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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像现在这样的时刻仍然存在,此时的黑松镇感觉就像是一个真实的地方。
阳光倾泻在山谷里。
清晨仍然很凉爽。
一扇打开着的窗户下面的花盆里种着三色堇,窗口飘出烹饪早餐的香味。
人们在晨间出来散步。
给草坪浇水。
取出信箱里的本地日报。
一颗颗露珠凝结在黑色信箱的顶部。
伊桑·伯克发觉停留在当下这一刻,假装一切都和看起来一样,是一种非常迷人的感觉。他和妻子、儿子一起住在一座完美的小镇上,他是镇上受人爱戴的治安官。他们在这里有朋友,有舒适的家,一切需要都能得到满足。在这样的假想过程中,他开始完全明白了幻想是如何产生作用的,明白了人们如何向幻想屈服,任由自己消失在四周的美丽谎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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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桑走进“热豆咖啡”咖啡馆时,大门上方的铃铛“叮当”作响。他走到柜台旁边,朝那位嬉皮士打扮的年轻女咖啡师微笑了一下,她留着金色细发辫,有一双深情款款的大眼睛。
“早上好,米兰达。”
“嗨,伊桑。你还是喝跟往常一样的咖啡吗?”
“是的,谢谢你。”
当她开始为伊桑准备卡布奇诺特浓咖啡时,伊桑环顾了一下咖啡馆里面。常客们都在这里,包括那两位老前辈——菲利普和克莱,他们正弯腰坐在棋盘前对弈。伊桑走过去,看了看他们的棋局——毫无疑问这盘棋已经下了有一阵了,两人都分别只剩下了国王、王后和几个小兵。
“看来你们这盘棋就要陷入僵局了。”伊桑评论道。
“没那么快。”菲利普说,“我还有锦囊妙计没使出来呢。”
他的对手——坐在棋盘对面的头发灰白、胡子拉碴的老年男子——露齿一笑说:“依我看啊,菲利普的‘锦囊妙计’就是每走一步之前都拖延很长时间,到最后等我老死了,他就可以因我被迫弃权而取胜了。”
“噢,闭嘴,克莱。”
伊桑走过一张破旧的沙发,来到一个书架跟前。他用一根手指从书架上一排书的书脊上掠过——古希腊、古罗马文学,威廉·福克纳、狄更斯、托尔金、雨果、乔伊斯、布拉德伯里、梅尔维尔、霍桑、爱伦·坡、奥斯丁、菲茨杰拉德、莎士比亚……大致一看,这些书都是廉价的平装本。他从书架上取出了一本很薄的书——《太阳依旧升起》,封面是印象派风格的斗牛场面。伊桑咽了一下口水。这是海明威的第一部小说,而这个纸张很脆、销量极大的版本很可能是目前留下的唯一版本。他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将这样一本书握在手里,令他感到无比敬畏,也充斥着浓重的悲哀。
“伊桑,你的咖啡已经好了!”
他又为他的儿子取了一本书,然后走到柜台边去端自己的卡布奇诺。
“谢谢你,米兰达。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些书借回去看。”
“没问题。”她笑着说,“请好好爱惜这些书就可以了,治安官先生。”
“我会尽力爱惜的。”
伊桑用手轻轻碰了碰帽檐,继而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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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他来到一个标牌下面,标牌上写着:黑松镇治安部。他推开标牌下的对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前台接待处空无一人。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的秘书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背后,看上去一如既往地无聊。她在玩纸牌游戏,正以稳定而机械化的速度将纸牌一张一张地放下。
“早上好,比琳达。”
“早上好,治安官。”
“有人打电话来找我吗?”
“没有。”
“有人来访吗?”
“没有。”
“你昨晚过得怎么样?”
她抬起头来,似乎有些猝不及防,她的右手还紧紧地攥着一张“黑桃A”。
“什么?”
自打伊桑成为镇上的治安官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比琳达超出了敷衍的问候、道别和工作性质的聊天范畴的对话。在她成为治安官秘书之前,一直都是一位小儿科护士,而他正在想她是否知道他其实知道这一点。
“我只是问问你昨晚过得怎么样。昨天晚上。”
“噢。”她用手指抚弄了一下脑后长长的银白色马尾,“还不错了。”
“你有做些有趣的事吗?”
“说真的,我倒没做什么有趣的事。”
他以为她会抛出同样的问题,以为她会紧接着询问他昨晚过得怎样,可是在令人不适的五秒钟沉寂之后,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撞,而她仍然没有说话。
最终,伊桑用指关节在她的办公桌上轻轻敲了敲,“我要去办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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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穿着靴子的脚放在宽阔的办公桌上,背靠着柔软的皮革椅背,手里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办公室的另一头有一个固定在底座上的麋鹿标本,那只麋鹿体形巨大,看上去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待在那只麋鹿标本和办公桌背后的三个古老武器陈列柜之间,伊桑感到自己已经对治安官的虚饰厌烦透了。
他的妻子差不多应该也在这时抵达了她工作的地方。特丽萨以往曾是一名律师助理,在黑松镇,她是镇上唯一的房地产经纪人,这就意味着她一整天都得坐在主街上一间人迹罕至的办公室里的办公桌背后。她的工作跟分配给镇上居民的绝大多数工作一样,主要职责其实是为一个装假的小镇装点门面。一年当中,她只有四五次机会真正地协助别人购买新房屋。模范居民每隔几年会得到奖赏,从而获得可以提出改善自己居住环境的先决条件。那些在这里居住得最久而又从未违反过法规的居民们住在最宽敞、最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房屋里,而那些妻子已经怀孕的夫妇差不多都可以得到保证,在不久之后将获得一座新的更宽敞的房屋。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伊桑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
他翻开了从咖啡馆借出来的书。
文笔简练,同时又才华横溢。
他因书中所描写的巴黎的夜晚而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里的餐馆、酒吧、音乐、香烟烟雾。
一座真实的、鲜活的城市里的灯光。
一个充满了各色人等的广阔世界给人的感觉。
探索着这个世界的自由。
看了四十页后,他合上了书。他已经不能自已了。海明威并不是在帮他得到消遣,并不是在帮他远离黑松镇的现实境况。海明威分明是在擦破他的脸,然后再往一个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上撒上盐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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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差一刻两点的时候,伊桑步行离开了办公室。
他静悄悄地在附近散步。
他从每一个人身边经过时,他们都用看起来很真诚的热情向他招手、问候,就好像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似的。如果说他们其实在暗地里害怕他或憎恨他的话,那么他们隐藏得很好。他们为什么不该这样想呢?据他所知,他是黑松镇里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居民,而他的工作就是确保一切都保持现状。保持和平,坚守那个谎言,甚至包括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他成为治安官之后的头两个星期里,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究每一个居民的档案,了解他们过去生活的细节,还有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死后所获得的人生评价。目前他知道镇上一半人口的个人经历,知道他们的秘密和恐惧。他知道哪些人可以继续平安无忧地在这个虚假的幻想中生活,也知道哪些人的脆弱内心已经出现了动摇和裂缝。
他正在成为单枪匹马的盖世太保。
这是必要的——他知道这一点。
不过他仍旧对此表示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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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来到主街,继而一路朝南走去。随着他越走越远,街道两旁的人行道和建筑物都消失了。街道仍然向前延伸着,此时他正沿着路边的紧急停车带朝一片高耸入云的松林走去。现在他的耳边已经不再能听到小镇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声音了。
伊桑从一块警示行人车辆前方有急弯的路标旁经过之后,又走了五十英尺,接着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去望着黑松镇,身后一辆车也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动静。除了能听到头顶树梢上有一只小鸟在“吱吱”叫之外,就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了。
他走下紧急停车带,朝松林里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松针被阳光炙烤过后的气味。
伊桑走在林间铺着落叶、光影交织的柔软地面上。
