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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天

众人按往常的时间聚在一起。利百加向老首领表示,迭戈·埃瓦斯
的故事虽然她之前已经听说过一点,但这次听到完整的版本,还是深感
震撼。
“不过,在我看来,”她接着又补充道,“为了捉弄这个可怜的丈
夫,这些人完全没必要如此绞尽脑汁。想搞乱他的脑子,方法可以简单
得多。或许,他们选择讲这样一个无神论者的故事,是想让科纳德斯原
本已经惊恐不宁的灵魂更加不堪重负吧。”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一点,”吉普赛人首领说道,“在我有幸向诸位
讲述这段奇特故事的过程中,您一直在匆忙地下结论。阿尔科斯公爵身
份很高,别人想为他效劳,编出一些人物甚至自己扮演这些人物,都是
有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后面这段您从未听过的埃瓦斯儿子的故事,
在由他本人说给科纳德斯听的时候,目的肯定和您所认为的不同。”
利百加向首领保证说,这段故事她同样很感兴趣,于是老人便如此
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受永罚的朝圣者布拉斯·埃瓦斯的故事
我之前对您说,我一路走到普拉多大道主路的尽头,躺在一条长椅
上进入了梦乡。等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我觉得,弄醒我
的,应该是一块轻轻从我脸上掠过的手帕。因为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我
看见一位年轻女子,她正拿自己的手帕为我驱赶蝇虫,以防我在梦中受
到惊扰。接着,我又深为惊奇地发现,我的头竟然非常舒服地靠在另一
位年轻女子的膝盖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呼出的带有淡淡芳香的气
息在我发间飘曳。由于醒来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我便继续装睡,
让这美妙的感觉尽量多延长一段时间。
我重新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一个声音传过来,语气中有点埋
怨,但算不得尖刻,这声音明显是冲着护我睡觉的这两位姑娘来
的:“塞莉娅,索莉里娅,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还以为你们去
了教堂,没想到你们在这里虔诚地干这种事呢。”
“可是,妈妈,”那个拿膝盖给我当枕头的姑娘回答道,“您不是对
我们说,善行和祷告具有同样的功德嘛。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昨晚肯定过
得非常糟糕,守着他,让他好好地接着睡,这难道不算是一件善行
吗?”
“肯定算,”很明显,妈妈的语气里埋怨少了很多,喜悦的成分添了
不少,“这肯定算得上是一件非常有功德的事,你们能有这样的想法,
虽说未必能证明你们有多么虔诚,但至少也能反映出你们心地纯净。不
过,我的充满善心的索莉里娅啊,您现在还是轻轻地将这个年轻人的头
放在长椅上,然后跟我一起回家吧。”
“啊,我的好妈妈!”姑娘接着说道,“您看他睡得多香啊。妈妈,
与其将他弄醒,您还不如先把勒着他的拉夫领给松开。”
“好啊,”妈妈说道,“您这是交给我一桩好差事呢。不过,先让我
来瞧瞧他吧,说实话,他看上去睡得真的很香呢。”妈妈一边说着,一
