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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皮尔彻
黑松镇成了一堆废墟。
一栋栋房屋被翻转得底朝天,一辆辆汽车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小镇各处,好些道路拦腰断成了两截。甚至连医院也遭到了严重毁损,最顶上的三层楼全都倒塌了下来。伊桑家的房子是镇上所有建筑中被毁损得最为严重的——坍塌得不成样子,后院里好几棵山杨树被折断后倒下来,插进了房子的窗户里。
黑松镇的微缩建筑模型是戴维·皮尔彻于2010年不惜花大价钱请人建造的,最终这套精心制作的模型造价竟高达三万五千美元。两千年来,它一直都是皮尔彻办公室里的重要装饰物。它不仅是小镇本身的代表,同时还代表着皮尔彻那无穷无尽的野心。
可是他只花了十五秒的时间就将其彻底摧毁了。
此时他坐在一张皮沙发上,看着布满显示屏的那面墙,每个显示屏里播放的都是现实中的黑松镇渐渐被摧毁的画面。
他已经切断了整个山谷的电力,不过镇上的监视摄像头仍然靠备用电池运转着,而且大多数摄像头的夜视功能仍然能被启用。皮尔彻的显示墙播放的是一台台摄像头即时拍摄的画面,而镇上每家每户的每一个房间、每一家店铺、灌木丛中和街灯的灯罩下面都安装着这样的摄像头。他在黑松镇每个居民的大腿上都植入了一颗追踪芯片,摄像头在侦测到这些芯片的时候便会启动并进行拍摄,今晚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可真多呢!
可以说墙上的每一块显示屏都在持续不断地播放各种影片。
在其中一块屏幕上:一只怪兽正在楼梯上追赶一个女人。
另一块屏幕:三只怪兽在一间厨房中央的地面上撕扯一个男人的身体。
一大群人沿着主街奔逃,却在糖果店门口被怪兽追上了。
比琳达·摩瑞恩在家中的躺椅上被怪兽生吞活食。
好几家人在自家走廊上奔跑逃命。
父母们试图保护自己的孩子免受袭击,但却无能为力。
所有的屏幕都播放着类似的画面。
这一幕幕场景充满了痛苦、恐惧和绝望。
皮尔彻喝了一口新开的苏格兰威士忌——瓶子上标示的年份是1925——他试着思考自己应该对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何反应。当然,这类事情是有先例的。当上帝的孩子们反叛时,上帝对他们施行了正义的惩罚。
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皮尔彻一直以来都拼命地想要忽略这个声音——出现在了正处于极其狂暴不安状态的大脑里:你真的相信你就是他们的上帝吗?
上帝提供人所需要的一切吗?
的确如此。
上帝保护他的子民吗?
没错。
上帝创造万物吗?
没错。
那么,结论是什么呢?你就是他们的上帝!
想要寻求人生的意义,一直都是人类忧虑不安的根本原因,而皮尔彻已经超越了这个层面。他给了山谷里那四百六十一人一种远超乎其想象的生活。他让他们在他的庇护之下过着安稳舒适的日子,还帮助他们寻求生活的意义。正是因为蒙他拣选,他们便成为了自二十万年前智人开始在东非大草原行走以来最为重要的人类物种群体。
他们是自食其果。
他们要求知道真相,可是那真相却又令他们消受不起。当他们从伊桑·伯克那里得知了全部真相之后,便开始集体反叛他们的创造者。
尽管如此,从显示屏上看着他们惨死的样子,还是令皮尔彻感到伤心。
他极其珍惜他们的生命。毕竟,若是没有了人,他的整个项目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
不过——去他妈的,让艾比怪兽把他们全都吃掉吧。
还有几百人正待在生命暂停装置里等待复活呢。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从头来过了。
皮尔彻站起身来,走路有些不稳。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的书桌跟前。除了他本人之外,这山中基地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山谷里正在发生什么。他已经指示泰德·厄普肖在今晚将整个监视系统都关掉,他打算过后再以巧妙的方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知基地里的其余各人。
皮尔彻瘫坐在办公椅上,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随即拨通了他那亲爱的老朋友泰德的电话号码。
帕姆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帕姆来到了通电围栅旁边,伊桑·伯克在她左大腿后侧留下的伤口正将疼痛的感觉放射至整条腿,进而向上蔓延至整个躯干。治安官取出了植入她大腿里的追踪芯片,并将她扔在了通电围栅之外的荒野地带。直到眼下这一刻,她依旧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此时,她注视着眼前的通电围栅,先前的好奇心被脑子里新冒出的另一个疑惑取代了: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非常安静。
完全听不到电流通过导线时所发出的“嗡嗡”声。
