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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自远方来

“你有看到这个吗?”
我走进基金会医务室的时候,莫莉·西格兰挥挥手叫我看柜台上的一本杂志。从她的表情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那是一本很有名的新闻月刊所出版的精美印刷版,封面是杰森的照片,上面有一排斗大的宣传标语:《近日点金童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大概没什么好话吧?”
她耸耸肩:“恐怕不是在捧他了。自己拿去看看吧,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聊。”我先前和她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噢,对了,塔克曼太太在3号台等你,她已经准备好了。”
我已经交代过莫莉不要把诊疗室讲成几号“台”,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犯不着为了这个和她吵。我顺手把那本杂志塞进桌上的邮件架。四月慵懒的早晨,外面下着雨,塔克曼太太是整个早上唯一预约的病人。
她是工程师的太太,过去一整个月来,她已经到诊所来三次了,一直抱怨说她很焦虑,老是觉得疲倦。她的毛病是怎么来的,其实也不难猜测。火星被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之后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年了,基金会里裁员的传言甚嚣尘上。她先生的收入来源是个未知数,而她自己去找工作也是到处碰壁。她一直在服用抗焦虑药“暂安诺锭”,服用的频率已经达到警戒线,而她却还要我开更多给他,立刻就要。
“也许我们应该考虑换种药了。”我说。
“你是说我应该改吃抗抑郁药吗?我不要。”她是个娇小的女人,长相本来应该是甜甜的,可是却因为眉头深锁,显现出一股怨怒之气。她的目光飘忽不定,环顾着诊疗室,然后停下来看着雨水淋漓的窗户,望向外面精心修整的南侧草坪,看了好一阵子:“我真的不想再吃了。我吃过抗抑郁药‘帕拉罗特’六个月,它让我不停上厕所。”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在你来这里之前,寇宁医师帮我开的处方。当然,那个时候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我很难得看得到卡尔的人,他太忙了,晚上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怪寂寞的。不过,当时看起来还不错,工作很稳定,可以就这么一直做下去。现在看起来,也许我当时应该满足的。呃,那个叫什么……对了,病历表。病历表上没有写我吃过那种药吗?”
她的病历表正摊开在我桌上。尽管寇宁医师很体贴,在病历表上用红笔特别注明需要立即处理的紧急状况,但他的字实在很难看得懂。我好不容易才认出那几个字是:过敏,慢性。病历表里的内容写得呆板、简略,没几个字,上面写着:“抗抑郁药应病人的要求停药(日期无法辨认)。病人持续抱怨对未来感到紧张、恐惧。”说真的,又有谁对未来不会紧张、恐惧呢?
“现在我们甚至没办法靠卡尔的工作过日子了。昨天晚上我心跳得好厉害,我是说,跳得好快,快得异乎寻常。我在想我会不会是得了……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你应该知道啊,就是心血管耗弱。”
心血管耗弱,全名是“心血管耗弱征候群”。过去这几个月来,这种病已经在媒体上被报道过不少。埃及和苏丹已经有数千人死于心血管耗弱,而希腊、西班牙和美国南部也纷纷传出病例。心血管耗弱是一种发作缓慢的细菌感染疾病,对热带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具有潜在威胁,不过,当代的医药还可以治得好。对塔克曼太太来说,心血管耗弱实在没什么好怕的。我这样告诉她。
“有人说就是他们把这个散播给我们的。”
“塔克曼太太,你在说什么?什么谁把什么散播给我们?”
