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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天

我们一路经过的地方风景优美,但也非常荒凉。在转过一个山头
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与大部队略有些距离之处。此时,在我们走的那条
路下方,从一片葱葱郁郁的深山谷里,依稀传来近似人呻吟的声音。这
呻吟声越来越响。我将马拴好,手里提着剑,朝矮林深处走去。但我越
往前走,呻吟声反倒离我越远。最后,我来到一块树木略显稀松的空
地。我发现,我闯进了八到十个人的埋伏当中,他们都举着火枪向我瞄
准。
他们当中有个人冲我高喊起来,想让我放下剑投降。作为对他的回
答,我朝他迎面走去,想一剑刺穿他的身体。但他自己像放弃抵抗似
的,先把手中的枪放到地上,然后再度劝我投降,并要我做出某种我没
听明白的承诺。我回答道,我既不愿投降,也不愿做出任何承诺。
就在此时,传来我的同伴们召唤我的喊声。这帮人当中一个貌似首
领的人对我说道:“骑士大人,有人在找您,我们也耽误不起时间。五
天后,劳驾您离开您的营地,朝落日的方向一直走下去。然后,您会见
到一些人,他们有重要的秘密向您透露。刚才您听到的呻吟声不过是我
们玩的一点小花样,因为这样才能引起您的注意,让您走到我们当中
来。五天后请您务必赴约。”
说完这番话,此人向我简单地行了个礼,接着吹了声口哨,他的同
伙们便跟着他一起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回到我那支远行的队伍中,但觉
得没必要把我的这段奇遇说给众人听。我们早早找了个地方歇脚。吃完
晚饭,大家请贝拉斯克斯继续讲他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贝拉斯克斯的故事(续)
先生们,我之前已经向诸位说过,我在思考主导这个世界的秩序
时,觉得可以用一些前人从未发现过的运算应用法,来表达其中的规
律。此外,我还向诸位提到,我的姨妈安东尼娅,她向我说了句既不得
体又不庄重的话,反倒使我散乱的想法找到了一个会聚点,并由此形成
体系。最后,我还向诸位进行过描述,当我明白自己被人当作疯子后,
我的情绪是如何一下子跌入深渊,由精神极度亢奋转变为意志极度消
沉。我必须向各位承认,我从此进入一段漫长而痛苦的颓唐状态。我不
敢抬头正视任何人;我觉得其他人固然和我是同一类生物,但他们仿佛
结成了同盟,要共同排斥我、鄙视我;以往我能在书中找到无限乐趣,
但现在书也让我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感,重新翻开书页时,我只能
看到一堆意义不明也毫无益处的废话。我不再碰写字的石板,也不再进
行任何运算。我大脑里的神经纤维全都松弛下来,失去了原先的动力。
我不再思考了。
我父亲看出我意志消沉,便逼着我将实情说给他听。我抗拒了很
久,但最终还是把阿拉伯酋长的那番话复述给他听,并向他坦承,在被
当成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以后,我一直痛苦不堪。
我父亲头埋在胸前,眼中满含泪水。经过很长的一段沉默后,他用
极度同情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对我说道:“哦,我的儿子,看来你是被
人当作疯子了,而我,我曾实实在在地疯了三年。你总是心神恍惚,而
我对布兰切一往情深,但这些并不是我们饱受磨难的首要原因,我们的
苦有更深的源头。
“大自然有无穷无尽、变幻多端的能量,而且,它似乎很喜欢践踏
自身的一些最稳定、最恒久的规则。它将个体的利益定为人所有行动的