边把手轻轻放到我下巴下面,松开我的拉夫领。
“这样子他就能睡得更舒服了,”那位之前还没有说过话的塞莉娅此
时说道,“他呼吸能畅快不少——我觉得,做善事真的会带来一种美妙
的感觉呢。”
“这个想法确实很有见地,”妈妈说道,“不过,做善事也不要做过
头了。走吧,索莉里娅,轻轻地将这个年轻人的头放在长椅上,我们随
后就走吧。”
索莉里娅轻轻地用两手托住我的头,然后将膝盖抽出来。此时我觉
得,再继续装睡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于是坐起身,睁开双眼。母亲见状
发出一声惊叫,两个女儿也想赶紧逃走,但我把她们拦了下来。
“塞莉娅!索莉里娅!”我对她们说道,“你们是如此美丽,心地又
是如此纯净,而您,您看起来必然是她们的母亲,因为您的魅力更加成
熟。三位让我由衷产生了仰慕之情,因此,在与你们分别前,我才会冒
昧占用你们的一点时间,将自己的这份感触表达出来。”
我对她们说的这番话全都是实情:塞莉娅和索莉里娅目前还太年
轻,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展现各方面的潜质,但将来必定会有完美的容颜
和气质;至于她们的母亲,本身年纪应该就不满三十岁,面相上看更是
连二十五岁都不到。
“骑士大人,”母亲对我说道,“既然您刚才只是在装睡,那您应该
很清楚,我的两个女儿心地有多么纯净,相信您对她们的母亲同样会产
生好感。这样的话,我要是请您送我们回家,也就不该有什么顾忌了,
您一定不会因此对我产生什么坏印象。我们的相识如此奇特,未来的关
系似乎注定该变得密切。”
我跟着她们上了路。她们的家就正对着普拉多大道。一进家门,两
个女儿便去准备巧克力。母亲让我坐到她身旁,然后对我说道:“您
看,我们的家还是挺宽敞的,但这与我们目前的处境相比,显得略有些
奢侈。这房子是我在条件更优越的时候住进来的。我现在很想把主楼层
转租出去,但又不敢这么做,因为我目前的处境特殊,我必须尽量少和
人打交道,老老实实地过遁世的生活。”
“夫人,”我回答她说,“我也因为一些原因需要过遁世的生活,如
果您觉得方便,我很愿意租下主卧。”
说完此话,我把钱袋掏出来。一看到货真价实的现金,夫人即便对
我有什么疑虑,自然也全部打消了。我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和伙食费。
根据约定,每天的中饭会直接送到我房间里来。此外,还有个可靠的家
仆供我调遣,他可以为我处理家务,也可以出门替我做事。一切谈妥,
索莉里娅和塞莉娅也端着巧克力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们听说我们的
交易后,眼神中充满占有欲,仿佛我已成了她们的囊中之物。不过,她
们当即遭到自己母亲目光的回击,似乎她也想争夺一番对我的占有权。
三人之间争风吃醋般的小较量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到底今后会有什么结
果,我把一切交给命运定夺。当下我所考虑的,只是如何在新住所里安
顿好自己。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过上了非常优越的新生活,样样事都顺心方
便。一会儿是索莉里娅给我带来个文具盒,一会儿又是塞莉娅在我的桌
子上摆盏灯或是放几本书。任何一个细节都不会被她们忽略。两个美丽
的姑娘一般是分头来,万一不小心在我房间遇上,她们总会开怀大笑,
笑个不停。母亲自然也会过来,她主要是负责为我理床,她在床上铺的
是荷兰布料做的床单,外加一床精致的丝绒被,以及一堆坐垫、靠垫。
早上,我就是这样和她们一起在房间里度过的。到了中午,她们又把我