“就是这种病啊。他们就是假想智慧生物。他们把这种病散播给我们。”
“我读过很多数据,所有的数据都显示,心血管耗弱是从家畜身上跨越传染到人类身上。到目前为止,心血管耗弱主要还是出现在有蹄动物身上,而且,在北非地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牛群死于这种疾病。”
“牛群,哼,他们有必要说吗,他们会吗?我是说,他们才不会在媒体上公开声明这件事是假想智慧生物干的。”
“心血管耗弱是一种危险的疾病,如果你真的得了这种病,现在恐怕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更何况,你的脉搏和心电图都很正常。”
她看起来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最后,我只好开了另一种抗焦虑药的处方给她,其实药的成分和“暂安诺锭”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化学结构上的分子侧链不同。我心里想,就算骨子里还是一样的药,换个新药名有时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塔克曼太太离开诊所的时候感觉好像比较放心了。她手上紧紧抓着那张处方笺,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张古代圣书的羊皮纸卷。
我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好像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
不过,像塔克曼太太这样的病人绝对不是特殊案例。现在,焦虑的情绪使得全球笼罩在一片骚动不安的气氛中。火星的地球化与殖民计划曾经是一次精彩出击,点燃了大家对未来的希望以及活下去的勇气。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证明了人类依然无能为力,依然没有把握。人类不再有未来,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时间回旋。全球经济已经开始动荡不安,一般消费大众和国家政府都已经累积了惊人的债务,而且,他们都认定这些债务已经没有偿还的必要了。而债权银行则开始囤积资金,利率飙升。无论国内国外,极端狂热的宗教活动和残暴、血腥的犯罪行为不断向上攀升。这些后续效应对第三世界国家特别具有毁灭性的冲击。货币逐渐崩盘,饥荒周而复始,这一切都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马克思主义运动和伊斯兰运动再次兴起。
这种心理突变现象并不难理解,衍生出来的暴力也并不令人意外。大多数人通常是把满腹牢骚藏在心里,只有少数对未来信心破灭的人会采取激烈行动,例如,上班的时候带着一把自动步枪,并且列出要杀人的名单。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假想智慧生物在地球上所酝酿出来的正是那种末日的绝望。这些具有自我毁灭倾向的不满分子集结成军队般的庞大势力。伊斯兰极端分子的敌人是全美国,甚至任何一个单独的美国人。此外也包括英国人、加拿大人、丹麦人……反过来,西方国家的极端分子也仇视伊斯兰教徒、黑皮肤的人、不会说英语的人和移民;有人仇视全体天主教徒,有人仇视原教旨主义者,有人仇视无神论者;有人仇视所有的自由主义者,有人仇视所有的保守主义者……为了凸显自己道德上的完美、纯粹,这些人私设刑堂、架设人肉炸弹、颁布追杀令或是发动集体屠杀。如今,这股势力正逐渐上升,就像末日世界地平线的黑暗之星。
我们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这就是塔克曼太太所感觉到的,所以,就算我开遍了全世界各种牌子的“暂安诺锭”给她,也无法消除她内心的不安。
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占着后面的一张桌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看着外面的停车场的雨中景致,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莫莉给我的那本杂志。
标题的文章写着:“如果科学里有一门时间回旋学,那么,杰森·罗顿就是这门学科的牛顿、爱因斯坦或史蒂芬·霍金。”
爱德华·罗顿一直都怂恿媒体做这类报道,而小杰却最怕听到这类报道。