动机;可是,在万千大众中,它又弄出一些构造古怪的个体,在这些人
身上,基本看不到自私自利的品性,因为这些人的喜乐哀愁完全超越了
自我。在这些人当中,有的痴迷于科学,有的醉心于公共事业。看到别
人有什么研究发现的成果,他们会欢欣鼓舞,仿佛那是他们自己的成
就;看到某种有利于国家的制度出台,他们也喜不自胜,就好像他们个
人能从中得利一样。这种不为自己着想的习惯影响着他们一生命运的走
势。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借他人之力为自己谋利。有时候,钱财、好运已
近在眼前,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伸手捞那一下。
“在绝大多数人身上,以自我为出发点的行动是时刻不断的。无论
是给您出谋划策,还是为您提供帮助,这些人的行动都能让您看出他们
的自我;他们找的种种关系,结的种种友情,也全是为了他们的自我着
想。哪怕是最遥远的利益,他们也会未雨绸缪,但无利可图之事,他们
肯定不闻不问。他们就这样走着自己的人生路,但是,他们半路上发现
了一个不在乎个体利益的人,这个人自然不会得到他们的理解;他们会
认为,这个人要么是暗藏某种动机,要么是虚情假意、装模作样,要么
就是疯了。于是,他们将此人赶出他们的地盘,唾弃他,直到将他贬至
非洲海边的山上才肯罢休。
“哦,我的儿子啊,你和我都属于这类被放逐、被唾弃的稀有人
种,但我们同样有我们的快乐。这些快乐,我必须要让你都知道。我曾
经千方百计,想把你变成一个白痴、一个妄自尊大之徒。但上天没有让
我的努力取得成效,现在,你有了一颗脆弱敏感的心,以及一个知识渊
博的头脑。因此,我必须让你知道,我们也可以享受我们自己的快乐。
这些快乐是不为人知的,是只能独自一人享受的,但也是甜美的、纯净
的。艾萨克·牛顿爵士曾认同过我一封匿名信中的内容,还想打探究竟
是谁写的这封信,当时,我内心里的欢喜和满足简直无以复加。我没有
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但这件事给了我莫大的鼓舞,我再接再厉,为我
的知识库增添了很多新的思想。我的头脑被这些新的思想填满,实在是
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我于是走出家门,将这些思想说给休达海边的悬
岩听,我要向整个大自然倾诉,我要将它们当作贡品呈献给我的造物
主。在宣泄这些激昂情绪的同时,往日痛苦回忆所带来的悲鸣与泪水也
迸发出来,于是,悲与泪之中也有了极乐。这些快乐提醒我,缠绕我的
某些痛苦,我是可以自己去舒缓的。就这样,我在意识中,让自己与神
意、与造物主的作品、与人类思想的进步融合到一起。我的思想,我的
身体,我的命运,都不再局限于个体的形式,而成了一个大集合里的一
部分。
“我的激情岁月就是这样过去的。后来,我重新找到自我。每天,
你母亲悉心的关怀和如水的柔情成百次地提醒我,我是她心之所系、情
之所依的唯一对象。我慢慢打开原本紧闭的心扉,去感恩,去倾诉内心
的世界。接下来,你,还有你的妹妹,你们儿时各种点点滴滴的小事,
也让我一直沉浸在最美好的亲情中。
“如今,你母亲的生命只能常驻在我的心间,而我本人的头脑也随
着年岁衰退,不能再为人类的思想增添任何财富了。但我欣喜地看到,
人类思想的宝库正一天天扩大,能追随它不断发展的脚步,对我来说也
是乐事一桩。因为心有所系,我忘记我这体弱多病之躯,它是我到了这
把年纪摆脱不了的可悲累赘;因为心有所系,无趣的生活依然离我很
远。
“因此,你看,我的儿子,我们也有我们的快乐,要是你像我当年
所期待的那样,成了一个傲慢自大的人,那你同样也免不了有你的烦恼
苦闷。
“阿尔瓦雷斯上次来的时候,向我谈起我弟弟,听了他的话,我心
中非但没有产生什么嫉妒,反倒有了几分同情。‘公爵对朝廷里的事务