他步子很快,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紧贴着衬衫面料的背部皮肤感觉凉幽幽的。
这样独自一人在林中散步的感觉还真不错,身边见不着一个人影,也没有人监视自己,可以一边走一边肆意地想着心事。
离开主街走了大约两百米之后,伊桑来到了一片石块区,一块块巨大的花岗岩散布在松树之间。松林朝山坡上延伸着,半山腰上有一块岩石露出了地表,不过它的下半截仍然被埋在土里。
伊桑径直朝那块岩石走了过去。
站在十英尺之外的地方看过去,光滑的岩石表面看上去非常真实,上面有着向下延伸的石英矿脉纹路和色彩鲜明的苔藓。
但是进一步靠近之后,伊桑就看出了破绽。这块岩石的形状四四方方的,不太自然,触摸起来也显得过于平滑。
伊桑退后了几步,停下来等待着。
很快他便听到了传动装置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嗡”声,随即一整块岩壁便像一扇巨大的车库门一样抬升起来——又宽又高的门洞足以让一辆货柜拖车通行。
伊桑低头避过仍在抬升的门,钻进了潮湿而又阴冷的地底隧道中。
“你好,伊桑。”
“马库斯。”
这次负责护送他的人跟以往一样,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头发浓密,有着通常做步兵或警察的人所特有的坚毅下巴。他的身上穿了一件黄色防风外套,这令伊桑想起自己又忘记了带上外套,待会儿在车上又得受冻了。
马库斯先前就已经发动了一辆没有车门也没有顶篷的牧马人吉普车的引擎,还把车调了个头,车头正对着它来时的方向。
伊桑爬进吉普车,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位上。
伴随着“轰”的一声,那扇入口岩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马库斯一面放下紧急制动器并加足马力,一面对着耳机的麦克风说话:“我已经接到伯克先生了,我们马上就出发。”
吉普车颠簸着向前行进,加速驶上了一条没有任何路标、路面古朴的车道。
车子开上了一道倾角大约是十五度的斜坡。
隧道壁上的基岩已经暴露了出来。
一路上不时有水沿着岩壁往下滴流,眼角余光还瞥见到不少蜘蛛网,偶尔会有一两滴水珠飞溅到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上。
坐在高速行驶的车里向上看,头顶上的一盏盏荧光灯的光芒仿佛汇聚成了一条橘色的光河。
空气中弥漫着岩石、水和废气的混合气息。
吉普车引擎的巨大声响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令两人无法交谈,不过这对伊桑来说倒无所谓。他向后靠在灰色塑料椅的椅背上,抑制住了自己想要摩擦一下一直暴露在湿冷寒风中的两只手臂的愿望。
伊桑感觉到双耳的压力在增加,汽车引擎声听起来渐渐减弱了。
他咽下了一口唾液。
引擎声又再度回来了。
他们的车继续爬着坡。
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行驶速度来估算,他们驶过的不过是一趟四分钟的路程,可是伊桑却觉得犹如熬了好久一般。大概是充斥着噪声的寒冷环境令他丧失了方向感和时间感,才会造成这样的错觉吧。
还有,在山内隧道里穿行的封闭感,以及想到要去见“那个人”而导致的内心焦躁不安,应该也是让他没法保持清醒判断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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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尽头是一个大小如同十座仓库的巨大洞穴,其占地面积至少有一百万平方英尺。用如此巨大的空间来组装喷气式飞机或太空船也丝毫不会显得狭小,不过这个洞穴却是用来堆放生活必需品的。一个个庞大的圆柱形容器里储存着食物原料,一排又一排四十英尺高的架子上摆满了木材和各种日常用品。供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在未来多年里正常运转的所有必需品全部都在这儿了。
马库斯驱车从一扇印着“生命暂停”字样的玻璃门旁边经过,门背后积聚着一团幽幽的蓝光,伊桑一想到门内放置的东西,顿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那里放着皮尔彻发明的生命暂停装置。
数量多达上百台。
黑松镇的每一个居民,包括伊桑自己在内,都曾在那个房间里以化学方式被暂停生命一千八百年之久。
吉普车在两扇对开玻璃门跟前停了下来。
马库斯关掉汽车引擎,和伊桑一起下了车。
他在门边的键盘上敲入密码,玻璃门迅速打开了。
两人从一块写着“1楼”的标志牌下面经过,进入了一条空旷的长走廊。
这里没有窗户。
只能听到荧光灯管“嗡嗡”作响的声音。
地上铺着呈黑白相间方格图案的油毡地板,每隔十英尺便有一扇带着小圆窗的门。门上没有把手——必须刷卡才能打开。
大部分窗户里面都是黑魆魆的。
不过其中一扇窗户背后站着一只怪兽,它看着伊桑从自己面前经过,那双乳白色大眼睛的瞳孔扩张着,嘴里露出了满口剃刀状的牙齿。怪兽伸出一只黑色的爪子,不断敲打着门上的玻璃圆窗。
它们仍然不时会进到伊桑的噩梦当中。他在梦中与它们激战,半夜惊醒时大汗淋漓。这种时候特丽萨总是会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告诉他:他正平平安安地待在自家的床上,那些不寻常的遭遇都过去了,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来到走廊中部后,他们在两扇没有任何标记的对开门前停下了脚步。
马库斯掏出门卡刷了一下,门便往两边打开了。
伊桑走进了这个小小的电梯轿厢里。
马库斯又将一把钥匙插进了轿厢里的金属操作面板,当面板上唯一的按钮开始闪烁时,他伸手将其按下。
电梯平稳地滑动着。
每次搭乘这部电梯的时候,伊桑总会有些耳鸣,可是他从来都搞不清楚电梯到底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
尽管伊桑成为黑松镇治安官已经有两个星期之久了,可此时此地他还是被护送人员像孩童或有潜在威胁的家伙一般带来带去,这多多少少令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已经两个星期了。
真不可思议!
伊桑觉得自己仿佛昨天才坐在特勤局西雅图分部负责人亚当·汉索尔的办公桌对面,接受了前往黑松镇寻找昔日搭档凯特·休森的任务。可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一名特勤局特工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全然地接受这样的事实。
让他俩得知电梯轿厢已经停止运行的唯一途径是电梯门打开了。
走出电梯之后,伊桑第一眼瞧见的是一幅毕加索的画作,他不由自主地琢磨着这画是不是毕加索本人的真迹。
他们从一间华丽的大厅走过,这里没有日光灯和方格图案的油毡地板,取而代之的是大理石瓷砖和高级壁灯。天花板采用的是皇冠造型的板条装饰,甚至连这里的空气状况都比先前更佳——丝毫闻不到存在于洞穴其他区域里的那种密闭空间所特有的陈腐气息。
他们经过了一间下凹的客厅。
一间富丽堂皇的厨房。
还有一间书架上摆满了皮面精装书的图书室,伊桑心想那些书架和书一定会散发出古董的气息。
拐了一个弯之后,他们朝着走廊尽头的两扇橡木门走去。
马库斯抬手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一个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请进!”
“进去吧,伯克先生。”
伊桑推开门,走进了一间奇特的办公室。
富有异国情调的深色实木地板刚刚上过蜡,颇具光泽。
房间正中是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面摆放着黑松镇的缩微景观模型,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将模型保护起来。这套模型极其精确逼真,甚至连伊桑一家所住房子的外观颜色都与实物完全一致。
办公室左边的墙上挂着几幅文森特·梵·高的画作。
右边的墙上——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满满当当的全都是平板显示器,一共有九行二十四列。这二百一十六台显示器播放着黑松镇的实时监控画面——所有的街道,每座房子里的卧室、浴室、厨房和后院的情形,全都尽收眼底。
每次看到这些显示器的时候,伊桑都不得不拼命压抑,才能忍住心头涌起的想要扭断某人脖子的冲动。
他明白这些显示器的用途是什么,甚至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可他仍然还是……
“你的怒气,”坐在一张雕刻精美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面的一个男人说道,“在你每次来见我的时候都会流露出来。”
伊桑耸了耸肩,“我的怒气,只是因你偷窥别人私生活的行为而做出的自然反应而已。”
“你认为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应该有隐私存在吗?”
“当然不行。”
当伊桑朝那张大办公桌走去时,身后的门关上了。
他将斯泰森毡帽夹在腋下,然后在一把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他直视着戴维·皮尔彻。
在金钱对人类尚且有用的那个时代,皮尔彻是个坐拥亿万家产的发明家,也是在幕后指挥建造黑松镇和这处山中地下洞穴基地的领头人。在1971年,皮尔彻发现人类基因组正逐渐恶化,随后他推测人类这个物种在繁衍生息三十至四十代之后便会走向消亡。于是他牵头建造了这个生命暂停基地,以求在人类基因组毁损到一定的临界程度之前先行保存一些纯粹的人类物种。
除了他核心圈子里原有的一百六十名忠实追随者,他还另外绑架了六百五十个普通人。他将上述所有人——包括他本人在内——都放进了生命暂停装置中。
皮尔彻的预测最终成为了现实。此时此刻,在环绕着黑松镇的通电围栅之外,生活着数以亿计的由人类畸变而成的怪兽。
然而,皮尔彻却有着跟自己内在人格极不相称的相貌。他的面容看起来丝毫不具有威胁性,穿上靴子后的身高也不过只有五英尺五英寸(1)。他的头秃得很厉害,只剩下了少许银色发茬——略微有些接近明亮的铬黄色。他用一双小眼睛看着伊桑,黑色眼眸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皮尔彻将一个马尼拉文件夹朝伊桑推了过来,文件夹在办公桌的皮革表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正好停在伊桑面前。
“这是什么?”
