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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

我开车爬上那座小山丘。站在山顶上,底下的康登牧场一览无遗。我把车子停在农场看不见的地方。我关掉车灯之后,看到东边的天空浮现出黎明前的微光。那片暗藏凶险的不祥之光使天空中重新冒出来的星光逐渐变得暗淡。
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浑身发抖。
我没办法克制自己,打开车门,整个人摔了出来。我靠意志力硬撑着站起来。眼前的山野仿佛失落的大陆一般,从一片黑暗中缓缓浮现。土黄色的山丘,荒废的草原,然后又是沙漠。长长的影子覆盖着远远的那一栋农舍。灌木和仙人掌在风中颤抖。我也在颤抖。那是恐惧,而不是像时间回旋所引起的那种心智苦恼的不安,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惊恐。那种恐惧像疾病一样在全身的肌肉和内脏蔓延,仿佛死刑犯等待行刑的期限终了,仿佛毕业那一天,仿佛运囚车和绞刑台正从东方缓缓逼近。
我心里想,不知道黛安是不是也一样这么害怕,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安慰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办法先安慰自己。
又刮起了一阵风,沿着干瘪的山路扬起一片沙尘。也许风就是第一个预兆,预告着巨大膨胀的太阳即将来临。那是从酷热的世界那边吹来的风。
我找个地方埋伏着,希望没有人看到我。我还在发抖,很费力地在手机的按键上按出西蒙的电话号码。
响了几声之后,他接起了电话。我把手机紧贴着耳朵,以免风灌进去。
他说:“你不应该来的。”
“我打扰到你们的‘被提’仪式了吗?”
“我不能讲。”
“西蒙,她在哪里?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你在哪里?”
“在山顶上。”天空现在变得更亮了,亮得很快,整个西方的地平线像一团紫色的淤青。那间农舍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从我上次来到现在,农舍似乎没什么改变。旁边的谷仓焕然一新,似乎有人整修过,重新粉刷了一番。
谷仓旁边平行的方向挖了一条长长的槽沟,里面填满了土,凸起来像一条长长的小土丘,看起来惊心动魄。
也许是最近才埋设的排水管,也许是污水净水槽,也许是一个大墓穴。
我说:“我要进去找她。”
“根本不可能。”
“我猜她应该在房子里面,在二楼的房间里,对不对?”
“就算你看到她了……”
“西蒙,告诉她我要进去了。”
我看到底下有一个人影在房子和谷仓之间走动。不是西蒙,也不是亚伦·艾伦。那个人看起来比艾伦弟兄瘦了大约五十公斤。也许是丹·康登牧师。他两只手各提了一桶水,看起来很匆忙。谷仓里一定出了什么事。
西蒙说:“你简直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我笑了出来,实在忍不住。
我说:“你是在谷仓里,还是在房子里?康登在谷仓里,对不对?艾伦和慕艾萨克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够避开他们?”
