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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天

大家都以为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吉普赛人首领一早派了些探子四处
打探消息,然后一直焦急地等待这些人回来。每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撤
营出发,他总是摇头,然后回答说,他还不能确定具体时间。山里的日
子开始让我感到厌倦。要是能尽快与我的卫队会合,我一定会非常高
兴。不过,尽管这个意愿非常强烈,我还是要平心静气地再等候一段时
间。在山里面,白天总是过得相当无聊,只有晚上才会呈现出让人心情
愉悦的另一番景象,因为作为吉普赛人首领朋友圈子里的一员,我越来
越深地体会到这个圈子的优秀。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奇特的人生故
事会有怎样的进展。这一次,是我开口向他发出请求,希望他能满足我
们的好奇心。于是,他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诸位应该还记得,上回我说到我和阿维拉女公爵、西多尼亚公爵夫
人以及我的朋友托莱多一起吃的那顿午餐。正如我所说,直到那个时候
我才明白,高傲的曼努埃拉原来就是我的妻子。真相大白后,我们坐上
已在门外备好的马车,一起去了索里恩特城堡。又一个惊喜在城堡里等
着我:那位在雷特拉达街假扮莱昂诺尔陪媪的女士带我见了我的女儿,
小玛洛莉塔。这位陪媪名叫堂娜罗莎芭,孩子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亲生母
亲。
索里恩特城堡位于塔古斯河[1]河畔,那一带算得上是世间最迷人的
地区之一。不过,自然风光的魅力只让我迷恋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对女
儿的父爱,与妻子的情爱,和至交的友爱,令人感动的真心信任,让人
愉快的亲密关系,这一切使我每天都能对快乐产生新的感悟。在我们这
短促的一生中,有一种被人称作幸福的感受,这种感受洋溢在我这段时
光的每个时刻。我如果没有记错,我这种生活状态应该持续了六个星
期。此后,我们就必须返回马德里了。抵达都城的时候,夜色已经很
深。我一直把女公爵送到她私邸的楼梯口。她依依不舍,情绪非常激
动。
“堂胡安,”她对我说道,“在索里恩特城堡,您是曼努埃拉的丈
夫,但到了马德里,您自始至终都是死去的莱昂诺尔的丈夫。”
她刚说完这句话,我就发现一道黑影在楼梯的栏杆后面闪过。我一
把揪住那个人的衣领,将他拖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原来是布斯克罗斯。
我本已打算好好教训他一番,让他为自己的监视行为付出代价,但此时
女公爵朝我看了一眼,仅仅是这一眼,便让我举起的手放下来。她看我
的这一眼也没有逃过布斯克罗斯的注意。他带着惯常的那种无礼口吻,
开口说道:“女士,其实我只是想感受一下您的个人魅力,哪怕只能欣
赏一小会儿也好。我实在抵抗不了这个诱惑,您的美丽散发出绚烂的光
彩,让这黑暗的楼梯变成了一个小太阳,要不是这样的话,恐怕谁也不
会发现我躲在这里。”
说完这句恭维的话,布斯克罗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走开了。
“我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有没有被这个无耻的家伙听见,”女公爵说
道,“这让我很担心,他的嘴可是靠不住的。去吧,堂胡安,和他谈一
谈,要是他脑子里有什么毫无意义的怀疑,那就帮他都清理掉。”
这场意外似乎让女公爵不安到极点。我离开她,一路追赶,在大街
上把布斯克罗斯给拦下来。
“亲爱的继子,”他对我说道,“刚才你差点就要拿根棍子打我。你
要是真打了,后果对你来说或许非常糟糕。首先,你这样就是拒绝对你
继母的后夫表达敬意;其次,你将来会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你从前认识
的那个街头混混了。最近这段时间,我找到了自己该走的正路,部里面
甚至宫里面都对我的才能表达了认可。阿尔科斯公爵的大使任期已满,
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朝廷对他很器重。他以前的情妇乌斯卡里斯夫人如
今独身寡居,而她和我妻子的关系非常亲密。我们现在可以志得意满地
做人,看见谁都不需要害怕了。但你得告诉我,我亲爱的继子,女公爵
刚才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你们一副惊恐得要死的模样,生怕我听到你