“从辐射研究到导磁性研究,从硬科学到哲学辩论,在时间回旋研究的各个领域里,几乎没有一门是杰森·罗顿的观念没有触及到的,也几乎没有一门没有因为他的思想而彻底改观。他发表的论文不计其数,而且经常有人引用。只要他一出现,再怎么沉闷的学术研讨会都会立刻变成媒体的头条新闻。他担任近日点基金会的代理董事长,在时间回旋的年代里,在美国与全球航天政策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虽然偶尔会有媒体夸大渲染,但杰森·罗顿确实取得了许多真正伟大的成就。辉煌成就的光环围绕着杰森·罗顿,因此,我们很容易就会忘掉创办基金会的人是他的父亲,爱德华·狄恩·罗顿。他在总统的智囊团和决策委员会里依然占有显赫的地位。有些人质疑,儿子的公众形象正是老罗顿在幕后一手塑造出来的。老罗顿具有同样的影响力,却比较神秘,比较不为人知。”
接着,那篇文章仔细报道了很多爱德华早年的事业生涯。时间回旋发生之后,爱德华在浮空器电信传播事业上大展宏图,连续三任总统的政府都采纳了他建议的计划,同时,他也创办了近日点基金会。
“基金会创立的原始构想是成为政府的智库和工业界的国会游说团体,后来却摇身一变成为联邦政府的机构,规划时间回旋相关的太空任务,统筹协调十几所大学、研究机构和太空总署的研究工作。结果是,旧有的太空总署没落了,近日点基金会却崛起了。大约十年前,基金会与太空总署之间的关系正式体制化。基金会经过微妙的组织重整后,正式并入太空总署,成为咨询机构,但根据内部人士透露,实际上是太空总署被基金会收并了。当年轻的杰森展现其天才魅力,风靡媒体的时候,他的父亲则继续在幕后牵引钢丝,摆弄台前的戏偶。”
接下来,那篇文章质疑爱德华和葛兰总统政府的长期关系,并且暗示背后可能有丑闻。基金会曾经有一个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全套仪器采购案,知名的波尔航天技术公司提出的企划案价格比较低廉,但那个案子后来被拆成几个个别采购案,交付给加州帕萨迪纳市的一家小公司,而那家公司的老板是爱德华当年的老朋友。
目前正是总统大选期间,两大党都施展浑身解数,用激进手段攻击对手,厮杀惨烈。已经担任了两届总统的葛兰隶属于“改革共和党”,被新闻媒体批判得体无完肤。而他钦点的接班人普雷斯登·罗麦思是前总统克莱顿的副总统,在最近的几次民调中都领先了对手。事实上,那个采购案真的称不上是丑闻。波尔公司的提案虽然价格比较低,但他们所设计的全套仪器效能比较差,而帕萨迪纳的工程师却能够在同样的酬载重量下放进更多的测量仪器。
基金会那条路往南一千多米有一家“香榭餐厅”,晚上我跟莫莉就在那里吃饭。吃饭时候,我跟莫莉聊了聊这些事情。那篇文章写的东西实在算不上是新闻,那种捕风捉影的写法使得它的政治意图远多于实质意义。
莫莉问:“他们是对还是错有什么差别吗?重要的是,他们是怎样在摆布我们。突然间,居然有主流媒体可以对我们基金会开炮了。”
杂志另外一页还有一篇社论,形容火星计划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昂贵的、独一无二的浪费公款行动,牺牲了无数的生命和财产。这是一座里程碑,证明人类有能力从全球灾难中榨取利益”。作者是专门替基督教保守党撰写演讲稿的人。“莫莉,谁不知道这本烂杂志本来就是基督教保守党手下的传声筒?”
“他们想把我们整垮。”
“他们整不垮我们的。就算罗麦思输掉了选举,就算他们将我们降级,倒退回执行监测任务的层级,我们还是这个国家里唯一有能力观察时间回旋的人。”
“这并不代表我们不会被集体炒鱿鱼、被撤换。”
“不会到那种地步。”
她看起来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莫莉是诊所里的护士兼挂号小姐,是我刚到基金会的时候寇宁医师留给我的人。过去这五年来,她一直就像是诊所里某种待人客气、表现专业而且有效率的设施。我们除了平常互相开玩笑之外,也聊过一些私人的事情,因此,我知道她目前单身,比我小三岁,她的公寓没有电梯,离海边有一段距离。她平常看起来似乎不怎么爱说话,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就是喜欢安静。
后来,将近一个月前,有个星期四傍晚,莫莉正在收拾手提包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忽然跑来找我,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吃晚饭。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已经懒得继续等你来邀请我了。所以去还是不去?”