这个时候,我脖子后面忽然有一股压迫感,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按在上面。我转头去看。
那是阳光。太阳的边缘已经露出了地平线。阳光照着我的车、栅栏、岩石和凹凸不平的仙人掌,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紫色影子。
“泰勒?泰勒,没办法避开他们。你必须……”
西蒙的声音忽然被一阵静电的噪声淹没了。一定是太阳光直射到传送电话信号的浮空器,导致信号中断了。我不自觉地按下重拨键,可是电话已经不能用了。
我蹲在原来的地方。身后的太阳已经冒出四分之三了。我回头瞄了一眼,又赶快移开视线,又迷惑,又害怕。圆盘般的太阳无比巨大,散发出橘红色的光,上面布满太阳黑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个的脓疮。附近的沙漠扬起一阵阵的沙尘,遮蔽了太阳。
于是我站起来。也许我死定了,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太阳晒死。虽然还不至于热得无法忍受,但皮下的细胞组织可能开始起变化了。X射线像看不见的子弹一般刺穿空气。于是我站起来,开始沿着那条填土路走向农舍。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身上却没有带武器,但一路上也没有人来拦我。当我快要靠近那个木头门廊的时候,艾伦弟兄那110公斤重的壮硕身体撞开纱门冲了出来,用一把来复枪的枪托撞击我脑袋侧边。
艾伦弟兄并没有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不希望迎接“被提极乐”的时候,双手沾满鲜血。他把我丢在楼上的空房间,锁死了门。
过了几个钟头,我坐下来的时候终于不会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了。
眩晕感终于消失了。我走到窗户旁边,拉起黄色的纸卷帘。这扇窗户背对着太阳,从这里看过去,整个农场和谷仓都沐浴在耀眼的橘色光焰中。空气虽然炽热,但似乎没有什么东西烧起来。谷仓里养的那只猫无视火热的天空,自顾自舔着阴暗水沟里的脏水。我猜那只猫应该可以活到太阳下山,我应该也可以。
我想把那面老旧的窗扇拉起来,不过,我不见得能够从这里跳出去。可是,窗扇根本就纹丝不动。窗框早就被切掉了,平衡杆也根本动不了,很久以前,窗扇早就已经被油漆黏死了。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我找不到什么工具,只剩下口袋里那台手机。
唯一的那扇门有厚厚的实心木门板,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种力气撞得破。黛安可能就在附近,跟我只隔着一面墙壁。但我没办法决定,也没办法查看究竟。
可是,当我脑袋里同时缠绕着好几个念头时,头上被枪托敲破的地方就会感到一阵剧痛,有点恶心。我只好又躺下了。
到了下午3点左右,风停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旁边,看到太阳的边缘垂挂在屋子和谷仓上方。太阳实在太大了,仿佛一直在往下掉,距离近得仿佛伸手触摸得到。
从早上开始,楼上房间里的温度就越来越高。我没办法确定现在的温度是几度,但感觉上至少有37摄氏度了,而且越来越热。虽然热,但好像还不至于会热死人,至少不会马上热死人。我真希望杰森人在这里,这样他就可以跟我解释什么叫作“热电效应全球灭绝”。说不定他还会画一张图表,标出趋势线到什么地方就会致命。
热气是从被太阳烤得热腾腾的地面上蒸腾上来的。
丹·康登在谷仓和房子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在强烈的橘色阳光下,他的样子很容易就可以认出来。他的穿着打扮充满19世纪的风格,四四方方的络腮胡,满脸坑坑洼洼,无比丑陋,仿佛林肯总统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只不过腿变得长一点,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更果断。我拼命敲打窗户的玻璃,他却连头也不抬一下。
接着,我敲敲隔间的墙壁,心想黛安听到了也许会有回应。可是却毫无反应。
我又开始头晕了,于是又躺回了床上。密闭房间里的空气很闷热,我满身大汗,汗水湿透了床单。
我睡着了,或者是昏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房间失火了。后来我发现那只是因为房间里的空气窒闷,热气散不出去,再加上夕阳大得出奇。
我又走到窗户那边去。
太阳已经沉落到西方的地平线,下沉的速度很快。高高的天上,一缕缕稀薄的云在暗沉沉的天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形。被太阳烤干的地面上飘散出一丝丝的雾气。我看到有人开着我的车子沿着山坡下来,停到谷仓左边。毫无疑问,钥匙一定被他们拿走了。不过,车子里的油没剩多少了,他们也开不了多远。
然而,我毕竟活过了这一天。我心里想:我们都活过了这一天。我们两个人,我和黛安。当然,几十亿人也都活下来了。所以说,这是《圣经·启示录》的慢版。我们仿佛被放在烤箱里,一次升高个几摄氏度,慢慢烤死。然而,就算烤不死,最后太阳也会掏空地球的生态体系。
巨大的太阳终于消失了,气温仿佛瞬间降低了10摄氏度。
疏疏落落的星光穿透薄纱般的云层。
我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口渴得难受。也许康登就是打算把我关在这里,让我脱水而死……也许他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我甚至没办法想象丹牧师要怎么去解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他会觉得自己的清白终于得到洗刷,还是会觉得恐惧?也许两种感觉都有吧。
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外面的天空没有光线,房间里也没有电灯。不过,我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微弱的引擎声。那一定是汽油引擎发电机。一楼的窗户和谷仓都透出灯光。
所以说,房间里没有任何和科技有关的东西,除了我口袋里的电话。我把电话掏出来,百无聊赖地按开关键试试看,只是想看看显示屏上的荧光。
没想到机会来了。
“西蒙?”
