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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特丽萨看着手表的秒针走过了数字“12”。
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分。
她将办公桌收拾干净之后,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办公室的砖墙上贴着许多几乎没人看过的房地产宣传单。她很少用到打字机,也极少接到咨询业务的电话。在绝大多数的工作时间里,她都是在看书,有时想想家里的事,偶尔也会想想自己在从前那个世界里所过的生活。
自打来到黑松镇之后,她就时常在想这是不是自己死后的世界。不管怎么说,至少眼下这一切是她离开自己所熟悉的世界之后的全新人生。
她离开了西雅图。
离开了从前那份律师助理工作。
离开了几乎全部的亲戚朋友。
离开了一个自由的世界,那是一个虽然错综复杂、充满不幸,但却合乎情理的世界。
她已经在黑松镇住了五年,在这期间老了不少,其他人也是如此。她周围的人有些死了,有些失踪了,有些被残忍地杀害了。这里还是有婴儿出生,这一点与她以前听过的任何一种人死后的世界都不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谁知道该对这个与正常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抱有何种期待呢?
在这里住得越久,她越是感觉这里更像监狱,而不是人死后的世界。但是,其实这两者之间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就像被终身监禁在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
在这里,人们不仅身体被囚禁,心灵也被禁锢了,后者尤其令人倍感孤独。不能将自己过去的生活告诉别人,不能向任何人坦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内在的恐惧感,也不能和另一个人成为真心朋友。当然,在极其罕有的时刻,她会和某个人——哪怕是陌生人——四目相对较长时间,在这样的眼神交流中,彼此都能从对方眼里觉出内心的纷乱。
其中还充满了恐惧、绝望和困惑。
在那样的时刻,特丽萨起码还能感觉到来自人类的温情,也觉得原来自己并不是全然孤独的。她最受不了的是虚假伪善的人际关系,人们没话找话,牵强地谈论着天气,谈论着社区农场最近的收成,还谈论着当天的牛奶这么迟才送来镇上的原因……谈论着一切肤浅而毫无意义的话题。在黑松镇,人与人之间永远只存有浅薄而勉强的闲聊。她在自己的融合期所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自己实在是难以适应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只能局限于这种肤浅的层面。
不过,在每个月的第四个星期四,她都可以提前下班,然后让自己的身心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得到一些放松和舒展。
#
特丽萨锁好了身后办公室的门,走上了人行道。
此时街道很安静,不过在黑松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
每一个午后街道都很安静。
她沿着主街往南走,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街上一辆汽车也看不到。她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份——在黑松镇人们只数算星期和小时——不过她隐隐感觉现在大概是8月末或9月初。她从此刻的空气和阳光中体会到一种季节正在更替的感觉,便估摸着夏天就要结束了。
空气中有着夏季的温暖,阳光却如同秋日一般灿烂中带着些许柔和。
山坡上的山杨树叶刚刚开始转黄。
#
医院的大厅里空无一人。
特丽萨乘坐电梯上到三楼,走出电梯进到走廊时她看了看手表。
还差一分钟到三点半。
这条走廊相当长。
特丽萨走在黑白相间的格子砖地面上,听到头顶的一盏盏荧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特丽萨走到走廊中段以后,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门前停下了脚步。门是关着的,外面摆放着一把椅子。
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她坐着等待的过程中,头顶的荧光灯声响似乎变得越来越大了。
身旁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低头朝特丽萨微笑着,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这个女人的脸蛋很漂亮,但却给特丽萨一种冷漠而孤傲的距离感。透过这张脸,根本看不进她的内心世界。她的眼睛比特丽萨还更绿,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
特丽萨开口说道:“嗨,帕姆。”
“你好,特丽萨。请进来吧。”
#
房间里的陈设布置既简单又朴素。
四面白色墙壁上没有任何画作或照片作装饰。
这儿不过只有一把转椅、一张桌子和一部皮革躺椅而已。
“请躺下吧。”帕姆指着躺椅,以一种安抚的语气说道,可她的声音听起来却略微有些机械化。
特丽萨躺了下来。
帕姆坐在转椅上,很优雅地跷起了二郎腿。她穿着白大褂,下身穿了一条灰色裙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她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特丽萨。”
“我也是。”
“你近来还好吗?”
“应该还好吧。”
“在我印象中,你丈夫回家之后,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见面,对吧?”