们说了些什么。我告诉你,不论是阿维拉,还是西多尼亚,或是你那个
处处受宠的朋友托莱多,我们都不是很喜欢。他把乌斯卡里斯夫人给抛
弃了,乌斯卡里斯夫人是不会原谅他的。你们几个人一起到索里恩特城
堡待了那么久,当中的原因我现在还没搞明白。你们不在这里的那段日
子,大家可都在操心你们的事呢。你们啊,你们什么事都不知道——你
们就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纯洁天真。梅迪纳侯爵是西多尼亚家族的成
员,他现在正在为他儿子争取公爵头衔,他想让这孩子和西多尼亚公爵
夫人的小女儿结婚。确实不假,小姑娘今年才十一岁,但年纪根本不是
什么问题。侯爵和阿尔科斯公爵有多年的交情,而阿尔科斯公爵又受红
衣主教波托卡雷罗[2]的赏识,这位主教在宫里权势滔天,所以这桩事将
来肯定能办成。你可以把这些情况提前告诉公爵夫人。等一下,我亲爱
的继子!别以为我认不出你,你曾经在圣洛克教堂的大门下做过小乞
丐。你当时有事情闹到了教廷的宗教裁判所,不过,与这个神圣法庭相
关的事,我都没有好奇心。我现在要和你告辞了,再见吧!”
布斯克罗斯走了。我看得出,他还是以前那个爱耍阴谋、惹人厌烦
的家伙,唯一的区别在于,他现在把自己的才能用到了更高的领域。
第二天,我和阿维拉女公爵、西多尼亚公爵夫人以及托莱多共进早
餐。我把前一天晚上听到的这段话复述给他们听,产生的反响完全超出
了我的预期。托莱多已不似当年那般俊美,也很久不向女士献殷勤了,
他目前的最大追求,是一个荣誉性的职位。但不幸的是,一直提携他的
那位奥罗佩萨伯爵[3]已经从原先的首相岗位卸任了,他因此只得谋划其
他途径。阿尔科斯公爵回到马德里,又深受那位红衣主教的赏识,这对
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西多尼亚公爵夫人看起来担心的是领取终身年金的事。相反,每次
一谈到宫里的事和宫里的红人时,阿维拉女公爵都会显得比平时更为高
傲。即便是亲密无间的挚友,境况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这让我深受震
动。
过了几天,我们正聚在西多尼亚公爵夫人家里吃早饭,来了位贝拉
斯克斯公爵的仆从。他向我们禀告,他的主人前来拜访。贝拉斯克斯当
时正值壮年,长相俊美,总是穿着一身法国款式的服装,这是他坚持不
变的装束,因为他可以由此获得与众不同的优越感。他的口才也远远胜
过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普遍话不多,而且的确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才
喜欢通过抽雪茄、弹吉他来避免交谈时的尴尬。相反,贝拉斯克斯可以
轻松自如地由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而且总有办法在不经意间恭维
我们这两位女士几句。
或许,从智慧这方面来说,托莱多要更胜一筹,但智慧终究要隔段
时间才能显露一二,口才却可以滔滔不绝地尽情展示。贝拉斯克斯的口
若悬河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这几位听众一直对他
的话怀有浓厚兴趣。他转身面对西多尼亚公爵夫人,大笑着对她说
道:“说实话,我必须要向您承认,任凭大家怎么想,也肯定想不出比
这更古怪、更令人惊叹的事了!”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公爵夫人问道。
“女士,”贝拉斯克斯回答道,“美丽的容颜、青春的年华,您确实
没有独占,其他很多女人都可以和您分享。但是,放到所有岳母当中来
比,您无疑就是最年轻、最美丽的那一位了。”
公爵夫人还从未想过这一点。她当时二十八岁,很多刚结婚的女子
看起来明显要比她更为年轻,但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就让她有了重焕青
春之感。
“请您相信我,女士,”贝拉斯克斯补充道,“我说的绝对是事实。
国王交给我一个差事,让我来您这儿,替年轻的梅迪纳侯爵向您女儿求
婚。陛下很想让您这显赫的姓氏续上香火,所有的最高贵族也都是这个
想法。女士,您想想看,您牵着女儿的手将她带到神坛,那该是多么迷
人的一个画面啊!您和您的女儿必将迎来所有人羡慕的目光。换作我是
您,我一定会在婚礼那天打扮得和您女儿非常相似,穿一身绣着银边的
白缎衣服。我还想冒昧地向您提个建议,我可以帮您弄到巴黎的布料,
我会把最好的几家商号都向您做个推荐。我已经向那天的小新郎承诺好
了,我要给他穿上法国款式的礼服,戴一顶金黄色的假发。再见了,各
位女士!我要去见波托卡雷罗,他又有些任务要交给我办,但愿也是这
样令人愉快的任务吧!”
