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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伊桑的右脚踝被沉重的脚镣束缚着,脚镣通过一根链条与固定在地板上的一个螺丝圈连在了一起。
他坐在一张摇晃不稳的桌子跟前,桌面上放着三样东西……
一张空白的A4纸。
一支黑色圆珠笔。
还有一个计时用的玻璃沙漏,黑色的沙粒正从上半部分往下半部分缓缓渗漏着。
阿什夫曾告诉伊桑,等这一轮沙子漏完之后,他就会再次回到这里,如果届时伊桑写在纸上的内容不能令他满意,那么他将会对伊桑施以凌迟刑罚,将其折磨至死。
可是伊桑明白,就算自己知道己方部队下一次发动大型进攻的所有详细信息,并把他们行将发动地面攻击和空袭的具体日期、地点、战斗目标等细节都一一写在白纸上,在阿什夫看来也是不够的。
不管自己提供了什么情报,阿什夫都会认为那是不够的,无论自己写下了什么内容,自己都会死去,而且会死得非常惨烈。
伊桑对阿什夫了解不多,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他那恶狠狠的声音以及那双棕褐色的眼睛。伊桑能通过那双邪恶的眼睛感知到,阿什夫想要的不是情报,而是给人带来痛苦。
伊桑先前所经历的审讯,只不过是为阿什夫接下来的施虐行动拉开了序幕而已,这场序幕的目的是为了让阿什夫这样的施虐狂感到亢奋,之后才能更投入地大施拳脚。这个叫阿什夫的神秘家伙,极有可能是一名基地组织成员。
不过,当伊桑的手腕被捆起来吊在审讯室的天花板上时,他并没有悟到这层意思。此时他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张桌子跟前,才恍然明白了一些重要道理。
无论他在这张纸上写下了什么,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的处境将会无止境地变得越来越糟。
这个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不过其上钉了好几根木条,被封得严严实实。
火辣辣的阳光透过木条之间的缝隙照进了房间。
这里气温很高,伊桑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有汗液渗出。
梦里的场景实在是太真实了,伊桑的全部感官都被充分激发起来。
他听到外面有狗在狂吠。
远处传来了孩子们的笑闹声。
几英里之外似乎充斥着一场枪战的声音,那是一种类似蝉鸣,又像是静电干扰声的怪异声响。
一只苍蝇在他左耳边嗡嗡作响。
附近还飘来了烤鱼的气味。
在这片军事管辖区里的某个地方,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起码现在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他的思绪飘到了特丽萨那里——有孕在身的她正在家里等他回去。鉴于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思念特丽萨而带给他的情感冲击,以及他的思乡之痛,着实令他难以承受。他极其迫切地渴望重温自己和特丽萨最后一次通过网络电话通话时的情形,可是他知道如果这样做的话,自己的整个精神世界就会颓然垮塌。
我现在不能去想那件事,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可以等到临终的片刻再去想。
伊桑拿起了圆珠笔。
他只是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没法坐在这里一直想象着接下来即将来临的事情。
因为即将来临的事情是他希望发生的。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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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从战争噩梦中惊醒过来。
醒来后的整整一分钟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浑身发着颤,同时又因高热而全身发烫。
伊桑坐了起来,伸出两只手在四周的黑暗中摸索着。当他的手指触到洞穴里的岩壁时,体内仿佛有个定位系统被立刻激活了,先前攫住他内心的恐惧感也瞬间回来了。
他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已经将盖在身上的衣物都掀落了,此时它们散落在他身旁的岩石地面上,又冷又湿。他将它们一一展开,平摊在岩石上,这样一来更容易晾干。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好几步,来到了洞穴的入口。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夜空中出现了好些闪烁的星星。
他向来都对天文学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可此时的他却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在天空中搜寻熟悉的星座,想知道他所了解的那些恒星是不是还在它们原来所处的位置发光。
这片夜空是我从前每晚都能看到的夜空吗?
在他下方大约五十英尺之外,河水奔流而过,发出潺潺的水声。
他低下头,看着河流的方向。当他终于看到那条河时,全身的血液顿时都凝固了。
伊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到洞穴里面去,可是他抑制住了这股冲动,他担心此时自己的任何一个突然动作都会引来别人的注意。
这帮混蛋,他们竟然跟来了。
他们最终还是渡河过来了。
那帮家伙就聚在河岸边的古老松林中,由于他们的身影被繁茂的枝叶遮挡住了,所以伊桑无从看清他们的人数有多少。
伊桑迈着极小的碎步,一点一点地朝洞穴里面后退着,然后他缓缓地俯下身子,让自己的胸膛贴在了冰冷的岩石地面上。他像蜗牛一样微微地探出头去,窥探着岩洞外的情形。
他们消失在了松林的树荫之下,就这么过了片刻,除了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之外,整个世界都是全然寂静的。伊桑开始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真的看到人影了,考虑到自己在过去五天里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他的理智而清醒的头脑现在倒对那所谓的“幻觉”不怎么抗拒了。
可半分钟之后,他们又从松林的树荫下面再度出来了,并转移到了斜坡底部的碎岩石堆上。
不会吧?
