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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晚上八点整,伊桑回到了治安官办公室,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刚拿起听筒,皮尔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米特尔医生非常生气,都是因为你,伊桑。”
伊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皮尔彻爬上解剖台,用刀子刺向亲生女儿的画面。
你这个残忍的怪物。
“你没听出来吗?”伊桑问道。
“听出来什么?”
伊桑沉默了五秒钟之后说道:“就是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事儿。”
“你的追踪芯片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回去,我可不喜欢这样。”
“听我说,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又再度挨刀子。我明天一大早就会去基地把这事儿给了结了。”
“你没遇到帕姆吧?”
“没有啊,怎么了?”
“她本来应该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回到基地参加一场会议的,可她的芯片却显示她仍然还在山谷里的镇上。”
伊桑回到镇上后,故意去了主街,然后将原本属于帕姆的那颗该死的芯片偷偷放进了一个在人行道上与他擦身而过的女人的皮包里。不过,皮尔彻迟早会调出影像打开观看的。当他发现帕姆的芯片激活了某个摄像头,可监控系统却未能拍摄到她的身影时,他就会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如果我看到她的话,”伊桑说,“我会告诉她你正在找她。”
“我倒不是特别担心,她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到处乱跑。现在,我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一边看着我的屏幕墙,准备好好欣赏你主持的演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你已经把手册从头到尾都读完了吧?搞清楚整个流程了吗?还有,你知道你待会儿要下达的指令了吗?”
“是的,我都知道了。”
“倘若凯特和哈洛德在森林里被杀死了,或者他们死在了镇中心主街之外的任何地方,我都会唯你是问。你要记得他们有地下组织的支持,所以你要为第一拨警员们预留充足的行动时间。”
“我明白。”
“帕姆在今天早些时候把电话号码簿送到你的办公室了。”
“我已经把它放在我桌上的手册旁边了,不过我想你应该已经看到这一幕了,不是吗?”
皮尔彻只是笑而不语。
过了一小会儿,皮尔彻说:“我知道你和凯特曾经有过一段情。”他顿了顿,“如果你们的往日情怀在今晚给你带来一些心理阴影的话,我很抱歉……”
“心理阴影?”
“不过‘庆典’并不是经常举行的,有时候会间隔一两年才举行一次。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好好享受它。尽管我非常憎恶‘庆典’,但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的夜晚的确具备一些不可思议的魔力。”
伊桑有个坏习惯,那就是如果跟他通电话的人是他不喜欢的,或者电话那头的人说的话是他不想听到的,他就会不自觉地将听筒翻转,让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没法进入自己的耳朵。不过这一次,他明智地抑制住了自己想要这么做的冲动。
“好了,我不耽搁你了,伊桑。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去忙吧。如果明天早上你宿醉得不太厉害的话,我会派马库斯去接你过来,我们一起吃早餐,然后谈谈将来的规划。”
“好的,我很期待。”伊桑说。
#
比琳达已经回家了。
整个治安部都静悄悄的。
现在是晚上八点零五分。
时间到了。
赫克托尔·盖瑟的钢琴声从办公桌旁的真空管收音机里悠然飘出,他弹奏的是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谱写的《荒山之夜》。曲子中狂乱、可怕的那部分已经结束了,此刻他正用舒缓、平静的曲调来表现一个地狱般的黑夜过去之后,黎明将至的场景。
伊桑想到了凯特和哈洛德。
此时此刻,他们是不是正伴着盖瑟的琴声,静静地共进晚餐呢?
他们对即将临到的狂风骤雨毫无所知吗?
伊桑拿起了电话听筒,打开了帕姆通过比琳达转交给自己的文件夹。
他看着第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拨通了它。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喂?”
紧接着是“叮”的一声响。
他继续拨通下一个电话号码。
每当有人应答之后,便会响起“叮”的一声。
最后,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提示道:“所有的十一名成员都已在线上。”
伊桑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夹。
电话号码单下面印着他应该念出来的内容。
他也可以赶紧挂断电话。
选择不这样做。
因为有太多地方都有可能出错,以至于出现难以收拾的局面。
电话另一头,十名黑松镇居民都一言不发地静候着。
伊桑开始念道:“以下是告知给负责‘庆典’的十名警员之重要信息。一场新的‘庆典’预计将于四十分钟后开始,主角是凯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夫妇,他们住在第八大道三百四十五号。请你们立刻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这里有一条至关重要的指示:你们务必活捉凯特和哈洛德,并将他们毫发无损地带到第八大道和主街交会处的圆圈。上述信息你们是否知悉?”