一边说结束语,贝拉斯克斯一边向两位女士各看了一眼,他的眼神
会让这两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给他留下的印象要比另一位更深。他行了
好几遍礼,然后踮起一只脚原地转了个圈,转身离去。这就是当时在法
国被人称作优雅举止的动作。
贝拉斯克斯公爵走了以后,房间里陷入长时间的沉寂。两个女人想
的还是绣着银边的白裙,但托莱多提醒大家,还是该多关注一下时局。
他高声叫道:“照这样看,要在朝廷里寻求支持,就只能找阿尔科斯和
贝拉斯克斯这样的人物了?可这帮人是全西班牙最浅薄不堪之辈!假如
亲法派的世界观都是这样,那就必须加入亲奥地利这一派的阵营!”
说完这番话,托莱多真的就立刻赶去见哈拉齐伯爵[4],他是奥地利
当时驻马德里的大使。两位女士去了普拉多大道,我骑上马跟在她们身
后。
没过一会儿,我们看到一辆鲜红的马车,乌斯卡里斯夫人、布斯克
罗斯夫人神气活现地坐在车上,阿尔科斯公爵骑马守护在她们身边。布
斯克罗斯紧跟着公爵,他当天刚刚被授予卡拉特拉瓦骑士团的十字勋
章,勋章就佩戴在他的胸前。看到这一幕,我目瞪口呆。我也有一枚一
模一样的十字勋章,我本以为,能获得勋章是对我功劳的嘉奖,更是对
我正直的褒赏,正是凭借着这份正直,我赢得了一些位高权重的人士的
友谊。我要向诸位承认,看到我最鄙夷的那个人胸前佩戴了这枚勋章的
时候,我惊愕到了极点。我仿佛被定在原处,一直守在最初看到那辆鲜
红马车的地方,动弹不得。
布斯克罗斯在普拉多大道上转了个圈回来,发现我还在刚才与他错
身而过的地方。他于是摆出一副亲近的架势来到我身边,对我说
道:“我的朋友,你看到了,虽然走的是不同的路,但我依然可以达到
同一个目标。我和你一样,也是卡拉特拉瓦骑士团的骑士了。”
我愤怒至极。“我已经看到了,”我回答道,“不过,我告诉您,我
亲爱的布斯克罗斯,不论您是不是骑士,只要让我发现您在我常去的那
些房子边窥探,我就会像对待最无耻的人那样对待您。”
布斯克罗斯尽其所能,摆出他最温和的表情,向我回答道:“我亲
爱的继子,你的这几句话是需要一些解释的,但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恨
你,我现在是将来也一直会是你的朋友。为了向你证明这一点,我想对
你谈几件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涉及你本人,更涉及阿维拉女公爵。你
要是想知道详情,就把你的马交给侍从,然后陪我去最近的一家饮料
店。”
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要跟我谈什么事,此外我也很担心,那个对我来
说最珍贵的人,她生活的安宁会不会受到打扰。就这样,我被他说服
了。布斯克罗斯点了些冷饮,然后就天南海北地乱说起来。起初,店里
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些瓦隆卫队的军官。他们找位子
坐下,都点了巧克力。
布斯克罗斯弓起背,探着身体凑到我面前,对我低声说道:“亲爱
的朋友,你有点生我的气啊,因为你一直在想我悄悄溜进阿维拉女公爵
家里那件事。不过,我当时可是听到了几句没法从脑子里抹去的话。”
说到这里,布斯克罗斯一边狂笑,一边把目光转向瓦隆卫队的那群
军官,然后接着说道:“我亲爱的继子,女公爵当时对你说:‘在那里做
曼努埃拉的丈夫,在这里做死去的莱昂诺尔的鳏夫。’”
说完这句话,布斯克罗斯再次爆发出一阵狂笑,而他的眼睛一直盯
着那群瓦隆卫队的军官。他把这套把戏重复做了好几遍。瓦隆卫队的军
官都站起身,躲到一个角落,开始议论我们。突然,布斯克罗斯猛地从
座位上跳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店门。
瓦隆卫队的军官一起走到我桌旁,其中一位非常礼貌地对我说
道:“您的同桌刚才在我们身上发现了非常滑稽可笑的东西,如果您能
告诉我缘由,我的同伴和我本人将感到欣慰。”
“骑士大人,”我回答道,“您的问题非常合理、非常正当。的确,
