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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们乘坐班布里奇岛的渡轮离开了西雅图,一路向北沿着奥林匹克半岛朝安吉利斯港进发。在港口登陆后,这十五名伯克家的亲朋好友们便分散坐到了四辆车里,组成了一支小型车队。
特丽萨一直期望这天是个好天气,可是却偏偏遇上个阴沉沉的冷雨天。此时车队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但整个奥林匹克半岛都笼罩在薄雾和阴雨之中,所以他们眼前也看不到什么景色。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
无论天气怎样,他们都会朝此行的目的地进发,而且就算其他人都不想加入的话,她和本杰明也会去到那里。
开车的是特丽萨的朋友达莉亚,特丽萨本人坐在汽车后座上,握着七岁大的儿子的手,透过沾满雨滴的车窗看着外面。汽车飞驰着,一片片深绿色的热带雨林飞快地朝后面退去。
他们在112号高速公路上向小镇西边行驶了几英里之后,便来到了通往斯特莱普峰的步道口。
此时天空依然一片阴霾,不过雨已经停了。
他们一行人纷纷从车里走出来,沿着海岸徒步登山。除了各人踩在泥地里嘎吱作响的脚步声之外,就只能听到海浪撞击岩石时所发出的噪声。
特丽萨低头看着刚刚路过的一个小海湾,海水的颜色并不是她记忆中的蓝色。她认为是山间氤氲的云雾使得海水的颜色看起来变浅了,并非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他们经过了几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建造的掩蔽壕,随后又穿过了蕨类植物群,进入到一片森林。
这里到处都长满了苔藓。
仍有雨滴从树上往下落。
尽管现在已是初冬时节,可此地的树林却依然繁茂。
他们就快攀到峰顶了。
整个路途中,没有任何人讲话。
特丽萨感到两条腿都刺痛不已,而自己的眼泪也不住地想往外冒。
当他们抵达峰顶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这雨并不密集,只是雨点比较大颗而已,它们在风中漫天飞舞着,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特丽萨走入了一片草甸。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如果天气晴朗的话,站在峰顶可以看到方圆好几英里的风景,一千英尺之下的海洋也能尽收眼底。
而今天的峰顶却被笼罩在雨水和雾气中,能见度非常差。
她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坐了下来,将头埋进双膝,继续哭泣着。
从天而降的雨滴掉落在她的雨衣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了。
本杰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她用一只手臂环抱着他,说道:“孩子,你在这趟徒步中表现得不错。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还行。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吗?”
“没错,就是这里了。如果没有雾的话,你还能看到更远的景色。”
“现在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她擦了擦眼睛,略微战栗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会说一些跟你爸爸有关的事情。或许其他人也会说一些。”
“我也得这样做吗?”
“如果你想要说些什么,那就说吧。”
“可我不想说啊。”
“不说也没关系。”
“不说并不意味着我不再爱着他了。”
“这我知道。”
“他会希望我谈谈有关他的事情吗?”
“如果那样做不会令你感到不适的话,我想他会的。”
特丽萨闭上双眼,花了一些时间让自己振作起来。
随后她奋力站了起来。
她的朋友们此时正在蕨类植物丛中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其间还不时朝掌心呵气来取暖。
峰顶极其阴冷,狂乱的烈风吹在蕨类植物上,泛起了阵阵绿色浪潮。此处的气温低得足以令他们呼出的气体瞬间就凝结成一团团白雾。
特丽萨将她的朋友们召集过来,一行人在风雨中站着围成了一个圆圈。
特丽萨告诉大家,她和伊桑在开始约会几个月之后便相约来到这个半岛游玩,当时他们住在安吉利斯港的一家家庭旅馆。有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偶然发现了通往斯特莱普峰的步道口,并开始登山。随后,他们在傍晚日落前攀到了峰顶,那时天气清朗,她放眼越过海峡眺望着加拿大南部,伊桑突然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那天早上他在一家便利店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枚玩具戒指。他说自己原本还没有萌生向她求婚的打算,可是在这趟旅程中,他越来越明确了自己想要跟她共度余生的愿望。他还说此时此刻是他人生中最为美妙的光景:站在高山的峰顶,和她并肩俯瞰着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美丽景色。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会向我求婚。”特丽萨说,“可是我当场就应允了他,后来我们一直待在那儿看着太阳落进了大海里。伊桑和我时常提起我们应该再找个周末回到这里来,可是你们也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身不由己,有些计划总是难以付诸实行。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她吻了吻儿子的头顶,“当然也共度了一些不那么美好的时光。我认为十三年前伊桑在这座山的峰顶度过的那个傍晚,是他人生中最为快乐,对未来充满了最美好憧憬的时刻。正如你们所知,他现在失踪了……”她拼命抑制住了内心深处的情感风暴,“唔,我们没有他的尸体、骨灰等等。不过……”她带着泪笑道,“我带来了这个。”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枚很旧的塑料戒指,指环上的金黄色油漆早已脱落,戒指顶部尖头叉上的翠绿色玻璃棱体依然还在。这时周围有些人开始哭了起来。“最终他还是送给了我一枚真正的钻戒,可是我却觉得带来这枚戒指更为合适,当然,我可不是为了节省。”她从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背包里取出了一把园艺锹,“我想在这里留下一些跟伊桑密切相关的物品,我认为这枚戒指非常合适。本杰明,你能帮帮我吗?”
