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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星球生态培育

杰森建议我们先去可可比奇的酒店订房间,然后在那里等他一天,他会过来跟我们会合。他正在基金会的园区里主持最后一轮记者会,回答媒体的提问。不过,他已经预先排出一个发射前的空当,希望观赏发射场景时能够一个人清静一下,以免有CNN的记者拿一堆愚蠢的问题来轰炸他。
我把杰森的意思告诉了黛安。她说:“太好了,那就让我来问他那些愚蠢的问题吧。”
她很担心杰森的治疗状况,我只好编了一些话来安慰她:不会啦,他并没有快要死了。如果身体状况暂时有任何变化,他自己应该知道。她相信了我说的话,或者似乎是相信了。不过,她还是想亲眼看看他,仿佛只有亲眼见到了才会安心,仿佛我妈的过世动摇了她的信心。她一直相信,在罗顿家族的宇宙里,我妈是一颗永恒不变的星。
我亮出基金会的证件和杰森的名号,轻而易举地在“假日酒店”弄到了两间紧邻的套房,景观正好面对着卡纳维拉尔角。火星计划的构想成形后没多久,梅里特岛外海的浅海区很快就盖起了十几座发射台。美国环保局曾经提出抗议,而基金会的反应是知悉但不予理会。这几座浅海发射台从饭店看得最清楚。除了发射台,眼前的景观还有停车场、冬日的海滩和蔚蓝的海洋。
我们站在套房的阳台上。从奥兰多开车到饭店之后,黛安先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然后我们准备到楼下大厅的餐厅里好好大吃一顿。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得到别的阳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摄影机和镜头。“假日酒店”是指定的媒体饭店(也许西蒙不信任凡尘俗世的媒体,但没想到黛安现在却深陷其中)。我们看不见夕阳,但晚霞的光辉映照在遥远的发射架和火箭上,仿佛一群巨大的机器人正迈向中大西洋海沟,投入一场大战。那景象如此超尘绝俗,仿佛不像真的。黛安从阳台的栏杆边倒退了几步,仿佛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火箭?”
我说:“分散目标的生态培育。”
她笑了起来,语气中有一点责难的味道:“你是在学杰森讲话吗?”
那不是杰森的用词,不完全是。“生态培育”这个词汇是罗伯特·海尼斯在1990年发明的。当时,将其他星球地球化的构想还纯属一种科学上的臆测。从技术上来说,那就是在一颗无生命的星球上,创造出一个能够自动调节的厌氧性生物生存区域。不过,在当代,这个字眼的含意是纯生物领域的火星改造。火星绿化需要两种不同的星球改造工程。第一阶段是天然环境地球化,提高地表温度,增加大气压力,达到几近于可以培育生物的起步门槛。第二阶段就是“生态培育”,用微生物和植物滋润土壤,制造氧气,注入大气层。
时间回旋已经帮我们完成了最艰巨的部分。逐渐扩张的太阳已经充分暖化了太阳系里除地球外的行星。剩下的工作就是比较微妙的“生态培育”。不过,生态培育有很多种可能的途径,有很多有机生物的候选名单,从生存在岩石上的菌类,到高山上的地衣苔藓。
黛安懂了。她说:“因为你们要把所有的生物都送过去,所以叫作分散目标。”
“全部送过去。只要经费许可,能送多少就送多少,因为没有任何一种有机生物确定能够适应生存环境。不过,也许有一种可以活下去。”
“也许不止一种。”
“那更好。我们想要的是一个生态体系,不是单一环境。”事实上,火箭发射的时机是精心安排的,而且分批错开。第一波火箭只装载厌氧性和能够光合自养的有机生物,那种简单的生命形态不需要氧气,而且能够从阳光获取能量。如果它们生长得够茂盛,死亡累积到一定的数量,就能够在单位面积内累积成生物量层,以培育更复杂的生态体系。第二波发射是一年后,装载能够制造氧气的有机生物。这将是最后一波无人火箭,运送原始植物去固着土壤,调节水汽蒸发和降雨的循环。
“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会成功。”
“我们就活在一个不可能的时代。不过,确实无法保证一定会成功。”
“万一不成功呢?”
我耸耸肩:“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损失的。”
“损失一大堆钱、一大堆人力。”
“这些钱和人力还会有更好的用途吗?没错,这是一场豪赌,而且,确实没有把握,不过,一想到我们可能得到的回馈,就值得冒险赌一把。而且,对大家都有好处,至少目前是这样。一方面可以振奋我们国内的民心与士气,一方面也可以促进国际合作。”
“可是你们也会误导很多一般民众。你们让他们相信时间回旋是我们能够控制的,相信我们找到了一种足以改变时间回旋的科技。”
“你是说,我们给了他们希望。”
“错误的希望。而且,万一你们失败了,你们也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的希望。”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黛安?回家跪在垫子上祷告?”
“那也不算是承认自己被打败了……我是说祷告。好了,如果你们成功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送人过去?”