听筒里相继传来了一连串的“是的”。
伊桑挂断了电话,打开了手表上的计时器。
这些接电话的警员都是为“庆典”而生的人。
在这镇上只有他们获得了可以在家中持有真实武器的许可,他们的武器是由皮尔彻亲自分发的锋利弯刀,而其他人就只能使用临时凑合的武器——厨房用的菜刀、石块、棒球棍、斧头或者壁炉用的铁制拨火棍,但凡可以派上用场的有尖角或锐边的物品都有人使用。
他今天整整一下午都在思考,在通知十名警员与拨通最后一个电话之间的四十分钟,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
此时他就置身于这段时间里,而时间正以飞快的速度流逝着。
他在想,一名死刑犯在牢房里吃最后一顿饭时是不是也有与他类似的心情呢。
时间仿佛正以光速流逝着。
伊桑的心跳不断加速。
他怀着激动不安的心绪,回想着一幕幕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可怕经历。
当他看着手表的秒针走完了最后十秒时,不由得感叹着这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他关掉了手表的闹铃。
再度拿起了电话听筒。
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同样是电脑合成的说话声:“请在听到‘哔’声后录音。”
他等待着。
“哔”的一声终于来了。
他念出了纸上写着的第二段内容:“我是黑松镇治安官伊桑·伯克,现在我宣布‘庆典’正式开始。今晚的主角是凯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夫妇,他们将被活捉并毫发无损地押至主街与第八大道交会处……”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挣扎着说出了接下来的话,“……然后在众人围成的圆圈里被处死。”
在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之后,那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说道:“如果你对刚才的录音感到满意,请按‘1’;在发送前试听录音内容,请按‘2’;如果需要重新录音,请按‘3’;若有其他选择,请按‘4’。”
伊桑按下了“1”字键,然后放下听筒。
他站起身来。
“沙漠之鹰”手枪正躺在办公桌上,手枪的镀镍外壳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他重新装填好子弹,将手枪放入了皮套,然后走到衣橱跟前。他打开衣橱门,取下了头饰和熊皮斗篷。
他走向办公室的门,还差三步到门边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
第一声响铃跟收音机里的电话铃声混合在了一起。
钢琴演奏停止了。
伊桑听到了钢琴凳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吱吱”声——盖瑟站了起来。
钢琴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接下来是他拿起电话听筒的声音。
盖瑟说:“喂?”
紧接着,伊桑的声音——正是他先前录制的广播——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盖瑟吃惊地说了一句:“噢,天哪!”随即从收音机里传出的便只剩下静电干扰声了。
伊桑走向办公室门口,心中想着凯特。
你的电话响了吗?
你接听电话并听到我宣判你的死刑了吗?
你会认为我背叛了你吗?