“一份监视报告。”
伊桑打开了文件夹。
里面有一张黑白打印的屏幕截图,伊桑认得图中的那名男子。他叫彼得·麦考尔,是小镇报纸《黑松镇之光》的总编辑。截图里的麦考尔正侧卧在床上发呆,眼神空洞。
“他做了什么?”伊桑问道。
“唔,什么也没做。不过这就是问题所在,彼得已经有两天没去上班了。”
“或许他是病了呢?”
“可他并没有报告自己身体有任何不适,而我的监控小组负责人泰德则说他最近看起来颇有些古怪。”
“莫非他看上去有逃跑的打算?”
“可能吧。或者他想采取一些鲁莽的行径。”
“我记得他的档案。”伊桑说,“他在融合阶段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啊,在那之后也没表现出任何不顺服的行为。他有说过什么不妥当的话吗?”
“事实上,麦考尔已经连续四十八小时没说过一句话了,甚至对他的孩子们也是如此。”
“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
“密切留意他的动向。你先到他家去拜访他一下,但千万别低估你的造访会给他造成的影响。”
“你现在还没打算要举办一场‘庆典’吧?”
“没有。‘庆典’是为那些有实质性的叛逃行为并试图带着其他居民一起叛逃的人所准备的。唔,你并没有带着你的手枪。”
“噢,是的,因为我觉得配枪会向人传达一些错误的信息。”
皮尔彻笑了,露出了满口小白牙。“我很感激你如此在意并小心地维护我在这镇上所设立的唯一一名授权人的形象,我是认真的。那么,伊桑,你想向镇上的居民传达怎样的信息呢?”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是来帮助、支持和保护他们的。”
“可是你的职责跟这些事毫无关系。我没有跟你讲清楚,这是我的错,你在镇上的存在是为了提醒人们我——皮尔彻的存在。”
“我明白了。”
“那么当我下一次通过某个监视屏看到你走在小镇街道上的画面时,我能看到你腰上鼓着一把最大、最厉害的枪吗?”
“那是当然的。”
“好极了。”
伊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肋骨下面愤怒而用力地跳动着。
“请不要将我的这个小小的指责视为我对你整体工作表现的评判,伊桑。我认为你在新职位上干得很不错,你自己觉得呢?”
伊桑往皮尔彻的肩膀后方看了看。办公桌后面的墙是实心岩壁,中央开了一扇大大的窗户,群山、峡谷以及两千英尺之下的黑松镇全都尽收眼底。
“我觉得我越来越适应自己的工作了。”伊桑说道。
“你还在认真研读居民们的档案吗?”
“我已经把所有居民的档案都浏览过一遍了。”
“你要知道,你的前任波普先生可是把所有的档案都记在脑子里了。”
“我也会朝那个方向继续努力的。”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不过你今天早上并没有研读那些档案,对吗?”
“你在监视我?”
“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是你的办公室偶尔会出现在我这里的某个显示屏上。你早上在办公室里读的是什么书呢?我没看清书的封面。”
“我在看《太阳依旧升起》。”
“噢,海明威,他可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你知道吗?我仍然相信我们这里也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正因如此,我把我们的钢琴家赫克托尔·盖瑟也带来了。除此之外,我还让其他一些著名小说家、画家以及诗人进入了生命暂停的状态。而且,我们也一直在学校里寻找有艺术天赋的孩童,找到以后将对他们加以栽培。本杰明在艺术课上的表现就非常不错!”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从皮尔彻嘴里冒出来,伊桑不由得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不过他只是淡淡地说:“黑松镇的居民们没有心情去搞艺术创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桑?”
皮尔彻的语气听起来像极了心理治疗师,当中充满了理性的好奇,不带有任何一丝攻击性。
“他们在持续不断的监视之下过活,心里清楚知道自己没法离开这里。人活在如此压抑的社会当中,又怎会产生艺术创作的动机呢?”
皮尔彻笑道:“伊桑,听你这么说,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站在我这一边,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们正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当然相信。”
“你当然得相信。今天我收到了一名外勤侦察员的工作报告,他刚刚结束了为期两周的侦察任务。他在离黑松镇中心不过二十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大群艾比怪兽,数量至少超过两千。怪兽们在群山以东的平原上追赶着一大群水牛。每一天,都有各种事情提醒着我:我们所处的这个山谷是多么地不堪一击,而我们的存在又是多么地脆弱。而你呢,你却坐在这里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是过去的独裁领导人一般。你不喜欢这种管理方式,我能理解也尊重你的看法。事实上,我也希望情况不是这样的。可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有缘由的,这些缘由建立于让人类物种的生命得以延续之上。”
“任何人做任何事不是都有其缘由吗?”
“你是个有良知的人,我欣赏你这一点。”皮尔彻说,“我也绝对不会让一个没有良知的人坐上你目前所坐的位子。我所拥有的全部资源,我手下的每一名雇员,都全心致力于同一件事,那就是保证山谷里的四百六十一个人——当中也包括你的妻子和儿子——的安全。”
“那么,真相就得永远被掩藏起来吗?”伊桑问道。
“在某些环境中,安全和真相是一对天敌。你曾是联邦政府的雇员,我想你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吧。”
伊桑朝墙上的一排排显示屏看过去,在左下角的一个屏幕里出现了他妻子的身影。
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间位于主街的办公室里。
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极其无聊。
旁边的屏幕上显示的是伊桑从未见过的画面,看上去像是一个物体在浓密森林上方一百英尺的高度以极快的速度飞行时所拍摄的鸟瞰图。
“那个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伊桑指着显示墙问道。
“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在这时先前的画面已经从那个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歌剧院内部所拍摄的影像。
“现在已经被切换掉了,我觉得那些影像很像一个从树梢顶部飞过的物体所拍摄的画面。”
“噢,那不过是我的一架无人机而已。”
“无人机?”
“没错,你看到的是一架MQ-9型‘收割者’无人机所拍摄的画面。我们不时会派出一些无人机去执行侦察任务,它们的侦察范围约为方圆一千英里的地域面积。我想今天那架无人机应该是往南飞向大盐湖区域执行侦察任务去了。”
“它有什么发现吗?”