没有回应。
“西蒙,是你吗?你听得到吗?”
还是没有回应。突然,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很像计算机数字合成的声音:“我差点被你吓死。我还以为手机坏掉了。”
“只有白天不能用。”
太阳的干扰阻断了高海拔浮空器的传讯。但现在,太阳已经绕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手机的声音听起来信号传输的功率很低,而且有静电噪声……也许卫星有轻微的损坏,但目前看起来,通信的功能恢复了。
他说:“很抱歉害你碰到这种事,不过,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你在哪里?在谷仓还是在房子里?”
他迟疑了一下:“房子里。”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看外面,就是看不到康登的太太或是艾伦的太太跟孩子。我也没看到慕艾萨克他们一家人。他们出了什么事吗?”
“他们走了。”
“你确定吗?”
“我确定吗?我当然确定。生病的人不是只有黛安一个。她是最后一个生病的。泰迪·慕艾萨克的小女儿是第一个生病的,然后是他儿子,然后是他自己。后来,当他发现自己的孩子……呃,显然病得很重,而且似乎好不了了,所以,他就用小货车把他们载走了。丹牧师的太太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月前。没多久,艾伦的太太跟孩子也自己离开了。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再加上他们怕被传染。”
“你亲眼看到他们离开了吗?你有把握吗?”
“当然有,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谷仓旁边的槽沟里好像埋了什么东西。”
“噢,那个呀!你说得对,里面确实埋了一些东西……一些死牛。”
“你说什么?”
“有一个人叫作包斯威尔·盖勒,他有一个大牧场,在塞拉利昂·博尼塔那边。在约旦大礼拜堂改组之前,他是教会的朋友,也是丹牧师的朋友。他在繁殖红色小母牛。可是去年农业部的人开始调查他。那个时候,他正好已经有进展了!包斯威尔和丹牧师想繁殖全世界各个品种的红牛,因为那象征着异教徒前来皈依。丹牧师说,《民数记》第19章所提到的就是这件事……有一头全身红色的小母牛会在世界末日那一天诞生。我们要找遍全球五大洲,找遍任何一个曾经传布过福音书的地方,找出红色的牛,让它们混种交配,培育出这头红色小母牛。祭献是真实的仪式,也是一种象征。根据《圣经》中所描写的祭献,小母牛的骨灰具有一种力量,能够洗净不洁之人。然而,在世界末日那一天,太阳吞没了红色小母牛,骨灰会撒向东西南北四方,洗净整个地球,洗去地球上的死亡。那就是现在正要发生的事情。《希伯来书》第9章……‘若山羊和公牛的血,并母牛犊的灰撒在不洁的人身上,身体净洁,基督的血岂不更能洗净你们的心,除去你们的死刑,使你们侍奉那永生的神吗?’所以,当然……”
“你们把那些牛养在这里吗?”
“只有一些。在农业部搜索并没收之前,我们就已经把十五个种牛的胚胎偷运出境了。”
“你们的人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生病的吗?”
“不是只有人生病。牛也生病了。我们在谷仓旁边挖了那个槽沟,除了三个原始的品种之外,其他的死牛都埋在里面。”
“身体虚弱,走路不稳,体重减轻,最后死亡,对不对?”