他走过比琳达的办公桌,然后穿过黑乎乎的访客等待区。
外面的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
他从前听过这个声音,那是在以他自己为主角的“庆典”开始时听到的。可是今晚这声音听起来尤其可怖,因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它背后的意义。
几百部电话同时响起——全镇的居民一同接到了残杀自己同类的指示。
有好一阵子,他只是呆呆地伫立着,在惶恐中聆听着那声音。
那声音长久地萦绕在整片山谷里。
街上有人从他身旁跑过。
几个街区之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不过他无法分辨这是因为她过于兴奋,还是过于痛苦使然。
他走到人行道上,看着野马越野车那宽大的有色玻璃窗。这附近唯一的光源是街道对面的一盏路灯,他根本没法看清车窗里面的情形。
他小心地拉开了驾驶室的门。
没有任何声音。
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将手里的斗篷和头饰扔到了副驾驶座位上,上车坐在了方向盘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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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伊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万圣节之夜开车经过位于西雅图的家所在的街区。
到处都是人。
人行道上是人。
马路上也是人。
有些人手里握着盛有私酿杜松子酒的玻璃瓶,蹒跚前行着。
有些人手里握着火把。
或者棒球棒。
还有高尔夫球杆。
他们早就将自己的华丽服饰放在衣橱里预备妥当了,一心盼着在将临的‘庆典’上穿戴。
他驾车从一个身着旧无尾礼服的男人身旁经过,那人的礼服上沾着一些血渍,手里则握着一根至少有两英尺粗的木材,木材的一端被雕刻成了手柄的样式,另一端嵌满了锋利的金属薄片。
街边房子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可是街上各处都能见到许多光点。
无数个手电筒在灌木丛中和小巷里扫射着。
锥形光束向上照进了树丛里的枝叶间。
即便是坐在车子里,伊桑也能看出聚集人群的类别。
有些人不过是将“庆典”视为可以穿上盛装一醉方休,玩得疯一点的机会。
而他从另一些人的面容中则能看出他们是怀着狂暴的动机来参加“庆典”的——他们显然想要施暴行凶,或者至少想要借着观看他人的暴力行径而满足内心的某种变态渴望。
他看出还有一些人对眼前发生的事几乎难以忍受,尽管他们正迈步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可脸上却始终挂着两行泪水。
他刻意避开大街,始终在小巷中穿行。
当他来到第三大道和第四大道之间时,车头灯照到了一群数量超过三十人的孩子身上,他们都穿着专为“庆典”准备的服装,正奔跑着横穿马路,嘴里发出类似土狼嚎叫的笑声。握在他们小手里的刀子在车灯的照射下闪着一道道寒光。
他一心想要寻找警员们的身影——他们都身着黑衣,手里握着弯刀——可是他却连一名警员也没见到。
伊桑转弯驶上了第一大道,一路朝南向小镇边缘驶去。
他将越野车停在牧场旁边的马路上。
关掉引擎,然后从车里走了下来。
电话已经没响了,可是聚集起来的居民们所发出的喧嚷声却越来越大。
伊桑突然想起,在四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现了阿莉莎·皮尔彻的尸体。
天哪,不过才短短四天而已,事情就发展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现在还没到该他露面的时候,不过也不会太久了。
你还在逃跑吗,凯特?
或者你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此时他们是不是正将你和你丈夫拖向主街?
你害怕吗?
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终究会有这样的一天?
你是否已经准备好迎接这场噩梦?
黑松镇的外围地带又黑又冷。
他有一种奇怪的隔绝感。
似乎自己正站在体育场外,听着场内观赛者制造的喧闹。
镇中心传来了一声巨响。
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伊桑又听到了人群的欢呼声。
他坐在越野车的引擎盖上,感受着从汽车引擎传来的热气,等待了十五分钟。
让他们聚集吧!
由他们疯狂吧!
没有他,他们什么也不能做。
没有他,他们不能让一滴血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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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姆睁开双眼,发现四周一片漆黑。
她浑身都在发抖。
头痛欲裂。
左大腿灼痛不已,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大块肉似的。
她坐了起来。
这里他妈的是什么鬼地方啊?
这里又冷又黑,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是自己结束了当天最后一次心理咨询,之后便离开了医院。
等等。
不对呀。
她还看到伊桑·伯克的野马越野车朝小镇南面驶去,于是便一路步行尾随着他……
现在她全都想起来了。
他俩打了一架。
最后她显然是输了。
接下来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当她试图站起身来时,大腿的剧烈疼痛令她不禁哭出声来。她把手伸到左腿后侧摸了摸,发现牛仔裤被割掉了一大块,大腿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大伤口。
他割开了她的左大腿肌肉,取出了她的追踪芯片。
这个该死的混蛋!
突然涌起的怒气就像注入她体内的一剂止痛药,她不再感觉到疼痛了,甚至连她开始奔跑着离开通电围栅的时候,也没觉得腿有多疼。她加快了速度,朝黑松镇的方向跑去。她在幽暗的森林里飞快穿梭着,渐渐地她已经不再能听到从通电围栅传来的“嗡嗡”电流声了。
突然,从远处传来的尖叫声令她闻而却步。
那是艾比怪兽在尖叫。
而且是一大群怪兽发出来的。
这可不大对劲啊。
怪兽的尖叫声怎么可能从她的正前方传来呢?