“是的,如果火星绿化了,我们就会送人过去。”这是一项更艰巨、道德上更复杂的任务。我们会送一批精心挑选的志愿军上去,每个小组十人。他们必须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依赖有限的食物配给,忍受一段极其漫长的旅程。没有人知道那会有多漫长。他们在三角洲V型火箭里度过好几个月的无重状态之后,到了火星的大气层,还要忍受近乎致命的大气摩擦减速,接下来,还要冒险下降到火星的地表。如果前面的过程都成功了,如果配额有限的生存装备也能够平行下降,降落在他们附近的地点,那么,接下来,他们就必须在那个人类勉强可以生存的环境里,开始训练自己求生的技能。任务简报没有教他们要怎么回地球,只教他们要活得够久,久到足以繁衍出够多的人类,将经得起考验的生存模式传承给他们的子孙后代。
“哪个正常人愿意做这种事?”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不知道中国、俄罗斯或其他国家的志愿军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北美洲的航天人选只是一群普通的男女百姓,令人十分惊讶。他们获选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年轻,体格强健,能够忍受艰苦的环境。只有少数是空军的试飞员,不过他们全都具备杰森所说的“试飞员的心理特质”,愿意冒极大的生命危险,追求卓越的成就。当然,他们大多数人共同的命运就是死亡,就像先前的火箭所载运的那些菌类一样。根据合理的预估,有几批零散的幸存者会流浪到“水手谷”满是苔藓的峡谷中。他们可能会碰到俄罗斯人、丹麦人或加拿大人的队伍,繁衍出可观的火星人类。这是最乐观的成果了。
“你同意这样的评估?”
“没有人问我的意见。但我希望他们平安。”
黛安用一种不甚满意的眼神看着我,不过却没有继续和我争辩。我们搭电梯到楼下大厅里的餐厅。当我们在那边排队等服务员带我们入座时,十几个电视新闻网的技术人员排在我们前面。黛安想必已经感觉到那股不断滋长的兴奋气息了。
点过菜后,她转头去听四周邻桌的零星交谈。那些新闻记者正在排练隔天工作中要用到的一些术语,或是绞尽脑汁想把那些术语搞懂。她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字眼,例如“光解离作用”和“石下寄生菌类”,当然还有“生态培育”。她还听到四周弥漫着笑声和刀叉与餐盘肆无忌惮碰撞的声音,感觉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令人晕眩的欢乐气息,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自从六十多年前人类初次登陆月球之后,这是第一次沸沸扬扬、全球瞩目的太空探险。而时间回旋更赋予这次任务一种独特的意义,那正是登陆月球所欠缺的:这是真正的危机,时间紧迫,而且,全球人类共同承担风险。
“这全是杰森的杰作,对不对?”
“就算没有杰森和爱德华,人类终究还是会走上这一步,只不过,过程可能会不太一样,可能会比较慢,比较没效率。小杰从头到尾都是这项计划的核心人物。”
“而我们都是外围分子,围绕着这个天才。偷偷告诉你,我有点怕他。这么久没见面了,我真的有点怕见到他。我知道他对我不太满意。”
“他不是对你不满意。至于你的生活方式嘛,也许吧。”
“你说的是我的信仰吧。我们可以聊聊这个问题。我知道小杰有一点……有一点觉得我背叛了他。仿佛我和西蒙否决了他所相信的一切。可是真的不是这样。杰森和我从来就没有走过相同的路。”
“你知道吗?小杰骨子里还是小杰,从前那个小杰。”
“但我还是从前那个黛安吗?”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她显然胃口很好,吃得很起劲。吃完主菜,我们叫了点心和咖啡。我说:“你很幸运,有时间来看这样的场面。”
“你的意思是,我很幸运,是因为西蒙肯放牛吃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别紧张。不过,这样说也没错。西蒙可能有一点管太多了。他想知道我人在哪里。”
“你会觉得困扰吗?”