的餐具送进房间,我看在眼里,乐在心中:三个迷人的女子尽力取悦
我,甚至还带有几分刻意博取我好感的意思,我不可能不感到欢喜。不
过,时间还有的是,别的事我也不去多想,我只顾着悠闲自得地享受美
食,填饱肚子。
午餐就这样吃完了。随后,我拿起斗篷和剑,到城里散步。能拥有
这么多的快乐,真是我前所未有的体验:我现在是个独立的人,口袋里
装满了钱;我有非常健康的身体,精力充沛;此外,三位女士对我的悉
心照料,也使我产生了高度的自信,毕竟,年轻人在受到女性青睐时自
我评价提升,也是人之常情。
我先上一家珠宝店买了几件首饰,接着又去剧院看了场戏,最后再
回到家里。三位女士都坐在家门口。索莉里娅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另
两位女士则忙着手头的女红,一个织包头发的发网,一个编网格花边。
“骑士大人,”母亲对我说道,“您现在住进了我们家,您对我们也
表现出莫大的信任,但您还不了解我们是什么人。因此,把我们的情况
讲给您听,我觉得更为妥当。骑士先生,我的名字叫伊内丝·桑塔雷
斯,是哈瓦那市前市长堂胡安·桑塔雷斯的遗孀。他娶我的时候没有什
么财产,离我而去的时候同样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只剩下您看到的这两
个女儿和我相依为命。我独自一人管理家务,穷困潦倒,就在这捉襟见
肘的时候,我非常意外地收到一封我父亲写来的信。我父亲的名字我就
不说出来了,请您理解。唉!他的人生,也是一直在和种种不幸的事做
斗争。不过,按照他信中告诉我的消息,他最终还是谋得了一个显赫的
职位,成了负责管理战争经费的财务官。他在信里说要资助我两千皮斯
托尔,并命我搬到马德里来。我照他的吩咐来到马德里,可到了之后竟
然听说,我父亲被人指控盗用公款,甚至犯有重大叛国罪行,已被关押
在塞哥维亚城堡的监狱里。不过,他原先居住的房子还是保留了下来,
可供我们继续租住。于是,我就在这里安顿下来,过起深居简出的生
活。我从来不接待任何访客,只有一位年轻人是例外,他在政府负责管
理战争事务的部门里当差,只要是涉及我父亲案子的事,他都会过来向
我转达。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与那个不幸的在押犯人之间的关
系。”说完这番话,桑塔雷斯夫人的眼泪流了下来。
“请别哭了,妈妈,”塞莉娅说道,“万事总有终结之时,或许,我
们的苦难也会有个尽头。我们现在遇上了一位外表非常阳光的年轻骑
士,我觉得,我们与他的相逢应该算是个吉兆。”
“说实话,”索莉里娅说道,“他来了以后,我们虽然还是孤单,但
孤单中不再伴有任何忧愁了。”
桑塔雷斯夫人看了我一眼,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这道目光中既透
着哀怨,也包含柔情。两个女儿也朝我看过来,随后两人又垂下眼,面
颊绯红,手足无措,仿佛沉浸在重重心事之中:看来,这三位迷人的女
子都是喜欢我的。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种美妙无比的感觉。
就在此时,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也很帅气的年轻男子来到我们身
边。他拉住桑塔雷斯夫人的手,将她带到几步开外的地方,与她进行了
一番长谈。接着,桑塔雷斯夫人又把我带过去,对我说道:“骑士大
人,这位是堂克里斯托瓦尔·斯帕拉多斯,我刚刚和您提到过他,在马
德里,我们只和他一个人见面。我想让他也有认识您的福分,不过,虽
然我们现在成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邻居,我却还不清楚,我到底是有