“目前还没有。听我说,伊桑,我并不是要求你必须喜欢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毕竟连我自己也做不到这一点。”
“我们的未来在何方呢?”伊桑问道,这时屏幕上他妻子的影像变成了两个在沙坑堆城堡的男孩。“我指的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未来。”伊桑将视线转回到皮尔彻身上,“我明白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已经将我们人类原本应该灭绝的时间往后拖延了许久,可是就只能如此而已吗?只能让一小部分人类在这样一个山谷里随时随地被监视着过活吗?将他们与真相阻隔开来?偶尔还得被迫杀死自己的同类?这不是真正的生活,这更像是在服刑,而你其实是让我做了他们的监狱长。我想为这些人,同时也为我的家人谋求最好的福祉。”
皮尔彻将转椅向后滑动了一段距离,然后转了半圈,透过玻璃窗俯瞰着自己一手所造的小镇。
“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四年,伊桑。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人数还不足一千,而它们的数量要庞大得多。有时候我们倾尽全力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不过就只是保全性命并且活下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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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伪装成岩石的隧道门在伊桑身后慢慢关上了。
留下他独自一人站在树林里。
片刻之后,他离开那块露出地表的岩石,朝街道走去。
此时太阳已经落到西侧峭壁的后面去了。
晴朗的天空一隅布满了金色的晚霞。
夜晚即将来临,空气中带着丝丝寒意。
返回黑松镇的街道空荡荡的,伊桑踩着道路中央的双黄线,朝自己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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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的家离主街不远,只隔着几个街区,具体地址是第六大道1040号。屋子的外墙漆成了黄色,带有白色的镶边。尽管这座建筑有好几处木材松动,在受力时会“嘎吱”作响,可仍不失为一个舒适的住所。伊桑走过石板小径,踏上了门廊。
他先打开了纱门,然后打开了里面的实木房门。
抬脚走进了门内。
嘴里喊着:“亲爱的,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他。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充满了压抑感。
他将脱下来的毡帽挂在了衣帽架的顶端,随即坐在一张梯式靠背椅上,脱掉了脚上的靴子。
他穿着袜子走进了厨房。今天的牛奶已经送来了,当他拉开冰箱门的时候,四个玻璃奶瓶相互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取出其中一瓶牛奶,将它拿在手里,继而穿过走廊进入了书房。这里是整栋房子里伊桑最喜欢的一个房间。他知道,自己一旦坐到了书房窗边的大软垫椅上,就能享受到不被人监视的畅快感觉了。黑松镇的大多数房屋里都有一两处摄像头拍摄不到的监控盲区。当伊桑第三次去到地下洞穴基地的时候,设法找到了自家房屋的监测器安装示意图,并在心里暗暗记下了屋子里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伊桑曾问过皮尔彻能不能将自己家里的监测器全部拆掉,可是却遭到了皮尔彻的拒绝。皮尔彻希望伊桑能够跟镇上的其余居民一样,活在“持续且有效的监视”之下,这样一来他才能“对大家的生活感同身受”,而这一点对皮尔彻开展自己的工作是有利的。
一想到此时没有人能看到自己,伊桑的内心不禁感到极大的安慰。当然,由于有安装在大腿里的定位芯片,他们还是能清楚知道他目前所处的具体位置。伊桑还不至于傻到去问皮尔彻能不能对他破例,允许他取掉自己体内的芯片,从而不再受到追踪。
伊桑“砰”的一声打开了玻璃奶瓶的盖子,喝了一大口牛奶。
他常常想,日复一日地在这阴郁的黑松镇过着艰难的日子——没有隐私、没有自由、身家性命随时受到威胁——每天从山谷东南边的牛奶场送来的这瓶牛奶真是这晦涩日子中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当然,他不能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特丽萨,因为他们的日常交谈也会被监听。
这牛奶的口感冰凉、醇厚而又新鲜,略微还带着一丝丝青草的香甜气息。
透过自家的窗户,他能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后院。詹妮弗·罗切斯特跪在一个凸起的花坛跟前,伸出双手从身边一辆红色的独轮小推车里掬起了满满一捧泥土。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自己所审阅过的关于她的档案内容。从前她曾是华盛顿州立大学的一位教育学教授,来到黑松镇之后,她一周有四个晚上会去“啤酒花园”酒吧做侍者。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的融合阶段进展得非常顺利,一次激烈的防抗都没有出现,所以她可以算得上是镇上的模范居民。
打住吧!
他压根儿就不愿想起自己的工作,不愿去考虑邻居们的私生活细节。
他们在私底下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呢?
他所过着的生活时常令自己不寒而栗。
他的内心动辄就会被绝望的情绪所吞噬。为了确保家人的安全,他只能在这里接受这种没有任何出路的生活,只能扮演皮尔彻为他指定的角色。
在皮尔彻的再三提醒之下,伊桑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了非常清楚的认识。
伊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赶紧去阅读关于麦考尔的报告,可是他却拉开了身旁的抽屉,取出了放在里面的一本诗集。
作者是罗伯特·弗罗斯特。
这本诗集里搜集的都是描写自然景观的短诗。
虽然早上所读的海明威小说令伊桑精神痛苦,但他总是能从弗罗斯特的诗中寻到自己所需的慰藉。
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来阅读这本诗集。
诗中提到了残破的老墙,白雪皑皑的森林,以及人迹罕至的街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他听到门廊上响起了妻子的脚步声。
伊桑走到门口去迎接她。
“今天过得怎么样啊?”他问道。
特丽萨的眼神似乎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今天在办公桌前无所事事地坐了八个小时,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不过,她很快从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说道:“我过得很好,你呢?”
我今天见到了掌管此地——我们称之为家园但实则是监狱——的头儿,还从他那里带回了一份关于一位邻居的秘密监视报告。
“噢,我也过得不赖。”
她伸出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胸膛,“看到你还没换衣服我真开心。我就喜欢看你穿着制服的样子。”
伊桑拥抱着妻子。
嗅着她散发的体香。
手指滑过她那头长长的金发。
“我在想……”她轻声说道。
“想什么?”
“本杰明去了马修的家,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回来。”
“是吗?”
她牵着伊桑的手,拉着他往楼梯走去。
“你确定?”他追问道。在重新团聚后的这两个星期里,他们只享受过两次鱼水之欢,每次都是在书房里伊桑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上进行的。
“我想要你。”她说。
“那我们去书房吧。”
“不!”她说,“去我们的床上。”
他跟着她走上楼梯,然后穿过二楼的走廊,硬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
他们搂抱着接吻,抚摸着对方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卧室。伊桑试着让自己全情投入到这场爱抚和接下来的云雨当中,然而他却没法对卧室里的那些监视器置之度外。
其中一个监视器藏在浴室门边的恒温器背后。
另一个则隐藏在卧室天花板的顶灯里面,其摄像头正对着他们的床。
他有些犹豫,心里矛盾极了,特丽萨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道。
“没什么。”
他们彼此拥抱着站在床边。
透过卧室的窗户,伊桑能看到整个黑松镇的灯都渐渐亮了起来——街灯、门廊灯以及一栋栋房子里面的照明灯。
一只蟋蟀的鸣叫声越过打开着的窗户,进到了他们的卧室。
在宁静的夜晚总能听到这一成不变的声音。
只不过这鸣叫声是假的,这里已经不再有蟋蟀存在了,声音是从隐藏在矮树丛里的一个小型音箱里传出来的。伊桑心里琢磨着妻子是否也知道这一点,同时还在想这里究竟有多少事情已经令她起了疑心。
“你想要我吗?”特丽萨以一种极为认真的口吻问道。在他们当年初次相遇的时候,他就被她讲话时的这种语气给折服了。
“我当然想要你。”
“那你怎么还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开始慢慢地试着解开她身上那件白色连衣裙背后的纽扣。由于长久以来缺乏这方面的练习,他的动作显得迟钝而笨拙,可是这种生疏的感觉反而令他感到更为兴奋。他此时的心境跟初尝禁果相差无几,内心的亢奋令他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在他们先前搂抱亲吻着走进卧室之前,他就发觉自己的身体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了。
他想用被单盖住两人的身体,可特丽萨却不同意他这样做。她说她喜欢尽享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吹拂在肌肤上的舒爽感觉。
他们睡的是一张老式大床,这张床和屋子里的其他部分一样,承受压力的时候会发出很响的“嘎吱”声。
床垫的弹簧发出尖厉而短促的声响,特丽萨则动情地呻吟着,面对此情此景,伊桑恨不得将关于监视器的一切想法统统抛诸脑后。皮尔彻曾向他保证说偷看夫妇做爱的影像是绝对禁止的,一旦夫妇二人开始宽衣解带,监视器就会立刻被关掉。
不过伊桑对这种说法的真实性颇感怀疑。
当伊桑和妻子做爱的时候,说不定有一名监视人员正瞪大眼睛欣赏着整个过程呢。或许那家伙此时正打量着伊桑赤裸的臀部,同时观察着特丽萨夹在他腰间的双腿曲线。
在他们前两次的欢爱中,伊桑都比特丽萨更早地抵达兴奋点。此时他脑子里总想着头顶上方的监视器,以至于没法全情投入,内心的这股怨愤令他不自觉地将整个欢爱过程延长了。
这一次是特丽萨先兴奋了,这令伊桑想起他俩从前曾享有过多么融洽的鱼水之欢。
待一切结束之后,两人一动不动地紧紧相拥。伊桑的呼吸有些短促,上气不接下气,他能感觉到特丽萨的心脏正抵着自己的肋骨狂跳着。晚风吹在他那大汗淋漓的肌肤上,令他觉得颇有些凉意。在这样一个算得上完美的时刻,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整个大脑都被各种与当前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占据着。将来他会在某一天让这些事彻底脱离自己的心思意念吗?他可以让自己只是尽情享受活跃于生活表层的美好时光,并且忘怀隐匿在其下的可怖之事吗?那些在这镇上生活了好些年却没有发疯的人,是不是都已经做到了这几点呢?