“你的意思是我的婚姻有问题吗,对吧?没有,不是那个问题,我也不会让婚姻出问题。不过,那也不代表我们之间完全不会有争执。”她犹豫了一下,“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不过,那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懂吗?不能告诉杰森,只有你知道。”
我点点头。
“自从你们上次见面以后,西蒙变了不少。大家都变了,‘新国度’那段日子的老伙伴都变了。‘新国度’是属于年轻人的,是为了创造一个信仰的群体,创造一个神圣的空间。在那里,我们可以不用害怕周围的人,可以彼此拥抱。拥抱不是象征,而是真正的拥抱。我们认为那是人间的伊甸园,可惜我们错了。我们以为艾滋病没什么可怕,嫉妒也无所谓……谁会在乎那些呢?反正世界末日都已经到了。然而,小泰,‘大难’来得很慢。大难是一辈子的,而我们需要健康、强壮的身体来面对大难。”
“那你和西蒙……”
“噢,我们很健康。”她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关心,杜普雷大夫。不过,艾滋病和毒品让我们失去了很多朋友。整个运动就像是在坐云霄飞车,爱让我们一路冲上巅峰,悲伤让我们一路坠到谷底。任何一个参与过运动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
也许吧,不过,参加过“新国度”运动的人,我也只认识黛安一个。“过去这几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西蒙不太能适应,日子很不好过。他真的相信我们是神祝福的一代。有一次,他跟我说上帝已经降临,离我们如此的近,就像冬夜里我们身边的暖炉。他说,他真的能够用他的手去触摸那‘天国’,感受他的温暖。我们都有那样的感受,而那一切真的激发了西蒙最好的一面。后来,整个运动开始走下坡路,我们好几个朋友都生病了,要不然就是染上毒瘾,各种各样的毒瘾。这件事对他伤害很深。就是那时候,我们的钱也已经花光了,到最后,西蒙不得不去找工作。我们两个都必须去找工作。我已经做兼职好几年了。西蒙找不到一般世俗的工作,不过,他到我们亚利桑那州天普市的约旦大礼拜堂里当了管理员。他们有钱的时候就会付他一点薪水……现在,他正在准备考试,考配管工人的执照。”
“这似乎不太像上帝应许之地。”
“是啊,可是你知道吗?我不觉得应许之地已经降临。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也许我们可以感觉到千年至福即将来临,但毕竟还没有来临……就算结果注定要失败,我们还是要坚持到最后一秒钟。也许我们的遭遇正是上帝的审判。我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应该要郑重其事。”
我们乘电梯到楼上的房间。黛安在她房间的门口停了一下,对我说:“我一直都记得跟你说话的感觉有多好。还记得吗?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
我们曾经透过电话这简单的媒介,透露彼此心中的恐惧。那是一种有距离的亲密,她一直都喜欢那样的感觉。我点点头。
她说:“也许我们可以和那时候一样,也许我有时可以从亚利桑那州打电话给你。”
当然是她打给我,因为西蒙不会喜欢我打电话给她。我们有默契。这就是她希望跟我保持的关系,她会是我的红颜知己。对她来说,我是一个没有威胁的人,一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倾诉的对象,就像电影里女主角身边那个同性恋的男性友人。我们可以谈天,可以分享彼此的心情,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需要的。可是,看着她那渴望而又有点失落的眼神,我实在说不出口。结果,我对她说的是“好啊,当然好”。
她咧开嘴笑了,抱了我一下,然后就进房间去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比平常晚很多。我安抚自己受伤的尊严,沉浸在附近房间传来的嘈杂声和欢笑声中,脑海中想着近日点基金会、太空总署喷射推进实验室、肯尼迪太空中心,还有里面那些科学家和工程师。我想到那些报社记者和电视新闻播报员,想到他们正看着强烈的弧光灯打在遥远的火箭上,想到大家都在这人类历史的尽头各自忙碌,做自己该做的事,郑重其事地对待自己所做的一切。
第二天中午,杰森到了,距离第一波发射预定的时间还有10小时。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是个好兆头。全球各地的火箭都已蓄势待发,唯一明显耽搁的是欧洲太空总署。他们的发射场位于法属圭亚那,是以前的库鲁太空中心扩建而成的。由于一场猛烈的3月风暴,那里被迫关闭,美国生态学会提供的有机生物可能会晚一两天送到——相当于时间回旋外面的五十万年。
小杰直接来了我的套房,黛安和我一起在那边等他。他穿着一件廉价的塑料防风夹克,戴着一顶马林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这样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开住在这里的记者。一看到我来开门,他立刻就说:“泰勒,真对不起,要是排得出时间来,我一定会到场。”
他说的是我妈的葬礼。“我明白。”
“贝琳达·杜普雷是整个大房子里最令我怀念的人。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谢谢你。”我说,然后退到一边,让他进来。
黛安从房间的另一头走过来,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杰森反手把门关上,脸上没有笑容。他们俩相隔一米,站在那里四目相对,整个房间里气氛安静得有点凝重。杰森终于开口了。
他说:“看你那个领子,简直是一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银行家的模样。还有,你实在应该吃胖一点,在你们那个到处养牛的乡下,吃一顿像样的饭有那么难吗?”
黛安说:“小杰,我们那里的仙人掌比牛多。”
然后他们两个都笑了,走向前抱在一起。
天黑了以后,我们都跑到外面的阳台去。我们把很舒服的椅子搬了出去,叫客房服务送来一大托盘的餐前小菜(黛安点的)。正像每一个时间回旋遮蔽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看不到星星。然而,远处的发射台在巨大的强光灯照耀下一片灯火通明,映照在海面上的倒影仿佛在缓缓起伏的波浪中翩然起舞。
当时杰森已经在一名神经科医生那边就诊了好几个星期。专科医师的诊断和我的诊断完全一样:杰森得的是严重的多发性硬化症,对药物没有反应,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服用大量的缓和药剂。事实上,那位神经专科医师想把杰森的案例上报给疾病管制中心。疾病管制中心目前正在研究一种疾病,有人称之为“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简称“非多发硬化”。小杰半是恐吓半是收买,让他打消了那个念头。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新的鸡尾酒疗法有效控制住了他的病情,症状没有再发作。他的身体机能就和从前一样正常,行动自如。黛安心头可能有的疑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为了庆祝这次发射,他还带了一瓶很贵的名牌法国香槟。我告诉黛安:“我们本来可以去坐贵宾席的,坐在船艇组装大楼外面的露天看台,坐在葛兰总统旁边。”
杰森说:“这里的视野也一样好,甚至更好。在这里,不会有人抢着要拉我们拍合照。”
黛安说:“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总统。”
天空当然还是一片漆黑,房间里的电视上有人在报道时间回旋隔离层(我们开电视是为了听倒计时)。黛安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天空可能会奇迹般地变成一个有形的、笼罩着地球的盖子。杰森看到她抬头的样子,说:“他们实在不应该称它为隔离层,报纸上已经没有人用那个名称了。”
“哦,那他们用什么名称?”