“没错,几乎都……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些都是心血管耗弱的症状。那些母牛是病原体携带者。黛安就是得了这种病。”
接下来他很久没说话。后来,西蒙终于说了:“我不能跟你说这些。”
我说:“我在楼上后面的房间……”
“我知道你在那里。”
“那你就来帮我把锁打开。”
“不行。”
“为什么不行?有人在监视你吗?”
“我不能就这样放你出来。我甚至不应该跟你说话。泰勒,我很忙。我正在弄晚餐给黛安吃。”
“她还没有病到不能吃东西吗?”
“她吃得下一点点……如果我喂她的话。”
“放我出来,没有人会知道。”
“不行。”
“她需要看医生。”
“就算我想放你出来,我也办不到。钥匙在艾伦弟兄那边。”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那,等一下你拿东西去给她吃的时候,把手机拿给她……你的手机。你说,她想跟我说话,对不对?”
“大多数时间她说话语无伦次。”
“你认为她说要找我也是语无伦次吗?”
“我不能再跟你讲了。”
“反正你把电话拿给她就对了,西蒙,西蒙?”
一片死寂。
我走到窗户旁边,看着外面,等着。
我看到丹牧师从谷仓里提了两个空水桶出来,走进屋子里,然后又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水出去。过了几分钟,艾伦也跑到谷仓去找他。
现在,只剩下西蒙和黛安在屋子里了。也许他正在拿东西给她吃,喂她吃。
我迫不及待地想打电话,但还是按捺住了。还要再等一下,等时机成熟,等这个夜晚风平浪静。
我看着谷仓。谷仓横板墙的隙缝透出刺眼的灯光,好像有人架了一座工业用的大型灯。康登一整天来回跑来跑去。谷仓里一定有什么事情。西蒙没有告诉我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我看看手表上微弱的夜光显示,已经又过了一个钟头了。
接着,我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人把门关上了,响起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西蒙走到谷仓那边去了。
他没有抬头看我。
他进了谷仓之后就没有再出来了。艾伦、康登还有他都在谷仓里。如果他还带着那台手机,如果他笨到把手机设定成响铃,那么,这个时候打给他,可能会害他惹上麻烦。话说回来,其实我倒也没那么在乎他会怎么样。
然而,要是他已经把手机拿给黛安了,那现在就是时候了。
我按了号码。
“喂。”是黛安的声音……接着,她的音调略为扬起,变成询问的口气,“喂?”
她说话的声音会喘,而且很微弱。光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需要看医生了。
我说:“黛安,是我。我是泰勒。”
我努力按捺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的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胸口快要炸开了。
她说:“泰勒,泰……西蒙告诉我你可能会打电话来。”
我必须全神贯注才听得清楚她讲的话。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听起来都是从喉咙挤出来的,几乎没有气。这正是心血管耗弱的一种症状。这种病会先侵袭肺部,然后是心脏。侵袭步调之协调有如高效率的军事行动。肺部组织结疤起泡,输送到血液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心脏缺乏氧气的供应,血液压缩舒张的效率就会减低。心血管耗弱的病菌会使这两种功能缺陷日益恶化,导致呼吸越来越费力,严重影响全身的机能。
我说:“我就在你附近,黛安,非常近。”
“附近?你可以来看我吗?”
我恨不得立刻在墙上挖一个洞:“我很快就会去看你,我保证。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帮你把病治好。”
我听到她很费力地吸气,吸得很痛苦。我心里想,她是不是又昏迷了?后来我又听到她说:“我好像看到了太阳……”
“那不是世界末日。反正世界末日还没有来临。”
“还没吗?”
“还没。”
她说:“西蒙。”
“西蒙怎么样?”
“他会好失望。”
“黛安,你得了心血管耗弱。我几乎可以断定慕艾萨克全家人也都得了这种病。他们很聪明,懂得要去找医生求救。这种病可以治得好。”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这种病只能治好到一定的程度,而且,要是发展到末期就很难治疗了,“不过,我必须先带你离开这里,才有办法帮你治病。”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我刚刚说的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你随时可以走吗?”