虽然她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极其愚蠢,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做。她伸出手去,握住了围栅上的一根铁丝。锋利的金属倒刺扎进了她的掌心,不过就仅此而已了,她并没有因触电而震颤。她继续抚摸铁丝网,体验着一种类似偷情般的奇特而愉悦的感觉。
片刻之后她渐渐清醒过来,于是松开手,因自己的发现而倍感兴奋。
她沿着围栅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在想:是不是伯克关掉了围栅的电力?两个小时前,她躲在一棵松树的枝杈上——那儿大约有四十英尺高——看到很大一群怪兽从下方经过,然后一路向北跑向黑松镇所在的山谷。
那群怪兽数量不小,至少有好几百只。
她忍着左大腿的灼痛,加快了行走的步伐。围栅上的大铁门应该离她不远了。
五分钟之后,她来到了大铁门跟前。
门是大打开的。
而且……居然是被固定在开启的状态下。
她回过头去,望了望先前自己遇见一大群怪兽的那片幽暗森林,接着转过头来注视着眼前这扇大开着的铁门。
这怎么可能?
那群怪兽冲进山谷去了?
帕姆小跑着进到门内,她的腿痛得无以复加,可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减慢速度,只是不时呻吟几下而已。
她又前行了几百米,之后便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由于距离太远,她无法分辨出这些声音究竟是来自人类还是艾比怪兽,但听得出来声音的数量众多。现在她停止了奔跑,左腿的伤口跳动着作痛。她手上没有任何武器,而且还受了伤。此外,她已经亲眼见到有一大群怪兽进入了山谷。
她现在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敦促她要自我保护,得赶紧跑回山中基地去,然后再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和休养。当务之急是让米特尔医生把她腿上的伤口好好缝合起来,可是,一种恐惧感却森然笼罩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令她感到恐惧的不是那些怪兽,也不是在一个被怪兽侵袭的小镇上她有可能见到的凄惨可怖的景象。她真正害怕的是也许自己会发现伊桑·伯克已经死了,而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在他对她做过那些事情之后,她最想做的就是找到他并将他慢慢地折磨至死。
她要将他千刀万剐。
泰德·厄普肖
他一推开老头子的办公室大门,就感觉到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皮尔彻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到泰德后,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略显夸张的笑容。泰德很快就发现他满脸通红,目光呆滞。
“进来,快进来!”
泰德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皮尔彻也挣扎着站了起来。
皮尔彻把这间办公室弄得一团糟。墙上有两块显示屏被砸得稀烂,原本罩在黑松镇微缩模型上的玻璃罩子被砸得粉碎,玻璃碴散落一地。模型本身更是惨不忍睹,被七零八落地翻倒在地上,一个个毁损严重的微缩建筑物正静静地躺在满地的玻璃碴当中。
“我吵醒你了,是不是?”皮尔彻问道。
事实并非如此,即便今晚有人为泰德注射了整管的镇静剂,他也不可能入睡。不过他还是回答道:“不要紧。”
“来吧,让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一起坐一会儿。”
皮尔彻的语速迟缓,吐词含混不清,泰德在心里琢磨着他究竟醉到何种程度了。
皮尔彻步履蹒跚地走向皮沙发,泰德跟在他身后。这时,泰德才留意到房间里的显示屏全都被关掉了。
他们在冰冷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面朝着黑漆漆的屏幕墙。
皮尔彻拿起一个看起来很昂贵、贴着“麦卡伦”标签的酒瓶,往两个杯子里倒入了满满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把一个杯子递给了泰德。
他们轻轻碰了碰杯,两个水晶玻璃杯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两人都举杯喝了一口。
这是泰德两千年来第一次喝酒。当他在妻子去世后沦为醉生梦死的无家可归者时,倘若能喝到这样的陈年威士忌,一定会感动到流泪的。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再有这样的嗜好了。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皮尔彻说,“当时你在收容所里排队等着领汤,你那双写满悲伤的眼睛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救了我的命。”
老头子看着他,“你还信任我吗,泰德?”
