过。亨利自从在电影里看过这一招之后,就一直很想试一试。
他们所在的这个区域没有铺设瓷砖地板,地面只是抹平了的水泥地——这可不是用这一招的最理想环境。亨利感觉到有小的水泥块飞到他裤子里,可能还刮破了一点儿皮。不过,虽然他这招不是什么正经的格斗招式——如果请一位以色列近身格斗术专家来看,他很可能会对此嗤之以鼻——亨利还是成功地划伤了面具杀手的大腿,而且自己没有受到攻击。
让亨利没想到的是,那家伙低头看着大腿的刀伤,居然一声不吭——没有痛苦的叫喊、愤怒的低吼,甚至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腿。亨利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不仅仅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度了。他到底在谁的手下接受训练?是《谍网迷魂》[1]里的洗脑特工吗?还是终结者?
小杀手趁着面具杀手一时分神,晃到了他的身后。亨利知道小杀手想做什么了,于是站直身子,吸引那家伙的目光。小杀手在面具杀手身后助跑起跳,使出一招飞踢,越过地上破木板堆成的小山,双腿直直地向面具杀手捅去。然而,就在小杀手击中对手的前半秒,面具杀手居然蹲下躲开了。小杀手越过了他,那家伙趁机出腿——而且是受伤的那条腿——狠狠踢中了小杀手的后腰。
亨利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觉。面具杀手向小杀手冲去,小杀手在地上滚了几圈,猛地往回一翻身,才恰好躲过敌人瞄准其胯部的一记重拳。
噢,原来是这种搏斗啊,亨利心想。听他这话好像搏斗还分了什么类型似的。面具杀手虽然大腿上被划了一刀,但是动作没有丝毫放缓。他还掉了一把刀,不过亨利并不认为这样会给他和小杀手带来多大的优势。小杀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马上向面具杀手刺去,那家伙也同时抬起腿。就这样,小杀手还没攻击到对方,面部就被他的膝盖狠狠地顶撞了一下。
亨利向前冲刺,这一次准备使出扫堂腿,把敌人绊倒。但是亨利还没碰到面具杀手,对方就一个后空翻跳到了亨利背后,而且动作轻松自然,没有半点儿炫技的意味。他一脚又踹在了亨利的肩胛骨上。
这一脚下去,亨利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惨白,他好像听到了背部的神经发出凄厉的哀号。闭嘴,亨利对那些神经细胞命令道,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不能再依靠油漆罐这样的工具了,他心想。也许用电动工具会比较好,如果他能找到的话。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不远处陈列着许多圆锯刀片。看看他能不能接住这些飞盘吧,亨利心想着,脸上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这时,他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硬物擦过他的头顶。他马上趴在水泥地上,手掌和膝盖都刮花了。什么东西?
亨利转过头一看,面具杀手又朝他扔了一罐大号油漆桶,亨利及时翻滚到一旁,才没有被油漆桶砸到脸。与此同时,面具杀手还在对他穷追不舍,好像杀死亨利·布洛根是他此生存在的唯一意义似的。
亨利想起了小杀手的话:我的任务就是杀掉你。
难道克莱·韦里斯培养了大批士兵,让他们接受训练——不,洗脑——然后专门对付他吗?
紧接着,更荒唐的一幕出现了。亨利抬起头,发现丹妮就在他面前的楼梯平台拐角处。他之前甚至没有发现那里有一层阶梯——她拖着那样的腿,是怎么爬上去的?她小脸煞白,比之前更没有血色。难道她因为失血过多疯了吗?她到底想干什么?