正前方明明是黑松镇啊。
按理说,以她先前的奔跑速度,现在她应该已经跑到马路上了……
该死!
该死!
该死!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很用力地奔跑,尽管带着腿伤也丝毫没有减慢速度。此时她离那道通电围栅至少有一英里的距离。
在她前方不远处,除了有一大群怪兽所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传来以外,她还听到了越来越大的动静声——像是树枝不断被折断和踩踏时所发出的声响。
她敢发誓自己甚至嗅到了怪兽的气味,这熏得人眼睛流泪,如腐肉般的恶臭气息已经越来越浓烈了。
在她的有生之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诅咒人。
伊桑·伯克不仅仅是取掉了她的追踪芯片。
他还将昏迷中的她带到了通电围栅的另一面,让她置身于那个可怖的荒蛮世界之中。
#
伊桑回到越野车的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
越野车突然飞速前行,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他一路飞驰着进入森林,在大急弯处驶上了通往镇上的马路。
当他经过路边的欢迎广告牌时,越野车的时速已经达到了八十英里。
他的脚松开油门,让引擎的转速下降。
现在他来到了主街,此处离他的目的地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可是他已经能看到远处的火苗了。他还看到了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建筑物,以及四处攒动的黑色人影。
他从医院旁边驶过。
离第八大道和主街的交叉口还有四个街区,这时他更小心地驾车,避让着周围的行人。
“甜食爱好者之家”的玻璃橱窗被人打碎了,一大群孩子正趁乱抢夺里面的各式糖果。
这是被允许发生且在预料之中的事情。
人群越来越密集。
一颗鸡蛋打在了副驾驶座位那侧的车窗上,软软的蛋黄顺着玻璃往下滑落。
现在他的车几乎是寸步难行,因为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人。
每个人都盛装打扮。
他小心地避开了一群扮女装的男人,他们的唇上涂着色彩艳丽的口红,在保暖内衣裤外穿戴着他们妻子的文胸和内裤,其中一个男人还握着一口铸铁平底锅当作武器。
有一整家人——包括几名孩童在内——将脸涂成了白色,还抹上了黑色的眼影,将自己装扮成行尸走肉的模样。
他沿路还看到了恶魔头上的双角。
吸血鬼的尖利牙齿。
小丑的假发。
天使的翅膀。
大礼帽。
把手尖利的拐杖。
老式的单片眼镜。
披风。
海盗。
国王和王后。
刽子手面罩。
妓女。
整条街上人山人海。
他按响了越野车的喇叭。
人潮极不情愿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他驾着车在第八大道和第九大道之间缓慢行进,发现好些商店的橱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而他先前从远处见到的火苗源头就在正前方。
有人将一辆车推到了主街中央,然后放火烧车。车窗玻璃碎了一地,玻璃碎片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发亮,火舌舔着窗框蹿了出来,车内的座椅和仪表板都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渐渐熔化。
红绿灯在车子上方继续有规律地变换着颜色。
伊桑将越野车停了下来,并熄掉了引擎。
他能感觉到车窗外有一股蠢蠢欲动的黑暗能量——如同一只邪恶的活物一般,盼着将人吞噬。他打量着窗外一张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每个人的眼睛都因为相互传递着饮用了大量的杜松子酒而显得呆滞无神。
最奇怪的是皮尔彻竟然说对了,这“庆典”对他们来说显然极具吸引力,它满足了藏在他们心底深处的某些强烈需求。
他回头看了一眼越野车后部,随即看了看手表。
时候快要到了。
伊桑的头饰内侧缝上了一层羊毛衬垫,戴在他头上略微有些紧。他伸出手去锁上了副驾驶座位那一侧的车门,可是他怀疑不管锁不锁门,到最后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他把那件散发着恶臭气息的熊皮斗篷和一个扩音器拿在手里,打开车门下了车,之后他又锁好了车门,走进了闹哄哄的人群当中。
他的靴底踩在地面的碎玻璃渣上“嘎吱”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精的气味。
他把手里的斗篷套在了身上。