“时候到了就……”
“时候快到了。你现在先好好休息,不过,我们动作要快一点了。懂吗,黛安?”
她很虚弱地说:“西蒙,很失望。”
“你好好休息,我……”
忽然,我听到有人用钥匙在开门。我把电话合起来塞进口袋里。门开了,艾伦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来复枪,气喘如牛,仿佛他是跑上楼梯的。在走廊微弱灯光的衬托下,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黑影。
我向后退了几步,肩膀靠到墙上。
他说:“我看到了你汽车牌照上的标签,那是医生的标志。你是医生,对不对?”
我点点头。
他说:“那你跟我来。”
艾伦押着我走下楼梯,从后门出去,走向谷仓那边。
月亮被肿胀巨大的太阳染成了琥珀色,看起来坑坑洼洼,好像比从前小了一点。月亮悬挂在东方地平线的天际。夜晚的空气很清凉,几乎会令人迷醉。我深深吸了几口气。这种短暂的轻松舒畅并没有持续很久。当艾伦猛然推开谷仓的门时,一股阴冷的动物腥臭迎面扑来……那有点像屠宰场里的动物屎尿和血腥味。
“进去。”艾伦说。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了我一把。
那是一盏卤素灯,用电线垂挂在一间开着的牛栏上面。电线延伸到谷仓后面的一面围栏里,那里好像有一具汽油引擎发电机正发出轰轰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远远的地方有人在发动摩托车,猛踩油门。
丹·康登站在牛栏开口的地方,手泡在一桶热水里。他抬起头看着我们走进来。他皱着眉头。在单一光源的照耀下,他脸上的五官轮廓更显得黑白分明。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没有我印象中那么吓人了。事实上,他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神情憔悴,甚至有点生病的样子。也许他也已经感染了初期的心血管耗弱。他说:“把门关起来。”
艾伦伸手一推,门关上了。西蒙距离康登有几步远,他瞥了我一眼,眼神很紧张。
康登说:“过来这边,我需要你帮个忙。可能要用到你的医师专业。”
牛栏里,有一只骨瘦嶙峋的小母牛躺在一堆脏兮兮的稻草上。它正准备要分娩。
那只小母牛侧躺着,臀部露在牛栏外面,尾巴被一条细绳子绑在脖子上,以免妨害分娩。它的羊膜囊凸出到阴户外面,身旁的稻草上沾满血淋淋的黏液。
我说:“我不是兽医。”
康登说:“我知道。”他的眼光露出一种压抑着的歇斯底里,仿佛他办了一场宴会,结果场面失控,客人放浪形骸,邻居投来抱怨,酒瓶像迫击炮弹一样砸出窗外。“不过,我们需要人帮忙。”
我对种牛和生产所知有限,多半都是莫莉·西格兰告诉我的。那是她小时候在牧场长大的经验,那些经历听起来实在不怎么舒服。不过,至少康登已经准备了一些必备的基本道具:热水、消毒剂、生产链,还有一大瓶矿物油。瓶子上已经沾满了血手印。
康登说:“它是混血品种,包括盎格鲁种、丹麦红毛种和白俄罗斯红毛种。这些只是它比较近期的血统。可是,盖勒弟兄告诉过我,混血品种难产的风险很高。‘难产’意味着它会生得很辛苦。混血品种的小牛很难生得出来。它已经挣扎了将近四个钟头了。我们必须把小牛拖出来。”
康登说话的时候语调平淡,毫无变化,仿佛在给一群笨学生上课。他似乎不管我是谁,也不在乎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派得上用场、有空帮忙的人。
我说:“我需要水。”
“那里有一桶水可以洗手。”
“我不是要洗手。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有喝到半滴水。”
康登迟疑了一下,好像一时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后来他点点头说:“西蒙,你去弄点水。”