幸在和谁交谈。”
“夫人,”我对她说道,“我是个贵族,阿斯图里亚斯人氏,我姓莱
加内斯。”我觉得,埃瓦斯这个姓氏还是不提为好,因为说不准有人听
说过我父亲的故事。
年轻的斯帕拉多斯傲慢地打量了我一眼,看起来,他连招呼也不想
和我打一下。我们走进屋里,桑塔雷斯夫人让人端来一盘水果,并配了
些小点心。三位丽人关注的焦点还是在我这里,但我明显注意到,这个
刚进门的家伙也吸引了她们不少目光,耗了她们不少表情。我有种受到
伤害的感觉,想把一切重新纳为己有,于是竭尽所能,展现自己优秀的
一面、可爱的一面。
就在我占尽上风的时候,堂克里斯托瓦尔将他的右脚搭在左膝上,
跷起二郎腿,看着自己皮鞋的鞋底说道:“说实话,自从马拉农鞋匠去
世后,在马德里,还真是没人能做出一双完美的好鞋了。”说罢,他带
着种揶揄和蔑视的神情朝我看过来。
马拉农鞋匠是我的外祖父,我是被他养大的,他对我恩重如山,但
他让我的出身变得不那么光彩,至少我自己的感觉是这样。我觉得,要
是三位女士知道我有个做鞋匠的外祖父,那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会逊
色很多。我原先的喜悦顿时一扫而光,我时而愤怒地瞪着堂克里斯托瓦
尔,时而以高傲的眼神蔑视地看他。我想禁止他再踏入这个房门半步。
他终于走了。我跟在他身后,想向他当面表明我的态度。我在街尾
追上了他,随后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不敬之词说了出来。我以为他会动
怒。但他反倒摆出一副和蔼的神情,托起我的下巴,似乎要像哄小孩那
样对我做出亲昵的表示。但猛然间,他将我抱起来,我的双脚都被他抱
得离了地;接着,他又踢了我一脚,准确地说,是在我落地时狡猾地绊
了我一下,我面朝下摔进路边的一条小沟。我摔得晕头转向,爬起来时
满身泥污。我满腔怒火地回到了住所。
女士们都已经就寝了。但我上床后久久无法入睡:爱与恨这两种情
绪在我脑海里翻腾,使我一直产生不了睡意。恨的对象只是堂克里斯托
瓦尔一个人,但爱的对象就不同了,我的心中充满着爱意,目标却完全
无法确定。塞莉娅,索莉里娅,还有她们的母亲,三人的身影轮番在我
脑中浮现,她们的模样变得比现实中更美。在这一夜剩余的时间里,她
们的三张面孔与我的梦境交织在一起,一直纠缠着我不放。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一睁开眼,我就看见桑塔雷斯夫人坐在我的
床角,脸上似乎有哭过的痕迹。
“我年轻的骑士啊,”她对我说道,“我是来您房间避一避的,楼上
有一帮人找我要钱,但我拿不出来。唉,我确实欠他们的钱!但我总要
穿衣服,总要养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吧?她们一直过的是非常委屈的生
活。”
说到这里,桑塔雷斯夫人开始啜泣,她那噙满泪水的双眼无意间望
向我的钱袋,钱袋就放在我身边的床头柜上。她这无声的语言我自然理
解。我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桌子上,凭肉眼估算,将其分成两等份,然后
将其中一份交给桑塔雷斯夫人——如此慷慨的举动显然出乎她的预料。
她先是满脸惊讶地愣了半晌,接着,她捧起我的双手,激动地亲吻了两
下,还把我的手贴在她的心口。她最后捧起钱高声叫道:“啊!我的孩
子们啊,我亲爱的孩子们啊!”
两个姑娘应声而来,她们也吻了我的手。昨夜的梦已在我的血液中
留下火种,经她们这番深情的道谢,火种变成熊熊烈火,烧得我血脉偾
张。
我匆忙穿好衣服,想到屋子的露台上透透气。走到两个姑娘的房间
门前时,我听到她们的啜泣声,接着,两人又相拥而泣。我把耳朵贴在
门前听了一会儿,随后就直接进了屋。