“当然了。”泰德撒谎道。
“我想也是。当我让你关掉监视系统的时候,你立马就照做了。”
“没错。”
“你甚至没问我原因。”
“是的。”
“因为你信任我。”
皮尔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低头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打着旋。
“我今天晚上做了一件事,泰德。”
泰德抬起头来望着墙上一块块漆黑的显示屏,胃部涌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他看到皮尔彻拿起一块控制面板,然后在触控屏上轻敲了几下。
墙上的显示屏都亮了起来。
身为监控小组的组长,泰德人生中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观察黑松镇的居民们进食、入睡、大笑、哭泣、做爱,偶尔——在举行“庆典”的时候——还会看着他们如何死去。
“我这么做的时候,心情也不轻松。”皮尔彻说。
泰德看向墙上的显示屏,他的视线无法从其中一个影像离开——一个女人蜷缩在浴室淋浴喷头下方的角落里,当浴室门被一只握成拳头的利爪撞破的时候,女人剧烈抖动着双肩啜泣着。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皮尔彻正看着他。
泰德转而盯着老板,眼里盈满了泪水,他说:“你得在这件事上停手。”
“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呢?”
“我用我们俘虏到的几只怪兽作道具,将一大群怪兽吸引到了通电围栅边,然后我打开了围栅的大门。现在五百多只怪兽已经进到小镇了。”听到这儿,泰德抹了抹眼泪。五百……他实在没法接受这个数字。他知道,仅仅五十只怪兽就足以给小镇带来极大的灾难。
泰德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
“想想看,你在这几十年里花了多大的工夫才找来这么多人住在山谷里。你应该还记得当我们每一次将一个新人放入生命暂停装置时你有多兴奋吧。对黑松镇来说,最重要的元素不是那里的街道、房屋或你所建造的任何东西,也不是我们的生命暂停装置,而是住在那里的居民,可你却……”
“他们背叛了我。”
“所以这伤了你那该死的虚荣心吗?”
“还有好几百人在生命暂停装置里沉睡。我们可以重新再来。”
“可是那里的人正在死去,戴维,当中还有孩子们。”
“伯克治安官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
“所以你就大为光火。”泰德说,“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现在,你赶紧派一队人去镇上救人吧,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已经太迟了。”
“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不迟。我们可以把救回来的人重新放进生命暂停装置里,他们不会记得……”
“过去的事做了就做了,随它去吧。再过一两天,山谷里的叛乱就会平息下来,不过我担心的是很快就会有人入侵基地。”
“你在说什么啊?”
皮尔彻喝了一口酒,“你认为治安官仅靠他自己能做成这些事情吗?”
泰德握紧了拳头,以免自己的身体抖动得太厉害。
“我手下有人做了伯克的内应,为他提供帮助。”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的事情?”
“因为伯克掌握了一些除了凭借监控小组的帮助之外,绝对不可能获得的信息。所以,你的小组里有人做了他的内应,泰德。”
皮尔彻明确地提出了他的控诉。
泡在他酒杯里的冰块裂开了,发出“噼啪”的声响。
“你指的是什么信息?”泰德问道。
皮尔彻对泰德提出的问题置之不理,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监控小组除了你还有四名监视分析师。我知道你对我绝对是忠心耿耿的,可是你的那几名下属情况怎样呢?伯克得到了他们当中某个人的帮助,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你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泰德,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泰德低下头看了看放在自己大腿上的酒杯,随即又抬起头来。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组员中有谁会做这样的事。这就是你让我关闭监视系统的原因所在吗?”