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来。
他身边的人纷纷开始鼓掌和欢呼。
越是靠近红绿灯所在的位置,人们制造的声响也越大。
掌声、呼喊声和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全都是为了表示对他的支持。
人们喊着他的名字,还有人拍打着他的后背为他打气。
有人将一个装着杜松子酒的玻璃瓶塞进了他的右手。
他继续往前走。
人们相互挤在一起,伊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空气都是温暖的。
他终于挤进了风暴的中心——那是个直径不到三十英尺的人圈。
他抬脚跨入了圆圈里面。
主角的模样令他倍感痛苦,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哈洛德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头上有好几处地方都在流血。
两名身着黑衣的警员分别站立在凯特左右两侧,他俩各抓着一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的手臂,让她不要倒下。
哈洛德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满脸愕然,可是凯特却非常清醒,直直地盯着伊桑。她正在哭泣,而伊桑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痛苦情绪之前,两行热泪早已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凯特的嘴巴在动,正朝他高声喊叫,像是在质疑和控诉着什么,可是她的声音迅速被人群的喧闹声给淹没了。
凯特身上的睡衣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她赤脚站在地上,浑身发着抖,两侧膝盖都沾满了污泥和草屑,其中一个膝盖上张开着一道大大的伤口,连里面的骨头都能看见,鲜血顺着她的小腿往下流,她的左眼肿胀得相当厉害,只能睁开一条狭小的缝隙。
他脑子里涌现出了一连串的画面。
她和哈洛德早早就上床歇息了——很可能他们还没从头天夜里的宿醉中彻底恢复过来。警员们破门而入,他们俩甚至来不及换衣服。凯特从一扇窗户跳了下去,也许她打算从地下的排水隧洞逃走吧。如果换做是他,他就会这样做。可是那些警员已经将她的家团团包围,他们可能跟在她身后追了一两个街区就逮住了她。
此时他非常渴望走到她的身边去。
将她拥入怀中,然后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想告诉她,她会在这场劫难中活下来的。
可是他却转身背对着她,走回到人群当中。
他走到越野车旁边,爬上了引擎盖,再顺着挡风玻璃上到了车顶。
脚下的金属车顶略微有些凹陷,不过还能支撑得了他的体重。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他们像看到摇滚歌星刚走上舞台一样尖叫欢呼。
站在高处的伊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周围的一切——挤在街道两侧建筑物之间的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人脸,燃烧的汽车,等待着观赏凯特和哈洛德走向死亡的人圈……他没看到特丽萨和本杰明,并因此而感到些许安慰。他已经警告过特丽萨不要来这儿,还指示她,哪怕儿子不愿意,也要设法把他带到相对比较安全的陵墓那里,一直待到“庆典”结束为止。
他将装有私酿杜松子酒的玻璃瓶举向空中。
人们纷纷与他互动——几百个玻璃瓶都举了起来,在汽车燃烧的火光中闪烁不已。
这可真像是地狱里的干杯。
他喝干了瓶子里的酒。
他们也一样。
这酒可真难喝!
他将手中的空瓶子扔到地上摔得粉碎,然后拔出了腰间的“沙漠之鹰”手枪,朝着天空开了三枪。
人群变得疯狂不已。
他将手枪放回皮套,拿起了他用带子背在肩膀上的扩音器。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除了凯特。
她高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天哪,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那么地信任你,我曾经那么地爱你,这是为什么?”
他由着她喊完了这些话,让她一吐胸中的郁愤。
随后他举起了扩音器。
“欢迎大家来到今晚的‘庆典’。”
尖叫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伊桑迫使自己脸上展露出微笑,说道:“我这次的感觉比上次好太多了!”