“你说得没错。”
“看到他回来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确实非常开心,也有些吃惊。”
帕姆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圆珠笔,摁了一下笔尾的按钮,笔芯“咔哒”一声弹了出来。她将转椅移到桌子跟前,将手中的圆珠笔放在桌面上一个顶部以潦草的字迹写着“特丽萨”的便笺簿上,随即说道:“我觉得你的话似乎还没说完,是吗?”
“也不是啦。只是我们毕竟有五年时间没在一起,而这中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
“所以现在你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一起过日子?”
“我们之间有些生疏和尴尬,而且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关于黑松镇的种种事情,以及我们目前所处的这种极不正常的状态,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在长久的分别之后,他突然回到了我的生活中,而我们又被期望要像一个完美的家庭一样运作。”
帕姆用圆珠笔在便笺簿上做着一些记录。
“你认为伊桑适应得怎么样?”
“对我吗?”
“对你,对本杰明,对他的新工作,对所有的一切。”
“我也不清楚。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们不能彼此沟通。按照规定,我只能对你说心里话。”
“你说得没错。”
帕姆把转椅转了回来,再次面对着特丽萨。
“你有发现自己对他知道什么事情而感到好奇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伊桑原本是一场‘庆典’的主角,但他却成了黑松镇有史以来第一个从中逃脱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他是否成功逃到镇外去了?想不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想不想知道最终他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
“可是我绝对不会去问他这些问题。”
“可是你心里想过这些事情。”
“我当然想过。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死去之后又再次复活过来似的。对于一直困扰着我的那些问题,他那里肯定是有答案的,不过我绝对不会去问他。”
“这些日子你和伊桑有过亲密行为吗?”
特丽萨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觉得脸颊直发烫。
“是的。”
“几次?”
“三次。”
“你感觉如何?”
这他妈的不关你的事啊!
可特丽萨嘴上还是回答道:“前两次感觉不怎么好,不过昨天那次就好多了。”
“你高潮了吗?”
“什么?”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特丽萨。你在做爱时能否达到高潮,其实反映了你的心理状态。”帕姆干笑了一下,“当然也可能与伊桑的技术有关系。我作为你的心理医生,有必要了解这些情况。”
“是的。”
“是吗?这么说你达到过一次高潮了?”
“是的,就在昨天。”
特丽萨看到帕姆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在圆圈旁边画上了一个笑脸符号。
“我很担心他。”特丽萨说。
“你是说你丈夫吗?”
“他昨天半夜接了个电话,很快就出门了,直到黎明才回来。我不知道他夜里去了哪里,我也明白我不能去问他。我猜他有可能是去追赶某个试图逃离黑松镇的居民。”
“你自己有想过要离开小镇吗?”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为什么呢?”
“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很想离开这里。那时我觉得自己仍然还活在原来的世界,而这个小镇不过是那个世界里的一座监狱或试验基地而已。可奇怪的是,我在这里住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个小镇其实还挺正常的。”
“你觉得哪些方面很正常呢?”
“比方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知道这个小镇的真正面目,也不知道镇外究竟有什么。”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里越来越正常?”
“也许是因为我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吧,或者是因为我选择了随遇而安,总之我发现这个小镇虽然奇怪,但这里的生活跟我从前所过的生活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差别。当我以客观的态度,心平气和地将两者进行对比时,我便意识到其实在我原来所居住的那个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仅限于极为肤浅的层面。从前我在西雅图一家专为保险公司提供法律服务的律师事务所担任律师助理的工作,我们致力于帮助保险公司以合法手段推卸理赔责任。在黑松镇,我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几乎没有机会同任何人交谈。同样都是没有意义的工作,可我在这里所做的工作起码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我从前生活的那个世界里充满了我不能理解的谜——关于宇宙,关于上帝,以及我们死后的情形。这里也有许多我无法理解的谜团,同样的生老病死,同样的人性弱点……一切都在这个小山谷里正常进行着。”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互相关联,对吗?”
“或许是这样吧。”
“你认为这里是人死后的世界吗,特丽萨?”
“其实我压根儿都不知道人死后是怎么个情形。你知道吗?”
