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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御雕原来也可以这么安静,只要你把它那两只好斗的头上的眼睛都遮起来。
这家伙正蹲在德琳那戴着厚手套的手臂上,感觉很重,至少也有十磅。德琳和阿列克朝船尾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德琳就暗自庆幸起来,幸亏鸟类的骨头都是空心的。
鹰巢位于主吊舱和腹鳍之间,独立于主吊舱。尽管通往鹰巢的路有胃肠道里的热量加热,但走廊里阴冷的穿堂风仍然吹得两侧的表膜颤动不已。他们正处在一艘一千英尺长的飞艇中,而这艘飞艇是由鲸鱼和其他一百多种生物的生命线所合成的。考虑到这一事实,这里的味道一点儿也不难闻——闻起来有点像动物的汗味儿和泥土气息的混合,就像在夏天的马厩里一样。
德琳的身边,阿列克正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御雕。
“你说它是不是也有两个大脑?”
“那当然了。”德琳说,“没脑子的头能有什么用?”
肉汁又笑了起来,似乎明白德琳原打算开个有关机械主义者的玩笑。不过整个早上阿列克就像火药桶一样,很容易发火,所以她也就没把话挑明。
“它们要是对目的地有分歧该怎么办?”
德琳笑了起来,“大概会打一架吧。大多数人不也是这样吗?不过我很怀疑它们会吵到那么严重的地步。鸟类脑子里的大多数神经都是感光用的。对它们来说,视力比脑力更重要。”
“所以说它并不知道自己有多难看喽?”
其中一个头套下发出一声嘶鸣,肉汁模仿了一下那种叫声。
德琳皱了皱眉,“如果双头怪兽真那么恐怖的话,为什么你们还要在风暴机甲上画上一只?”
“那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家徽,是我家族的象征。”
“象征什么?神经质吗?”
阿列克翻了翻眼珠,又发表了一番高论:“双头鹰最早是拜占庭的图腾,表示帝国既统治东方又统治西方。不过等到现代皇室使用这个符号的时候,它的意义已经变了——一个头象征世俗权力,一个头象征神权。”
“神权?”
“君权神授的意思。”
德琳哼了一声,“让我猜猜,提出这一主张的家伙就是个君主,对吧?”
“确实有点儿老套。”阿列克说。不过德琳更想知道的是,阿列克本人是不是相信这套说法。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这种老套的思想,而且老是在说什么天命如何指引他离开了家,阻止战争是他的宿命之类的。
在德琳看来,这场战争太大了,单凭任何个人都阻止不了,无论是王子还是平民,而且天命也不会去关心某个人应该做什么。毕竟,德琳命中注定就是个女孩儿,本应该穿上裙子在什么地方照看又哭又闹的小家伙。但她已经出色地避免了那种命运,当然她的缝纫技术也帮上了点儿小忙。
不过,有些命运她并没有逃脱,比如爱上某个蠢王子,满脑子都是与军人身份不相符的胡思乱想。一方面,他是阿列克的挚友和同盟者;另一方面,她心中那种明知无望的渴望又让她进退两难。
还好阿列克自己的麻烦也不少,而且还有整个世界的麻烦需要他去注意。当然,阿列克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儿,这也让她隐藏自己的心思变得更加容易了些。飞艇上没人知道她是个女孩儿,除了沃格伯爵。那家伙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至少还能保守秘密。
他们来到鹰巢的舱口前。德琳伸手去抓压力阀,可她只有一只手能自由活动,那装置在黑暗中又很难捣鼓。
“能来点儿光吗,尊贵的王子殿下?”