他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形体大小跟成年人差不多,可是对方的行为举止却跟人类大相径庭——手脚并用地在岩石堆上攀爬着,姿势像极了大猩猩。借着星光可以看出对方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而且肤色略显苍白。
一股金属的味道——这也许是恐惧感作用在他身上所产生的副产品——涌到了他的嘴里,因为他突然发现那个黑影的身材比例跟人类完全不同,它的手臂看起来大约有成年人的两倍那么长。
这时它扬起了头,尽管伊桑跟它距离很远,但也能看到它脸上那颗正朝向天空的硕大鼻子。
它正用力地嗅着什么。
伊桑缓缓扭动着身子离开洞口,进到了岩洞最深处。他在这里坐了起来,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的双腿,全身不住地颤抖。他凝神聆听着岩洞外的动静,估摸着自己很快便能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或岩块松动的声音。
可是他却只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当他稍后再次冒险到洞口去窥探外面的情形时,却发现自己先前所看见的黑影——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先前所看见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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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在漆黑的岩洞中坐了好几个小时,在这期间他睡意全无。他实在是太冷了。
而且全身上下多处疼痛。
他还害怕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可怖事件会在睡梦中重现。
他躺在岩石上,内心的所有盼望、所有需求都指向了一个人。
特丽萨。
以往在家里半夜醒来的时候,他经常都能感觉到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而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也紧贴着他的身体。即便是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是如此。在他晚归的夜晚,在他俩争吵过后的夜晚,在他背叛了她之后的那些夜晚,都无一例外。她所付出的爱比他更为完全,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一点遗憾,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也毫无保留。她总是义无反顾地全情投入,无时无刻不是如此。
在我们人生中的一些时刻,我们能看到我们所爱的人最为真实的模样。当我们卸下对他们的成见,抛开我们与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的经历,用全然纯粹的像陌生人一般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便能捕捉到了自己最初因他们而怦然心动的美妙感觉。能把握住这样的初心是多么接近完美的感受啊,我们会因此而流下幸福的泪水。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对自己的妻子有着如此清晰的认识,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深爱着她——就连他最初陷入爱河时也不例外。他在这样一个阴冷而黑暗的地方,想象着自己正被她拥在温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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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天空中的星辰变暗,太阳的微光也从天际渐渐露了出来。当河流的对岸被阳光彻底照亮的时候,一束束耀眼的阳光也照进了他所躲藏的岩洞里,并烘烤着冰凉的岩石,使得他自己也沐浴在了暖暖的光线当中。
借着初露的曙光,他终于得以看清了自己在黑松镇所遭受的伤害。
他的两只手臂和两条腿都布满了擦伤、瘀伤和黄黑色的血肿。
他左右两侧的肩膀都被帕姆护士的针头扎出了好些血点。
他撕掉了缠在左腿上的强力胶带,于是左腿后侧被贝芙丽割开取出芯片的那一块皮肉便露了出来。胶带缠绕的压力已经有效地把血止住了,可是伤口周围的皮肤却发炎了,红肿不堪。这样的伤口需要涂抹一些抗生素,而且还得及时进行缝合才能避免被进一步感染。
他用两只手摸了摸左右两侧的脸颊,心里不由得想道:这张脸怎么感觉已经完全不像自己的了。脸上的皮肤肿胀得很厉害,还有好几处裂缝。他的鼻子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被人打破过两次,摸起来软得不行,估计鼻梁骨已经完全断裂了。他的脸颊上还有好些较浅的伤口,都是他从松林中穿梭而过时被松枝给划伤的。他的后脑勺还起了一个肿大的包块,他记得是被林中的一名小孩用石头给打成这样的。
不过,此时最令他感到疼痛难耐的是他两条腿上的肌肉,经过了先前的长途跋涉,它们已经达到了伊桑所能承受的最大强度极限。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有没有走路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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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过半,伊桑将已经干透的衣裤穿上身,然后穿上了仍然有些湿润的靴子,走出岩洞,沿斜坡向下朝着峭壁底部的河流走去。
在这一路向下前往河岸的过程中,他感觉腿部肌肉的状况不容乐观。当他来到河堤的时候,感觉两条腿的肌肉就像被撕裂了一般疼得钻心。
他别无选择,只有坐下来休息了。他闭上双眼,任由阳光像温热的水一样倾注在自己脸上。在这样的海拔高度,日照强度确实很高。
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在阳光的烘烤下散发出阵阵独特的芳香气息。
这里有冰凉可口的河水。
淙淙的河水从峡谷中奔流而过。
河底的石块在水流的冲击下“哗啦啦”地滚动不已。
天空明亮而又蔚蓝。
这种温暖的感觉令伊桑的精神振作了起来,置身于这空无一人的荒原之中,一种极其想要与人说话的渴望正在他的灵魂深处孕育着。
昨天夜里他实在是太累了,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岩石上休息,压根儿没顾得上别的任何事情。
此时此刻,他感觉肚腹中的饥饿感回来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胡萝卜和一块被压扁了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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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站起身来,在附近的松林中搜寻了片刻之后,找到了一根粗壮的松枝。他将松枝的一端折断了一小截,余下部分的长度正好适合做自己的手杖。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舒展筋骨和拉伸肌肉,试图消除肌肉的酸痛感,可是却未能如愿以偿。
最后,他以一种自己认为可以承受的步调沿着峡谷迈起步来,可是就这么走了十分钟之后,昨天的过度劳累给他的身体所带来的损伤令他不得不放慢了步伐。
一英里路程走起来就像五英里一般漫长。
他每往前迈进一步,都越来越依赖手中的拐杖。他紧紧地握着它,如同抓着救生索一般,渐渐地这根拐杖越来越像他唯一一条健全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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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刚过,峡谷里的自然景观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河道变得很窄,充其量只能算作一道溪流而已。松林里的松树长得稀稀疏疏的,数量比伊桑之前经过的区域减少了很多。他沿途偶尔看到的一些松树,也都是在严寒的冬季里因发育不良而生长得低矮扭曲的。
他这一路上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歇息,到后来他休息的时间比行路的时间还多得多。随着他攀爬到了海拔越来越高的位置,他也越常遇到喘不过气来的情况,两侧肺部都因缺乏氧气而灼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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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的时候,伊桑摊开四肢躺卧在河边一块布满了青苔的大石块上。此处的河道宽度大约为六英尺,湍急的水流从河底的五彩石子上快速经过。