非常了解,’阿尔瓦雷斯对我说道,‘里面暗藏的机关,他都能轻而易举
地看穿。但是,他想顺着自己的野心往上爬,走上这一步后,他很快就
懊悔了,因为他飞得太高了。他当上了大使,据说,他代表自己的主上
出现在各种场合时,都能做到不失体面和尊严;可是,遇上的第一件棘
手事务,他就处理不好,结果不得不被中途召回。您也听说了,后来他
被调到部里任职,每个缺人手的岗位,他都试了一遍。可是,不论那些
书记长[1]如何减少他的工作量,他还是无法专心做事,而且情况越来越
严重,最后,他不得不离开实职岗位。现在,他已经毫无信誉可言,但
有自己的一套本领,总能制造出一些无关痛痒的机会,使自己与国王接
近,并在陛下面前摆出一副忠臣的模样。此外,空虚无聊对他来说是个
致命的问题,他竭尽全力想摆脱这种状态,但仿佛存在着一个想击垮他
的魔鬼,他无论如何挣扎,终究还是逃不出这魔鬼的铁腕。经过对自己
身心的持续调理,他现在算是得到稍许的解脱;但他改不掉极度自私自
利的毛病,因此,稍有点不顺就会无比烦恼,生活对他来说变得像是种
让他饱受折磨的酷刑。另一方面,他经常患病,这让他明白,这个他一
生唯一苦苦经营的自我,总有一天也会离他而去,有了这样的想法后,
他所有的乐趣都土崩瓦解了。’
“老阿尔瓦雷斯对我说的话大致就是这样。我由此得出结论,尽管
我一直在默默无闻地生活,尽管他从我这里夺走了财产、荣耀并享用一
生,但或许我比他更加幸福。至于你,我亲爱的儿子,休达的居民觉得
你像是个疯子,那只是因为他们的世界太过简单。但如果你有一天进入
上流社会,你必然能体会到世间的不公,你要提防的就是这一点。最好
的应对方式,或许是遇到羞辱还以羞辱,遇到诽谤还以诽谤,用不公正
的手段为武器,来与不公正的现象做斗争;但是,这种不顾体面明争暗
斗的艺术,是我们这类人难于掌握的。因此,一旦感觉自己承受不起,
你就赶紧隐退,对外界的事不闻不问;同时,你要用心灵自身的养分来
灌溉心灵,这样的话,你依然会赢得幸福。”
我父亲的这番话在我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我重新鼓起勇气,接着
之前的思路,继续研究我的体系。但与此同时,我开始真正有了心神恍
惚的习惯。别人对我说的话我很少能听进去,通常只有最后几个音节刻
在我的脑海中。根据这几个音节的意思,我能给出非常准确的回答,不
过,基本上都要等别人说完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后,我才会做出反应。
偶尔,我会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要走向何方,简直成了个需要向导的盲
人。话说回来,我之所以会心神恍惚,是因为我当时需要时间对我的体
系进行一定程度的整理。后来,我在这个体系上投入的精力越来越少,
我心神恍惚的现象也随之逐渐好转。可以说,我今天差不多已经纠正了
这个毛病。
“哦,是的,差不多,”卡巴拉秘法师说道,“请允许我荣幸地向您
表达我的祝贺。”
“我很高兴接受您的祝贺,”贝拉斯克斯说道,“在我刚构建好自己
的体系后,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这件事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
的命运,弄得我现在难于,倒不是说难于再构建某种体系,而是,唉,
我可能无法再连续投入十到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专心做某项运算。是这
么回事,先生们,上天想让我成为贝拉斯克斯公爵,享有西班牙最高贵
族的头衔,并拥有一笔极为可观的财富。”
“什么?公爵先生,”利百加说道,“您这简直像是说完正传又说起
了外传!我想,换作其他人,恐怕大部分都会先把这外传交代清楚
吧!”