丹妮好像听到了亨利的疑问,开始回应他。她从扶手栏杆后朝面具杀手扔了一枚催泪瓦斯弹,就在瓦斯弹快要击中面具杀手的时候,丹妮开枪射爆了罐体。瓦斯弹瞬间爆炸,熊熊火光把面具杀手吞没了。
这是为拜伦报仇,你这王八蛋。亨利正想着,商店的消防系统就自动启动了。
如果是其他普通特工,此时肯定已经倒地等死了,但是面具杀手却不然,他竟然顶着一头火光朝亨利走了过来,顽固地坚持着要完成杀人的任务。
亨利震惊不已,绝望地扫视四周,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他明明身处一家巨大的五金店中,却居然被人逼到墙角;明明眼前有成千上万的工具能作为武器,他却手无寸铁。
好吧,这下是真的应该退休了。不过,看样子他也活不到……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灭火器上——灭火器可是非常有用的,不过现在恐怕更有利于对方吧。
灭火器旁边的东西也许亨利能用上。
当然也可能用不上,不过他现在要把消极的念头放到一边。至少他有武器了,至少比刚才赤手空拳好多了。他拿起那个东西,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刚才的瓦斯弹爆炸其实是很高明的手段,如果他们面对的是普通特工,对方肯定已经倒下了。亨利决定研究一下为什么面具杀手没有中招,哪怕要因此付出生命代价。
哦,天啊,这个味道,这恶心的味道。亨利的胃里像是被螺丝锥拧过一样,喉咙深处涌起了苦涩的胆汁。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就算面具杀手不杀他,他也要被恶心死了。
不不不,我什么也没有闻到。亨利一边自我催眠,一边离开那面墙,然后用力挥起手中的消防用斧,往面具杀手的胸口砍去。
那家伙的腿登时软了,瘫倒在地。丹妮不知怎么下的楼,坐着她的特制轮椅滑到亨利身边,小杀手也过来了。虽然地上那人的身体已经不再着火了,但是那恶心的味道却越发强烈。面具杀手还在挣扎着吸气,但依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也没有哀号,甚至没有因为灼烧的痛苦而扭动身体。
室内喷水系统的水流渐渐小了。亨利看看面具杀手,又看看小杀手。
“我一定要夸夸你老爸。他实在太会训练士兵了。”他蹲下来,扯下了那人的面具。
全世界都静止了。
躺在地上的面具杀手凝视着他们,他的表情是那么茫然,好像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也许他不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亨利心想,比如人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品质,应该做什么事;比如一些需要经验和历练才能明白的道理。总之,这家伙太年轻了。虽然丹妮和小杀手在亨利的眼中也只是两个小朋友,但眼前这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估计最大也才十八岁。只不过,他长着亨利·布洛根十八岁时的脸,长着小杀手十八岁时的脸,他就是他们十八岁的模样。
亨利早有预感,像韦里斯那样的人不会只满足于创造一个克隆人的,但当他亲眼证实猜想的这一刻,心中却没有丝毫愉悦……小杀手同样不好受,他看起来像是被人用长柄大锤轰的一下砸中了脑门。什么叫“批量生产”?抽象地理解和亲眼目睹“克隆产品”胸插大斧,躺在一片血水之中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小杀手。亨利心想。事情只会越来越奇怪。
突然,亨利心中涌起了对小杀手和丹妮的强烈的保护欲,紧接着又因为没能护他们周全而感到愧疚和不安。亨利忍不住想,莫非普通人家的家长把摔断胳膊的孩子推进急诊室时就是这样的感受?也许亨利的母亲在费城跳进游泳池里救溺水的他时也是这种心情吧。
原来,在亨利身上看到父亲影子的人不是母亲——亨利恍然大悟——而是他自己。这种错误的观念如此根深蒂固,就连母亲也无法扭转。做出选择的从来不是别人,由始至终都是他。
所有这些杂乱的思绪,瞬息之间在他的脑海中交错。心理医生也许会夸他的自我认知有了重大突破,但此刻的他并不是一个在心理咨询室中等待诊断的病人,他身处于被枪火炮弹包围的五金店中,身边有一个因中枪即将休克的特工,还有两个克隆人,其中一个克隆人被活活烧死,胸口还插着一把大斧子。
妈的,退休第一周就发生那么多诡异事件,他肯定是史上第一人了。
丹妮弯下腰去,仔细察看面具杀手身上叫人惊骇的累累伤痕。急救护士又附体了,亨利心想。不过,就算她现在带着备用包,肯定也不会拿出药品来救助他了。
“你不觉得痛吗?”丹妮问那个克隆人。
将死之克隆人皱着眉,先看看丹妮,又看向亨利,最后看向小杀手,脸上写满“疑惑”二字。显然,韦里斯没有把他们的家族秘密泄露给他。亨利很好奇韦里斯会给他起什么名字——小杀手2.0?新一代秘密武器?
他又是怎么称呼他自己的?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克隆人的眼皮渐渐合上,呼吸也停了。他神态安详,仿佛自己是死在家里的床上,而不是在五金店的废墟中被火光吞没,被利斧劈胸而死。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亨利看着丹妮和小杀手惊骇万分的表情,心中想着,他必须照顾好他们。他必须帮他们渡过这一场劫难,让他们放下这一切,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他这一生接受过许多训练,正式的非正式的数不胜数,但他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应对“你的克隆人想杀你而你先杀了他”这样的情况。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明明你才是罪魁祸首。”
小杀手转过身,看到自己那无私、慈爱、常伴左右的父亲就站在不远处,迈着轻快、随意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他看起来好像是顺路到五金店里来买点儿工具材料的普通顾客,只是手里刚好握着一把半自动步枪罢了。
“儿子,你没事吧?”韦里斯问小杀手。
小杀手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干瞪眼。韦里斯指望他说什么呢——没事,老爸,我只是需要一个拥抱?