从他离开岩洞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了,在这条仅能算作小溪的河流对岸,太阳正往峡谷的背后滑落下去。
没过多久,太阳便从天际完全消失,气温骤然下降了。
他继续躺在大石块上,看着天空渐渐暗淡下来。他将身子缩成一团,好抵御渐渐袭来的寒意。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人沮丧的阴郁念头,那就是他这一睡很可能永远都不能醒过来了。
他翻了个身侧卧着,将连帽衫的帽子拉过来盖在自己脸上。
然后闭上了双眼。
他觉得很冷,不过身上的衣裤倒都是干的。他试着将充斥在头脑里的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想法和复杂纠结的情感理出个头绪来,可是身心的极度疲惫迫使他渐渐逼近了精神错乱的边缘。突然间,他觉得似乎有强烈的阳光照在了遮蔽着他脸部的帽子上。
他立即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溪流边的大石块上,只是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太阳刚刚从他后面的峡谷上方探出头来。
天哪,我睡了整整一夜。
他拖着身子来到溪流边,喝了几口水,冰冷的水诱发了几分头痛的感觉。
他吃了一根胡萝卜,啃了几口面包,随即挣扎着站起身来,撒了泡尿。此时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比睡觉之前好多了,腿部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差不多可以灵便自如地活动了。
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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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壁渐渐迫近,溪流也越来越细小,最后彻底融入失进了它最初的源头——一汪清泉。
现在没有了水流的声音,四周只剩下了全然的寂静。
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岩石块在他靴子的踩踏下所发出的“咔哒”声。
以及头顶上一只飞鸟孤独的鸣叫。
还有他自己的喘息声。
两旁的峡谷壁都变得越来越陡峭了,上面不再有树木生长,甚至连灌木丛都没有了。
只剩下了碎岩石块、地衣以及空荡荡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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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伊桑已经扔掉了手杖,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再需要手杖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这段极为陡峭的区域没法用手杖,必须采取手脚并用的攀爬方式。他正要绕过峡谷里的一个拐角,就在这时除了脚下一成不变的岩石块滚动的声音之外,他又听到了一个新的声响。于是他背靠着一块与小型轿车大小相当的大圆石,试着让自己的粗重呼吸平复下来,好更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
这下子他听得更清楚了。
这是一种人为的声响。
持续而且稳定。
是一种低分贝的“嗡嗡”声。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伊桑继续前行。他快步绕过了拐角,现在他每走一步便发现“嗡嗡”声变得愈加清晰起来,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得想到了什么。
不一会儿,映入伊桑眼帘的场景令他心头为之一振。
在伊桑前方,峡谷继续以陡峭的地势向上延伸了一英里多,在这道陡坡之上的悬崖顶部是锯齿状参差不齐的山脊,跟先前所见到的景观大不相同。
伊桑沿着峡谷继续向上攀爬了五十英尺,看到了“嗡嗡”声的源头——那是一道横在峡谷中间的尖桩铁栅栏,高度至少有二十英尺,宽度大约为六十英尺。铁栅栏顶部冠有成卷的带刺铁丝网,正面还钉有一块标志牌……
高压电流,
小心致命!
以及
敬劝尽快返回黑松镇!
越出此界,你将必死无疑!
伊桑在距离路障五英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了一番——这道栅栏其实就是一面布满方格状孔洞的铁丝网,每一个孔洞的边长大约为四英寸。越是靠近栅栏,听起来极为不祥的“嗡嗡”声也愈加明显,给人一种极强的震慑感,让人觉得这道栅栏果真是不可逾越的。
伊桑嗅到了一阵腐烂的气息,他四处察看一番之后,很快便找到了这股气息的源头。那是一只硕大的啮齿动物——很可能是一只土拨鼠——因试图从靠近地面的一个铁丝网方格钻过去而触电身亡。看上去它曾被夹在铁丝网上遭受了长达八小时以上的电击,全身被烧得漆黑。另外还有一只可怜的鸟在看到小动物的尸体后,显然认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一顿大餐,足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不想却触到了铁丝网,从而遭受了跟土拨鼠相同的命运。
伊桑抬头看了一眼峡谷壁。
它们非常陡峭,不过并非没有可以攀爬抓握的棱角和缝隙,尤其是右侧的峡谷壁。对于一个怀有充分动机和具备足够胆量的人来说,要从右侧攀爬上去应该是可行的,绝非难事。
伊桑慢慢走到右侧峡谷壁边缘,开始攀爬。
结果此处的岩壁并不是最适合攀爬的,当他将手抓握在某些岩块上时,感觉到它们有些松动,不过还好一路上可以抓握的岩块数量很多,而且彼此间的距离也不是太远,所以在他的攀爬过程中,每一块岩石需要承受他体重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几秒钟而已。
他很快就爬到了二十五英尺的高度,这时他听到带电的铁丝网就在他的靴子下方几英尺处嗡嗡作响,心顿时像被提到了嗓子眼一般,极其不安。
他以“之”字形路线在岩壁上攀爬着,最后小心翼翼地从铁丝网顶部横跨了过去。他所处的高度令他觉得惶恐而慌乱,然而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自己目前所采取的“非法翻越边界”行为。
他的意识深处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那就是他目前的行为将使得自己置身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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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安全地下到了铁丝网另一侧的地面上,然后继续往前走。随着他渐行渐远,身后的带电铁丝网所发出的“嗡嗡”声也逐渐减弱了,但这时他的整个身体系统却陷入了一种极度警惕和不安的状态之中。他在伊拉克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处境——当他在面临一项最终会以失败告终的任务时,自己的感官系统往往会变得高度敏锐。他的手心会开始冒汗,脉搏频率会急剧升高,他的听觉、嗅觉和味觉都会被充分调动起来,整个身体机能都处于一种超负荷运转的状态。有件事是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那就是当他在法鲁贾市驾驶黑鹰直升机正常飞行的时候,在那枚火箭推进榴弹爆炸前五秒钟他就预感到了后面的结局。
栅栏外面是一片无比孤寂的世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布满裂缝以及被闪电烤得黑乎乎的岩石。
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的天空更为此地增添了几分荒芜感。
在离开黑松镇之前,他受到了那么多人的穷追猛打,可此时的他却处于远离人群、孤身一人的境地,这着实令他觉得像在梦里一般不真实。不过在他内心最深处又冒出来一个新的担忧:从前方的情形来看,峡谷的地势再爬升一千英尺之后,便是一座历经了强烈的风化作用的高高山脊。如果他有足够多的体力,那么他或许能赶在黄昏来临之前抵达那座山脊,然后再躺在碎裂的岩石块上度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可接下来又怎么办?他的食物很快就要吃完了,尽管先前在溪流消失之前喝下的水到现在都还令他肚腹发胀,可是按照他所预定的行路计划赶路的话,体内的水分随时都可能被消耗殆尽。
不过,比起对即将临到的饥饿干渴之威胁的惧怕,他更怕远方那座山脊另一侧的未知状况。
伊桑看着眼前这绵延不绝的茫茫荒山,暗暗思索着:即便此时的自己仍然保有一些当年军旅生涯所培养出来的生存技能,可等他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整个人也会累得近乎垮掉。再说,只是想一想自己的最终目标——翻越这崇山峻岭,重新回到人类的文明世界——就令他不禁畏缩却步。
不过除了硬着头皮前行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难道要返回黑松镇吗?