他清了清喉咙:“一面‘奇异透析膜’。”
黛安笑出来:“噢,不会吧,那太恐怖了,真受不了。听起来简直像是妇产科的毛病。”
“是没错,不过‘隔离层’这个名称是错误的。时间回旋比较像是一道边界。那不是一条可以随意跨越的普通界线。时间回旋会选择特定的物体,接纳物体,然后加速送到外面的宇宙。有点像物理上的渗透作用,而不是像冲破一道篱笆。所以,我们称之为透析膜。”
“小杰,我已经忘了我们以前是怎么说话的了,那一定有些超现实。”
“嘘,”我制止他们两个,“你们听。”
现在电视已经切换到太空总署的画面,任务管制中心正以一种机械式的声音在倒数计时。30秒。发射台上,十二枚火箭已经开始注入燃料,一一点燃。十二枚火箭同时发射,这是野心勃勃的壮举。要是在从前,太空总署会认为这样的行动不切实际,而且极度危险。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活在一个绝望而冒险的年代。
黛安问:“为什么它们一定要同时升空呢?”
“因为……”杰森开口回答,然后忽然停下来,“等一下,我们先看。”
20秒,10秒。小杰站了起来,整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饭店的阳台上到处挤满了人。海滩上是满满的人潮,人头攒动,无数的镜头旋转着焦距,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根据事后的统计,当天围绕在卡纳维拉尔角的群众将近有两百万人。根据警方的报告,那天晚上发生了一百多起钱包失窃案、两起持刀杀人案、十五起伤害未遂案,还有一位妇人早产。(一名一千八百多克的女婴在一张折叠桌上接生,地点是可可比奇的“国际煎饼之家”。)
5秒。房间里的电视忽然安静下来。那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摄影机操作所发出的咔嚓声和嗡嗡的尖细鸣响。
接着,火箭点燃,海面上亮起一片炫目刺眼的光,延伸到海平线。
如果只是一枚火箭,即使是在黑夜里发射,当地的民众早就见怪不怪了。只不过,这次的火焰不是只有一束,而是五束、七束、十束、十二束柱状的火焰。那一剎那,海面上的发射架只剩下黑影般的轮廓,像一座座只有钢骨的摩天大楼,迅速笼罩在海水蒸发形成的巨大水雾中。十二道白色的火焰形成巨大的柱子,相隔好几公里,远远望去却仿佛紧靠在一起,像十二只爪子缓缓伸向黝黑的天空。在十二道火焰交织而成的火光照耀下,天空也从黝黑逐渐变成靛蓝。固态燃料火箭奋力爬升,发出隆隆巨响,仿佛一阵狂喜或恐惧压迫心脏,发出震撼的搏动。海滩上的群众开始欢呼狂叫,两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然而,我们欢呼,并不只是因为狂暴激昂的壮观场面。我相信,那两百万群众从前一定都看过火箭发射,至少在电视上看过。尽管十二枚火箭齐发升空的场面是如此壮观,如此惊天动地,但我们并非只是为此而欢呼。我们欢呼,主要是为了这壮观场景背后所隐含的意图,那振奋人心的意念。我们不只是要在火星上插上人类生命的旗帜,也是在向时间回旋挑战。
火箭升空了。(我从阳台上瞄了一眼房间里的电视。长方形的屏幕上可以看到酒泉、斯渥德博、白寇努尔和新疆,类似的火箭划出弯弯的飞行轨道,消失在白天晴朗的云端)海平线刺眼的光芒逐渐变成间歇的闪烁,逐渐暗淡,而夜色又重新盘踞了海上。沙滩上、水泥平台上、沸腾的海水上,隆隆巨响逐渐变得遥远。我仿佛闻到刺鼻的硝烟味随着潮水飘上岸,很像“罗马之烛”烟火的独特臭味,不过闻起来还不至于会不舒服。
成百上千的相机仿佛垂死的蟋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渐渐沉寂。
群众的欢呼变换了几种方式,持续到天明。
我们回到房间里,拉上门帘,遮住外头曲终人散后降临的夜幕,打开香槟。我们看着电视上的海外新闻。除了法国那边因为风雨耽搁了,各地的发射都很顺利。一支满载着菌类的舰队已然踏上火星的征途。
“为什么它们会同时升空呢?”黛安又问了一次。
杰森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因为我们希望他们能够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不过,这可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它们必须尽可能同时进入时间回旋透析膜,否则一到了外面,它们的时间差距会是好几年,甚至好几个世纪。或许对那些厌氧性菌类来说,时间的影响并不大,但我们在执行上还是把时间视为关键因素。”
“好几年,甚至好几个世纪?怎么可能呢?”
“黛安,这就是时间回旋的本质。”
“我知道,可是,好几个世纪?”