但是韦里斯并没有等他回答就转向了亨利。
“你知道我从哪儿得来的灵感吗?”他说,“在海夫吉岛[2]上。”
韦里斯压下枪头,指着附近仅存的几个架子,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我当时看着你挨家挨户地搜寻,就非常希望能拥有一支个个都和你一样强大的士兵队伍。你应该感到荣幸。”
亨利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你应该去死。”
韦里斯咯咯地笑,好像亨利刚才讲了一个笑话,“当时,我们的好兄弟有的躺在棺材里被人运回老家,有的因重伤致残痛苦挣扎,我看到了,我相信你也看到了,还有战场上无数残酷的暴行。明明可以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为什么我们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韦里斯的眼睛盯着亨利,脚步向小杀手逐渐靠近。
“看看我们的成品。”韦里斯朝小杀手努努嘴,好像一个游戏节目主持人在炫耀他的最终大奖。小杀手恨不得扇他几巴掌,把他的脑袋拍飞。
“他是我们的结合体。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伟大的祖国应该拥有完美版本的你吗?”
“这不是完美版本的我!”亨利怒吼着。
“或他,”他朝小杀手顿了一下,“或任何人。”
“不是吗?”韦里斯低头看着死去的克隆人,面露伤心之色。
“他本来是要去也门战场的——这是完成也门任务的最佳人选。拜你所赐,现在必须换成普通人上场了。呵,那些能感受到痛苦和恐惧的俗人,那些缺点和恐怖分子一样多的平庸之辈——而不是这个已经被剔除了痛感和恐惧感的人。你告诉我,难道那样比较好吗?”
韦里斯突然想起小杀手说的一句话:你只是让科学家复制出一个人来。
不过,一个真正的“人”是有父母的,一个真正的“人”是能感受到疼痛和恐惧的。如果这个士兵连这些最基本的“人”的特质都被剥除了,那还凭什么被称为“人”呢?
“你说的是‘人’,克莱,”亨利说,“你肆意玩弄他们的人性,就只是为了把他们变成最理想的士兵。”
韦里斯点头,他觉得亨利终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为什么不呢?想想我们能拯救多少家庭啊。那些父母再也不用经历丧子丧女之痛了。退休老兵也不会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而自杀了。又能守护世界安全,又能减少不幸的事故。我何错之有?”
“你错在伤害了他。”亨利看着地上死去的士兵,“就像你伤害小杀手那样,像你伤害我那样。你不能把人利用完就随手抛弃——你榨干他们的一切,磨灭他们的人性,最后让他们一无所有……”
“亨利……”韦里斯摇摇头,看来他的灵感缪斯还是完全没有理解他的用意,他太失望了。“这是我们做过最有人性的事。”
小杀手听不下去了。
“外面还有多少个我?”他质问韦里斯。
“没了,”韦里斯听到这个问题有点儿惊讶,“小家伙,我只创造出了一个你。”
小杀手和亨利对视了一下。他向亨利点了一下头,动作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告诉亨利他并不相信韦里斯的鬼话,亨利也回之以相同的动作。
“他只是一件武器罢了,”韦里斯朝地上的死人甩去不屑一顾的眼神,“你,是我的儿子——我对你的爱不比其他任何父亲对他们孩子的爱少。”
亨利说得不错,小杀手掏出手枪,韦里斯应该去死。
“我没有父亲,”小杀手说,“再见,克莱……”
忽然,亨利的手握了上来,动作轻柔却很坚定,压下了小杀手的枪。小杀手错愕地看着他。亨利摇了摇头。
“我们拿他怎么办?让警察抓他吗?”小杀手感觉胸口的火山隆隆作响,马上就要爆发了,“你知道警察不敢动他,肯定也不敢查封实验室的。”
“看着我。”亨利说。
小杀手不想看,他现在什么也不想看,只想在扣动扳机时瞄准韦里斯的脸。
“看着我。”亨利的声音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小杀手照做了。
“一旦开枪,你心中从此会有一个缺口,那是未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
小杀手看着亨利的眼睛,那双眼眸和他自己的简直一模一样,但是亨利的所见所闻远胜于他。小杀手才明白自己还有很多不知道也不理解的事情,但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亨利不会骗他;克莱·韦里斯则恰恰相反,他骗了小杀手一辈子,甚至连他的身世都是谎言。
“不要开枪,”亨利说,“放下吧,让我来。”
亨利的手依然覆在小杀手的手上,沉稳而又温和。他没有试图用蛮力夺过枪,而是在引导和帮助小杀手。小杀手体内的火山似乎渐渐平息了,放下了枪。
“你不会喜欢噩梦缠身的。”亨利接过小杀手的手枪,“相信我。”然后他转身面对韦里斯,扣下扳机,了结了他。
韦里斯倒下了。眉心有一个枪眼,后脑勺有一个大洞,大脑被子弹轰飞了一大块。
小杀手目瞪口呆地看着亨利,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此时,言语已经失去了意义。亨利伸出大拇指往后指着商店后门,小杀手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架起丹妮往外跑。
[1] 1962年约翰·弗兰肯海默导演的一部政治惊悚片。
[2] 位于沙特阿拉伯和科威特交界的一座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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