他宁愿待在这里孤独地被冻死,也不愿意再次踏足到那个鬼地方了。
伊桑在布满大圆石的峡谷中穿梭着,小心翼翼地从脚下的石头跳跃到下一块石头上。他又再次听到了水流声,可是却见不着溪流的踪影,因为它被隐藏在了层层叠叠的圆石下方的黑暗空间里。
左侧峡谷壁的上方,突然有什么物体将一束夺目的太阳光反射进了伊桑眼里。
伊桑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掌遮挡住眉骨,眯缝着眼循着那束炫目的光芒望了过去。站在他所处的峡谷腹地,能看到的不过只是高高峡谷壁上的一块方形金属面板状的物体,从它的比例和形状看来,应该不大可能是人手所造。
他又跳到了下一块圆石上,现在他的行进速度变得更快了,而且一边前行还一边不断地抬头望一望峡谷壁上方的那块金属面板,可是他却始终琢磨不透那块反光的面板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他前方,峡谷里的圆石体积渐渐变得更小了,形状也更适宜踩踏着行进了。
就在他正想着自己到底能不能设法攀爬到那块金属面板所在的高度时,突然一记岩石碎裂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考。
在接下来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里,伊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一大堆垮塌下来的岩石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同时,成千上万吨岩石从两侧的峡谷壁上垮塌下来,被掩埋在其中的他很快就毙命了。
不过那记声响其实是从他身后传来的,并非来自于上方。伊桑回过头去看了看来时的路,猜测着那不过是一块自己先前踩踏过的圆石受力后渐渐移位,继而摔落裂开的声音。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脚边邻近处岩石滑动的声音之外,伊桑一直不曾听到任何别的声音。所以刚才那记声响还是令他觉得蹊跷,内心隐隐有些忧惧。
他继续往后看,起初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距自己约四百米远的那道铁栅栏上,后来他注意到了一个更近的正在活动的物体,那东西离他不过只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刚开始他以为那肯定是一只土拨鼠,可是他很快便发现它攀爬时的体态像猫科动物一般轻盈灵活,能以飞快的速度从一块岩石跃到另一块岩石上。当伊桑专注地凝视着它时,才发现原来它身上压根儿没有毛。它看起来像是患了白化病,全身都覆盖着乳白色的光滑皮肤。
伊桑突然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那个生物的体形,不由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它并不是在小岩块上行进,而是在伊桑先前一路跨越过来的大圆石上穿梭,这就表明它的体形其实是跟一名成年人很接近的。而且,它行进的速度实在是快得离谱,几乎看不到它在两次跳跃之间有任何停留。
伊桑一不留神,被脚下的岩石绊了一下,跌倒在地,紧接着他迅速站起身来,呼吸渐渐变得混乱急促。
待那个生物靠得更近一些之后,他便能听到它的呼吸声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喘气声。当它每一次在一块新的圆石上着陆的时候,他都能听到它的爪子抓在石头上的“咔哒”声。它就这么跳跃着逐渐朝伊桑逼近,距离已经不到五十米了,伊桑的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灼痛的感觉。
这就是他夜里在河岸边的岩洞里所看到过的那个生物。
他还梦到过它。
可它究竟是什么呀?
怎么会有这样的生物存在呢?
他使出浑身力气,在峡谷里以这一整天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每跑出一步都会回头看一看身后的情形。
那只生物以一名芭蕾舞演员才具备的优美姿态从最后一块大圆石上一跃而下,继而四肢着地,身子紧贴着地面,像一头野猪般地向前猛冲着。随着它和伊桑之间的距离飞快地缩短,它的粗重喘息声也越来越响亮。这时伊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根本不可能跑得比它更快。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直面即将临到头的一切。一时间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竭力主动抗争呢,还是应该仅仅以求生为最终目标地被动抵抗。
它离伊桑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了,随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伊桑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所看到的详情。
它的躯干很短小。
两条腿很长,两条手臂更长,手指间和脚趾尖都长着一排黑黑的爪子。
看上去它的体重大约有一百二十磅。
肌肉结实有力。
总而言之,它看上去体形跟人类比较接近,而它的皮肤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晶莹剔透,看起来像极了刚出生不久的小老鼠——透过它的皮肤能看到网状的蓝色静脉血管和紫色的动脉血管,甚至还能看到略呈粉红色的心脏正在身体的正中央微微搏动着。
当它来到离伊桑只有十米远的地方时,伊桑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肩膀。那只生物将小小的脑袋略微低垂,咆哮着朝伊桑猛冲过来。它没有嘴唇,嘴边挂着一条血淋淋的黏液,乳白色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目标。
再过两秒钟它就要撞上来了,这时伊桑嗅到了它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难闻气息——那是一种混杂着血腥味的腐肉气味。
它发出了一声喊叫,离奇的是这声音听起来竟然是人类的喊声。伊桑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横跨一步,试图躲开它的攻击,可是它提前预料到了伊桑的这一举动,于是伸出一条臂膀拦腰挡住了伊桑。它的尖爪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厚厚的连帽衫,并刺入了伊桑的身体侧面。
伊桑顿时感到一阵灼痛,随即便被怪兽向前猛冲的力量给撞倒了。他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岩石上,肺部的空气一瞬间被挤压了出来。
伊桑气喘吁吁地准备迎接它的进一步攻击。
它像斗牛犬一样凶猛残暴。
它的行动像闪电一样迅速。
它的力量也非常强大。
它的爪子如同猛禽的爪子一般尖利,它朝伊桑挥舞着这样的爪子,轻轻松松地撕裂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皮肤。伊桑抬起两只手臂,尽力护住自己的脸部不被它的爪子袭击。