他把椅子转过身去面向她,皱起眉头:“我要搞清楚你无知到什么程度……”
“小杰,我只不过是问个问题。”
“帮我计时一秒钟。”
“什么?”
“看着你的手表帮我计时一秒钟。算了,我自己来。一……”他顿了一下,“秒,懂了吗?”
“杰森……”
“忍耐一点。你知道时间回旋的比例吗?”
“大概知道。”
“大概知道还不行。地球上一秒相当于时间回旋外面的三年两个月。记住这个数字。如果有一艘火箭比其他的火箭晚一秒钟进入时间回旋透析膜,它就会晚三年抵达火星轨道。”
“我只是讲不出那个数字……”
“黛安,这个数字很重要。假设我们的小船队刚刚从透析膜里冒出来了,就是现在,现在……”他用手指头在空中打拍子,“1秒,过去了。对我们的小舰队来说,那已经是三年多了。1秒钟之前它们还在地球的轨道上,而现在它们已经把东西送到火星表面了。我是说现在,黛安,就是眼前这一瞬间。事情已经发生了,工作完成了。接下来,看你的手表跑1分钟,天外那个时钟大概已经跑了一百九十年。”
“那确实是很长的时间,可是你没办法在两百年里改变一个星球,不是吗?”
“所以说,到现在为止,这项实验已经在时间回旋之外进行两百年了。不过,就是现在,我们在讲话的时候,幸存的菌类移民已经在火星上繁衍两个世纪了。再过一个小时,它们就已经在那里一万一千四百年了。明天这个时候,它们就已经繁衍了将近二十七万四千年了。”
“好了,小杰。我懂你的意思了。”
“下周的这个时候,一百九十万年。”
“可以了。”
“一个月之后,八百三十万年。”
“杰森……”
“一年之后,一亿年。”
“我知道,可是……”
“在地球上,一亿年横跨的时间,大概是从海洋里出现生物的时候开始,到你上次过生日为止。一亿年大概已经足够那些微生物从地壳蕴藏的碳酸盐中抽出二氧化碳,从硝酸盐中过滤出氮气,清除表土层中的氧化物,并且,它们自己大量死亡之后,还会丰富土壤的养分。那些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碳会形成温室气体。大气会越来越浓,越来越温暖。一年后,我们会派遣另一支太空舰队,运送能够进行呼吸作用的有机生物过去,开始将二氧化碳循环成自由氧。再过一年,或者,只要一等到火星的分光图谱分析的结果成立,我们就会运送牧草、植物和其他更复杂的有机生物过去。等这一切都稳定下来,形成某种约略平衡的星球生态体系之后,我们就要送人类过去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吗?”
黛安绷着脸说:“你告诉我呀。”
“意思就是,五年内就会出现一个繁荣的人类文明。农场、工厂、道路、城市……”
“小杰,有一个希腊词可以形容你所说的。”
“Ecopoiesis(生态培育)。”
“我想到的是Hubris(傲慢)。”
他笑了一下:“我会烦恼很多事情,不过,我并不担心自己会冒犯上帝。”
“也许是冒犯假想智慧生物吧。”
他不说话了,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啜一口杯子里的香槟:“正好相反。我怕我所做的,正好是他们想要我们做的事。”
接下去他就不肯再解释什么了,而黛安也急着想换个话题。
隔天,我开车载黛安到奥兰多去乘飞机回凤凰城。
过去这几天,我们都没有去讨论伯克郡那天晚上,她嫁给西蒙之前,我们有过肌肤之亲的事,甚至连提都不提,言语中也没有任何暗示。那种回避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正因为我们不嫌麻烦地拐弯抹角以回避这个话题,反而意识到我们之间有个无形的禁忌。我们在机场安全门前面很含蓄地拥抱道别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会打电话给你。”我知道她是说真的。黛安很少对人承诺什么,但她会很郑重其事地信守承诺。然而,我也同样意识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而且,我们下次再见,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虽然不会像时间回旋外面那么漫长,但却同样会啃噬我的内心,让我陷入渴望的煎熬。她的眼角和嘴边有一些皱纹,当我每天早上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也看到了类似的皱纹。
我心里想,怎么搞的,我们怎么会忙着把彼此变成两个彼此不太熟悉的人?