“当然,夏普先生。”阿列克边说边掏出了他的指挥哨。他仔细揣摩了一下,然后吹出了一串音符。
飞艇表膜下的荧光虫开始闪耀,淡淡的绿光照亮了走廊。肉汁也跟着重复起了那哨声,它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
“干得好,小家伙。”德琳说,“下次也给你挂个见习军官的衔。”
阿列克叹了口气,“你要是能对我也这么说该多好。”
德琳打开鹰巢的舱门,没有理会他的哀怨。一阵嘈杂的鸣叫声从舱内传来,御雕的爪子在德琳的手臂上抓得更紧了些。即使隔着猎鹰手套那厚厚的皮革,它的爪子仍然给人以十分锐利的感觉。
德琳带着阿列克走上通道,想看看有没有空闲的地方。鹰巢里一共有九个笼子,三个在她的下面,左右两边还各有三个,每个笼子都有两人高。小型的猛禽和信使在里面来回飞动,只能看清扇动的翅膀。巡鹰则如帝王般蹲在栖木上,完全无视周围的小鸟。
“上帝啊!”阿列克在她身后说,“这简直就是个疯人院。”
“疯人院。”肉汁边说边从他的肩头跳到了栏杆上。
德琳摇了摇头,阿列克和他的人经常会觉得飞艇上太混乱,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能力。和精密的机械主义发条玩具相比,生命本来就是个混乱的东西。利维坦号上的生态系统包括几百种环环相扣的物种,比任何一种没有生命的机器都复杂得多,因此也更混乱。但正因如此,这个世界才显得有趣——正因为现实并非环环相扣,你才不知道从那喧嚣混乱中能诞生怎样的奇迹。
她可没有想到自己会推动一场机械主义国家的革命,会被一个女孩儿亲吻,还会爱上一个王子。但这一切都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发生了,而战争才刚刚开始。
德琳找到了一个被鹰巢看守清空的笼子,拉开笼子顶上的进料槽。御雕可不能和其他鸟关在一起,尤其是在还饿着的时候。
德琳动作麻利地扯下御雕头上的头套,将雕塞进了槽里。御雕滚进了笼子,像风中的落叶一样翻了一下,然后飞身落在最大的一根栖木上。
御雕在栖木上闷闷不乐地挪动着,在栅栏后面盯着其他生物。不知道它在沙皇的宫殿里住的是怎样的笼子,大概会是那种栅栏闪闪发光、银盘里装满肥老鼠的笼子吧?而且空气里没有其他鸟类粪便的味道。
“迪伦?”阿列克说,“既然我们在这儿没有别人打扰……”
德琳转过身,发现阿列克已经走近。他那绿色的眼珠在黑暗中发着光,每当像现在这么严肃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令人难以抵挡。不过德琳还是抵挡住了。
“很抱歉我之前提起了你父亲的事。”阿列克说,“我知道这件事还在困扰你。” 
德琳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他没事。不过这有点儿麻烦,因为纽柯克提到了她叔叔。也许告诉阿列克实话更安全些——至少,把能说的都先说了。
“不需要道歉,”她说,“不过有件事你应该知道。那天晚上告诉你我爸爸的事故时,我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
“我不明白。”
“嗯,阿特米斯·夏普确实是我爸,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德琳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军队里的人都以为他是我叔叔。”
看到阿列克那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德琳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谎话就冒了出来。
“报名的时候,我哥哥加斯帕已经参军了,所以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弟。”
当然,这完全是胡说。真正的原因是,加斯帕已经告诉了他的战友他只有一个妹妹,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会让人觉得奇怪。
“我们装作是堂兄弟,明白了吗?”
阿列克皱了皱眉,“你们的军队不容许兄弟一起服役吗?”
“要是父亲死了就不行。你看,他只有我们两个孩子,要是我们都……”她耸了耸肩,希望阿列克能相信。
“哦,防止家族绝后,很有道理。所以你母亲才不愿意让你参军?”
德琳沮丧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撒谎都能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我不想让你有什么误解。那天晚上我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才告诉了你事实,其他人听到的都是假话。”
“事实,夏普先生。”肉汁重复道。
阿列克伸手摸了摸外套口袋,德琳知道他是在摸口袋里那封教皇的信,那封能让他有朝一日当上皇帝的信。“别担心,迪伦。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就像你为我保守秘密一样。”
德琳咕哝了一声,她很讨厌听到这话。因为阿列克不可能为她保守所有秘密,对不对?最大的一个秘密他还不知道。
德琳忽然一下子不想再撒谎了,至少不能撒这么多谎。
“等一下。”她说,“我刚才说的都是屁话。兄弟是可以一起服役的。我撒谎是因为其他事。”
“屁话。”肉汁重复道。听到德琳的话,阿列克一脸疑惑。
“不过我不能告诉你真正的原因。”德琳说。“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是个平民,而他是王子。因为他要是知道了就会跑得远远的。“因为你会看轻我的。”
阿列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士兵,迪伦。我一直都想成为你这样的男孩儿,如果我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王子的话。我绝不会看轻你的。”
德琳低吼了一声,转过身,希望这时候赶紧响起个什么警报,不管是飞艇来袭还是遭遇雷暴都行,只要能打断这场对话。
“你看。”阿列克边说边松开了手,“就算你的家族隐藏着什么黑暗的秘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呢?要知道,我叔公就和那些杀害了我父母的人搞了不少阴谋诡计!”
