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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熨斗真不错,毫无疑问。完全不用管那些烦琐的除盐器配件,直接灌上自来水,在一个刻度盘上完成所有设置,这简直太惬意了。而且,还随机附赠一副壁挂座,等她的熨衣板固定好,那就更方便了。目前,她就在客厅里电视机的前面熨衣服,那些奥兰多的军嫂就是这样做家务的。莱妮本来有些抗拒,但有一次,正是在理查德去亚马孙执行任务期间,她试着一边熨衣服,一边听收音机里的《青年医生玛隆》和《梅森探案》,发现这样转移注意力的效果很好。她熨完了一整篮衣服,却没什么印象,而这让她很烦。看看你每天的家务活儿有多没劲啊,莱妮,就是重复而已。
但昨晚躺在床上,失眠酝酿出了一个明确且令人振奋的念头:频道,她可以换频道啊!她用不着非得像其他主妇一样,看《我爱露西,指路明灯》和《密码》,她可以看《今日美国》《全美新闻》《美国新闻午间报道》。这是个全新的念头,令她激动不已。到目前为止,巴尔的摩的一切都令她激动。
早上起来,穿上衣服——嚯,她穿得好像要去参加知识分子办的一个鸡尾酒会。她先整理好蜂窝头,然后打开熨衣板,她的太阳穴开始疼了,不过她相信自己能坚持住。然而,第一条新闻才播了十分钟,她的注意力就跑了:赫鲁晓夫正在柏林墙参观访问。单是“赫鲁晓夫”这个词就让她涨红了脸:三年前,在一次华盛顿要人集聚的宴会上,她把这个词读错了,理查德尴尬得下巴直抖。还有柏林墙。为什么她知道《袋鼠船长》里所有角色的名字,却对柏林墙一无所知?
莱妮切换着熨斗转盘上的按钮,不知道哪个才能更好地熨平褶皱。有没有可能,是西屋电气给了她以及所有美国女人太多选择?她检视着熨斗的面板,数出了十七个通风口,每一个都像是理查德在亚马孙度过的一个月。她喷出蒸汽,把脸埋了进去,想象着这就是丛林里的湿热。
理查德从巴西给她打电话时,他四周应该就是这种湿热,那简直像是听见了鬼说话。前一秒钟,她正往下切花生酱三明治的外皮,伸手去拿响起来的电话,而下一秒钟,刀就掉了,同时迸发出一阵尖叫。她泪水涟涟,跟他说这一定是个奇迹。她本来应该忍住眼泪的,不是吗?但谁又能责怪她?她实在震惊。理查德说,他很想念她,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他说得很慢,干巴巴的,好像忘记了英语该怎么说。还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正嚼着什么。十七个月来第一次给自己的妻子打电话,他怎么能一边讲话一边吃东西呢?
要替他找借口也很容易:也许他在热带雨林里饿疯了。他告诉她,他们得搬到巴尔的摩去。她还没来得及提问,他就把他回奥兰多的航班号告诉了她,然后挂断了电话,但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直也没停。莱妮坐下来,打量着这个家,一年半以来,它已经变得舒服、实用了。可现在看来,它却像一个属于单身汉的灾难:所有东西不管怎么喷怎么擦都没法儿光洁如新了,熨斗八个月以前就坏了,她一直也没换新的。噢,接下来的两天里,她是怎么清扫的呀!她用力擦洗,胶皮手套都破了,拖地拖得手上都起了水疱,关节都僵硬流血了。这时,一个来自华盛顿的电话拯救了她:理查德改由海路前往巴尔的摩了。两周后,他将在政府选的房子里与她见面。
莱妮几乎每个小时都在回想理查德第一次走进巴尔的摩那所房子时的情景。他身上那件衬衫扣紧扣子,松松垮垮,活像一顶德鲁伊教的斗篷。他的体重轻了不少,肌肉隆起,紧紧绷绷的,姿态既谨慎又粗俗。他的胡子全刮了,脸颊和下巴光溜溜的,像橡胶似的闪着光、泛着白——因为在丛林里时没法刮胡子,所以晒不到,其他地方都成了古铜色。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就那样盯着对方看。他眯起眼睛,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而她的指尖则摸着自己的卷发、唇膏、指甲。是不是太过分了?太花哨了?因为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只见过原始的、脏兮兮的人?
之后,理查德轻轻地把包放在地上,肩膀一阵轻颤,两颗小小的泪珠从双眼里滚出来,滚下他光滑的脸颊。莱妮从来没见过丈夫哭,甚至还怀疑过他是不是压根儿不会哭,不得不说,眼前这一幕吓坏了她。不过,她知道,这证明自己是有意义的,那些眼泪也是有意义的。于是她跑向他,用胳膊搂住他,把自己的泪眼紧贴在他僵硬的衬衫皱褶里。好几秒钟之后,她感觉到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背上,但那个触碰是小心翼翼的,仿佛他只是本能地想要把这附着在他身上的生物甩开。“我……对不起。”他说。
莱妮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因为离开,所以对不起?因为哭泣,所以对不起?因为他不能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拥抱她,所以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她说,“你在这儿呢。你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好像……你觉得……”
她也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的样子奇怪吗?像他十七个月前第一次看到南美洲的动物一样?她的柔软是不是那种泥巴的柔软?野猪尸体的柔软?别的什么她想象不出的雨林腐物的柔软?所以她拦住了他,让他不要说话了,只要抱着她就好。这是她很后悔的事,因为到了第二天,那两滴眼泪所暗含的失落与情感,不论她怎样温情地刺探,都已经被牢牢地包裹起来了。这是理查德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是为了不在城市中眩晕迷失吧。
一直到蒂米和塔米从楼梯上奔下来冲向爸爸的时候,莱妮才从理查德怀里退开,转过身,打量起这间空荡荡的、连件家具也没有的房子。她心里涌起一股恐惧的怀疑,膝盖直发抖:如果理查德的眼泪与自己无关呢?如果是这完美、干净、几近无声的屋子打动了他呢?
她把理查德那天穿的衬衫挂在熨衣板的挂钩上。最好还是不要想这些了,最好还是想一想该如何当一个更好的妻子吧。也许不至于登上《今日美国》,但理查德在奥卡姆的新工作还是很重要啊。想想看,要是她在他的衬衫上烫出个印子会怎样?那可能会暗示他家里出了问题。可根本没问题。她的工作是帮理查德处理掉执行任务的痕迹——不管那任务怎样伤害了他,清理掉灰尘、油污、炸药、汗渍,也许还会有唇膏,然后把它重新熨烫整洁。这是为了她的丈夫和家庭而做的,当然,同时也是为了国家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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