那年的春天和夏天,陆陆续续又发射了几枚火箭,上面装载着勘查设备,它们在地球上空的轨道上绕了几个月,然后带回了火星的照片和分光图谱。我们可以借此了解火星生态改造的状况。
初步的结果并不明朗:火星大气层中二氧化碳增加的数量有限,可能只是太阳照射的边际效应。根据合理的评估,火星还是一个冰冷、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杰森承认,火星阳光的紫外线太强,表土层充满了氧化物,就算是“基改生物”可能也不太能适应(“基改生物”就是第一波火箭所装载的“基因工程改造火星有机生物”)。
然而,还不到仲夏,我们已经在分光图谱上发现了生物活动的有力证据。大气层越来越浓,而水蒸气也越来越多,甲烷、乙烷、臭氧也增加了,甚至还侦测到自由氮有微量的增加。
圣诞节前夕,这些变化还是很细微,但绝对不是太阳所造成的。尽管太阳照射的暖化作用还是会造成变化,但影响的程度绝对不可能这么大。火星已经成为一颗活的星球了。
发射台再次整装待发。新的微生物已经培育成功,装载完毕。那一年,美国国内的生产总值足足有百分之二投入在时间回旋相关的航天作业上,说穿了,就是火星计划。其他工业化国家也是类似的比例。
2月的时候,杰森的症状又复发了。有一天,他睡觉醒来,发现自己两眼的视线无法集中。他的神经专科医师调整了处方用药,并且叫他戴眼罩,可以暂时调整视线。小杰很快就复原了,可是他几乎整周没办法去工作。
黛安很守信用。她开始打电话给我,至少每个月打一次,但通常不会隔那么久。她通常是深夜打来,因为那时西蒙已经在他们那间小公寓的另一头睡着了。他们在坦佩市一家旧书店楼上租了几个房间。黛安有一份薪水,而西蒙在约旦大礼拜堂的工作收入并不稳定,以他们的收入而言,住这样的地方已经算很好的了。天气热的时候,我可以从电话里听到风扇发出的嗡嗡声,在冬天,她会悄悄打开收音机,遮掩讲话的声音。
我邀她到佛罗里达来看第二波发射,只不过,她当然没办法来。她工作很忙,而且教会里的朋友会找他们一起吃晚饭,一起过周末。而且,西蒙不会了解她为什么要来。“西蒙目前正遭遇到一点信仰危机。他努力想搞清楚救世主的问题……”
“救世主有什么问题吗?”
黛安说:“你实在应该多看看报纸。”我想,她大概高估了这些宗教上的争议登上主流媒体的机会。至少我们佛罗里达这边就很难看到。也许西部跟我们这边不太一样。“从前的‘新国度’运动相信一种和基督教不同的基督复临,这也就是我们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心里想,除此之外,喜欢在公开场合赤身露体的癖好也是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早期的作家,像是瑞特尔和葛林盖,他们认为时间回旋直接实现了《圣经》上的预言,也就是说,历史事件重新定义了这些预言,改写了这些预言。他们认为不一定会有真正的大难,甚至也不一定会有活生生的基督二次降临。《新约圣经》中的《帖撒罗尼迦前后书》《哥林多书》和《启示录》都可以重新诠释,或者干脆不予理会,因为,时间回旋就是上帝亲自介入人类历史的作为,活生生的神迹。时间回旋取代了《圣经》本身。正是时间回旋让我们解脱一切束缚去创造出地上的天国。我们猛然醒悟,千年至福必须由我们自己亲手去创造。”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实际上,大概就在她讲到“基督复临”这个字眼的时候,我就有点走神了。
“基督复临的意思是……算了,不说这个。问题出在约旦大礼拜堂,也就是我们的小教会。他们公开重新宣示所有的‘新国度’教义,可是,有半数的教徒是老派的‘新国度’信徒,像我和西蒙。所以,我们忽然陷入纷争,在‘大难’和时间回旋是否符合《圣经》预言的问题上争执不休。大家开始壁垒分明。究竟反基督是否存在,如果存在,他究竟在哪里?被提的极乐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大难前、大难中还是大难后?诸如此类的问题。也许你会觉得这些问题微不足道,但却足以引发严重的信仰危机,而且,和我们僵持不下形同水火的却是我们关心的人,我们的朋友。”
“那你是哪一边的?”
“我自己吗?”她不说话了。电话里,我又隐隐约约听到了收音机的声音,夹杂在她的声音里,有一个催眠般的声音在为那些睡不着觉的人播报夜间新闻。我听到那个声音说“梅莎市枪击案件的最新发展”。有基督复临,或是没有基督复临。“这么说吧,我现在很矛盾。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有时候我很怀念从前那段日子,一路走来努力打造人间天堂。就好像……”
她忽然停下来。我听到收音机夹杂着静电噪声的含糊声音,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黛安?你还没睡吗?”