“你负责的是基地里最为机密的一个小组,可它现在却出了问题。”
“那么帕姆又怎样呢?”
“帕姆?”
“治安官也有可能收买了她啊。”
皮尔彻不禁笑了,略带嘲讽地说:“如果我要求帕姆纵火自焚,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的。顺带说一句,最近她失踪了。她的追踪芯片显示她在镇上,可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联系不上她了。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手下的哪个人与伯克沆瀣一气?”
“请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什么?”
“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让我来查明究竟是谁干了这事儿。”
皮尔彻向后靠在沙发上,用深不可测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泰德,说道:“你想自己处理这件事,是吗?”
“是的。”
“是因为荣誉感的关系吗?”
“差不多吧。”
“那好吧。”
泰德站起身来。
皮尔彻指着屏幕墙,“只有你和我知道此时山谷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你要暂时为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先生。”
“对我来说,今夜的确是个难挨的夜晚,泰德。不过,有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可以让我依靠,这让我心怀感激。”
泰德原本还想挤出一丝笑容,可是却没法做到,他只是说:“我明天早上再来见你。”他将手中的威士忌酒杯放在沙发前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径直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伊桑
所有人都害怕得不敢作声。
山洞里无比安静,以至于伊桑能清楚听见山洞远端壁炉里柴火燃烧时所发出的“噼啪”声。
门上的刮擦声和抓挠声都停止了。
他又再次听到利爪敲打在隧道的石头地面上——咔哒,咔哒,咔哒……
但这声音越来越远。
这倒可以解释得通,怪兽们为什么会认为猎物就躲在这扇门背后?它们甚至连门是什么都不知道。它们不知道门是可以打开的,更不知道打开后可以通往另一个空间。不过,大多数怪兽很可能还在外面……
突然有个东西撞到了门上。
门这边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门闩在锁扣里晃动着,“哐当哐当”地响了好几下。
伊桑挺直了背脊骨。
门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撞击力度是上次的两倍那么大——好像有两只怪兽同时撞到了门上。
伊桑动动大拇指,解除了枪的保险,随即朝赫克托尔、凯特和其余人递了个眼色。
“门外有多少怪兽?”凯特问道。
“我不知道。”伊桑轻声回答,“可能有三十只,也可能有一百只。”
这时,从他们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了孩子们的哭声。
父母们赶紧安抚孩子,想让他们保持安静。
门不断地受到撞击。
伊桑走到门的左边,门板的这一侧通过铰链与门框连接。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颗螺丝钉从一块生锈的铰链铜片上弹了出来。
凯特说:“这门支撑得住吗?”
“我也不知道。”
门又被撞了一下——这是迄今为止力度最大的一次撞击。
一整块铜片从门框上掉落下来。
不过还剩下四块铰链铜片连接着门和门框。
伊桑喊来了玛姬,借着她手中的火把光芒,他仔细察看着门闩的锁扣。
当门再次受到撞击时,锁扣晃动了几下,但是还能支撑。
伊桑走回凯特身边,问道:“除了这扇门,还有别的通道可以离开这个山洞吗?”
“没有了。”
怪兽们的攻击仍在继续,随着它们撞向木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它们似乎也越来越愤怒,现在它们在每次撞门失败之后都会发出激动而尖厉的嗥叫声。
又一块铰链铜片从连接缝隙脱落下来。
紧接着第三块也掉了。
终结就要来了。伊桑不禁想到自己此刻应该找到妻儿,然后朝他们开枪,让他们迅速而痛快地死去。因为一旦怪兽进来之后,他们人生终结前的全部感官将会被恐惧占满。
门外的通道渐渐变得安静了。
不再听到刮擦声。
也没有了脚步声。
整个山洞里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又过了好一阵子,伊桑来到门边,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朝门闩伸出手去。
凯特低声说:“别这样!”