帕姆只是笑而不语。特丽萨看得出来她的笑容很敷衍,当中没有一丝安慰的成分,那不过是一张虚假的面具而已。此时此刻,特丽萨的脑子里又再度浮现出了那个曾不止一次给她带来困扰的问题——我将所有秘密都向这个女人吐露,可她究竟是谁呢?从某种程度上看,对着一个陌生人袒露心扉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可是特丽萨觉得自己实在是需要一个能正常交流的人。这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容不得她瞻前顾后地考虑太多。
特丽萨说:“我想我不过是将黑松镇的生活视为我人生中的一个新阶段吧。”
“对你来说,最难应付的事情是什么?”
“你是针对住在这里而言吗?”
“是的。”
“希望。”
“希望?具体是什么意思?”
“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呼吸?为什么我要继续活下去?我想,对每一个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
“那么,你自己的答案是什么呢,特丽萨?”
“为了我的儿子,为了伊桑,为了找到一本好书,为了好吃的奶油。可是在这里的希望跟从前那个世界并不一样,这里没有我梦寐以求的豪宅,也没有彩票。过去我常常梦想着要去法学院深造,然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希望自己能功成名就,名利双收。我还希望退休后能和伊桑一起搬到有着碧蓝色大海和白色沙滩的温暖地区,还希望那里永远不会下雨。”
“那你的儿子呢?”
特丽萨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这个简短的提问给她的内心带来了极大冲击。
她原本盯着天花板看的双眼顿时噙满了泪水。
“本杰明的未来是你最大的希望,对吗?”帕姆问道。
特丽萨点了点头。在她眨眼的时候,两行热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出来,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你想看到他的婚礼吗?”帕姆继续问道。
“是的。”
“你希望他拥有一份令他快乐,同时也让你引以为傲的成功事业,对吗?”
“我希望他拥有的还不止于此。”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如我们刚才所谈论的——希望。我是多么地渴望他能怀着希望而生活,可是他却永远都不会明白希望是什么。黑松镇的孩子们无法对自己长大后要做什么立下志愿,他们也无法怀揣将来要去国外哪个地方旅游的梦想。”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所谓的‘希望’本身,或者至少说你对‘希望’的构想,其实是你过去所生活的世界遗留下来的毫无意义的产物?”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来到这里之后就放弃希望了吗?”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活在当下。你要知道在黑松镇这个地方,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了。我们之所以呼吸,就是为了要活下去。你要试着去爱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每一件小事,去欣赏这里的美好自然风光,并珍惜你儿子跟你说话的声音。本杰明会在这里长大成人,并且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这怎么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你儿子对幸福的定义也许跟你那来自从前世界的观念是不一样的?毕竟,他是在一个倡导我所说的‘活在当下’观念的小镇里长大的。”
“这个观念实在是太狭隘了。”
“那么你也可以带着他离开这里啊。”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
“可我们会被杀掉。”
“不过你们兴许也能顺利逃出去。有些人的确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其实你心里是不是在暗暗担心,虽然你认为黑松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如人意,可是镇外的世界会不会比这里还糟一百万倍呢?”
特丽萨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是的。”
“好了,我们再来谈谈最后一件事。”帕姆说,“你有没有跟伊桑谈及他回到镇上以前所发生的事?唔……我指的是……你们的生活情况。”
“当然没有啊。他回来才不过两个星期而已。”
“你为什么对此避而不谈呢?”
“我为什么要跟他谈这个?”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你丈夫有权知道的吗?”
“那只会带来伤害。”
“可你儿子也许会告诉他。”
“本杰明不会说的,我们已经就此达成了共识。”
“上次你来我这儿的时候,我让你对自己的沮丧程度用一到十分来做一个评分,当时你选择了七分。那么今天你感觉怎么样呢?你觉得比上次更好、更糟还是一样呢?”
“跟上次一样。”
帕姆打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个白色小瓶子,特丽萨听到了药丸在瓶子里晃动的声音。
“你一直都按时吃药吗?”
“是的。”特丽萨撒了个谎。
帕姆将药瓶放在桌子上,“这药的服用方法和先前一样,每天睡前吃一颗。药物数量足以维持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
特丽萨坐了起来。
此时她的感觉跟以往与帕姆结束谈话时一样——身心俱疲。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特丽萨说。
“当然可以。”
“我猜你应该和许多人谈过话,也听过每个人埋藏在心底的恐惧感。这个地方终有一天会给人像家一样的归属感吗?”
“我不知道。”帕姆边说边站起身来,“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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