我去。
我这才发现,莫莉私底下是一个聪明、狡黠的人,言语间总是带点讽刺的意味,相处起来比我预期中更有趣。过去这三个星期,我们已经在香榭餐厅吃过好几次饭了。我们喜欢这家餐厅的菜单,因为看起来不浮夸。我们喜欢这家餐厅的气氛,因为很有校园风味。我老觉得莫莉在香榭餐厅里看起来特别有味道,塑料板小隔间仿佛因为有她在而生色不少,更显得高雅、尊贵。她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由于今晚空气太潮湿,更显得轻柔而飘逸。她刻意戴着有色隐形眼镜,眼睛看起来像是绿色的,却和她的脸蛋十分相配。
她问我:“你有看到那条花边新闻吗?”
“看这儿。”杂志里那则花边新闻拿杰森辉煌的事业成就和他的私生活作对比,形容他的私生活像谜一样隐秘,或是根本就没有私生活可言。文章里说:“认识杰森的人说,他家里的摆设空洞、简陋,跟他的感情生活差不多。从来没有传出过他有任何绯闻,没听说过他是不是有未婚妻、女朋友或是太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恋。当你从他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会觉得他不只是和自己的思想理念结婚了,甚至沉溺得有点病态。从很多方面看来,杰森·罗顿就像基金会一样,始终笼罩在他父亲令人窒息的阴影下。尽管杰森·罗顿成就辉煌,但他还要走一段很长远的路,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莫莉说:“至少这部分都没有冤枉他。”
“是吗?杰森或许有点自我中心,不过……”
“他每次经过诊所柜台的时候,那种感觉好像是我不存在一样。我的意思是,那虽然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感觉真的不是很舒服。他治疗得怎么样了?”
“莫莉,我没有在帮他治疗什么,”莫莉看过杰森的病历表,不过我并没有记载任何非多发性硬化的内容,“他只是来找我聊天的。”
“呵,那他偶尔过来找你聊天的时候,怎么行动好像特别迟缓呢?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不过,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是瞎子。不说这个了,他现在在华盛顿,对吧?”
他现在待在华盛顿的时间似乎比待在佛罗里达的时间多。“已经有很多小道消息了。现在快要大选了,很多人正在为选后布局忙着卡位。”
“所以说,现在大概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运作。”
“永远都会有什么事情正在运作。”
“我说的是基金会。那些助理人员有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说,你有发现什么地方怪怪的吗?我们刚刚又多了西边围墙外面那一大片四十公顷的土地。这是人力资源部的打字员提姆·切斯里告诉我的,应该下星期就会有土地测量员过来测量。”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可能是我们要扩建园区,也可能是他们要把基金会改建成购物中心。”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已经在状况外了。”莫莉说着,对我笑了一下,“你需要多跟人接触一下了,比如说,我。”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转移到莫莉的公寓。我留在那里过了夜。
我不想描述我们缠绵时的种种姿态、眼神和触感。倒不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说,而是因为我好像记不起来了。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久了,一方面是因为我回想的时候记得的却不是那些。我注意到一些很讽刺的现象。例如:我背得出杂志里那篇我们讨论过的文章,我可以告诉你晚上莫莉在香榭餐厅吃了什么东西……可是,我们缠绵之后,我脑海中只记得一些一闪而逝的画面,例如,房间里灯光幽暗,开着的窗口有一个布做的转轮在潮湿的风中不停地转动,她那碧绿的眼睛紧靠在我眼前。
不到一个月,杰森又回到了基金会。我看到他在走廊上走起路来精神抖擞,仿佛体内注入了一股奇特的新能量。
他身边多了一群穿着黑衣服的安全人员。虽然无法确定这些安全人员是哪里来的,但应该是代表财政部。接下来,走廊里又常常挤着一小群厂商和土地测量员,他们都不跟基金会里的员工讲话。莫莉不断告诉我一些传言,例如,整座中心快要被夷为平地了,或者,中心快要扩建了,或者,全体员工快要被资遣了,或者,所有的人都要加薪了。简单地说,基金会里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