“看来我们还是找得到感觉啊!”他说道,接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下次我们得想办法让这床别响得那么厉害了。”她说。
“可我喜欢它发出的声响。”
他从特丽萨身上翻下来,特丽萨则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手臂上。
伊桑不时观察着她,最后确定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
他微笑着看着天花板,朝监视器的镜头竖起了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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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和特丽萨一起准备晚餐,两人肩并肩地站在厨房里的厚木板台面上切菜、剁肉。
现在正是社区农场的蔬果成熟与收获的时节,伯克家的冰箱里塞满了他们刚分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对黑松镇的居民们来说,最近几个月无疑是一年当中最有口福的时期。待霜降时节临到,山林的雪线便会迅速下降,直至最后整个山谷都会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到了那个时候,黑松镇的居民就只能吃经冷冻干燥处理过的食物了。在每年10月至次年3月期间,几乎每个人都需要靠食用预先包装好的脱水食物过活。特丽萨曾提醒过伊桑:当他在12月走进镇上的食品杂货店时,很可能会误以为自己是在为执行太空任务而预备食物——在食品杂货店里一眼望去,所有的货架上都只能看到一个个闪着金属光泽的食品包装袋,而这些袋子上所贴的标签则更是令人大跌眼镜:法式焦糖蛋奶冻、香煎奶酪三明治、菲力牛排,还有龙虾仁……她还曾打趣地扬言说要在圣诞节晚餐上给他吃经冷冻干燥处理后还尚未解冻的牛排和龙虾仁。
就在他们将切好的洋葱、胡萝卜条以及覆盆子铺在菠菜和红生菜上,准备拌蔬菜沙拉的时候,面颊通红、浑身是汗的本杰明从大门冲进了屋子里,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户外运动的气息。
本杰明身上原有的属于男孩的稚气已经褪去了,可他还没能完全拥有男人该有的成熟。
特丽萨走到儿子身旁亲吻他,询问他这一天过得如何。
伊桑打开了一台老式飞利浦收音机的开关,这台产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真空管收音机仍处于全新状态。不知何故,皮尔彻在镇上每户居民的家中都放置了一台这样的收音机。
由于只有一个电台,所以收听时不存在选择频道的问题。大多数时候收音机里只能传出响亮刺耳的静电噪声,不过一天当中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谈话节目。晚上七点和八点之间,收音机里总是播放着一个名叫《与赫克托尔共进晚餐》的节目。
赫克托尔·盖瑟在来黑松镇之前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音乐会钢琴家。
黑松镇的居民如果有谁想学弹奏钢琴,赫克托尔都可以为其授课,而他每天晚上都会亲自为全镇的居民演奏。
伊桑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了一些,他一面听着赫克托尔的声音,一面朝餐桌旁的家人走去。
“黑松镇的各位居民,晚上好。我是赫克托尔·盖瑟。”
伊桑站在餐桌一头,将沙拉分装到三个盘子里。
“此刻我正坐在我的斯坦威钢琴前,这是一架来自波士顿的华丽的小型钢琴。”
伊桑将第一个盛放着沙拉的盘子递给了妻子。
“今天晚上我将为大家弹奏《歌德堡变奏曲》,这原本是德国作曲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为大键琴谱写的曲子。”
伊桑将第二个盘子递给了儿子。
“这支曲子的结构特点是在一个咏叹调之后紧随着三十种变奏曲。下面请大家欣赏。”
伊桑为自己盛好了一盘沙拉,随即在餐桌跟前坐了下来,这时他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了钢琴凳被挪动时所发出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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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过后,一家人将冰箱里的自制冰激凌取出来舀在碗里,然后各自端着一碗冰激凌坐在门廊前纳凉。
他们坐在摇椅上。
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静静地聆听着。
透过周围邻居家打开着的窗户,伊桑能听到从中传出的赫克托尔的琴声。
音乐回荡在整个山谷里。
精准而欢快的音符在被晚霞染成红色的峭壁之间跳跃着。
他们一直在外面待到很晚,谁也没打算回屋。
这片土地一千多年来都没有空气和光污染,所以夜晚的天空如墨汁一般漆黑。
用“清晰可辨”来形容夜空中的星星已经不太恰当了。
它们简直是极其耀眼。
看起来就好像是铺在黑色天鹅绒上的一颗颗钻石,璀璨生辉。
夜空如此美丽,让人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
伊桑伸出手去,握住了特丽萨的手。
两人在夜色中依偎着聆听巴赫的曲子。
空气渐渐凉了下来。
当赫克托尔的演奏结束之后,镇上的居民们纷纷在自己家里鼓起掌来。
在伯克家对面的房子里,一个男人高声喊着:“妙极了!太棒了!”
伊桑转头看着特丽萨。
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脸上也布满了泪痕。
他问她:“你还好吗?”
特丽萨点了点头,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我很好。我只是因为你终于回家了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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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碗碟之后,伊桑走上了二楼。本杰明的卧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房门是关着的,只有一线亮光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伊桑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进来吧。”
本杰明坐在床上,用手里的炭笔在一张厚纸上画着素描。
伊桑坐在儿子的被褥上问道:“能让我看看吗?”
本杰明把自己的画举了起来。
这幅素描所画的是男孩从自己床上看到的景象——房间的墙壁、书桌、窗框,还有透过玻璃窗所见到的屋外的灯光。
“你画得真不赖!”伊桑说。
“我觉得我还没完全画出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画里面窗外的夜景看起来并不像是真正的夜晚。”
“我相信你终究会画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嘿!我今天从咖啡馆借了一本书回来。”
本杰明精神一振,“是什么书?”
“书名叫《霍比特人》。”
“我从来没听过这本书。”
“这是我像你这么大时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我想,或许我可以念给你听。”
“我现在已经能识字了,爸爸。”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读过这本书了。如果我们俩一起读的话,应该会更有乐趣吧。”
“这个故事很恐怖吗?”
“的确有一些恐怖的章节。你现在先去刷牙吧,然后快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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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背靠床板,借着床头柜上一盏台灯的光芒轻声朗读起来。
第一章还没有读完,本杰明就已经睡着了。伊桑希望他会梦见深入地下的地牢和古老的洞穴,而不是梦见任何跟黑松镇有关的场景。
伊桑放下手中的平装书,关掉了台灯。
然后将毛毯拉上来盖住了儿子的肩膀。
他的一只手轻轻地靠在本杰明背部。
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比感受着自己的孩子在睡梦中起伏的呼吸更为美妙了。
伊桑仍然难以接受儿子是在黑松镇长大的这个事实,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永远都没法接受这一点。不过在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上,他还是会试着告诉自己,其实现实中的景况是更好的。就以今天晚上为例,倘若本杰明还生活在从前那个外面的世界,那么当伊桑走进他的卧室时,很可能会发现他正专注地摆弄一部智能手机。
忙着给朋友们发短信。
忙着看电视剧。
忙着玩电子游戏。
忙着上推特和脸书。
伊桑本人丝毫也不怀念这些东西,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在一个人人都整天盯着各种屏幕的世界中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已经演变成了用键盘敲打出来的一行行小字,人们的生活几乎沦为了围着电子设备收到短信或邮件时所发出的提示音打转的地步。
如今在黑松镇,他看到快要进入青春期的儿子用画素描的方式来打发睡前时光。
这样的情形很难让人去抱怨什么。
可是,往后几年本杰明该过怎样的生活呢?这个问题如同重重的石块一般压在伊桑的心头,令他内心抑郁不得舒展。
本杰明对自己的将来又有着怎样的期盼呢?
这里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甚至不可能有真正的职业。
从前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在那时无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采取相应的行动,肆意追寻自己的梦想。
属于那已灭绝物种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当人们在黑松镇无法自行找到配偶时,当局常常会设法为他们牵线搭桥,推荐结婚对象。但是不论有没有当局的推荐,人们可以选择的潜在对象的数量也极其有限。
本杰明没法再看到巴黎了。
也没法去游览黄石公园了。
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尝到坠入爱河的滋味了。
他不会有离开家乡去上大学或者度蜜月的经历。
也不可能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仗着优越的身体条件,一时兴起开着车马不停蹄地周游全国。
伊桑对黑松镇的监视系统、怪兽艾比以及虚假的表象文化感到深恶痛绝。
但是真正让他在夜里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无法入眠的原因却是由于他想到了跟儿子有关的事情。本杰明在黑松镇生活了五年,几乎跟他在先前那个世界生活的时间一样长。尽管伊桑一直怀疑黑松镇的成年居民每天都得奋力跟过去生活的回忆抗争,才能在此生活下去,可是本杰明却与他们不同,他差不多可以算作这个小镇以及这个怪异新时代的产物。连作为孩子父亲的伊桑,也对本杰明每天在学校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完全不知道学校会教孩子学些什么。皮尔彻派了两名身着便衣的手下整日在学校执行巡逻和监视任务,他们不允许学生家长们踏入校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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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半,伊桑还没有睡着。他将妻子搂在怀里。
自己丝毫没有睡意。
特丽萨每次在梦中眨眼的时候,他都能觉出她的眼睫毛在自己的胸膛上上下刷动着。
你在想些什么啊?