它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上前跨坐在了伊桑身上,它的两只前爪深深地刺进了伊桑小腿的肌肉里,伊桑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被几根钉子钉在了地面上。
在这短兵相接的情况下,伊桑瞥见了它的脸。
它的鼻孔又深又大。
有一双不透明的小眼睛。
它头上没有毛发,一层薄薄的皮肤紧绷在颅骨上,他能看到它的颅骨是由许多块如拼图大小的小骨片拼接而成的。
它的牙龈上长着两排小而尖利的牙齿。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跟这只怪兽抗争了好几个小时了——在身体软弱、内心充满恐惧的状态下,时间似乎被拖滞得无比漫长——其实才过去了短短几秒钟而已。在曾经所经历的战备培训中养成的战斗素质开始在伊桑体内渐渐复苏,他内心的恐惧感和困惑感也开始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同时他自己也无比迫切地渴望克服目前正在心里疯狂蔓延的巨大恐慌。他明白,在面对越是危险和混乱的境况时,就越是需要冷静而清晰地思考自己应该如何逃生。可是,眼下他做得并不好。他任由当前的境遇耗尽了自己的绝大部分气力,如果他再不设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惧以及能量输出的方式,那么顶多再过六十秒,他将彻底失去还击——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的可能性。
怪兽挥舞着爪子对伊桑的腹部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击,利爪划破了伊桑的衣服,随即划开了他的皮肤以及腹肌表面的脂肪层,最终抵达了他的腹部肌肉。
怪兽紧接着将自己的头钻向伊桑的腹部,伊桑眼睁睁地看着它用牙齿撕裂了连帽衫,这时他突然在惶恐中明白了这只怪兽想做的是什么——它想就在这峡谷中,就在伊桑的眼皮子底下,把他的五脏六腑全都掏出来,然后和着鲜血美餐一顿。
伊桑挥拳打向怪兽的头部——他的动作虽然有些笨拙,可力量还算不错。
怪兽仰起头来,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呼号。
随即它扬起自己的右爪,朝着伊桑的脖子挥了过来。
他一面伸出左臂挡住怪兽的爪子,一面将右手伸向地面,用手指在那里奋力摸索着,想要找到一个可用的武器。
伊桑能看出怪兽眼神里明显饱含着怒气。
狰狞可怖的脸朝伊桑的颈部凑了过来,露出了满口尖利的牙齿。
它想咬破我的喉咙。
伊桑的手抓到了一块石头,他用五根手指将其紧紧握住。
他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地将手中这块如镇纸器一般大小的坚硬石头朝怪兽挥去,石头的末端“嘎扎”一声敲进了怪兽的头部。它颤抖了一下,乳白色眼球里的漆黑瞳孔迅速张大了,紧接着它惊愕万分地松开了下颚。
伊桑毫不犹豫地继续攻击。
他再次扬起手中的石头,重重地敲向了怪兽那口锯齿状的棕褐色尖牙。它的牙齿被敲断了一大片,伊桑又对准了怪兽的鼻子狠狠敲打过去。
它颓然倒向地面,殷红色的鲜血从它的鼻子和嘴巴里喷涌而出,同时它还发出了狂怒并且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朝伊桑胡乱地挥舞着爪子。不过这次它挥爪的力度极其微弱,甚至连伊桑的皮肤也没能划破。
伊桑奋力跨坐在怪兽身上,用一只手狠狠地按压着它的气管,另一只手则紧握着那块石头。
他对准怪兽的额头接连击打了七下,它的头骨碎裂了,很快就停止了活动。
伊桑扔掉了手中那块血迹斑斑的石头,退后几步侧躺在地上,长长地吁出了好几口气。他的脸上满是血痕,另外还混杂着一些细小的骨头碎片。
他迫使自己坐起来,掀开了身上的衣服。
天哪!
他看上去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械斗一般,整个躯干有数不清的地方在流血——怪兽的爪子在他身上留下了好些又长又深的伤口。横在他肚腹处的那道伤口最为严重,长达六英寸,深度有一英寸,乍一看像是长在他肚子上的一张大嘴巴。
伊桑低头看了看怪兽的残骸。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的尸骸。
他的两只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整个身体里仍然涌动着大量的肾上腺素。
他站起身来。
峡谷又恢复了宁静。
他抬头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峡谷壁,那块神秘的金属物体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然他并不能确认,可是从他目前所处的位置望过去,它看起来像是一道长达八十至九十英尺的陡坡。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想要尽快离开峡谷的强烈冲动。
伊桑用T恤的袖子抹掉了脸上的血污,随即朝着远离峡谷壁的方向退后了几步,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峡谷壁的形状和可能的攀爬路线。他花了一些时间仔细研究岩壁表面的结构,最终选定了一条可行路线:他将沿着一系列逐渐缩小的岩架攀上一道大岩缝的底部,随后再顺着这道岩缝向上爬,接下来就能去到那个激发起自己好奇心的金属物体旁边了。
他走到岩壁跟前。
他的肌肉还没从先前那场打斗中彻底平复下来,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若能利用这些余力来进行接下来的攀爬任务倒也不错。
伊桑抬起手来,在第一层岩架上找到了一处适宜抓握的岩石边缘,随即用两只手握紧这块岩石,将自己的身体提了上去。
他屈伸身体的时候感到腹部的肌肉无比疼痛,然而摆在眼前的一个残酷事实是:他每往上攀爬一下,都得动用自己的腹肌。
不过内心强大的动力驱使着他强忍疼痛继续上行。
他向上攀爬了二十英尺左右,接着在岩壁上找到了一处可以站立的地方,于是他站在此地稍事休息,身体向后靠在了岩壁上。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攀岩了,通过最初那二十英尺的攀爬过程便足以看出他执行这项任务的效率极为低下。他攀爬时主要是依靠两只手臂的力量,而不是仰赖腿部的力量。此时他已经汗流浃背,身上的每一个伤口里都流进了汗水。
他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将两只手再度放在了岩壁上。这一段岩架处于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所以岩石摸上去冰冷如霜。先前他从地面望上来的时候,这第二段路程看起来似乎很好走——有许多立足点,另外还有好些适宜攀登的圆球状岩石,可是此时的伊桑站在离峡谷地面二十英尺的高度,再次抬头看着上方那近乎垂直的岩壁,才发现其上的把手点并不多,而此处距离下一段岩架——他或许得在那里好好地休息几分钟——至少有三十英尺。
伊桑闭上双眼,深呼吸了几下,试图让自己的脉搏频率降到最低点。
你能做到的。你必须得做到。
伊桑伸手在头顶上方一英尺处握住了一块迄今遇到过的最小的把手点,随后登上了一道略微上倾的坡面,其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粗砂石,借助它们和他的靴底产生的摩擦力,他便能够继续往上攀登。