可他还是尽可能轻地拉开了门闩,继而抓住了门上的把手。
“玛姬,把火把拿过来。”
当玛姬举着火把站在伊桑身后时,他拉开了木门。
仅剩的两个铰链铜片支撑着整扇门的重量,随着门的转动发出了巨大而沉重的“嘎吱”声。
火光照亮了门外的通道。
空气中仍然散发着怪兽的体味——这是一种夹杂着死亡气息的腐臭——不过通道里却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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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背靠着岩壁,一言不发地啜泣着。
有些人则因先前所见到的恐怖场景而浑身战栗。
有些人如雕像一般静静地坐着,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
其他人则马不停蹄地忙碌着。
照料壁炉里的柴火。
修理被撞坏的木门。
整理武器和弹药。
将食物和水从贮藏室里搬出来。
安慰因失去亲人而悲痛不已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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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同妻子儿子一起坐在壁炉旁一张破旧的双人小沙发上。现在山洞里很暖和,赫克托尔正在钢琴边弹奏着一支旋律优美的古典曲子,这样的氛围令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活得像个人样。
借着昏暗的光线,伊桑一次又一次地清点着山洞里的人数。
数来数去,结果都是一样的——九十六人。
就在今天早上,黑松镇还有四百六十一个活着的居民呢。
他试着告诉自己,也许其他组还有人生还了下来,而且他们可能躲进了怪兽找不到的别的避难所里,比方说房子里,剧院里,或者是森林里。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根本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当然,倘若他先前没有钻出那扇活板门,没有看到梅根·费希尔在大街上的遭遇以及其他人被屠杀的惨状,他或许会设法让自己相信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可是,不。
黑松镇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已经被消灭了。
特丽萨说:“我随时都觉得我们会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你认为还可能有其他人来到这里吗?”
“各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不是吗?”
本杰明的头枕在父亲的大腿上,已经睡着了。
“你还好吗?”特丽萨问伊桑。
“我在想,我做了一个让镇上大多数居民悲惨而死的决定。”
“伊桑,你并没有切断通电围栅的电源,也没有打开围栅的大门。”
“是的,不过我却促成了这些事情的发生。”
“要不是因为你说出了真相,凯特和哈洛德已经在‘庆典’上被杀死了。”
“可现在哈洛德很可能还是已经死了。”
“你不能这样看待这些事情……”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亲爱的。”
“你让这些人重获自由。”
“我相信在被怪兽咬破喉咙之前,他们一定有机会好好品味过自由的滋味。”
“我了解你,伊桑。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好好看着我。”她扶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这边,“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你相信那么做是正确的。”
“我希望我们这个世界能以主观动机来衡量人的行为,可事实上,我们的行为却以其客观结果来得以衡量。”
“听我说,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我只想告诉你,想让你知道,我觉得此时此刻——在我们濒临死亡的时刻——是这些年来我感觉与你最为亲密的时刻,甚至也许是自我们相识之后与你最亲近的时刻。我现在越来越信任你了,伊桑。我开始相信,你是爱我的。”
“我非常爱你,特丽萨。你是……我的全部。”他吻了她一下,她朝他倾过身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用手臂环抱着她。
她很快便睡着了。
他环顾着四周。
他觉得山洞中的哀恸气氛似乎触手可及,它就像水汽或浓烟一样弥漫在空气中,压迫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他的手越来越冰冷,于是他将右手插进大衣口袋,紧接着他的手指触到了存有戴维·皮尔彻残杀亲生女儿那段录像的存储器。他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着这块存储器,怒火不由得从心头升腾而起。
泰德手头也有这段录像的好几份备份文件,而伊桑曾嘱咐他暂时先不要有任何动作,只需静观其变就好。可是,伊桑上一次见到泰德是在怪兽入侵小镇之前。那么,泰德知道此刻黑松镇的模样吗?