这个曾给他们从前的婚姻生活带来过极大困扰的问题,眼下在黑松镇却成了无法碰触的禁区。在他们一家重聚之后的十四天里,特丽萨从未打破过生活表面的假象。当然,她的确是真心欢迎伊桑回家的。重聚的那一刻,一家三口都哭得凄惨而悲痛,可是在黑松镇居住的五年光阴已经让她学会了隐藏内心的想法,并以虚伪的假面示人。她从没问起过伊桑这些年去了哪里,也从未提及他那曲折而动荡的融合过程。他们从未讨论过他怎么会阴差阳错地当上了黑松镇的治安官,也没有谈论过他现在对这当中的内幕究竟知道多少。伊桑觉得特丽萨眼里时常会闪过一丝光芒——看起来她似乎了解他们目前所处的环境,渴望着跟伊桑讨论一些被当局严令禁止的话题,但不得不对自己的这种渴望加以压抑。不过,她就像个专业而称职的演员,从来没有丢下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伊桑越来越意识到,住在黑松镇就像是置身于一出精心编排、永不落幕的戏剧里。
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各自需要扮演的角色。
如果要让莎士比亚来描写黑松镇的情形,他大概会这样写:这世界就是个大型舞台,置身其中的男人女人们都是演员。他们不断地登场、下场,而且时常需要一人分饰多个角色。
伊桑本人正是一人分饰多角的典型例子。
楼下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特丽萨犹如装了弹簧似的,迅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脸毫无睡意,精神抖擞,面部表情因惧怕而略显僵硬。
“每户人家的电话都响了吗?”她紧张兮兮地问道,声音里全是恐惧。
伊桑下了床。
“不是这样的,宝贝儿。你躺下继续睡觉吧。只有我们家的电话响了,我想应该是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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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响完第六下之后,伊桑把听筒拿了起来。他穿着宽松的平脚短裤站在客厅里,将电话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接电话了呢。”
皮尔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以前他从来都没有拨打过伊桑家里的电话。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伊桑问道。
“我对吵醒你这件事深表歉意。你查过彼得·麦考尔的监视报告了吗?”
“我已经看完了。”伊桑撒了个谎。
“可你并没有按照我的建议去找他谈谈,对吗?”
“我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去。”
“不必了。他已经决定今天晚上就离开我们。”
“他出门了吗?”
“是的。”
“也许他只是外出散散步而已。”
“三十秒之前,他的定位信号已经抵达了小镇最南端的道路急转弯,而且还在继续朝南移动。”
“你想让我怎么做?”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伊桑觉出强烈的挫败感如同取暖器的热源一般在心底扩散开来。
随后皮尔彻平静地说:“你得去阻止他,跟他好好谈谈,让他回心转意。”
“可是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让我跟他说什么啊。”
“我知道这是你要应对的第一个逃亡者。别担心你该说些什么,相信你自己的直觉就好了,而且我会旁听你们的对话。”
旁听?
皮尔彻挂断了电话,伊桑耳边只能听到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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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开始在漆黑的卧室里穿上衣裤。特丽萨仍然醒着,她坐在床上,看着伊桑扎好了自己的腰带。
“一切都还好吗,亲爱的?”特丽萨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伊桑说,“只是一点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我去处理一下。”
没错,我只是需要去阻止一个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试图逃离我们这一小块世外桃源的邻居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而在此地发生这样的事也并不奇怪。
伊桑走到床边,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
“我会尽早回来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天亮前我应该就能到家。”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握住了伊桑的手,用力地揉捏着,以至于伊桑觉得手上的骨头都被她弄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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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黑松镇如同寂静的仙境。
“蟋蟀”的鸣叫已经止息了。
四周一片寂静,伊桑甚至能听到亮着的街灯所发出的“嗡嗡”声。
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走到人行道边,钻进了一辆黑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这辆车的车顶装着一排警示灯,车门上印着跟他的胸章一模一样的“WP”字样。
伊桑发动了越野车的引擎。
调好了挡位。
伊桑尽可能慢地将车驶上公路,可是排量高达4.9升的直列六缸发动机所发出的声响实在是大得惊人。
这噪音无疑会吵醒镇上的不少居民。
在黑松镇很少能见到行驶中的汽车——只需步行十五分钟就能从小镇的这一头去到另一头。
更没有人会夜里驾车行驶在小镇的街道上。
黑松镇的汽车,不过是以装饰为目的而存在着的摆设,任何一个被伊桑的野马越野车吵醒的居民都会猜到镇上一定是出事了。
他转了个弯,驶入了主街,然后一路向南行驶着。
驶过医院之后,他打开汽车的远光灯,用力将油门一踩到底,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疾驰,道路两侧都是高耸入云的松林。
由于车窗是打开的,松林中的寒冷空气便不断地灌进了车内。
他的车行驶在巷子正中央,车轮分跨在双黄线两侧。
他想象着前方不再有弯道,而且汽车很快就要开始爬坡了。
他的车即将驶出这个山谷,离开这个小镇。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打开车载收音机,找到一个播放经典老歌的电台。从这里开车回到博伊西大约需要三个小时,在伊桑看来,没有什么事比在夜里驾车时放下车窗、听着美妙的音乐更令人惬意的了……在这短短一秒钟的时间里,他恍惚觉得自己仿佛还生活在以往的世界里,那里有许多人过着与他类似的生活,在夜里能看到大城市里的万家灯火,也能依稀听到从远处州际公路上传来的车辆发动机的呼啸,还有在头顶夜空中穿梭的喷气式飞机的轰鸣。
这种错觉令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
尽管他和他的同类正处于种族濒临灭绝的边缘。
越野车的车速表指针指向了七十英里,引擎高声咆哮着。
他飞快地从那块写有“前方有急弯”的路牌旁边经过。
伊桑把脚踩在刹车上,让野马越野车在弯道顶点的紧急停车带上缓缓滑行,直至停下。他关掉引擎,推开车门,把腿从座位上跨了出来。
他脚上靴子的鞋底和路面摩擦着发出了“咯噔”的声响。
他没有关上车门,而是有些迟疑地盯着固定在座位上方的枪架里的那支温彻斯特M1897霰弹枪。他不想带着这支枪,因为它可能会给麦考尔带来困扰。可是他又不愿把枪留在车里,因为自己即将走入一片又黑又可怖的森林,而与之相邻的那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则更是恐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虽然据他所知,通电围栅从来没有出现过破洞,但凡事都有第一次。而且在午夜里不带任何武器进入这片森林实在是对墨菲定律(2)的极大挑战。
于是他坐回驾驶座,打开了汽车的仪表台,将里面的子弹掏出来塞满了自己的口袋。随后他抬手将那支12毫米口径霰弹枪从枪架上取了下来,这把枪有着压动式枪机、胡桃木制成的枪托以及十五英寸长的枪管。
伊桑往枪里填入了五颗子弹,并将其中一颗推进了枪膛,接着将击锤扣到半击发位置——对这个漂亮而古老的武器所能采取的安全措施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伊桑将霰弹枪背在肩上,下车来到紧急停车带,继而往森林里走去。
这里的气温比镇上更低一些。
地面上氤氲着一层厚达一米左右的雾气。
清朗的月光照在峭壁上。
树荫下的光线如此暗淡,伊桑不得不掏出了自己的手电筒。
他打开手电筒,往森林深处走去。他尽力让自己的行走路线保持笔直,这样兴许能让他待会儿回来找车的时候不至于迷路。
在伊桑看到实物之前,就先听到了“嗡嗡”的电流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像极了延续不断的基础调。
通电围栅的影子在远处若隐若现。
宛如一座横跨整座森林的壁垒。
他渐渐靠近围栅,其上的细节也都尽收眼底。
每隔七十五英尺就有一根二十五英尺高的支撑用的钢管,围栅上布满了导线和电流反向器,导线的直径约为一英寸,上面裹着尖利的刀状铁片。
皮尔彻的团队成员一直就这围栅能否在断电时继续发挥作用而争论不休,他们不确定仅凭围栅的高度和其上的刀片刺网能否将艾比们阻隔在外。伊桑自己的看法是:倘若成千上万只饥肠辘辘的艾比铁了心要进攻的话,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它们。无论这围栅是否通了电,都将很快被它们突破。
伊桑在离通电围栅五英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折断了两根低垂下来的树枝,将它们放在地上摆成了一个大大的“X”形记号。
随后他转向东方,与围栅保持平行地前进着。
向东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之后,他停下脚步留神细听着。
他能听到持续不断的“嗡嗡”电流声。
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以及围栅另一侧有东西在森林里移动的声音。
伊桑听见了踩在地面松针上的脚步声。
偶尔还能听到树枝被踩断时所发出的“啪啪”声。
附近有一只鹿吗?