特丽萨再次跪在地上,将身前的一堆蕨类植物扒拉开来,直到地面露出来了为止。
泥地已经被雨水泡得很软了,所以铁锹轻而易举便能压进土里。她用铁锹挖出了几堆泥土,随后让本杰明也挖了几下。
“我爱你,伊桑。”她喃喃低语道,“我非常想念你。”
接下来,她将那枚塑料戒指放进了刚刚挖出来的小墓穴里,和本杰明一起用挖出来的泥土将小墓穴填埋起来,最后她用铁锹将地面重新抚平了。
#
这天晚上,特丽萨在位于安妮女王街区的家中举办了一场派对。
朋友、熟人、同事们塞满了整个屋子,另外,当然也少不了美酒。
伊桑一家的主要朋友圈里的成员——如今在各自的工作领域都是肩负重任、中规中矩的专业人士——在过去的某个人生阶段曾过着桀骜不驯、纵酒无度的生活,在他们一行人开车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一致发誓说今夜要为了伊桑一醉方休。
他们果真信守了誓言。
每个人不顾一切地纵情豪饮着。
各自讲述着与伊桑有关的种种故事。
时而大笑,时而哭泣。
#
晚上十点半,特丽萨来到自家露台,这个露台与小小的后花园连为一体。在极为罕有的晴朗日子里,站在这个露台上能望见西雅图的天际线,以及南面雷尼尔山高大雄壮的轮廓。不过这个夜晚整个市区都被大雾笼罩着,四周的建筑物只能借着在雾中星星点点闪烁着的灯光来宣告自己的存在。
她斜倚在露台栏杆上,和达莉亚一起抽着烟——自打离开大学女子社团之后她就再没有抽过烟了——同时慢慢地啜着今天晚上的第五杯G&T杜松子酒。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像今晚这样一次喝下这么多酒了,而且她心里也清楚知道明天早上自己将因今夜的纵酒而付出高昂的代价。可是,此刻她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种微醺而安适的状态里,因为只有这样做才可以让她暂时从残酷的现实中逃避出来——她脑子里有好些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始终萦绕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时常搅扰着她,让她老是做噩梦,不得安睡。
她对达莉亚说:“如果他的人身保险赔偿金不予发放怎么办?”
“怎么可能不予发放呢?”
“因为我找不到能证明他已经死亡的证据啊。”
“噢,这可太荒谬了!”
“也许我不得不卖掉这座房子。以我作为律师助理的薪水是不足以支付这座房子的按揭贷款的。”
她感觉到达莉亚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现在别想这些了。”达莉亚说,“你只需要知道你身边有好些爱你的朋友,他们始终都会扶持你和本杰明的。”
特丽萨将已经喝完的空酒杯放在栏杆上。
“他并不完美。”她说。
“我知道。”
“他一点都不完美。不过对于他自己犯下的那些错误,他都毫不遮掩地承认了。我很爱他,一直都爱,甚至当我刚发现他的过错时,我就知道我会原谅他的。他本可能继续犯同样的错误,可事实是,不管怎样我都会继续留在他的身边。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他了,你明白吗?”
“这么说,在他离开之前你们俩就已经完全和好了?”