西蒙好像是他们三个人里面负责跑腿的。他低着头说:“泰勒,我一定会拿一些东西来给你喝。”当艾伦开门让他出去的时候,他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康登又转身走回牛栏。那只筋疲力尽的母牛躺在那边喘气。忙得不亦乐乎的苍蝇停在母牛的侧腹。有几只停在康登的肩膀上,他没有注意到。康登用手蘸了一些矿物油,蹲在地上想撑开母牛的产道。他表情扭曲,看起来又急迫又嫌恶。他还没有真的动手,产道口又涌出一堆鲜血和黏液,盖住了小牛的头。那只母牛全身猛烈收缩,小牛的头却还是冒不出来。那只小牛太大了。莫莉告诉过我太大的小牛生产的状况。虽然没有臀位分娩,或是生到一半臀部卡住出不来那么凄惨,但处理起来还是会令人很不舒服。
更糟糕的是,那只母牛显然生病了,嘴巴淌着绿绿的黏液。就连收缩暂停的时候,它还是喘得很费力。我心里想,该不该告诉康登母牛生病了。他那只神圣的小牛现在也已经感染了。
然而,丹牧师显然不知道,也不在乎。在约旦大礼拜堂的教会里,康登是硕果仅存的时代主义教派信徒。现在几乎已经快成了一人教派,只剩下两个信徒:艾伦和西蒙。我实在难以想象他的信仰坚定到什么程度,能够这样支撑他一路走到世界末日。他说话的时候,口气中仿佛压抑着一股歇斯底里:“小牛,那只小牛是红色的……艾伦,你看那只小牛。”
艾伦本来拿着来复枪站在门边。他走到牛栏那边看了一眼。那只小牛确实是红色的,浸泡在血泊中,全身松软软的,一动也不动。
艾伦说:“它在呼吸吗?”
康登说:“等一下就会。”他看起有点失魂落魄,仿佛在享受这一刻。他虔诚地相信,这一刻,整个世界将要在天旋地转中进入永恒。“快点,把链子绑在母牛蹄的系部,现在马上绑。”
艾伦瞪了我一眼,意思是在警告我:你给我闭上嘴巴。于是,我们两个人就照康登所吩咐的去做,手臂上沾满了血,一直延伸到手肘。要把一只体形太大的小牛拖出母体,这样的场面看起来既血腥又荒谬,是生物科学和暴力的古怪结合。至少要有两个很强壮的男人帮忙拉住母牛,才有办法把那只小牛拖出来。生产链是用来拉住母牛脚的。拖的时机必须配合母牛的收缩,否则可能会把母牛扯得肚破肠流。
可是,那只母牛太虚弱了,几乎快要断气了。那只小牛的头松软无力地垂挂下来,毫无生气,显然是胎死腹中了。
我看看艾伦,艾伦也看看我。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康登说:“先把它拖出来,然后再帮它做复苏术。”
门口那边忽然吹进来一阵凉风。是西蒙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他张大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再看看那只生出来一半的小牛,脸色忽然变得异常惨白。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你的水拿来了。”
那只母牛又虚弱无力地收缩了一阵,还是生不出来。我放掉手中的链子。康登说:“小子,你先喝点水,等一下我们再继续。”
“我要洗一洗,至少要把手洗一洗。”
“草料堆旁边有一桶干净的热水,你可以去那边洗。动作快一点。”他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基本常识和信仰在他内心交战。
我把手洗干净,洗掉细菌。艾伦紧盯着我。他的手抓着生产链,但那把来复枪靠在牛栏的栏杆上,伸手就可以抓得到。
西蒙把瓶子拿给我的时候,我凑到他肩膀上说:“必须先带黛安离开这里,我才救得了她。你懂吗?你不帮我,我一个人办不到。我们需要一辆状况良好的车子,加满油箱,然后把黛安弄上车。最好趁现在康登还没有发现小牛已经死掉,赶快去。”
西蒙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只牛真的死了吗?”他讲得太大声了,还好艾伦和康登都没有听到。
我说:“小牛没有呼吸,母牛也快死了。”
“可是,那只小牛是红色的吗?全身是红的吗?有没有白色或黑色的斑点?全身是红的吗?”