人群哄堂大笑。
手册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当镇民已经聚集起来,死刑即将执行时,治安官该做些什么。
尽管有一小部分居民对于杀死自己的邻居并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还可能对此充满向往,可是当行刑时刻开始之后,大多数人还是会因为飞溅的鲜血而感到不安。所以,你的引导工作对于“庆典”能否取得圆满成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你要为“庆典”设立一个基调,要善于调动气氛,要向镇民强调“庆典”的主角被选中的原因是什么,还要提醒他们“庆典”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保护黑松镇的安全。同时,你还得警告他们不遵守镇上的规定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这可能会导致一个极其可怕的后果,那就是违反规定者可能将会成为下次“庆典”的主角,被围在人圈当中施以极刑。
伊桑说:“你们都认识凯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你们当中许多人甚至还是他们的朋友。你们曾经和他们一同用餐,和他们一起哭过笑过。所以,你们也许会觉得今晚的‘庆典’令人特别难受。”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
天哪,得赶紧了。
“现在让我告诉你们一些关于凯特和哈洛德的事,让你们认识他们的真正面目。他们非常憎恨这个小镇!”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极富攻击性的嘘声。
“他们有时会在晚上偷偷溜出家门,而更糟的是——他们竟然和其他人聚会,那些人和他们一样憎恶我们这个如人间天堂一般的小镇。”他有意挑起人们的怒气,“怎么会有人讨厌这个小镇呢?”
振聋发聩的嘘声此起彼伏。
他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博林格夫妇的秘密朋友们今晚也和我们站在一起,他们就聚集在人群当中,而且穿上了盛装,假装他们是跟你们一样的好镇民。”
有人喊道:“这可不行!”
“可是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其实非常痛恨黑松镇。看看你的周围吧,他们的人数多得超出了你们的想象。不过我向你们承诺,我们会将他们一一肃清!”
人群欢呼起来,这时伊桑感觉到脚下的越野车晃动了一下,虽然极为轻微,可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现在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憎恶黑松镇?我们在这里能拥有自己需要的一切:食物,水,房子,安全。我们一无所缺,可还是有人觉得这还不够。”
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伊桑靴子底下的金属车顶。
“他们还想拥有更多。他们想自由地离开这个小镇,想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想知道他们的孩子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
嘘声仍在继续,可音量显然减弱了不少。
“他们甚至还胆大到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人群中的嘘声完全停止了。
“还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观众一片死寂,他们感觉到治安官的演讲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纷纷翘首皱眉,略感不解。
“他们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
伊桑对着扩音器高声喊话:“他们真是胆大妄为!”
他心里想着:皮尔彻,你在看着这一幕吗?
他感到脚下的越野车接连晃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人们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伊桑继续说:“大概三个星期之前,在一个寒冷的雨夜,我就站在那扇窗户后面,看到……”他指着面朝主街的一栋公寓楼,“你们把一个名叫贝芙丽的女人活活打死了。接下来你们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杀了我,可是我却逃脱了。现在,我以主持这场邪恶庆典的名义,高高地站在这辆车上跟你们讲话。”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在搞什么鬼?”
伊桑置之不理。
“我想问问你们所有人,你们喜欢黑松镇的生活吗?你们喜欢自己的卧室里装着监控摄像头吗?你们喜欢不明就里地活着吗?”
人群中没有人敢斗胆回答他的提问。
伊桑看到两名警员正拨开人群推挤着前行,无疑是冲着他来的。
“你们所有人都安于接受黑松镇的生活吗?”伊桑大声问道,“都甘愿生活在这个藏满了秘密的地方吗?或者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在夜深人静之时,躺在自己几乎不了解的配偶身旁,心里想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同时也忍不住去想象通电围栅的另一面究竟有什么?”
伊桑眼前是一张张写满茫然、目瞪口呆的脸。
“你们想知道通电围栅的另一面有什么吗?”