“是的。可是,对于他所做的……我心里还是真的不怎么好受。”
“我明白你的感受。”
“不过我们已经从最糟糕的处境中逐渐走了出来。我们一起接受了一些心理咨询。我们的努力和坚持,本应该会有一个理想结果的。可是如今……达莉亚,我却成了一个单身母亲。”
“我送你去睡觉吧,特丽萨。对你而言,这一天实在是漫长又难挨。家务什么的你就别操心了,明天早上我会再过来帮你打扫屋子。”
“他已经离开了快十五个月了,而我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没法相信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一直企盼着他会拨打我的手机,或者给我发来短信。本杰明常常问我爸爸什么时候会回家,其实他心里是知道答案的,我也跟他一样知道答案……可我还是禁不住常常期待着手机上的来电和短信。”
“为什么呢,亲爱的?”
“因为我心里总想着,或许这次手机上会提示我漏接了一个来自伊桑的电话,或许当本杰明再次问我同样的问题时,我能给他一个跟以往不一样的答案,或许我可以告诉他爸爸会在下个星期回到家里。”
这时有人在喊特丽萨的名字。
特丽萨缓缓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因为喝了太多的杜松子酒,她的身体有些不太灵活。
说话的是跟她在同一家律师事务所就职的年轻同事帕克,只见他正站在通往露台的滑动玻璃门旁边。
“有客人来了,他说他想见你,特丽萨。”
“是谁啊?”
“是个叫汉索尔的男人。”
特丽萨的腹部突然痉挛了一下。
“那人是谁啊?”达莉亚问道。
“他是伊桑的上司。该死,我现在有些醉了。”
“那我可以去见他,就说你现在不能……”
“不必了。我想去跟他谈谈。”
特丽萨跟在帕克身后进到了室内。
屋里的派对场面已经跟先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大学室友珍妮弗喝得烂醉如泥,已经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几名女性朋友都待在厨房里,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iPhone,其余人则聚集在她的四周。她们在酩酊大醉的情形下正试图通过免提方式拨打出租车公司的电话。
特丽萨的妹妹玛姬是个禁酒主义者,而她很可能是屋子里唯一一个尚且清醒的成年人。当特丽萨从玛姬身边经过的时候,后者伸出手来挽住了姐姐的手臂,并低声告诉特丽萨本杰明已经在楼上的卧室里平静地入睡了。
门厅里的汉索尔穿了一身黑色西装,一条黑色领带松松垮垮地系在他的领子上。汉索尔的眼袋非常明显,特丽萨心想他也许是一下班就直接从办公室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
“嗨,亚当。”她招呼道。
两人简单拥抱了一下,礼节性地彼此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很抱歉我没能早一点过来。”汉索尔说,“这一天……不知怎么的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不过我一直都想过来看看你。”
“你的这一举动对我来说深具意义。你想喝点什么吗?”
“如果有啤酒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特丽萨迈着略微蹒跚的步伐走到一个已经半空的啤酒桶跟前,往一个塑料杯里注满了啤酒。
她和亚当一起坐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
“真不好意思。”她开口说道,“我有些醉了。今天我们想借着送别伊桑的机会,来重温那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汉索尔喝了一口啤酒。他大约比伊桑年长一两岁,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风”香水气味。他的头发很短,发型跟多年前他在公司圣诞晚会上与特丽萨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他的下巴上冒出了些许棕色的胡子楂,看那长度,估计他至少一整天没有剃胡子了。跟他并排坐着,她能感觉得到从他腰间凸出来的手枪。
“关于伊桑人身保险的理赔,仍然还有些问题没能解决掉吗?”汉索尔问道。
“是的,他们一直在拖延。我想他们最后会逼得我提起诉讼。”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下周一早上给你打个电话详谈一下,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兴许我能给相关人员适当地施加一些压力,推动事情的进展。”
“对此我向你深表感激,亚当。”
她发现自己讲话的语速很慢而且极为小心,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自己的发音不至于含混不清。
“你能将保险理算员的联系信息发给我吗?”他问道。
“好的。”
“我想告诉你,特丽萨,我的脑子里每天都充斥着一个念头:查明伊桑遇到了怎样的事情。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查明真相的。”
“你认为他死了吗?”