将近一个星期来,杰森都没有说什么。后来,那个懒洋洋的星期四下午,杰森忽然透过诊所里的广播系统呼叫我去二楼。他说:“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我才刚走到警卫森严的楼梯间,就有一个配枪的警卫跟在我旁边,身上挂着全区通行的证件。他带我走到楼上一间会议室。显然,杰森并不是叫我来闲话家常的。这是基金会里的高度机密,本来是轮不到我介入的。显然,杰森又打算和我分享秘密。不过,知道太多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深呼吸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
会议室里有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和六张绒毛椅。里面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杰森。
另外一个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小孩子。我第一眼的印象是,他看起来好像一个严重烧伤、极需要做皮肤移植手术的小孩子。那个人差不多只有一百五十厘米高,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他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纯白的棉T恤。他的肩膀很宽,大大的眼睛布满血丝。跟他矮小的身材比起来,他的手臂似乎显得太长了,好像有点累赘。
不过,最令人惊讶的还是他的皮肤。他灰黑色的皮肤毫无光泽,身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毛发。他身上的皱纹跟一般的皱纹不一样,不是猎犬皮肤上那种松垮垮的皱褶。那是一种纹路很深的皱褶,看起来像甜瓜皮。
那个小个子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伸出手。他的手从长长的手臂到小小的手掌全是皱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握了手,心里想,他的手指头看起来简直像木乃伊。不过,他的手握起来却是饱满有肉,很像沙漠植物厚厚的叶片,感觉像是握着一把芦荟,而且能感觉到他回握着我的手。那个怪人咧开嘴笑了。
杰森说:“他是万。”
“四万什么?”
万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很大,钝钝的,整洁无瑕。“这个精彩的笑话我百听不厌!”
他的全名是万诺文,从火星来的。
火星人。
这样说很容易引起误会。“火星人”这个字眼在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从威尔斯到海因莱因,太多人写过火星人的小说,而实际上火星当然是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直到后来,我们改造了火星,创造了我们自己的火星人。
显然,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火星人。其实他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类,只不过外表有点奇怪。两年前,我们才刚派遣人类到火星去殖民,如今,火星上的人类已经在时间回旋外面繁衍了好几千年。他讲的英语很标准,口音听起来一半像牛津腔,一半像印度新德里的腔调。他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从桌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转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喝。他用手臂擦了擦嘴,满是皱纹的皮肤上凝聚着一颗颗的水珠。
我坐下来听杰森说明的时候,眼睛尽可能不去看他。
底下就是他告诉我的话。我引述得比较简略,而且加进了许多我后来才知道的细节。
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之后没多久,那个火星人就离开故乡了。
万诺文是一个历史学家,同时也是语言学家。以火星人的标准来看,他算是很年轻的,相当于地球上的54岁,身体很健康。他是一个交换学者,奉派到农业企业团体执行义务工作。他花了一个“闪月”的时间,在基里奥罗哲河的三角洲完成了一项任务,正在等候下一项指派的任务。基里奥罗哲河位于银岛盆地。银岛盆地是我们地球人取的名字,火星人称之为巴瑞尔平原。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政府的征召令。