“不好意思。”她很小声地说。西蒙出来巡视了,我们的空中相约以及她这片刻而没有肌肤之亲的小小出轨也该提早收场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还来不及说再见,她就挂了电话。
装载第二系列种子的火箭也顺利发射升空了,就像第一次一样完美无瑕。媒体再度团团包围了卡纳维尔角,不过,这一次我是在基金会大会堂的大型数字投影电视上看的。火箭发射的时候,阳光普照,一群鹭鸶飞散到梅里特岛的上空,就像满天闪亮的五彩碎纸片。
接下来,是另一个漫长夏季的等待。美国生态协会启用了一系列新一代的太空望远镜和射电干涉仪,获取了不少影像信息。这些影像比去年的更细腻、更清晰。还不到9月,基金会每一间办公室的墙上都挂满了高分辨率照片,里面可以看得到我们的成果。我也挂了一幅在医务室候诊室的墙上。那是一张火星的混色阶输出影像。图片上看得出来,整个“奥林帕斯山”的轮廓似乎覆盖着霜或冰,上面镂刻着一条条新的排水渠道,云雾像水一样飘荡在“水手谷”中,血管般的绿色纹路在“火星之眼太阳湖”里蜿蜒流窜。“萨瑞南陆地”南边的高地还是一片荒漠,不过,由于气候越来越潮湿,风越来越强,那个地区的陨石坑已经遭到严重侵蚀,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接连好几个月,需氧有机生物的数量起伏不定,使得大气中的含氧量也跟着起起落落,不过,到了12月,大气压力已经超过二十毫巴,而且趋于稳定。不断增加的温室气体、不稳定的水循环,再加上新的生物地质化学回馈循环系统,由于这些因素潜在的混沌整合,火星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衡状态。
一连串的成功对杰森是很有帮助的。他的症状一直没有再复发,而且忙得很开心,仿佛忙碌可以治疗他的病。如果说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感到沮丧,那就是他渐渐浮出台面,变成近日点基金会的天才样板,或至少也是火星改造计划的科学名人、典范金童。这不是杰森自己愿意的,而是爱德华搞的把戏。爱德华很清楚,社会大众希望基金会能够有一个门面,最好年轻、聪明,但不会给人压迫感。因此,自从基金会成为一个航天领域的国会游说团体之后,他就把杰森推上镜头。小杰勉为其难地承受了这一切。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优秀解说人员,而且很上相,可是他痛恨这样的过程。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看到电视上出现自己的画面,他就宁可赶快离开。
就在那一年,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核电宇宙飞船”无人飞行。杰森全神贯注地留意整个过程。这些宇宙飞船就是要用来运送人类到火星去的,构造上不像种子宇宙飞船那么简单。“核电宇宙飞船”是全新的科技。“核电”是“核电力推进系统”的简称,也就是使用核反应炉动力的离子引擎,比种子宇宙飞船的引擎威力强大得多,足以承载大量的人员和装备。不过,要把这些巨大的宇宙飞船送上轨道,需要史无前例的巨大火箭,远大于太空总署曾经发射过的任何火箭。这项行动,杰森称之为“英雄式的工程”,不过,工程费用也是同样英雄式的昂贵。就连一向大力支持的国会都对这巨额经费亮起了红灯,不过,一连串引人注目的成功压住了蠢蠢欲动的反对势力。杰森很担心,只要有一丁点明显的失败,赞成与反对两边的势力就会势均力敌。
新年刚过没多久,一艘核电宇宙飞船测试飞行失败,装载测试资料的飞行器无法重返大气层,根据推测,很可能在轨道上出故障了。国会山庄里有一个小团体发表谴责声明,他们代表的是财政极端保守的几个州,在航天工业方面没有什么明显的投资。不过,爱德华在国会里的朋友否决了他们的反对。一个星期之后,测试飞行成功了,国会里的争议也就偃旗息鼓了。不过,杰森说,我们只是很巧妙地躲过了子弹。
我把这件事告诉黛安,她虽然听得懂,却觉得那些都是无谓的争辩。她说:“杰森真正需要担心的,是火星计划究竟会给地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到目前为止,媒体上都是一片歌功颂德,对不对?大家都在热头上。我们都需要找点什么来给自己一点信心,相信人类……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怎样说好了,相信人类具有无穷的潜力。只不过,这种自我陶醉迟早会醒过来,到时候,大家就会开始变得很聪明,非把时间回旋的真相搞清楚不可。”
“这样不好吗?”
“万一火星计划失败了,或是无法满足大家的期望,是的,那就不妙了。这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感到失望。他们亲眼目睹整个火星地球化的过程,所以,他们现在手上有一把尺了。他们会用这把尺来衡量时间回旋。我说的是,衡量时间回旋那种全然疯狂的力量。时间回旋并非只是某种抽象的现象,你却让他们鼓起勇气面对这只庞然巨兽,而且我猜,这对你们有好处。不过,万一你们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也就等于夺走了他们的勇气,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见识到时间回旋的威力了。而且,泰勒,他们不会喜欢你们失败的,因为,万一你们失败了,他们就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里。”
我念了一段郝士曼的诗,那首诗是她从前念给我们听的:“幼儿尚未知晓,已成大熊佳肴。”
她说:“那个小孩已经开始明白了,也许那就是你们亲手描绘出来的‘大难’。”
也许吧。有些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想到假想智慧生物,纳闷他们究竟是谁。对于他们,其实我们只看得到冰山的一角,只看到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他们就是有能力用这个……透析膜把地球包在里面,而且,他们在时间回旋外将我们纳为己有,调整我们的星球和时间的流速,已经有二十亿年了。
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那么有耐性,即使只有一点点像人,也不可能那么有耐性。
杰森的神经专科医师拿了一份美国医药协会期刊给我看,是那年冬天出版的一份研究报告。康奈尔大学的人研究严重的抗药性多发性硬化症,发现了一种标志基因。那位医生名叫戴维·马斯坦,是一个胖胖的佛罗里达当地人,待人很亲切。他分析杰森的基因图谱,在里面找到了可疑的基因序列。我问他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帮他处方配药的时候,就能够更明确一点了。此外,杰森不是典型的多发性硬化症病人,我们永远不可能把他治疗到症状长期不会发作。”
“可是,他的症状似乎已经一年多没有发作了,那不算长期吗?”