倘若处于头脑清醒的情况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问出这个问题来的。
汉索尔沉默了片刻,只是低头凝视着眼前盛有琥珀色液体的啤酒杯。
最终他开口说道:“伊桑……是一名优秀的特工。也许他算得上是我手下最棒的特工。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认为如果他没死的话,现在一定已经跟我们联系过了,所以……”
“的确如此。对此我很难过。”
“没什么,只是……”
他递给她一张手帕,她用手帕捂着脸哭了一阵,然后用手帕拭了拭眼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的日子太艰难了。之前我一直祈祷他能活着,现在我只能祈祷他的尸体能被找到。我需要一个确凿的答案,才知道将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亚当?”
“当然可以,请讲吧。”
“你认为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呢?”
“或许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你尽管说。”
汉索尔喝完了自己杯里的啤酒。
他起身走到啤酒桶前,往杯子里重新注满了酒,然后折回来。
“那就先从我们都知道的地方说起,好吗?去年9月24日,伊桑在西雅图乘坐直达航班起飞,并于当天早上八点半抵达博伊西。随后,他去到了位于美国银行大楼的分部办公室,与斯托林斯特工及其团队成员见了面。他们在一起开了一个时长两个半小时的会议,接下来伊桑和斯托林斯在上午十一点一刻的时候离开了博伊西。”
“然后他们要去黑松镇调查……”
“他们的任务之一是调查跟比尔·埃文斯特工以及凯特·休森特工的失踪有关的案子。”
一听到凯特的名字,特丽萨就感觉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飞快地刺中了自己的心窝。
她突然很想再喝上一杯酒。
汉索尔继续往下说:“你最后一次接到伊桑用手机打来的电话是在当天下午一点二十分,那时他在爱达荷州的洛曼镇停留加油。”
“当时他们身处洛曼附近的群山中,所以通话信号很差。”
“打完电话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了黑松镇。”
“他在电话里最后跟我说的话是:‘我今天晚上会在酒店房间里给你打电话,亲爱的。’就在我想在电话里跟他道别并打算告诉他我爱他的时候,电话却突然断掉了。”
“而你是这世上尚活着的人当中最后一个曾与你丈夫联络过的人。当然……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是你已经知道了的。”
没错,她不需要再听一遍这些事情了。
当天下午三点零七分,他们的车撞上了一辆印有“麦克”标志的卡车,斯托林斯特工当场就遇难了。由于撞击极其猛烈,而且汽车前部的毁损非常严重,所以救援人员没法在现场将伊桑的身体从车内解救出来。于是,事故车被运到了另一处地方进行后续作业。当工作人员用工具卸下车门,并将车顶撬开至足够的高度,从而得以进到车厢里的时候,才发现驾驶座上竟然没有人。
“特丽萨,我来这里的另一个理由是想告诉你一个新的消息。你应该知道,我们对于自己就斯托林斯的林肯城市轿车内部所进行的内部检查不太满意。”
“没错,这我知道。”
“于是我向联邦调查局的科学分析团队求助,请他们用DNA联合检索系统再次展开细致检查。他们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对那辆林肯城市轿车的里里外外都进行了专业而全面的检查。”
“那么,结果……”
“明天我可以将他们的工作报告用邮件转发给你,不过长话短说,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他们一无所获。没能找到任何一丁点儿皮肤细胞、血液、毛发甚至汗液,就连被他们称为‘降解DNA’的东西也没找到。如果伊桑开着那辆车花了三个小时从博伊西一直行驶到黑松镇,那么他们起码能找到一些属于伊桑的分子组分。”
“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我也不太明白。”
特丽萨抓住楼梯的扶手,费力地站了起来。
她朝临时用作吧台的古式木质洗涤架走去。
她没再继续往杯子里斟上G&T杜松子酒了,而是舀入了一些冰块,然后倒满了伏特加酒。
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随后步履不稳地回到了阶梯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件事,亚当。”她说道,随即又喝了一口酒。她明白如果自己喝完了这杯酒,最终一定会醉倒的。
“我也不知道。你刚才问我认为伊桑遇到了什么事情,对吗?”
“对啊!”