塞莉娅对我说道:“无比珍贵、无比可爱的客人啊,请您听我说。
我们刚才激动到失态的样子被您看到了。自打我们出世以来,不论发生
什么不愉快的事,都不会影响我们彼此间的感情,可以说,我们俩如影
随形的关系,主要是靠感情来维系,而不是凭血缘来支撑。可是,您来
了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的心中竟然悄悄出现一种嫉妒的情绪,
甚至差点走到相怨相恨这一步。幸亏索莉里娅天性善良,如此可怕的不
幸结局才没有成为现实。刚才,她扑进我的怀里,我们的泪水混为一
体,我们的心也紧紧相连。现在,我们亲爱的客人啊,我们能不能彻底
和解,就要靠您了。请向我们承诺,您给我们的爱,不能一个多一个
少,若是您有什么情话要对我们说,有什么真情要向我们流露,都请您
不偏不倚地将其一分为二。”
面对如此恳切、如此强烈的邀请,我还能怎么回应呢?我将她们轮
番拥入怀中,擦去两人脸上的泪水,她们的烦忧化作痴狂的深情。
我们一起去了露台,桑塔雷斯夫人也过来找我们。她满脸喜色,深
深陶醉在无债一身轻的幸福感觉中。她请我共进午餐,并希望我这一整
天都陪在她身边。这顿饭的气氛非常融洽,大家敞开心扉,无话不谈。
家仆都被打发开了,由两个女儿轮流上菜。情绪的大起大落让桑塔雷斯
夫人感到筋疲力尽,她于是一口气喝了两杯口味浓醇的罗塔[1]葡萄酒。
她的眼神虽有些迷乱,但眼中射出的光更加明亮犀利。她显得非常兴
奋,现在恐怕该轮到她的两个女儿嫉妒她了。不过,她们还是非常尊重
母亲,这样的想法不至于真的进入她们脑中。而且,酒酣耳热时的母亲
依然是进退有度的,远不至于做出任何放纵的行为。
说到我本人呢,我也远没有打算设计来诱惑她们。诱惑我们的,是
性与青春。自然天性下的冲动是美妙的,它让我们这顿饭局始终洋溢着
一种难于言表的诱惑感,我们恋恋不舍,难于离席。不知不觉,夕阳初
现,我们本该就此暂别,但我先前叫人到附近一家饮料店里买的冷饮到
了,大家笑逐颜开,因为这成了我们不离不散的借口。到此为止,一切
都非常美好。可是,我们刚刚重新落座,克里斯托瓦尔·斯帕拉多斯的
身影就出现了。一位法国骑士闯入穆斯林贵族的后宫,他招来的反感和
愤怒,恐怕也比不上我此刻看到堂克里斯托瓦尔时的反应。桑塔雷斯夫
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当然不是我的妻眷,我也没有什么后宫,可是,我的
心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征服了这三位女士,我的权力一旦需要妥协退让,
自然就会使我产生痛苦不堪的感受。
堂克里斯托瓦尔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甚至连我这个人也没注
意到。他只向几位女士打了招呼,然后就带着桑塔雷斯夫人来到露台尽
头,和她进行了一番长谈。谈完之后,他也不等别人邀请,便自说自话
地坐在桌旁。他一言不发地吃着喝着。就在我们的话题转到斗牛时,他
猛地推开餐盘,朝桌子狠狠砸了一拳,然后说道:“啊!我以我主保圣
人圣克里斯托福[2]的名义发问,为什么我必须要在部长的办公室里做个
小职员?哪怕给我做卡斯蒂利亚议会的主席我也不稀罕,我宁愿当马德
里最蹩脚的斗牛士。”
一边说,他一边伸出一只胳膊,做了几下刺牛的动作,随后又向我
们展示他健美的肌肉。为了进一步展现自己的力量,他拖出一把椅子,
将三位女士一个个全抱上去,然后两手探到椅子下方,连人带椅子一起
高举起来,在房间里整整绕了一圈。堂克里斯托瓦尔觉得这是个乐趣无
穷的游戏,于是又接着绕下去,直到坚持不住才肯停手。他拿起斗篷和
剑,准备告辞。在此之前,他一眼都没往我这边瞧过。但到了告辞的这
一刻,他突然开口对我说道:“我的绅士朋友,自从马拉农鞋匠去世
后,谁做的皮鞋最好啊?”