抑或是一只艾比怪兽?
“治安官?”
这声音像电流般穿过伊桑全身,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迅速将扛在肩上的霰弹枪拿下来,并将枪管对准了彼得·麦考尔。
麦考尔站在十英尺之外一棵巨大松树的树干旁,一袭黑装,还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他的一侧肩膀上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有两个装着水的塑料牛奶壶,当他向前朝伊桑走来时,牛奶壶里的水晃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麦考尔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伊桑只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根比高龄老者的背脊骨还弯得厉害的拐杖。
“我的天哪!彼得。你大半夜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麦考尔笑了笑,不过伊桑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恐惧的神色。“如果我说我只是在这个时候出来散散步而已,你会相信我吗?”
伊桑将手中的霰弹枪放了下来。
“你不应该来这儿的。”
“我听说这片森林里有一道围栅,一直都想过来亲眼看一看。”
“唔,它就在那边。现在你看到了,那我们一起回镇上去吧。”
彼得说:“‘如果我要修筑一道围墙,那么我会先问问自己,我是想将什么关在围墙里面,还是想将什么阻隔在围墙之外。’罗伯特·弗罗斯特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伊桑很想说自己知道这诗句,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正好在读弗罗斯特的这首诗。
“那么,治安官先生。”麦考尔指着通电围栅说,“你是要将我们关在这围栅里面吗?还是要把什么东西阻隔在围栅之外呢?”
“我们该回家了,彼得。”
“是吗?”
“是的。”
“关于‘回家’这件事,你所说的家是我在黑松镇的房子呢,还是我那位于米苏拉市的真正的家?”
伊桑缓缓朝麦考尔走近了几步,“你已经在这儿住了八年了,彼得。你是这个社区里非常重要的成员,也为黑松镇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你指的是我在《黑松镇之光》的工作吗?得了吧,那份报纸不过是在瞎扯淡罢了。”
“你的家人都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有些人在这个山谷里找到了幸福和平静,我也曾使自己相信我也跟他们一样,可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几年前我就该采取今天这样的行动,不过那时我不敢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
“我知道这一切不容易。”
“真的吗?在我看来,你来黑松镇的时间并不长。而在他们任命你为治安官之前,你一直都奋力逃离这里。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你?你真的逃出去过吗?”
伊桑沉默着咬了咬牙。
“你想办法翻越到围栅外面去了,不是吗?你看到什么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自己的初衷?我听说围栅外面有恶魔,可那不过是人们杜撰出来的神话故事,对吗?”
伊桑将温彻斯特霰弹枪的枪托放在地上,再将枪管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
“告诉我外面有什么。”麦考尔说。
“你爱你的家人吗?”伊桑问道。
“我必须知道真相。你应该……”
“我说你爱你的家人吗?”
麦考尔好像这次才终于听到了这个问题。
“我曾经很爱他们。在我们还是真实的活人时,我爱他们;在我们还能彼此开诚布公地谈心时,我爱他们。你知道吗,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地与人交谈?”
伊桑说:“彼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回镇上去吗?”
“你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是吗?”
“没错。”
“如果我不按照你说的做会怎样?镇上每户人家的电话都会响起来吗?你会亲手干掉我吗?”
“围栅外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伊桑说。
“可我至少能在那里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可你获知答案的代价是什么呢?你的性命?你的自由?”
麦考尔苦笑着说:“我刚才听到你说……”他边说边指着身后黑松镇所在的大致方向,“自由?”
“我想说的是,回到镇上是你唯一的选择,彼得。”
麦考尔低头看了一会儿地面,随即摇了摇头。
“你错了。”
“此话怎讲?”
“请转告我的妻子和女儿,我很爱她们。”
“我错在哪里,彼得?”
“选择从来都不会只有一个。”
他的表情严肃极了。
看起来似乎迅速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以短跑运动员冲出起跑器一般的速度飞快地从伊桑身旁跑过,毫不迟疑地加速前进并撞上了通电围栅。
顿时火花四溅。
围栅上迸出的蓝色电光就像一道道匕首,刺进了麦考尔的身体。
强大的电压将彼得从围栅上猛地弹开,撞在了十英尺之外的一棵树上。
“彼得!”
伊桑跪在彼得身旁呼唤着他,可是他已经死了。
全身布满了被电流灼伤的痕迹。
皮肤起皱。
一动也不动。
浑身发烫。
还冒着烟。
空气中弥漫着毛发和皮肤被烧焦的气味,死者的衣裤上全是一个个仍在阴燃着的小洞。
“其实这是最好的结局。”
伊桑转过身去。
帕姆靠在他身后的一棵大树上,在黑暗中兀自微笑着。
她身上的黑衣与松树下方的黑影融合在了一起,只有眼睛和牙齿尚且清晰可辨。
这时月光正好照在了她的漂亮脸蛋上。
她是皮尔彻忠实的铁杆卫士。
她离开大树,朝伊桑走来,那架势看起来像极了天生的斗士。她的步态如同猫咪般轻盈优雅,有着极为精准的身体控制能力,没有任何多余的肢体动作。尽管伊桑不愿意承认,可他确实对她心存畏惧。
在他过去的特勤局特工职业生涯中,他只遇到过三个纯粹的精神病患者,而他深信帕姆就是其中之一。
她来到伊桑身旁,蹲了下来。
“看起来真是恶心,不过这还真激发了我想要吃烤肉的欲望呢!是不是很奇怪呢?好了,你别担心,你不必清理现场,他们会派专门的团队来处理的。”
“我一点都没为这事儿担心。”
“噢?”
“我只是想到了他可怜的家人。”
“唔,他们起码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大街上被人殴打致死。我们得承认这一点——一旦事情继续往下发展,就会导致这样的结局。”
“我原本还以为我能够说服他呢。”
“如果他是初来乍到的新人,你或许还能说服他。可彼得已经在这里住了八年之久了,而在这个星期之前,在与他有关的监视报告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信息。他就这样突然毫无征兆地带着食物和水在半夜离开了家,可见他的计划已经在心里酝酿好一阵子了。”帕姆看着伊桑,“我听到了你对他所说的话。你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因为他的主意已决。”
“我本来可以放他走的,也可以把他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他。”
帕姆对此嗤之以鼻,“可你还没蠢到那个地步,伊桑。你刚才的言行就证明了这一点。”
“你认为我们有权违背人们自身的意愿,强行将他们留在镇上吗?”
“现在已经没有所谓的人权和法律可言了。剩下的只有强制与恐惧。”
“难道你不相信人权是与生俱来的吗?”
她笑了,“关于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帕姆站起身来,朝森林里走去。
伊桑在她身后喊道:“谁去通知他的家人?”
“这事儿你不用管。皮尔彻会处理的。”
“那他会怎么跟她们说呢?”
帕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她站在离伊桑二十英尺远的地方,身影被树丛遮蔽着,伊桑几乎看不到她。
“我想他喜欢怎么跟她们说就他妈的会怎么跟她们说吧。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伊桑略略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支靠在树干上的霰弹枪。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当他再次看向帕姆时,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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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在彼得身旁待了许久,直到突然想起当皮尔彻的手下来这里收尸时自己可不想继续留在现场,这才挣扎着站起身来。
远离通电围栅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随着他渐行渐远,围栅发出的电流声也越来越小。
电流声消失了,伊桑在一派寂静中穿越着雾气弥漫的森林。
伊桑心里想着:这可真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你却没法找任何人倾诉。你不能告诉你的妻子,也没有真正的知心朋友可以为你分担。唯一能与你分享此事的人是一个自大狂兼精神病患者,而这样的情形还将永远持续下去。
走了半英里之后,他爬上一个小坡,步履蹒跚地走回了街道。他并没有按照自己原本计划的路线走回来,不过他目前所处的地方离那辆野马越野车也不过只有几百英尺的距离。他感到精疲力竭,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知道自己度过了一个漫长而难熬的白天,紧接着又度过了一个同样漫长难熬的夜晚,此时黎明的曙光已经在东边的天空初显。
他来到越野车旁边,把霰弹枪的子弹取了出来,然后将其放回到车上的枪架里。
他觉得疲倦极了,真想就这么趴在仪表板上沉沉睡去。
麦考尔的身体遭遇电击时所发出的浓重恶臭气味还残留在伊桑身上,恐怕得过好几天才能彻底消散吧。
天亮后的某个时候,特丽萨一定会问他是否一切都好,而他一定会笑着回答:“是的,宝贝儿,我很好,你怎么样呢?”