“我也不能给你准确的答案,起码目前还不行。我只是私下告诉你,我们又再度开始调查斯托林斯特工身故前的种种线索,同时也对那些在我抵达事故现场之前就得以到达那里的人员一一展开密切调查。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工作还没有什么收获。而且你也知道,这件事毕竟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她说。
汉索尔注视着她,那双严肃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没错。”他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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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萨将汉索尔送到他停在屋外的车子旁边,然后站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淋着雨看着汉索尔的车尾灯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邻居们家里的圣诞树上已经挂好了彩灯,可是她和本杰明还没来得及准备圣诞树呢。她甚至在想,今年可能不会筹备这件事了,这个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接受了那个噩梦,意味着自己已经确信他再也不会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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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当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搭乘出租车回家之后,她躺倒在楼下的沙发上,感觉到一阵阵天旋地转。
她没法入睡,也没有在眩晕中失去知觉。
每次睁开双眼,她都看到墙上挂钟的时针始终在两点和三点之间缓缓移动着。
还差一刻到凌晨三点,她实在忍受不了又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觉,便从沙发上翻滚到了地板上,随即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厨房。
壁橱里还有几个干净的玻璃杯,她从中取出一个,将其放在水龙头下接满了自来水。
喝完这杯水之后,她又接连喝了两杯,这才感到嗓子的干渴得到了缓解。
厨房里一片狼藉。
她将照明灯的光线略微调暗了一些,然后将脏碗碟一个一个地放进洗碗机里。看着洗碗机渐渐被填满,她不由得感到心满意足起来。启动了洗碗机的洗涤程序之后,她拿着一个空塑料袋在屋里来回走动,将散布在各处的啤酒杯、纸盘以及用过的餐巾纸都收集到了手中的袋子里。
到了凌晨四点,屋子里的景况看起来比先前好多了,而她自己也睡意全消,只是眼球后面感觉到阵阵搏动——这是头疼即将来临的先兆。
她服下了三粒艾德维尔止痛药,然后在黎明到来前的寂静中站在厨房水槽边,听着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屋外露台上的声音。
她往水槽里注满热水,喷入了一些洗洁精,看着越来越多的泡沫渐渐浮起在水面上。
她将两只手伸到了热水里。
水的热度渐渐灼痛了她的手。
在伊桑最后一次因为加班工作而很晚回家的那个夜里,她就站在这个水槽边同样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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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能听到伊桑回来时关闭房门的声音。
也没能听到他走近自己的脚步声。
她正在擦洗一个长柄平底煎锅,突然感觉到伊桑用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腰,他嘴里呼出的热气正好喷在她的后颈。
“对不起,特丽萨。”
她继续刷洗着手里的锅,嘴里说道:“七点你没回来,八点也没回来,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伊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们的小家伙怎么样啊?”
“他在客厅睡着了。他一直想等你回来,好给你看他刚获得的奖杯。”
只要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她的抱怨和怒气就总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她因此而恨起自己来。从她在蒂尼比格斯酒吧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吸引力,这样的吸引力令她在他面前不自觉地卸下一切防御,变得盲目而缺乏理智。这就注定了他们俩的地位在彼此的关系中是极不平等的,他享有压倒性的优势。
“我得在明天一大早搭乘飞机前往博伊西。”他在她耳边嗫嚅道。
“这周六是他的生日,伊桑。在他整个人生中只有一次六岁生日。”
“我明白。我也觉得很为难,可是这次我不得不去。”
“如果到时候你不在的话,你知道他会怎样吗?他一定会不断地问我爸爸为什么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特丽萨,这样可以了吗?你认为这件事对你的伤害会比它带给我的伤害更大吗?”
她推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你的这个新任务跟寻找她有关吗?”
“现在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特丽萨。五个小时之后我就得动身去机场了,而现在我甚至还没开始准备行李呢。”
他转身朝厨房门走去,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再度转过身来。
片刻之后,他们的目光相撞了。早餐桌就摆在两人中间,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桌上盘子里盛放着的冷餐将成为伊桑在这个家里所吃的最后一餐。
“你知道的。”他说,“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从中走出来了,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
“我只是感到厌倦而已,伊桑。”
“对什么感到厌倦?”
“你总是不停歇地工作、工作、工作,而你留给我们的是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不过她能看到他下巴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
即便是在这么晚的深夜,即便是在工作了十来个小时之后,他穿着一身她永远也看不厌的黑色西装站在照明灯下面时,仍然显得那么迷人。
就这么看着他,她心里的怒气竟悄然消退了。
她很想朝他走过去,跟他靠在一块儿。
对她而言他总是拥有一种非凡的掌控力。
其间仿佛隐隐包含着某种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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