德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列克完全想歪了。要命的并不是什么发霉的家族秘密,而是她自己。只要她不说实话,阿列克就总是会想歪。
而她永远都不能说出事实。
“对不起,阿列克,我不能说。而且……我还要去上剑术课呢。”
阿列克笑了笑。挚友就该是这个样子。“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我都欢迎。在那之前,我不会再问了。”
德琳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阿列克一路上都跟在她的身后。
“我的早餐送来得可真晚,是吧?”
“抱歉,伯爵阁下。”德琳边说边将餐盘砰的一声放在沃格伯爵的桌子上,壶里的咖啡还溅到了烤面包上,“不过总算是拿来了。”
伯爵抬了抬眉毛。
“还有你的报纸。”德琳从腋下抽出一摞报纸,“巴洛博士特意为你留的,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操这个闲心。”
沃格接过报纸,晃了晃那块湿漉漉的面包,“你今天早上似乎很有活力,夏普先生。”
“嗯,那是,我很忙。”德琳对伯爵皱了皱眉。她之所以这么焦躁,是因为对阿列克撒了谎,但她觉得这一切都该怪沃格伯爵,“今天没空上剑术课。”
“真可惜。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伯爵说,“你学得不错。”
德琳又皱了皱眉。机械主义者的舱室外已经没有人站岗了,可从走廊里路过的人完全有可能听到这话。她穿过舱室关上了门,然后又走回伯爵身旁。
整艘飞艇上只有伯爵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他通常都不会对此大肆宣扬。
“你想怎样?”她低声问。
伯爵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地享受着早餐,就好像两个好友正在闲聊一样。“我注意到船员们似乎正在准备什么。”
“嗯,今天早上我们刚收到一封信,沙皇送来的。”
沃格抬起头,“沙皇?我们要改变航线吗?”
“这恐怕是军事机密,除了军官没人知道。”德琳皱了皱眉,“我猜女研究员也知道。阿列克问过她了,不过她不肯说。”
伯爵往湿面包上抹了点黄油,一脸的沉思。
德琳藏身在伊斯坦布尔的那个月里,伯爵和巴洛博士结成了某种联盟。巴洛博士为伯爵提供有关战争的各种消息,伯爵则就机械主义德国的政治和战略发表自己的看法。不过,德琳很难想象女研究员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报纸和谣言是一回事,火漆封印的密令就是另一回事了。
“也许你能为我找出答案。”
“那可不行。”德琳说,“这是军事机密。”
伯爵倒了杯咖啡,“机密有时候是很难保守的,你觉得呢?”
德琳浑身发冷,感觉一阵眩晕,每次伯爵威胁她的时候她都有这种感觉。要是其他人也发现了她的秘密,那简直不可想象。到时候她就再也做不成飞行员了,阿列克也不会再理她。
不过今早她可不甘心被敲诈。
“我帮不了你,伯爵。只有高级军官才知道。”
“不过我相信,像你这么足智多谋、这么善于编造理由的姑娘是一定能找出答案的。如何?揭露一个秘密,好保证另一个秘密的安全?”
恐惧感浸透了德琳的身体,她差点儿就投降了。不过阿列克说过的话忽然钻进了她的脑袋。
“你不能让阿列克知道我的事。”
“为什么不呢?”伯爵边问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们俩刚才就在鹰巢,我差点就告诉了他。这种事已经发生好几回了。”
“我想也是。但你没告诉他,对不对?”沃格咂了咂嘴,“因为你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不管你俩多喜欢对方,你都是个平民。”
“嗯,我知道。可我也是个军人,而且很优秀。”德琳靠近了一步,想要掩盖声音中的颤抖,“我就是阿列克有可能成为的那种军人,如果他不是被你们这种不靠谱的家伙养大的话。他错过了我过的这种生活,就因为他是大公的儿子。”
沃格皱了皱眉,没听太懂。不过德琳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了。
“我就是阿列克最最想要成为的那种男孩儿。而你打算告诉他我其实是个女的?他的父母已经没了,家也没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消化这个新闻呢,伯爵大人?”
伯爵又盯着她看了看,然后搅了搅杯中的茶,“他可能会……很沮丧。”
“嗯,有可能。好好享受你的早餐吧,伯爵。”
德琳离开了伯爵的舱室,嘴上情不自禁地挂上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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