“我承认,”贝拉斯克斯说道,“加了这样一个系数后,个人的价值
会随之增长。但我认为,讲故事时,每段情节自有它的顺序安排,没到
那个时候,当然不该急着提。还是让我接着向诸位讲下去吧。”
大约四周前,老阿尔瓦雷斯的儿子迭戈·阿尔瓦雷斯来到休达,他
转交给我父亲一封布兰切公爵夫人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堂恩里克大人:
谨以此信向您告知,您的弟弟贝拉斯克斯公爵或许很快将被上
帝召回到身边。
按照西班牙封建法的规定,作为兄长,您不可以继承您弟弟的
财产,最高贵族的头衔只能传给您的儿子。
当年我不慎剥夺了您应有的财产,如今能通过您的儿子让它物
归原主,同时结束自己四十年的赎罪生活,我感到非常欣慰。但您
本可以凭借自身才华赢得的荣耀,我无法补偿给您;幸而,您和我
离永恒的荣耀已经不远,俗世的荣耀不再能打动我们的心。因此,
请您最后一次原谅罪人布兰切,并让您那天赐的儿子来看我们一
回。两个月来,我一直在照料公爵,他想见一眼他的继承人。
布兰切·德·贝拉斯克斯
可以说,这是一封让整个休达城欢天喜地的信,因为大家都希望我
父亲好,也希望我好。但这满城的欢喜并不能感染到我本人。对于我来
说,休达就是整个世界,只有在潜心于抽象研究时,我的头脑才会暂时
脱离这个世界。除此之外,我有时会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摩尔人生活
的广阔天地,但那对我来说只是一道风景,我是不可能去实地走一走
的,那片田野仿佛只是让我饱饱眼福的摆设。而且我觉得,休达恐怕是
适合我生活的唯一所在。在这座小城里,没有哪面墙不曾被我用炭笔涂
写过方程式,也没有哪块空地不会让我回想起某次结果圆满的冥思。的
确,我姨妈安东尼娅,还有她的女仆玛丽卡,她们有时会让我非常恼
火,但与我未来必然要面对的无数分心事相比,她们打断我工作只不过
是小事一桩!无法长时间冥思,就不可能进行任何运算;无法进行运
算,对我来说就不存在幸福。这就是我的推理结果,但我终归还是要起
程。
我父亲一直将我送到海边。他双手合十放在我头顶,为我祈福,同
时对我说道:“哦,我的儿子,你就要看到布兰切了。当年她有倾城之
貌,是个可以为你父亲带来荣耀和幸福的丽人,但那都是旧话了。你会
看到的,必将是随岁月老去、被赎罪生活摧残的容颜。可是,既然她的
错已经得到她父亲的原谅,那为何长久以来她一直念念不忘呢?至于
我,我对她从不曾有过半点怨恨。虽然说我没有在更光荣的岗位上为国
王效忠,但这四十年来,我一直在这海边的山城里,为一些善良的人造
福。他们认为,布兰切是自己的恩人。关于她的美德,他们全都听说
过,因此个个为她祈福。”
此时,我父亲已哽咽难言,无法继续说下去。休达全城的百姓都来
为我送别。每个人的眼中都透着不舍的伤感,但同时也夹杂着喜悦,因
为他们都为我命运的转变感到高兴。
我上了船,第二天抵达阿尔赫西拉斯。然后,我从这座港口出发,
来到科尔多瓦,接着在安杜哈尔过夜。安杜哈尔那个客栈的老板对我说
了一堆不知所云的幽灵故事,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在他那里过夜
后,第二天一大早又上路了。我有两个随从,一个走在我前面,一个跟
在我后面。一想到去了马德里就可能无暇再投入工作,我便感到恐慌,
于是掏出笔记本,做起一些我体系里独有的运算。我骑着头骡子,它那
匀速、缓慢的步伐使我能从容地涂涂写写。我也不清楚自己以这种方式
前行了多久。但突然间,我的骡子停了下来。我发现,我来到一座吊着
两具尸体的绞刑架下,而那两个死人仿佛正向我扮着鬼脸,吓得我毛骨
悚然。我抬头向四周观看,那两个随从已不见踪影。我高喊他们的名
字,但他们并没有现身。我决定顺着眼前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夜幕降临
时,我来到一个客栈。这是个造得很讲究、占地宽广的大客栈,但已经
废弃,一片荒凉败落的景象。
我把骡子拴在马厩里,然后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留着别人吃剩下
的晚饭,有一块山鹑肉做的馅儿饼,一点面包,还有一瓶阿利坎特葡萄
酒。离开安杜哈尔后我就一直没吃过东西,我觉得,我既然有进食的需
求,那我就有权吃这块肉饼,何况它现在已成了无主之物。此外我还口
干舌燥,我于是赶紧灌了点阿利坎特酒止渴。但或许是我喝得太猛了,
酒很快就上了头,等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为时过晚。
房间里有张挺干净的床。我脱掉衣服,躺下去就睡着了。但过了一
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在惊颤中醒来。我听到钟声,是午夜十