伊桑在这第二段岩架上攀爬时,内心的恐惧感增强了好几个量级,一个念头不断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攀爬在如此高的岩壁上,一个小小的失误便足以令他跌下去摔断腿骨或背脊骨,甚至当场毙命。不过,伊桑迅速将这个念头从自己脑子里抹去了。
随着他继续往上攀爬,手可以抓握或脚可以踩踏的岩石都渐渐变得越来越小。
每次他寻找上方新的把手点时,都会再三测试自己抓握的那块岩石是否足够牢固,待确认无误之后才会继续攀爬。他的腿部肌肉不时会出现紧绷感——这是肌肉抽搐的先兆,要是他真的在这样的岩壁上遭遇腿部肌肉抽搐的话,就铁定完蛋了。
他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攀爬着,充分利用自己所能抓握到的每一个把手点。同时,看到自己跟峡谷地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也从中得到了些许安慰。他在心里默默地思索着,如果自己真的不慎从目前所处的高度跌落进了峡谷里,那么当场毙命是最好的结果。因为要是他果真在这荒郊野外之地摔断了腿骨或背脊骨却没有当场死去,那么他将在漫长的痛苦折磨中渐渐死去,与前者相较这当然是更糟的结局。
然而随着他爬得越来越高,恐惧感便越来越紧地攫住了他的内心。伊桑努力地抑制住了想要低头向下看的冲动,可是他却无法抵挡另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望——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已经与地面拉开多大的距离了。
他的右手终于触到了第三层岩架。
他将左膝顶在岩壁上,奋力向上提拉着自己的身体。
当他意识到目前还找不到明显适合左手抓握的地方时,他的两只脚都已经离开了原来的立足点,却暂时还没能找到新的立足点。
于是他就这样被悬垂在半空中,左膝抵靠在岩壁上,重力则缓缓地拖着他滑向下方那可怕的空无之地。
他绝望地呼出了一口气,两只手都紧紧地抓握着岩壁,而此刻他的左手只是抓住了跟自己胸部齐平的一块岩石的褶皱。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之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多的力气来抗衡重力的作用,并坚持着将自己拉上第三层岩架。这时他的手指甲的尖端已经渐渐被岩石刮擦掉了,指关节也因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
令他向后倒去的动能渐渐消减了,他用指尖拉着自己的身体向前朝岩壁靠去,最后他的额头触到了岩壁。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摆动右腿,总算找到了一处可以踩踏的地方,随后左脚也找到了一个立足点。
可是这层岩架极为狭窄,只有先前那层的一半宽,他的两只脚勉强站立得住,几乎没有活动空间。
他可不能忍受在这里继续多待一分钟了。
一道可以通往上面那块金属板的岩缝就在伊桑的头顶上方,那道缝隙的宽度看起来足以让他的身体钻入其中,可他首先得设法攀到岩缝那里才行。此时的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去进行这番尝试。
目前他与死神仅有一线之隔,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在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令他暂时忘却了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低头看着五十英尺之下的峡谷地面,困惑不已。
先前他已经将那只怪兽的头骨敲成了碎块。
那它怎么会……
等等。
它的尸体丝毫没有动弹,那声尖叫也不可能出自它的嘴巴。
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尖叫,音调比先前更低一些。声音在峡谷里的几面岩壁之间回荡着,伊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来时所经过的通电栅栏的方向。
噢,天哪!
五只怪兽像一支分遣队一样在峡谷里行进着,它们以快速而优雅的姿态在一块块大圆石上跳跃飞奔。
伊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背靠在岩壁上。
分遣队的领袖突然加速了,如同飞奔的猎狗一般从圆石区往前猛冲。当它来到先前被伊桑杀死的怪兽身边时骤然停下了脚步,随即将脸低垂到地面,嗅着死去同胞的头骨碎块。
其余的怪兽渐渐靠拢过来,领头的这只昂起头,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拖得很长的哀号,那声音听起来与狼的号叫声颇为相似。
几秒钟后,另外四只怪兽也纷纷仰天哀号起来。伊桑一动不动地站在岩架上凝神聆听着,感觉越来越冷。他身上的汗水渐渐挥发,带走了皮肤表面的热量,而怪兽的血则在他的脸上凝结起来,看上去就像一道道可怖的疤痕。
他思忖着自己所见到的和所听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人生经验,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阵阵号叫声停止之后,这群怪兽开始用一种伊桑听过的最为奇怪的语言彼此交谈着。
听上去像是一种可怕的鸟语声——发音快速而且尖厉刺耳。
伊桑抓紧了手里的岩石,抵御着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他身下的世界在他的眼里已经有些倾斜了。
那五只怪兽都俯下身来,在死去同胞附近的地面上嗅闻着——它们弓着腰,将头伸进了一道道的岩石缝隙里。
伊桑就站在那群怪兽上方的岩架上,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令自己恐慌不已的想法——就算它们离开此地,他也不可能往下攀爬回去了。他要逃离这个奇怪世界的路径只有一条,那就是继续往上攀爬。
突然,其中一只怪兽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富有穿透力的叫喊。
其余怪兽纷纷聚拢在它四周,它们彼此叽叽喳喳地交谈了好一阵。随后,那只个头最大的怪兽——它的体形是先前袭击伊桑的那只怪兽的两倍大小——突然冲出了队伍,它的鼻子依然贴近地面。
当它来到峭壁底部时,伊桑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它们是在寻找我的踪迹。
那只怪兽将鼻子凑到岩壁上,随即将两条前腿抬了起来。
它缓缓地后退了几步。
然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伊桑的方向。
他们嗅到了我留下的气味。
整个峡谷再度陷入到一片寂静当中。
五双乳白色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伊桑所在的岩架。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就像有一个人在铺着软垫的房间里“嘭嘭”跳动的声音。
一个想法以无限循环的方式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
他们会攀爬吗?