女士们听了这句话,无非觉得他在胡言乱语,因为堂克里斯托瓦尔
明显是个经常乱说话的人。但我听了以后,自然火冒三丈。我找出自己
的剑,然后提着剑飞奔出门,猛追堂克里斯托瓦尔。
我是抄近道追他的,在路的尽头我终于追上他。我拦在他面前,抽
出剑,对他说道:“放肆无礼的家伙,你一次次卑鄙无耻地羞辱我,你
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堂克里斯托瓦尔的手本已放在剑鞘上,但他发现地上有根小木棍,
便捡起来冲着我的剑身狠狠一击,剑应声从我手中脱落。接着,他走到
我身前,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拖到小沟边,和前一天一样,将我扔
进沟里,但这一次他的动作要粗暴得多,我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的时间
也长得多。
有人伸出手将我拉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派人抬走我父
亲尸体、还给了我一千个皮斯托尔的绅士。我扑倒在他脚下,他一脸和
善地扶我起来,让我跟他走。我们安静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曼萨纳雷斯
河的大桥边,这里停着两匹黑马。我们跨上马,沿着河岸骑了半个小
时。最后,我们来到荒野里的一所房子前,房门自动打开,我们走进一
个房间。这房间里铺着棕色的哔叽地毯,布置着银烛台和银炭炉。我们
各找一把椅子坐下,彼此靠得很近。陌生人对我说道:“埃瓦斯大人,
世事就是如此,世人都推崇秩序,但秩序并不能保证分配的公平。有的
人天生力大无穷,一拳能击出相当于八百斤的力量,而有的人只能达到
六十斤。所以世间才会有反叛这样的事情,反叛过后,地位、等级就可
以稍做调整。”
一边说,陌生人一边打开一个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把匕首,对我
说道:“您看看这件器具:它这一头形状像橄榄,另一头却又尖又细,
甚至细过了头发丝,把它系在您的腰间吧。再见了,我的骑士,我是您
的好朋友,欣嫩子谷的堂彼列[3],您可要一直把我记在心间。当您需要
我的时候,您就在午夜过后到曼萨纳雷斯河的大桥来,您拍三下手,黑
马就会出现。对了,我忘了件重要的事——我有个和上次一样的钱袋要
给您,您不必推辞。”
我向慷慨的堂彼列表达了谢意。我跨上之前骑的那匹黑马,一个黑
奴骑了另一匹,我们一路骑到桥边,我随后下马走回住所。
一回到家,我就上了床,然后很快进入梦乡。不过,我做的都不是
什么好梦。睡觉前,我把匕首放在枕头下面,恍惚间我觉得匕首离开原
处,插进了我的心脏。我还依稀看到堂克里斯托瓦尔闯进屋子,从我手
上抢走了三位女士。
第二天早上,我的心情非常抑郁。两位姑娘来看我,也没能让我恢
复常态。她们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却产生了意料之外的效果:我的回应
不再像以往那般单纯,少了几分亲眤,多了几分轻佻。她们走后,我一
个人待在房间,手里拿着匕首。我老是觉得堂克里斯托瓦尔站在我面
前,便挥舞起匕首向他发出威胁。
这个可怕的家伙当天晚上又出现了,他依然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却
对几位女士百般殷勤。他轮番戏弄她们,先把她们惹怒,然后又逗她们
开心。最后,他这套愚蠢的言行战胜我的温柔体贴,受到女士们更多的
欢迎。
晚餐是我叫人送进来的。菜肴很丰盛,品相更是精美,但这顿饭几
乎全被堂克里斯托瓦尔一个人吃了。吃完饭,他拿起斗篷准备走,可走
之前他突然又绕回到我身边,对我说道:“我的绅士,我看到您腰带上
系了把匕首啊,这算怎么回事?您更应该在腰带上放一个鞋匠绱鞋时用
的锥子啊。”
说完此话,他放声大笑着离去。我一路紧追,在一条街的拐角处追
上他,我走到他身体左侧,拔出匕首,使出最大的臂力朝他刺去。可
是,力刚发出去,我就感到一股同样大小的阻力迎面而来,我的胳膊被
生生推回来。堂克里斯托瓦尔面不改色地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无
赖,你不知道我穿着护胸甲吗?”