我的同桌刚才算得上是在狂笑,但我并不能猜透其中的原因。不过,我
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的谈话与诸位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的只是自己的家
事,这些事情本身没有任何滑稽可笑之处。”
“骑士大人,”瓦隆卫队的那位军官回答道,“我要坦白地告诉您,
尽管您的回答无疑表达了对我的尊重,但我完全不能满意。我会将您的
原话转告给我的同伴。”
看起来,瓦隆卫队的这群军官进行了一番商议,那个与我交谈的人
的态度并没有获得一致认同。
过了一会儿,之前的那位军官又来到我身边,对我说道:“骑士大
人,您好心向我们提供了解释,但从这解释中我们究竟该得出什么结
论,我的同伴和我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我有几位同伴觉得您的回复能
让他们满意。但很不幸,我的看法和他们相反,这让我非常恼火,为了
避免发生口舌之争,我已经跟他们说好,要和他们分别决斗一番。至于
您,骑士大人,我承认,这件事说到底我该找布斯克罗斯大人理论的,
但我想斗胆说一句,凭他那个人的名声,我要是和他决斗,我是毫无荣
耀可言的。另一方面,大人,当时您总归是和布斯克罗斯在一起的,而
且在他笑的过程中,您甚至还瞄了我们一眼。因此我认为,这件事本身
我们都不必再放在心上了,但为了从此结束对事情的解释,我们还是拔
出各自的剑,这样才合理正当。”
上尉的同伴没有放弃对他的劝说,他们想让他明白,不论是找他们
决斗还是找我决斗,他都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但他们也很清楚自己是在
和什么人打交道,他们最后只得放弃努力,由其中一位做了我的见证
人。
我们所有人都来到决斗的场地。我让上尉受了处轻伤,但同时我的
身体右侧也挨了他一剑,当时的感觉就像被针扎了一样。中剑后没一会
儿,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然后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吉普赛人首领的奇遇故事正讲到这里,有人打断他的话,他只得去
处理自己部落的事务。
秘法师转头看我,然后向我问道:“要是我没弄错,刺伤阿瓦多罗
的那位军官,应该就是您父亲吧?”
“您说的没错,”我回答道,“在我父亲那本记录册上提到过这场决
斗,我父亲特意说明,因为担心和那几位不同意他看法的军官发生无益
的口舌之争,他当天和其中的三位进行了决斗,并先后刺伤了他们。”
“上尉先生,”利百加说道,“您父亲这么做,确实证明他有非凡的
先见之明。因为担心发生无益的口舌之争,他一天之内以决斗的方式和
别人交手了四次。”
利百加冒昧地开我父亲的玩笑,让我很不开心。我还没来得及回击
她,众人已四散而去,第二天才重新聚到一起。
[1] 译注:塔古斯河自西班牙东部流过伊比利亚半岛,直到葡萄牙的大西洋沿岸,长1007
千米。
[2] 原注:鲁伊斯·曼努埃尔·费尔南德斯·德·波托卡雷罗(Louis Manuel Fernadez de Portocarrero,1629-1709),红衣主教,在1699年左右,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促成安茹
的腓力五世在卡洛斯二世去世后被立为西班牙王位继任者。
[3] 原注:奥罗佩萨伯爵(Le Comte Oropesa),在1685-1691年间、1698-1699年间任首
相。他支持奥地利家族继承王位。
[4] 原注:费迪南—博纳文图尔·德·哈拉齐(Ferdinand-Bonaventure de Harrach,
1637-1706),神圣罗马帝国驻西班牙大使,他尽其所能,想让西班牙王位保留在奥地利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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