他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回应,那只最先发现伊桑踪迹的大块头怪兽用后腿往后倒着走了几步,随即从地面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到了离地面五英尺高的岩壁上。
它的爪尖掘进了岩壁上的狭小缝隙,牢牢地贴合在岩壁上,就像用了魔术贴的效果一般。
它沿着悬崖壁往上看,伊桑的位置便暴露无遗,其余几只怪兽也纷纷跃上了岩壁。
伊桑抬头看了看上面的岩缝,随后用目光搜索着身体上方的岩壁是否有可以抓握的地方,最后他找到了一个自己勉强够得着的把手点。
在他下方,怪兽的爪子扒拉岩壁的声音越来越靠近。他向上轻轻一跳,用手掌握住了岩壁上一簇尖利的深色结晶体。
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其放在上方岩缝里面的水平表面上,随即将自己的身体提拉着进到了那道斜缝的内部。
岩缝的宽度还不到三英尺,要容纳伊桑的身体着实显得有些拥挤。他费力地将整个身体都塞进了岩缝里面,然后转过身,微微地探头向下张望着,在这期间他得利用脚上靴子和岩缝水平面所产生的摩擦力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那只体型最大的怪兽已经抵达了第二层岩架,它看起来无所畏惧而且不知疲倦,正快速地在岩壁上攀爬着,动作比伊桑灵巧多了。
其余四只怪兽则紧紧地跟在它身后。
伊桑又将注意力转向了自己身体上方的情形,这里是一道三面都被岩石围起来的斜缝,没有太多可以供手抓握的地方,不过他认为自己应该可以利用手掌、脚掌与岩壁的摩擦力,以类似于在烟囱内部攀爬的方式爬上去。
随即他开始行动起来,置身于岩壁的包裹之中,让他拥有了极大安全感,即便这可能只是错觉,也令人倍感安舒。
每向上攀爬几英尺,他都会透过两腿之间的空隙看一看下面的情形。此时他的视线被周围的岩石遮挡住了一部分,不过他仍然能看到在最前面的怪兽正沿着他先前攀爬过的岩壁,在第二层和第三层岩架之间轻松自如地移动着。
当他在岩缝里攀爬了二十英尺之后,离峡谷地面的距离已经有七十英尺了,这时他的两条大腿开始觉得灼痛。
他并不清楚自己还得爬多高才能抵达那块金属物体的位置,其实也正是那块物体促使他做出了攀岩的决定。从另一方面来讲,如果当那群怪兽出现的时候他仍然还待在下面的峡谷地面上,那么此时他肯定早已被它们撕得粉碎了。所以,回顾刚才的经历便能看出,那块促使他鼓起勇气攀岩的发光金属物体其实拯救了——由于他目前还处于生死未卜的境地,所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延长了——他的性命。
领头的怪兽已经来到了第三层岩架,它丝毫没有停下来歇息片刻的意思,也没有思索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而是当机立断地从狭窄的岩架上一跃而起。
它用左臂前端的爪子抓握住了岩缝底部仅有一平方毫米大小的岩面,仅用这一只手臂的力量便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抬升了上来,随即挤进了岩缝里。
伊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怪兽用四只爪子抓握着岩缝内壁一个个极为隐蔽的把手点和立足点,继而以比伊桑快两倍的速度紧追急赶地爬了上来。
伊桑除了继续往上攀爬之外,别无他法。
他又向上爬了五英尺。
接着是十英尺。
那只怪兽就在伊桑下方二十五英尺远的地方,在这么近的位置,伊桑能看到它那颗略带粉色的大心脏在肚腹中跳动的样子。隔着它的皮肤看它的心脏,就如同是在看一层厚厚磨砂玻璃背后的情景一般。
伊桑又向上攀爬了十英尺,抬头看去,这道岩缝顶部的外面好像是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平滑垂直的岩壁。
在靠近岩缝顶部的内壁上有好些适合抓握的岩石,伊桑意识到如果自己继续以手掌和脚掌并用的爬烟囱方式攀爬的话,那么在他成功爬出岩缝之前就会被那只怪兽追赶上。
于是,在距离顶部还差十英尺的时候,他转而用两手交替抓握着岩缝内壁突出的岩块,以更快的速度攀爬起来。
就在他非常接近岩缝顶端的时候,手里抓握着的一块岩石突然松动了,他险些因此而失去了平衡。
还好他在向下坠落前的一瞬间赶紧抓握住了另一块牢固的岩石。
他能感觉到有风正从岩缝顶部的开口吹了进来。
还瞥见正上方有一个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物体。
他愣了片刻。
随即低头看了看下面。
他差点儿白白丧失了拯救自己的机会。
领头的怪兽就在自己身下十五英尺远的地方,另外还有两只怪兽也钻进了这道岩缝,紧紧跟随在头儿身后。伊桑把手放下去,触到了那块刚才险些要了他的命的松动岩石。
他将那块岩石从岩壁里拉了出来,举过自己的头顶。
这块岩石的体积比他先前所想象的还更大些,是一块重量约为两磅的花岗岩。
他用两只脚掌抵住了身体两侧的岩壁,然后对准身下那只大块头怪兽,将手中的岩块扔了下去。
石头正好击中了怪兽的头顶,它失去了平衡,赶紧伸出爪子来寻找新的把手点。
可是却失败了。
它顺着岩缝往下跌落。
几只爪子在岩缝内壁不断地扒拉着。
由于坠落的速度很快,所以它的爪子根本没法抓牢岩壁。
它在急速下坠的途中又撞上了紧随其后的另一只怪兽,两只怪兽合成一体往下坠落,继而撞上了第三只怪兽。三只怪兽尖叫着,一齐从岩缝底部掉落出去,在第三层岩架上反弹了一下,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往下坠落,最后跌落在了峡谷地面的岩石上。它们的头骨摔得粉碎,身体扭曲纠缠在一起。
伊桑从岩缝顶部的开口探出头去,眯缝着眼看着那个就在自己头顶上方不过几英尺远的一个亮闪闪的物体。
现在他至少位于离峡谷底部一百英尺的高度,略微有些头晕,胃部也开始痉挛起来。在他目前所处的位置,他能看到自己对面的岩壁向上延伸五六百英尺之后便是一片如刮胡刀一般平滑的山脊,这片山脊一看就是无法攀登的。
要是他自己这一面的岩壁也是同样的情形,那么他还不如就此跳下悬崖,了却此生,因为他连继续向上攀爬一百英尺的勇气都没有了,更别说五百英尺。
这时,仍然停留在岩缝内壁的两只怪兽发出了一些动静,伊桑的注意力从绝望情绪中抽离了出来。这两只怪兽并没有跟在前面三只的身后向上攀爬岩壁,而是并排着绕行爬动着,从而避开了先前的灾祸。此时它们的爬行速度减慢了不少,可是仍然还活着,与伊桑的距离只剩下三十英尺。
他抬起右手,抓握住了那块反光金属物体下面的一块岩脊,随即用两只手肘支撑在他先前看到的那块最宽的岩架上,把自己的身体向上提拉起来。在他正前方有一个从岩石上突出来几英寸的钢制正方形通风孔,边长大约有二十四英寸,通风孔的背后有几条正沿着反时针方向快速旋转的风扇叶片。
爪子扒拉岩壁的声响又从下面传了上来。
伊桑伸出两只手握住了通风孔的两侧,使劲拉了拉。
它却纹丝不动——它是被焊接在通风管道上的。