接着,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扔进沟里。但这一次我摔得很开
心,因为这免除了我谋杀的罪行。我带着种满足感爬起来。这种好心情
一直伴着我上了床,这一夜我睡得比前一夜要踏实得多。
第二天早上,女士们看到我气定神闲,情绪比前一天稳定了许多,
便各自向我表达了欣慰之情,但我天黑后再也不敢陪在她们身边了。我
害怕见到那个我曾企图谋杀的人,我觉得自己已无法再正视他了。这天
晚上,我一直在大街小巷里散步,可是,一想到那头狼又闯进我的羊
圈,我又不禁怒上心头。
午夜时分,我走到桥边。我击了击掌,那两匹黑马便出现了。我跨
上先前骑过的那一匹,跟着向导来到堂彼列的房子。门又是不叩自开,
我的保护人将我迎进屋里,带我坐在炭炉边我前一天坐过的椅子上。
“好吧,”他带着点嘲讽的语气对我说道,“好吧,我的骑士,您的
刺杀没有成功——这也没关系,您还是有这个意图的,这我们都知道。
再说,我们已经想办法帮您摆脱了这个讨厌的情敌。他做过一些不得体
的事情,罪状被人揭发了,他今天也成了犯人,被关进了桑塔雷斯夫人
的父亲待的那个监狱。现在,就看您会不会把您的好运变成实实在在的
好处了,与您到目前为止所享受的快乐相比,这好处还要更美妙几分。
这个糖果盒是我送给您的礼物,请把它收下,盒子里的糖果配方极为精
妙,送给您那几位女士吃吧,您自己也品尝一点。”
我接过糖果盒,盒子散发着一种怡人的香气,我对堂彼列说
道:“您让我把好运‘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但我并不太清楚您指的是什
么。那三位女士,母亲对我信任有加,她的两个女儿又是如此天真无
邪,我要是利用这一切胡作非为,那我简直就是个魔鬼了。我还没有您
认为的那么邪恶。”
“我心目中的您,”堂彼列说道,“和亚当其他所有后人是一样的,
您并不比他们更坏,也并不比他们更好。他们在犯罪前都顾忌重重,犯
罪后又满心内疚。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会暗中庆幸,自己还保留有一
些美德;不过,美德是一种他们不加分析研究就接受其存在的理想品
质,假如他们愿意分析研究一下到底何谓美德,那么,他们或许会认
为,顾忌、内疚这些令人烦恼的情绪,他们完全犯不着有;通过分析研
究,他们甚至还会把美德归作某种成见,因为所谓成见,就是不经预先
分析判断就被人接受的观点。”
“堂彼列大人,”我针对我的保护人的看法进行了回答,“我父亲的
那套作品,第六十七卷是专门谈道德伦理的。在他看来,成见并不是不
经预先分析判断就被人接受的观点,而是一种在我们出世前就已经被人
分析判断过的观点,是像遗产一样传到我们这里的。儿时的惯性思维在
我们心灵中播下了种子;有了好的例子做示范,这种子会萌芽成长;掌
握了法律知识后,它会变得枝繁叶茂;等到我们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
己时,我们就能成为正派的人;要是超越法律的要求,以更高的尺度约
束自己,我们就会成为具有美德的人。”
“这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定义,”堂彼列说道,“也证明了您父亲的水
平。他写得挺好,思想就更出色了,或许有朝一日您也会走上他这条
路。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探讨一下您说的这个定义吧。我同意您
的看法,成见是已经被人分析判断过的观点,但这并不代表,在达成共
识的评价形成后,就不可以再重新进行分析判断。一个人如果有深入研
究万事万物的好奇心,那他就会把成见都拿来分析检验一遍,即便法律
是世人必须严守的规则,他也会做一番分析检验。其实您可以注意到,
法律秩序的设计,唯一得益者似乎是那些没有热情、天性懒惰的人,他
们所期待的,只有婚姻里的快乐,还有通过节省和劳动得到的生活保
障。然而,世间的天才,激情如火的人,对金钱和享乐有着无穷渴望的
人,他们愿意挥洒人生、放纵自我,社会秩序又是怎样对待这些人的