“西蒙,就算那只小牛是什么消防车,可以扑灭世界末日的大火,它也救不了黛安的命。”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听到自己心爱的小狗被车子压死了。我心里纳闷着,当他满怀的信仰化为一片虚无的困惑时,那个过程究竟是转眼之间,还是无比漫长,仿佛他心中的喜悦一点一滴地流失掉了,像沙漏中的细沙?
我说:“如果有必要,你自己去问她,看她想不想走。”
不知道她现在够不够清醒,有没有办法回答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跟她讲过什么。
他说:“我爱她远超过爱生命本身。”
康登在里面大喊:“赶快过来帮忙!”
我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水,西蒙还站在那边呆呆地看着我,泪眼婆娑。水的滋味真甜美,干净而清澈。
接着,我又回到里面,和艾伦一起抓着生产链,一边拉,一边看着那只怀孕的母牛垂死的挣扎和痉挛。
接近半夜的时候,我们终于把那只小牛拖出来了。它躺在稻草堆上,全身扭曲成一团。前脚压在软绵绵的身体下面,血红的眼睛毫无生气。
康登跨在小牛身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对我说:“你有没有办法救它?”
“你是要我让它起死回生吗?我恐怕办不到。”
艾伦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说:别再折磨他了,他已经够难受了。
我慢慢走到门边去。一个钟头前西蒙人就不见了。当时,我们还在血泊中奋斗。鲜血一波波涌出来,原本已经被血沾湿的干草最后整个浸泡在血泊中。我们的衣服、手臂、手掌也沾满了鲜血。半开的门露出一个缺口,我看到外面有人,那个人在车子那边,好像在做什么。那是我的车。我看到那个人身上穿着格子衣服,很像是西蒙身上穿的那件衬衫。
他好像在外面做什么。但愿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艾伦看看那只死掉的小牛,再看看丹·康登牧师,然后又看看小牛。他拉拉胡子,好像不在意血沾到胡子上。他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它烧掉。”
康登看着他,眼中充满鄙夷又绝望的神情。
艾伦说:“我只是说也许。”
接着,西蒙推开谷仓的门,一股凉风吹进来。我们转过头去看。他身后的月亮看起来巨大又陌生。
他说:“她已经在车子里了,随时可以走了。”他对着我说话,眼睛却很严厉地瞪着艾伦和康登,仿佛想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牧师只是耸耸肩,仿佛凡尘的俗务跟他再也不相干了。
我看看艾伦弟兄,他正慢慢靠近那把来复枪。
我说:“你要干什么我管不了,不过,反正我要走出去了。”
他伸到一半的手突然停住了,皱起眉头,看起来很困惑,仿佛努力想把一连串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他经历了许多事,好不容易到了这一刻。所有的事情环环相扣,由一件事理所当然地发展成下一件事,仿佛踏着石头越过小溪,一切都是那么合乎逻辑,然而,然而……
他的手松软无力地垂挂下来。他转头看着丹牧师
“我想,烧掉也可以,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走到西蒙那边去。艾伦有可能会改变心意,抓起来复枪瞄准我。但我已经懒得去在意他了。
我听到他在说:“也许我们应该趁天亮之前烧掉它,趁太阳还没有出来。”
我们走到车子旁边的时候,西蒙说:“你来开车。油箱里还有汽油,后行李厢里还有几桶备用的。我准备了一些吃的,还有几瓶矿泉水。你来开车,我坐到后面扶住她,以免车子晃得太厉害。”
我发动车,慢慢地开上山坡。车子经过那一片半圆木横杆栅栏,经过月光遍照的仙人掌,奔向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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