接下来她将用与自己要说的话完全不匹配的紧张眼神看着他,“我也很好!”
他发动了汽车引擎。
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他用力地将油门一踩到底。
汽车轮胎与柏油路面摩擦着发出了尖厉刺耳的“吱吱”声,车就这么像子弹一样弹射出去。
他转过那道急弯,沿着一条笔直的路朝镇郊驶去。
他每次看到那块广告牌,内心对它的厌恶之情便又加深了一层。广告牌上印着的那家人展露的灿烂笑容和挥手的姿态,令他们看上去像极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情景喜剧中的人物。
在这笑容满面的一家人下面,是一行醒目的文字:
欢迎来到人间天堂黑松镇
伊桑驾车从一道篱笆旁边飞驰而过。
透过副驾驶座位旁的车窗,他看到一群牛正聚集在篱笆另一侧的草地上吃草。
在靠近树林的地方有一排白色谷仓,它们在星光的照耀下略微泛着光。
他将视线转回到正前方的挡风玻璃。
这时野马越野车突然从一个相当大的东西上碾压了过去,在剧烈的颠簸中,方向盘暂时从他手中滑脱开来。
汽车猛地冲向路边的紧急停车带,并继续以六十五英里的时速撞向篱笆。
伊桑赶紧伸手抓牢了方向盘,拼尽全力往回打,他感觉到汽车的悬架系统几乎将两个车轮都向上抬离了地面。仍与地面接触的车轮发出了尖厉的声响,安全带紧紧地勒在他的右侧身体上。
他的胸部和脸都感受到了由高速行驶的汽车突然变向所产生的惯性。
他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天空中的星星在眼前直打转。
他的脚已经放开了油门,他听不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在野马越野车翻覆的短短三秒钟时间里,他除了能听到风呼啸着刮过挡风玻璃之外,耳边就别无其他声响了。
车顶最终撞上了路面,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巨大碰撞声。
金属顶篷被撞得凹陷了。
伴随着“嘎扎嘎扎”的声响,玻璃碎了一地。
车轮也爆裂了。
金属顶篷摩擦着地面,火花四溅地滑行了一小段距离。
片刻之后,越野车四轮朝天、一动不动地躺在柏油路面上,其中两个轮胎里还有气,蒸汽透过引擎盖的裂缝“嘶嘶”地直往外冒。
伊桑闻到了汽油味、橡胶烧焦的气味、冷却剂的味道以及血腥味。
由于他先前抓握方向盘时用力过猛,此时他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他仍然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衬衫上全是玻璃碎渣。他伸出两只手去解开了安全带,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双臂能毫无痛苦地活动自如,因而深感安慰。他动了动腿脚,似乎它们也无甚大碍。可是他身旁的车门被卡住了,没法打开,不过门上的车窗玻璃倒是全部碎裂脱落了。于是他跪着用双膝的力量拖着自己的身体,从空空的窗框爬了出来,摔到了路面上。这时候他开始感觉到疼痛了,并不是剧烈的刺痛,而是一种似乎从头部向全身各处蔓延开来、缓缓加增的疼痛感。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
身体有些摇晃不稳。
步履蹒跚。
突然他觉得自己像是要呕吐了,赶紧弯下腰,不过恶心的感觉渐渐平复了下来。
伊桑用手拂掉了残留在脸上的碎玻璃渣,左脸有一道伤口令他倍感疼痛,鲜血源源不绝地从那伤口往外涌,顺着下巴流到了脖子上,随即流进了衬衫里面。
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辆野马越野车,此时它与双黄线垂直地躺在路上,右侧的两个轮胎都已经爆了,车上的玻璃大多碎成了渣,车身漆面有好些长长的刮痕,看起来就像被猛兽的爪子划过一样。
越野车显然已经报废了,伊桑循着路面上的汽油、机油和其他液体的混合物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像一名在案发现场循着地面的血迹执行搜寻任务的警探。
他从先前从车顶脱落的警示灯上方跨了过去。
一块后视镜孤零零地躺在路边的紧急停车带上,外壳上的管线还在,看起来如同一只被剜出来的眼睛一般惨兮兮的。
牛群在远处“哞哞”地叫着,它们昂着头,望向发生交通事故的现场。
差不多就在广告牌的正下方,伊桑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路面上那个几乎害死自己的物体。
它看上去像个幽灵一般,苍白而又一动不动。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它面前,原来是一个女人。他没法马上回忆起她的名字,不过他记得自己曾在镇上见过她。此人好像在社区农场颇有些权威。他估摸着这女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留着齐肩的黑色长发,前额有一排刘海。她全身赤裸着,皮肤呈现出一种如同海上浮冰一般的沉静的蓝色,在黑暗中似乎还微微有些发光。她身上布满了许多小洞,从它们的排列方式来看,不像是遭受暴力袭击后留下的痕迹,更像是某种临床医疗器械的作为。他正打算数一数那些小洞的数量,但很快就停了下来——他可不想让那个数字将来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脑海里。她全身上下只有脸部是完好无损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血色,胸口正中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看起来像极了一张因吃惊而张开的黑色小嘴。也许这道伤口就是她的致命伤。当然,她身上还有好些别的伤口似乎也能轻易就要了她的命。蹊跷的是,她身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迹。事实上,除了小洞和伤口,她皮肤上唯一的痕迹就只是野马越野车碾过腹部时所留下的明显的轮胎印记。
看到眼前这一幕,伊桑脑子里立刻涌出了一个念头——得立即通知警察。
随即另一个念头又迸了出来:你就是这镇上唯一的治安警察。
他们曾讨论过是不是该为他雇用一两名助手,不过这事到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
伊桑在公路边坐了下来。
车祸带来的惊吓已经开始消退,他越来越觉得浑身发冷。
歇息了片刻之后,伊桑站起身来,觉得自己不能任由她待在那里,即便是只待几个小时也不行。于是他伸出双臂将那个女人抱了起来,将她带进了路边的树林里。她的身体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冰冷,事实上甚至还有些温热。毫无血色,却仍有暖意——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朝树林中走了二十英尺之后,他看到了一丛矮栎树。他钻到树枝下面,轻轻地将她放在一堆落叶上。眼下他没法将她带到别的地方,可又实在不忍心就那么任由她躺在公路上。他将她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腹部,当他伸手准备解开自己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时,发现两只手仍在抖个不停。他一把将衬衫从身上撕开,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
然后喃喃说道:“我会再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伊桑走出树林,回到了公路上。他心里琢磨着自己要不要将野马越野车翻转过来,挂到空挡,然后再将其推到路边的紧急停车带去停稳。可他转念一想,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应该不会有人开车经过这里,牛奶场也要到明天下午晚些时候才会安排为镇上居民送奶。那么,他只要能确保在那之前把车祸现场清理干净就可以了。
伊桑步行着往镇上走去,前方山谷中黑松镇的一栋栋房子里有无数灯光在闪烁。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不过却是一种极其虚假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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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桑走进自己的家门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在一楼浴室的四脚浴缸里用自己能忍受的最烫的水洗了个澡,然后洗净了脸,擦洗掉了身上的血迹。热水缓解了他身体的疼痛感以及眼睛后方的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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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爬上床时,天已经亮了。
床上的被单冷冰冰的,不过妻子的身体倒是暖融融的。
其实他本该先给皮尔彻打个电话的,应该在走进家门之后就立即打电话给他,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没法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他极度渴望睡觉,哪怕是只睡几个小时也行。
“你回来了。”特丽萨轻声说道。
他伸出一只手臂抱住了她,将她拉得跟自己更近一些。
当他深呼吸的时候,左侧的肋骨感到有些疼痛。
“一切都还好吗?”她问道。伊桑想到了被高压电烧焦、浑身冒着烟的彼得,以及那个赤裸着身子躺在公路中间的死去的女人。他以一种微弱而口是心非的声音回答着特丽萨的提问。
“是的,宝贝儿。”他边说边将她搂得更紧了,“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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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英寸约合2.54厘米。
(2) 墨菲定律的主要内容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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