二点的报时声。我想,附近恐怕是有座修道院,于是计划第二天去看一
看。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我以为是我的随从来
了。但实际情况让我惊讶不已,因为进来的是我姨妈安东尼娅和她的女
仆玛丽卡。玛丽卡提着盏带有两支蜡烛的灯笼,而我姨妈手里拿着个本
子。
“我亲爱的外甥,”她对我说道,“您父亲派我们把这份材料交给
您,他说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
我接过本子,看到封面上写着个标题——“对化圆为方问题的论
证”。我知道,我父亲从未关心过这个无聊的问题。打开本子后,我更
是由惊转怒,因为我看到,这个所谓的化圆为方的解法,只不过是迪诺
斯特拉图[2]的割圆曲线;整个论证步骤确实出自我父亲的手迹,但他的
天才一丝一毫也没有体现出来,因为那些所谓的论证无非是一堆可怜的
谬证。
此时我姨妈提醒我说,这客栈里仅有的一张床被我占了,我必须允
许她在我身边休息。我正为父亲犯下如此鄙陋的错误而痛苦不堪,所以
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机械地给她让出了位置。然后玛丽卡也
在我脚边躺下来,并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
我重新看起那篇论文。或许是阿利坎特酒的酒劲还没过,又或许是
我的眼睛中了魔法,总之,不知为何,这些论证在我看来不再像原先那
么糟糕。读第三遍时,我已经被完全说服了。我一页页地翻看着,我觉
得,我看到的是一系列精妙无比的推论,可以将任何圆弧转换为直线,
转换为正方形,总之,化圆为方的难题,就这样通过基础几何学的法则
被解决了。眼前的一切让我狂喜,让我惊讶,让我头晕目眩,我不禁叫
道:“是的,我父亲完成了最伟大的发现!”
“好吧,”我姨妈说道,“那么,为了我付出的辛劳,请您拥抱我一
下,我可是从海的那一头将这份材料带给您的。”
我抱住她。
“那么我呢?”玛丽卡对我说道,“我难道没有渡海吗?”
我只好也将她抱在怀里。
与我同床的这两位女伴紧紧抱着我不放,简直让我无法挣脱。但我
其实根本不想这样,因为突然间,我感到内心里萌发出一些前所未有的
陌生感应,尽管这些感应极为细微,几乎难以觉察。在我身体表面的所
有部位,尤其是接触到那两个女人的部位,也出现一种全新的感觉,让
我联想到光滑曲线的某些属性。我想为我感知到的一切找个合理的解
释,但我的头脑再也理不出任何一条思路。最后,我的种种感觉不断放
大,仿佛成了个趋向于无穷大的递增序列。后来,我就睡着了;再后
来,我在之前经过的那个绞刑架下醒过来,就是那个有两个吊死鬼冲我
做鬼脸的绞刑架。
以上就是我的人生故事,我漏讲的只有我的体系,也就是说,对这
个世界的普遍秩序,我是用什么方式应用我的运算进行解释的。不过,
我希望能花一天时间给诸位大致讲一讲,特别是这位美丽的女士,我觉
得,在她这个性别的人当中,她对几何学的兴趣是不同寻常的。
对于这样的夸奖,利百加再三表达谢意,她随后问贝拉斯克斯,他
姨妈带给他的那本本子现在怎么样了。
“女士,”他回答她说,“在吉普赛人给我带回来的那些材料里,我
并没有找到那本本子,这让我很不高兴。因为我毫不怀疑,再看到这篇
所谓的论文时,我必然会找出其中的谬误之处。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
样,我当时不够冷静,阿利坎特酒,那两个躺在我床上的女人,还有我
难于抵抗的睡意,可能这种种原因综合在一起,才让我出现了犯错的情
况。但最让我惊讶的一点是,这篇论文的确出自我父亲之手,特别是写
数字的那种方式,绝对是他独有的。”
听到贝拉斯克斯说他难抵睡意,我暗中吃了一惊。我认为,他在克
马达店家喝的阿利坎特酒,应该和我第一次见到两位表妹时她们给我喝
的液体一样,被人动过手脚,而那次在地下洞穴里,我被逼喝下的所谓
毒药,很可能也是类似的催眠药水。
众人各自散去。我躺在床上,思绪不断,用各种合乎自然情理的方
式,尽可能为我所遭遇的一切找出解释。在反复的推理过程中,睡意突
然袭来,我进入了梦乡。
[1] 译注:当时仅次于部长和国务秘书的高级官吏,部里的事务一般由他们负责总管。
[2] 原注:迪诺斯特拉图(Dinostratus),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数学家,柏拉图学院的成
员。他根据帕普斯定理,借用希庇亚斯的割圆曲线,来证明化圆为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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