火星政府计划派人到地球去,为此特别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执行任务的规划与统筹协调。万诺文和其他好几千个男男女女一样,也将自己的资历提报给委员会审核。那些人的年龄和社会阶层都和万诺文差不多。他提报资历的时候,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自己会被选中。其实,他天性相当胆小、怯懦,除了因为学术研究的需要到外地去工作,或是探访亲友之外,一辈子都不曾远离过自己的家乡。所以,当委员会公布获选名单之后,他心里有点畏缩,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最近已经到了“第四年期”,他可能会拒绝政府的征召。一定会有人比他更适合这项任务的,不是吗?错了,显然不是这样。政府方面认定,他的才能和人生历练正好最适合这项工作。所以,他打点好一些私人事务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就搭火车到了发射中心所在地的“巴萨特旱地”(地球人称之为“泰尔西火山区”)。他在那里接受训练,准备代表“五大共和国”到地球去进行外交任务。
火星人的科技最近才刚刚开始发展载人航空飞行。过去,政府管理委员会似乎认为太空飞行是非常不明智的冒险行为,很容易引起假想智慧生物的注意,也浪费资源。太空任务必须在建造的工作上投入大规模的人力、物力,会造成不可测的剧烈波动,危害到苦心维护的脆弱生物圈。火星人是天生的环境保护者,具有囤积储备的本能。他们的科技都是小规模的,而且集中在生物领域,源远流长,精巧细致。然而,他们的工业基础却相当薄弱。他们曾经执行过无人太空任务,探测过那几个没什么用处的小月球,结果反而过度消耗了原本就很薄弱的工业基础。
不过,好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观察那个被时间回旋包围的地球,一直在思索。他们知道那个黑色的星球是人类的摇篮。透过天文望远镜的观测,再加上那艘后来才抵达的核电宇宙飞船所带来的数据,他们知道那层透析膜是可以穿透的。他们知道时间回旋会造成时间上的差异,却不了解时间回旋是如何创造出来的。他们推断,从火星到地球的太空飞行,技术上是可行的,但是很困难,而且不切实际。毕竟,目前地球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航天员只要一进入那团黑暗中,就算隔天就离开地球返回火星,外面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千年了。
可是最近,几个警惕性很高的天文学家观察到,火星南北极上方几百公里的高空,有几个外形像盒子的结构体正悄悄在自行组装。那是假想智慧生物制造的机器,看起来和地球上那几个几乎一模一样。火星在独立的环境中自由发展,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不知不觉度过了十万年。那些智慧生物无影无形、无所不能,隐藏在我们太阳系的某个角落里。如今,他们也盯上火星了。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火星很快就会出现自己的时间回旋透析膜。火星上出现了几股强大的势力,提出各种理由,希望和时间回旋包围的地球取得联系,共同商议。于是,火星开始将稀少的资源集中起来,设计建造了一艘宇宙飞船。在地球的历史和语言方面,火星上现有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数据。万诺文是一个语言学家,精通这些史料,于是,万诺文被征召了。震惊之余,他也只好踏上飞往地球的旅程。
长途太空飞行有如长期监禁,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而地球环境的极大重力更是严酷的考验。因此,尽管万诺文受过模拟训练,还是差一点就熬不过去。三年前的夏天,基里奥罗哲河洪水泛滥,万诺文在这场灾变中失去了很多家人。为什么他自愿参加这次太空飞行?为什么政府会选上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跟其他自愿参选的大多数人比起来,死亡的风险对万诺文来说比较不那么沉重。尽管如此,他也并不想死,还是希望能够安然抵达。他很积极地接受训练,学会了宇宙飞船上的复杂操作和机器性能。虽然他并不希望看到假想智慧生物用时间回旋包围火星,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就代表他不会回到一个经历百万年变化的陌生火星。他还有机会再回到原来的火星,回到他熟悉的故乡。尽管外面浩瀚的宇宙中时间的侵蚀永无止境,故乡依然会为他保留所有的记忆和失落。
当然,这趟任务原本就是有去无回的。宇宙飞船的设计是单程的。他心里想,如果他真的有机会回火星,那这张回程票必定是地球人的一番好意,而且注定是非常慷慨的好意。