呢?他们的余生可能在牢房里度过,甚至会受酷刑折磨而死。幸而,人
类的法规制度并非真的和表面看上去一样。法律就像一道道限制通行的
栅栏,大部分人一见到它就会绕道而行。可是,还是有很多人想直接越
过栅栏,他们会想办法从上面翻过去,或是从下面钻过去。我要是再往
下讲这个话题,也许会讲得漫无边际。现在已经很晚了,再见了,我的
骑士,好好享用我的糖果盒吧。请您相信,我会一直为您提供保护。”
我向堂彼列大人告辞,返回自己的住处。有人给我开门。我回到房
间,躺在床上,想赶紧入睡。我把糖果盒放在床头柜上,怡人的香气不
断飘来。我抵抗不住诱惑,打开盒子吃了两颗糖,然后就睡着了。这一
夜,我一直觉得浑身燥热。
那两位和我以友相待的小姑娘按惯常的时间进了我的房间。她们发
现我的眼神有点异常:确实,这天早上我看她们的感觉和往日大不相
同,她们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觉得是在讨我的欢心,甚至是在挑逗我。她
们和我说的话,哪怕是最普通最寻常的话,我也听出了勾引我的意思。
她们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让我兴致大发,让我想到一些之前从未想过的
事。
索莉里娅看到我的糖果盒,她吃了两块糖果,然后又抓了几块递给
塞莉娅。没过一会儿,我刚才胡思乱想的那些场景真的开始向现实发展
了:两姐妹的内心被一种异样的情感所占据,在不知不觉中,她们已深
深陷入这种情感不能自拔。等意识到这种变化时,两人都大惊失色,赶
紧带着尚存的一点羞涩离开了我,而这羞涩中也有种欲拒还迎的娇羞
感。
她们的母亲进来了。自从我伸出援手帮她摆脱债主的纠缠后,她对
我的态度就多了几分亲昵。她以很亲近的方式问候我后,我倒是冷静了
片刻。但没过一会儿,我就开始用看她两个女儿的眼神看她本人。她意
识到我心里的波动,不禁面露窘色。她的目光不断地逃避着我的目光,
最后竟落在那个致命的糖果盒上。她打开盒子,拿了几块糖果就走了。
但很快,她又回来了,她继续用亲近的方式对待我,甚至把我喊作她的
儿子,然后又紧紧搂住我。最后,经过一番努力的挣扎,她带着痛苦的
神情离开了我。而我已从意乱情迷发展到激动难抑:我觉得每一处血管
都燃烧着熊熊烈火,身边的所有物体我都看不清了,一层浓浓的迷雾挡
在我面前。
我朝露台走去。姑娘们的房间半开着门,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她们的神志比我还要迷乱,这让我甚为吃惊。我想从她们的怀抱中挣脱
出来,但我使不出力气。她们的母亲进来了,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咽
了回去——因为很快她便失去了指责我们的资格。
“请您原谅我,科纳德斯大人,”朝圣者补充道,“或许我对您说了
些不该说的事。这种事哪怕当故事讲一遍也是弥天大罪,所以请您务必
要原谅我。可是,您想获得救赎,听听这段故事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正
努力将您拉出沉沦的泥沼,我希望自己能成功。您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上
这儿来,请千万不要失约。”
科纳德斯回了家。当天夜里,培尼亚·弗洛尔的幽魂依然让他不得
安宁。
故事说到这里,吉普赛人首领要忙自己的事去了。他向我们告辞,
并承诺第二天再接着讲后面的故事。
[1] 译注:罗塔是现西班牙加的斯省的一个城市。
[2] 译注:圣克里斯托福(?—251),一位受天主教及正教会敬礼的圣人,又译作“圣基
道”或“圣基道霍”,他最有名的传说是曾经帮助耶稣假扮的小孩子过河。他是旅行者或游子
的主保圣人,“克里斯托瓦尔”是“克里斯托福”在西班牙语中的变形。
[3] 原注:欣嫩子谷的堂彼列,意指地狱里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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