伊桑再次清点了一下山洞里的人数。
仍然只有九十六人。
在这样的大患难面前,人的生命就像草芥般脆弱,不堪一击。
伊桑又想到了皮尔彻,现在那老家伙应该正坐在他那间温暖安全的大办公室里,通过二百一十六块显示屏观摩着被他从另一个时代绑架而来的人们正在遭受残杀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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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在一阵吵嚷声中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
睡在他身旁的特丽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山洞里的火光没有丝毫变化,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睡了好多天一样。
他轻轻地将熟睡着的本杰明的头从自己大腿上挪开,然后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
人们已经纷纷醒来并四处走动着。
他听到有人正在大门附近高声嚷嚷着。
大门旁边站着两群人,领头的分别是赫克托尔和一个伊桑不太熟悉的男人,凯特则站在他俩中间。
两个男人都在朝对方大声喊叫着。
伊桑朝他们走去,凯特也看到了他。
她说:“这里有些人想要出去。”
一个男人大声说:“我妻子还在外面。刚开始时所有人被分成四组逃难,我和她分开了。”伊桑已经忆起他叫伊恩,是“修鞋匠的店”的店主,他的店也在主街上。
“那么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伊桑问道。
“当然是出去救她咯!不然你认为我要做什么?”
“那你就去吧。”
“他还想要一支枪。”凯特说。
一个在社区农场工作的女人推开几个站在自己前面的围观者,走到伊桑跟前怒瞪着他:“我儿子和丈夫都还在外面。”
凯特说:“你应该知道我丈夫也在外面吧?”
“那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而不是出去救他们呢?”
赫克托尔说:“一旦你们走出了这个山洞,不到十分钟就会没命的。”
“可我主意已决,伙计。”伊恩说。
“你不能带走枪。”
伊桑插话道:“请稍等一下,我想我们所有人应该一起交流交流。”
他走到山洞中央,用大到足以令每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请大家都到这里来围成一圈!我们得谈一谈。”
人群缓缓地围了过来,每个人都睡眼惺忪、蓬头垢面。
“我知道所有人昨天晚上都不好过。”伊桑说。
人群一片静寂。
他觉得每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都写满了愤怒和责备。
他不知道这当中有多少是他想象出来的,有多少是真的。
“我知道你们都很担心那些没能来到这里的人。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们自己也差点没能赶到这里。你们当中有些人可能在想,我们在逃难的途中为什么没有停下来帮助别组成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我们当时那样做了,那么此时这个山洞里将会空无一人,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已经葬身于山谷中了。听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会很难过。我作为在目前处境下对你们的安全负责的人……”
说到这里,伊桑情绪激动不已,一时语塞。
他任由眼泪喷涌而出,并用发颤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我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说,“我亲眼看到了地面上的那些人遭遇了什么事。我知道那些怪兽有多大的能耐。我认为我们只有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现在躲在这个山洞里的人,很可能就是黑松镇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去你妈的,你别胡说八道了!”
一个男人走到了人圈中央。他是负责“庆典”的警员之一,仍然还穿着一袭黑衣,手里握着他的大弯刀。伊桑过去从来没有和此人有过任何交谈,但他知道这个人住在哪里,也知道他平日里在图书馆工作。警员的身材修长又结实,剃着光头,下巴上有短短的胡子楂,脸上隐约流露出一丝渴望得到权势之人所常有的傲慢神色。
警员开口说道:“我来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跪在地上,用双手和双膝爬行着去找到皮尔彻,然后请求他的谅解。你要告诉他是因为你自作主张、一意孤行才让我们有了这样的遭遇,还要告诉他我们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我们当中没有谁是站在你这边的。”
“已经太迟了。”伊桑说,“现在你们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关于小镇的真相,这是无法逆转的事实。所以,你提出的建议其实并不可行。”
一个矮胖的男人挤进了人圈里,他是镇上的屠夫。
他说:“你刚才说我的妻子和女儿们都已经死了,而我的好友中,有一打以上也死了。那么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我们应该像一群胆小鬼一样躲在这里,然后把他们统统都忘掉?”