他站起身来,用手在岩壁表面摸索着,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块巨大的重约二十磅的楔形花岗岩。
他把这块岩石举了起来,然后握着它朝通风孔上方与管道相连的部位狠狠地砸了下去。
通风孔碎裂了一小块,左上角略微有些松动。
那两只怪兽已经来到了伊桑下方十英尺的位置,距离近得足以让他嗅到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在上一场杀戮中所沾染的猎物血肉的腐臭味,这种气味仿佛成了它们的血腥香水。
他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岩石,这一次用力地砸向了通风孔的右下角。
伴随着“啪”的一声,通风孔彻底从岩壁上脱离,落在岩架上又反弹起来,结果差点儿击中了其中一只正在移动的怪兽。
在伊桑和那条黑乎乎的通风管道之间就只隔着几条扇叶,它们在进风口快速转动着。
他将手中的岩石塞进扇叶里,使得它们停止了转动。
伊桑挥拳对准扇叶重重地击打了三下,它们便从进风口脱落下来,掉进了管道里。伊桑将手伸进管道里取出扇叶,随手将它们扔在了岩架上。
他又拾起那块岩石,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对准一只离自己最近的怪兽扔了下去,此时那只怪兽的爪子已经触到了岩架边缘,马上就要爬上来了。
它尖叫着从岩缝里坠落下去。
它的同伴眼睁睁地看着它坠落到峡谷地面上,一命呜呼,随即回头恶狠狠地看着伊桑。
伊桑笑着说:“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怪兽打量着伊桑,微微歪着头,看起来就像是它能理解或者起码想要理解伊桑所说的话。它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岩架下面的岩壁上,而伊桑就在离它很近的地方等着它从岩缝里钻出来,它似乎有所觉,所以纹丝不动。
伊桑转过身去,在悬崖壁上四处摸索着,想要再找到一块松动的岩石,可是却一无所获。
当他回头看的时候,那只怪兽仍然还贴在岩壁上一动不动。
看来它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出来了。
伊桑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向上攀爬,等再次找到一块大小合适的岩石之后再来对付它。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那样的话,到时候我还得爬下来再次回到这层岩架。
伊桑蹲下身子,解开了左脚靴子的鞋带。他先把这只靴子脱下来,随即又脱下了右脚上的靴子。
他举起一只靴子——这靴子的重量远不及先前那块岩石,不过或许也能派上用场。他握着靴子的鞋跟,一面低头看着那只怪兽乳白色的眼睛,一面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动作扬起了手臂。
“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是吗?”
伊桑将手臂向下一挥,做了一个要将靴子扔下去的假动作。
可它并没有如伊桑所期待的那样因惧怕退缩,并从岩壁上掉落下去。它只是更紧地贴在了岩壁上。
接下来的这一次伊桑就没有再做假动作了,他将手中的靴子狠狠地掷了下去。靴子落在怪兽头顶,之后又弹了起来,随即便快速地坠落进了峡谷里。
伊桑举起了第二只靴子,对准目标掷了下去。
这一次靴子正好击中了怪兽的脸部。
靴子反弹之后又滚走了,怪兽仍然紧贴着岩壁,抬眼看着伊桑,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
它的脸上杀气毕露。
“你以为你能永远坚持下去啊?”伊桑问道,“你一定累了吧。”他把手伸过去,假意要拉它上来。“让我来帮你吧。你只需信任我就好了。”它注视着伊桑,表情令人极为紧张不安。伊桑觉出它似乎能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可它到底能理解到何种程度呢?
伊桑在岩架上坐了下来。
“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他说,“直到你掉下去为止。”
他看到它的心脏正在胸腔里跳动着。
他还看到它不时眨动着眼睛。
“你可真是个丑八怪。”伊桑轻声笑着,“抱歉,我实在忍不住这样说。我感觉自己正在拍一部科幻电影。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十五分钟过去了。
现在已经快要接近傍晚了。
太阳渐渐西沉,峡谷的地面已经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
岩架上的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几团乌云在伊桑头顶聚集了片刻,随后很快又飘散开来,天空再度恢复了湛蓝。
怪兽左臂前端的五根爪子开始略微颤抖起来,与岩壁相摩擦,发出了持续的细微声响,与此同时它眼里的神色也有些改变。它的眼神依然饱含着愤怒,不过又增添了一种新的情绪元素——是恐惧吗?
它转动了一下头部,观察着四周处于自己可触及范围内的岩壁。
伊桑也做过同样的观察,并且也得出了想必跟它一致的结论。
“没错,来这里吧,伙计。来我这里的岩架上,这是你唯一的选择了。”
它的右腿略微震颤了一下,就在伊桑张开嘴正要建议它将爪子从岩壁上松开的时候,它却突然踩在岩壁的立足点上一跃而起,身体向上抬升了三英尺高。与此同时,它将右臂的爪子朝伊桑挥舞了过来。
它这一击本来可能会划伤伊桑的脸,不过还好伊桑猛地一俯身躲开了。怪兽的爪子从他头顶一擦而过,随即他迅速站起身来,准备好一脚将这只怪兽踢下悬崖。
可是他根本就没必要这样做。
它处在目前这种极度虚弱的状态下,根本没有可能爬上岩架——它不过是将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用来对伊桑发动最后一击,以求将伊桑拖下去跟自己同归于尽罢了。
显然它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因为当它下坠的时候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喊叫声,手臂和腿脚也没有丝毫的挣扎。
它只是抬眼望着伊桑,任由自己朝着那没有阳光的峡谷地面迅速坠落。它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正处于高台跳水的某个步骤当中。
它完全地——或许说是心平气和地——顺服于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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