即将把他推上太空的是那枚巨大的多节火箭,前端的太空舱是钢铁和陶瓷打造的,感觉很粗糙。被关进太空舱之前的那一刻,万诺文看着巴萨特旱地,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着平原上历经千万年风吹雨打所雕塑出来的山川和峡谷,心中百感交集。也许,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火星了。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中,大半的时间他都在昏睡。药物使得他的身体代谢机能处于休眠状态。不过,那毕竟还是一段漫长的煎熬、严酷的考验。航行的过程很痛苦,而且对身体的损耗很大。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的时候,他还在半路上。接下来的旅程,万诺文是彻底孤立的。前面是地球,后面是火星,他和两个人类世界的时间联系彻底被切断了。在无边的寂静中,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艘阴郁、灰暗的宇宙飞船,穿越漫无止境的无人虚空。他心里想,死亡虽然可怕,但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和死亡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完全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他强迫自己睡觉,沉溺在冥思与幻觉中以寻求慰藉。
从各方面看来,他的宇宙飞船都是相当原始的,但半智能自动驾驶和导航系统却相当精良,保存了大部分的燃料,并将其有效发挥在减速上,将宇宙飞船导入地球的高空轨道。底下的星球是一团漆黑的虚空,月亮像是一个巨大的转盘。宇宙飞船放出显微探测器,采集到地球大气层外围的样本。探测器在没入透析膜之前实时传送出逐渐红移的遥测数据,正好让宇宙飞船有足够的数据计算出切入大气层的角度。宇宙飞船配备了全套的飞行表面和空气动力刹车,还有可调整的降落伞。运气够好的话,这些配备将会带着他穿越浓密的乱流,抵挡高温,减弱冲力,安全降落在巨大星球的表面。只不过,成功与否多半还是要靠运气了。在万诺文看来,想过这一关,恐怕要靠奇迹出现了。他躲进一个装满保护胶的桶子里,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始最后的降落。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宇宙飞船只是轻微焦黑,降落在加拿大曼尼托巴省南部的一片油菜田上,四周围满了一大群皮肤苍白、光滑的人。他看得出来,有些人身上穿的是生物隔离防护装。万诺文才刚爬出宇宙飞船,立刻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强大的地心引力使得他全身肌肉僵硬、疼痛,整个肺被浓密、凝滞的空气封住了。他很快就被送进保护装置,受到了严密的监管。
接下来的那个月,他一直住在一个透明的圆形塑料罩里。那里是农业部的动物疾病防治中心,位于纽约长岛附近海上的梅岛。他利用那段期间学英语。当时,他懂的英语都是从火星上古老的断简残篇中学来的,所知有限。他训练自己的嘴唇和腔调,设法适应英语的语音形式,绞尽脑汁搜寻适当的词汇来表达自己,跟他身边的陌生人沟通。那些人看起来表情严厉,要不然就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那段日子并不好过。地球人是一种瘦瘦长长的生物,皮肤苍白,没什么血色,和他从前解读古代文献所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有些人苍白得像鬼魂一样,让他回想起“残火之月”的火星鬼故事。小时候听大人讲那些鬼故事,他常常吓得半死。他甚至会胡思乱想,哪一天半夜,会不会有一个白天看到的家伙从他床边冒出来,像火星传说里“披椰之鬼”一样,向他索要一条手臂或一条腿。他经常做噩梦,辗转难眠。
还好,万诺文那种语言学家特有的天赋并没有退化。不久以后,他被带去见了一些权力地位更高的男女。那些人比当初抓到他的人要友善多了。他逮住这个机会和他们培养感情。地球这个古老而令人困惑的文化里有一些社交上的繁文缛节。万诺文绞尽脑汁把这些社交礼仪学得有模有样。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时机一到,他就要说出自己的提议。他千里迢迢从火星带来的提案是两个世界的人类所付出无数代价的心血结晶,也是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想达成的使命。
大概就在杰森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打断他:“杰森,拜托你停一下。”
他停下来:“泰勒,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不过我,我……有太多需要消化一下。”
“听起来还可以吗?你听得懂吗?但愿你听得懂,因为这个故事我可得说上好几遍。我希望自己讲得够顺。你觉得听起来还顺吗?”
“还蛮顺的。不过,你要说给谁听?”
“全世界,媒体。我们打算要公开了。”
万诺文说:“我不想再当神秘人物了。我到地球来不是为了要躲躲藏藏。我有话要告诉你们。”他把矿泉水的瓶盖转开,问我,“你想来一点吗,泰勒·杜普雷?我看你好像需要喝一杯了。”
我从他胖胖的、长满皱纹的手上接过那个水瓶,猛灌了好几口。
我说:“好啦,这下子我们可不可以算是歃‘水’为盟了?”
万诺文好像听得一头雾水。杰森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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