伊桑朝他走去,绷紧了下巴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应该这样做,安德鲁。我也没有说过我们应该忘掉任何人。”
“然后呢?我们应该怎么做?你让我们知道了真相,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让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丧命,然后让剩下的人像现在这样活着?与其如此,我倒宁愿当个奴隶,那样起码可以和家人一起安全地活着。”
伊桑在离屠夫一英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环视着人群中的一张张脸,找到了特丽萨。她正在哭,并用眼神向他传递着爱的信号。“或许是我打响了这重重不幸的第一枪,可是我并没有切断通电围栅的电源,也没有打开围栅的大门。那个该为我们家人和朋友的死负责,该为我们在黑松镇的生活负责的人,此时正在离我们两英里远的山洞里活得好好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难道你们就可以忍受他的逍遥自在吗?”
安德鲁说:“可你说过他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强大军队。”
“没错。”
“那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你们不要放弃希望!戴维·皮尔彻是个丧失人性的恶魔,可是并非每一个在山中基地里工作的人都像他一样。我打算越过山谷去到基地那里。”
“什么时候?”安德鲁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伊桑所说的。
“就是现在。我想让凯特·博林格和另外两个会用枪的人跟我一起去。”
“我们应该带一大队人马一起过去。”警员说。
“为什么?是为了引来更多的注意,从而令更多人丧命吗?不,我们得以小阵容快速行动,尽最大可能不被发现。当然,我们这一去很可能会死在途中,再也回不来了。可是除此之外,我们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坐在这个山洞里,等待那必然会到来的死亡结局。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主动出击才对。”
赫克托尔·盖瑟说:“就算你能进到那山里的基地,你真的相信你能制止那个老家伙吗?”
“我对此确信无疑。”
一个女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身上还穿着昨晚参加“庆典”的服装——那是一件舞会长礼服,她甚至没想到要取下头上戴着的皇冠头饰。她的妆容已经全花了,口红、睫毛膏、眼线膏在脸上糊得乱七八糟。
“我想跟大伙儿说几句。”她说,“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对治安官满怀怒气。我的丈夫……”她停顿了几秒钟来整理自己的情绪,然后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被分在了另一组。我们已经结婚六年了。尽管我和他是被迫结合在一起的,可我还是很爱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彼此间并不怎么交谈。我们可以通过对方的眼神来洞悉彼此的心思意念,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人群中开始有人嘀咕着表示赞同她所说的。她转而凝视着伊桑:“我想让你知道,我宁愿卡尔死了,宁愿自己就在今天死去,也不愿意在那个病态而虚假的小镇中再多活几个小时。我们曾经在那里像囚犯和奴隶一般活着。我知道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丝毫不会责怪你。或许并不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跟我想法一致,但我知道我绝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谢谢你!”伊桑说,“谢谢你这么说。”
他缓缓转过身去,打量着九十五张正注视着自己的脸庞。他觉得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都沉沉地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最终他开口说道:“我会在十分钟之后从那扇门走出去。凯特,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我当然要去。”
“我们还需要另外两名志愿者。我知道也许有很多人想要加入我们,可是你们要知道,这个山洞仍然有可能会遭遇下一轮袭击。我们希望留在这里的人能得到妥善的保护和防卫。如果你善于射击,有很好的体能,而且能够控制内心的恐惧感,那么就请走到门前来加入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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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坐在舞台上,特丽萨和本杰明坐在他左右两侧。
男孩开口说道:“爸爸,我不想让你再回到外面去。”
“我明白,孩子。我就只在私底下告诉你吧,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出去。”
“那你就别去啊。”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它们是正确的事情。”
他无法猜出儿子的头脑里正在想些什么。学校教授给孩子们的所有谎言,全都被残酷的真相击得粉碎。伊桑还记得当自己还处在本杰明现在的年纪时,父亲常常在自己做噩梦时将自己摇醒,然后告诉自己说那不过是个噩梦而已,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怪兽存在。
可是在他儿子的世界里,怪兽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而且是无处不在。
你应该如何去帮助孩子接受一个连你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实?
男孩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伊桑。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伊桑说,“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
“你就不会哭。”
“你再看看呢。”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父亲,说道:“我以前从没见你哭过,你现在哭是因为你知道自己不会活着回来了吗?”
“不是的,是因为我爱你们,我非常非常爱你们。”
“你会回来吗?”
“我会尽力的。”
“要是你回不来了怎么办?”