一名警员终于突破人群,冲了出来,他径直朝伊桑的越野车奔去,手里握着一把弯刀。
伊桑拔出“沙漠之鹰”手枪,瞄准了警员的胸膛,对着扩音器说道:“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实,单是五十口径子弹的冲击波就足以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
越野车左后方的窗户突然爆开了,玻璃碎屑喷洒在了那些靠近车子左侧的人群身上。
终于还是来了。
伊桑低下头,看到一只爪子从破了洞的车窗里伸了出来。
转瞬间,爪子又缩了回去,然后握成拳头再度击出。
人群开始往后撤退。
一声绝不会被人误以为是人类发出的尖叫从越野车里传了出来。
人们纷纷倒抽着凉气。
人群中离越野车最近的观众都开始往后跑去,而那些原本站在后面,看不清前方情况的人则竭力向前挤,想要看个究竟。
车里的怪兽变得狂暴不已,它奋力想要挣脱伊桑系在它脖子上的铁链条,在这个过程中,座椅的皮面都被它那尖利的爪子划得稀巴烂。
伊桑仍然用枪指着那名警员,可是警员的眼睛却没有看着伊桑手中的枪,而是透过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看着想从车里出来的怪兽。
伊桑对着扩音器喊话:“我想给大家讲一个童话故事。从前有一个叫做黑松镇的地方,它是地球上存留的最后一个小镇,而住在那里的人是地球上的最后一群人类。”
伊桑听不到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了。
怪兽已经挣脱了铁链,爬到了汽车前座。
“这群人被放入一种时空胶囊里保存了两千年,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们被引导——有时是受到武力强迫——去相信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正活在梦里。”
艾比怪兽试图击穿汽车的挡风玻璃。
“黑松镇的有些居民,比如凯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他们觉察出这个小镇非常不对劲,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至于其他人——也就是大多数人——他们选择相信呈现在自己眼前的种种假象。他们就像老好人一样,选择接受现状并且努力适应它。无论置身于多么糟糕的环境,他们都努力发现其好的一面,并且试着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人生,他们只是生活在一座由一名疯子操控的美丽监狱里而已。”
一大块挡风玻璃向外爆开,落在了引擎盖上。
“然后有一天,一个名叫伊桑·伯克的人在黑松镇醒了过来。他本人并不知道,住在黑松镇的居民们也不知道,那名建造这个小镇的变态当然也不知道:其实他醒来就是为了擦亮众人的眼睛,让他们看清真相,并给他们一个再度像真正的人一样活着的机会。
“而这就是我此时站在这里的原因所在。那么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否想要知道真相是什么?”
怪兽就在他的正下方,发狂地击打挡风玻璃,累得气喘吁吁。
“或者你们还是希望继续不明就里地活着?”
它的头撞了出来。
咆哮着。
面目狰狞。
伊桑说:“自你们认为自己所处的年代再往后两千年,人类便演化成了此时关在我车里的这种怪兽。”
伊桑用枪指着怪兽的头。
它消失不见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静默。
人们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们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声息全无。
突然,怪兽飞快地从挡风玻璃的破洞冲了出来,爪子在金属引擎盖上蹬了一下,紧接着直直地扑向站在汽车保险杠前的警员。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迅速,以至于这名警员甚至还来不及想到自己应该举起手中的弯刀进行自卫。
伊桑将手枪的准星对准怪兽的头部,扣下了扳机。
它顿时瘫软了下来,被它压在身下的警员大声尖叫着,同时胡乱摆动手脚,想要摆脱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这时,两名扮女装的男人走上前去将怪兽从他身上拉开。
警员费力地坐起来,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他的两只前臂先前保护着自己的脸部,已经被怪兽撕扯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不过他毕竟活了下来。
伊桑说:“你们是不是感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难以接受?你们想回去继续对你们的那两名同类施以极刑吗?或者你们现在想和我一起去剧院?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想问。唔,我这里正好有你们想要的答案。十分钟后我会去剧院跟你们会面,现在我指着上帝发誓,如果你们当中有人胆敢动凯特或哈洛德一根毫毛,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开枪射杀你。”
伊桑取下头饰,脱掉了身上的熊皮斗篷。
他先跳到越野车的引擎盖上,随即跨到了地上。
人群纷纷后退,为他留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他的“沙漠之鹰”手枪还握在手里,全身的血液仍然沸腾着,随时准备着迎接一场打斗。
他推开一名挡住路的警员,走进了人圈。穿着睡衣裤的哈洛德坐在地上,凯特仍被一左一右两名警员抓着双臂。
伊桑用枪指着站在凯特右边的那名警员。
“难道你没听到我刚才在那边说的话吗?”
那人点了点头。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还不放开她?”
他们同时松手放开了凯特。
凯特瘫软在地。
伊桑跑向她,跪在她身旁,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说道:“我还以为你……”
“我明白。很抱歉,非常抱歉,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哈洛德此时还惊魂未定,仍在另一个世界里神游。
伊桑搀着凯特站了起来。
他说:“你哪里受伤了?”
“只有一边膝盖和一只眼睛受了伤,我没事的。”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等结束之后吧。”她说。
“等什么结束之后?”
“等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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