“他会回来的,本杰明。”特丽萨说。
“不,我们应该对他更诚实一些。儿子,我要做的事是非常危险的。我有可能没法完成任务。如果我遇到任何不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不测。”本杰明再次哭了起来。
“本杰明,看着我。”
“什么?”
“我再说一次,如果我遇到任何不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那个时候,你就是一家之主。”
“好的。”
“你得向我保证。”
“我保证。”
伊桑亲吻着男孩的额头,视线转向特丽萨。
她实在很坚强。
“你会回来的。”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让这个小镇变得更好。”
汉索尔
外勤侦察员汉索尔原本打算再在荒野中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可是当他钻进位于一棵松树顶端的露营袋,并合上拉链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今夜恐怕无法成眠了。
他已经在通电围栅之外的荒野里度过了一千三百零八天了。虽然他没法确定,可他估计此时黑松镇应该就在他北面几英里远的地方。在每日的探险生涯中,他总会在某个时刻想象着此时此刻的情景。他常常想——我还会再见到黑松镇吗?穿过通电围栅的铁门,走回那个安全的,有着我所爱之人及所爱之物的小镇,会是什么感觉?
在黑松镇的历史上,总共只有八名外勤侦察员被送出通电围栅之外。在皮尔彻的核心圈子成员眼中,执行该项任务是至高的荣耀,也是最英勇的牺牲。据汉索尔所知,没有任何一名外勤侦察员能在执行完长期任务之后返回黑松镇——除非有人在他出发之后才返回——他将成为第一个完成侦察任务之后平安归来的英雄人物。
他速度很慢、有条不紊地对自己的凯尔蒂双肩背包进行最后一次整理。包里还有几个空水瓶、一些燧石和铁块、一个空的急救药箱以及最后几片已经发霉的牛肉干。
他习惯性地将皮面日记本放进塑料袋里密封起来。这个本子里记录了这三年半来他在荒野里点点滴滴的经历:悲伤的时刻,快乐的日子,他确信自己命不久矣的绝望瞬间,他所发现的一切,还有他所看到的一切。
当他看到五万多只怪兽成群结队地从曾被称为大盐湖邦纳维尔盐碱滩的地方飞奔而过的时候,被吓得心跳频率顿时达到了每分钟一百六十下。
当他看着落日的余晖将从前波特兰市一座座高达天际、锈迹斑斑的大楼残骸照成金黄色时,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原本蔚蓝的火山口湖已经干涸得滴水不剩了。
从前巍峨高耸的沙斯塔山垮塌了一大半。
他曾站在海角堡的遗址上看着海湾对面金门大桥的剩余部分——南塔最顶端的一百英尺从海面上突起,像极了一艘沉船的桅杆。
他曾度过了无数个阴冷潮湿的漫漫长夜。
常常都得忍饥挨饿,还得忍受寂寞感的折磨。
他在无数个灰蒙蒙的清晨不愿钻出露营袋继续赶路。
好些夜晚他都心满意足地坐在一团篝火前吸着烟斗。
这真是一段怪异而奇妙的人生经历。
而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就要回家了。
汉索尔系好背包的系带,扣好肩带,然后将它背在了背上。在过去的这几天里,他比以往更为急切地赶路前行,以至于此时他感觉到两腿和双臀的肌肉似乎因为承受了过多的压力而被拉伤了。这种渐渐累积起来的伤病得静养休息好几天才能得到恢复。但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很快就可以吃饱喝足,洗净全身,躺进温暖而舒适的被窝中去了。在归家前的最后一段旅途,咬咬牙也就把疼痛忍过去了。
他沿着一条溪流前行,后来它改道流向了西边,而汉索尔则继续一路向北行进。
渐渐地,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小。
森林变得阴暗而寂静。
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深具意义,每向前迈出一步,就表明他离家又更近了一步。
他停住了。
通电围栅就伫立在他的正前方。
事情不大对劲。通电围栅的致命电压本该发出“嗡嗡”的声响,可现在却声息全无。
这时他满脑子只想着一个名字——特丽萨。
汉索尔迈开脚步,朝围栅的大门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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