“这只是代表他的症状控制住了,仅此而已。‘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还是会在他体内继续蔓延,就像火苗在煤矿层里焖烧。总有一天,我们会压制不住的。”
“无可挽回的转折点。”
“也可以这么说。”
“他还能维持正常多久?”
马斯坦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吗?这就是杰森问我的问题。”
“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我不是算命师。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目前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病因,而且每个病人的体质不同,发作的时间不一定。”
“我想他不会满意你这样的回答。”
“他的确说得很直接,就是不接受。可是我说的是真的。他有可能十年都不会发作,但也有可能过几天就坐在轮椅上了。”
“天啊,你真的这样告诉他了?”
“我说得比较委婉,还带点激励。我不想让他失去希望。他的斗志很强,这对病情是很有帮助的。我告诉他,短时间之内他应该不会有问题,可能是两年、五年,或者更久。接下来就不用再编了。这些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他。真希望我能够有更好的预测。”
我没有告诉小杰我和马斯坦谈过,不过,我看到他的反应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的工作量加倍,仿佛想利用自己的成功战胜时间,战胜有限的生命。不是全世界的时间和生命,而是他自己的。
火箭发射的步伐开始紧锣密鼓了,而花费更是暴增。最后一波种子火箭是在3月发射的(可以说只有这一次装载的才是真正的植物种子),距离先前的第一波发射已经两年了。当年,小杰、黛安和我还一起看着十几艘外形相似的火箭飞离佛罗里达,奔向那个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火星。
长期的火星“生态培育”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而时间回旋正好发挥了杠杆作用,给了我们所需要的时间。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发射了复杂植物的种子,接下来,能否掌握时机就成为攸关成败的关键了。如果我们等太久,火星的演化可能会脱离我们的掌握。某个品种的谷类原本是可以吃的,可是在荒野中历经百万年的自然演化之后,可能就不再是原始的品种了,变得难以下咽,甚至有毒了。
这意味着,种子船队发射之后,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必须发射探测卫星。如果探测到的结果是正面的,我们就必须立刻发射载人的核电宇宙飞船。
探测卫星发射后不到几个小时,我们就从降回地球的装置里拿到了影像信息,不过,这些影像信息还在送往南加州帕萨迪纳市的路上,准备交给太空总署的喷射推进实验室做分析。那天晚上,我又接到黛安打来的午夜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经我一再追问,她才承认,至少在6月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解雇了。她和西蒙的房租已经拖欠了很久,生活有问题了。可是,她不能跟爱德华要钱,而卡萝则是连谈都没办法谈。她正打算鼓起勇气找小杰帮忙,但又觉得丢人现眼,很不是滋味。
“黛安,你到底缺多少钱?”
“泰勒,我不是要……”
“我知道。你并没有跟我借钱,我只是觉得自己得帮忙。”
“呃……这个月,只要五百美元就可以度得过去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那位配管工人的财产已经花光了。”
“西蒙的信托基金已经用完了。他们家里还有钱,只不过他家的人连话都不跟他讲。”
“要是我寄支票给你,他恐怕会莫名其妙吧?”
“他会不高兴的。我大概会跟他说,我找到一张旧的保险单,把保费退回来了。大概就是这样随便编个理由吧。撒这种小谎应该不算是犯罪。也只好这样想了。”
“你们还住在科里街那个地址吗?”我每年都会寄圣诞卡到那个地址去,写得很含蓄,四平八稳。他们也会从那个地址回寄圣诞卡给我,上面写着“西蒙与黛安·汤森,愿上帝祝福你”。
她说:“对,还在那里。谢谢你,泰勒,真的很谢谢你。你知道吗?我真的感到很丢脸。”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不过,你过得还好吧?”
“是啊,我过得还不错。”
我寄了六张支票给她,上面的日期预先填了往后每个月的15日,够她交半年的房租了。只是,真不知道这样做会使我们的友谊更坚贞,还是会使我们的友谊变质。或者,做不做朋友已经无所谓了。
从探测船拍摄的照片看起来,火星还是比地球干燥,不过已经看得到湖泊的痕迹,像一颗颗磨得发亮的绿松石镶在一面圆形铜片上。一缕缕旋涡状的云雾缭绕着那个星球。暴风雨带来雨水,落在古老火山口的迎风坡上,流入河床,流入淤塞的低地三角洲。两岸看起来一片青翠,宛如郊区的草坪。
发射台上的巨大火箭已经注满燃料。全球各地的火箭发射场和太空中心里,将近八百个人登上发射架,被关进碗柜大小的太空舱里,迎向完全无法预料的命运。火箭的鼻锥装载着核电宇宙飞船,里面除了航天员之外,还有各种动物的胚胎,包括绵羊、牛、马、猪和山羊。这些胚胎储存在钢铁孕育槽里,运气好的话,有一天会发育成熟,倾倒出来。此外还有蜜蜂和其他有益昆虫的幼虫。总共有几十种类似的生物装载在宇宙飞船里,它们也许能够熬过漫长的旅程,熬过严酷的再生过程,重获新生,但也可能熬不过。他们也带了人类基本知识的压缩档案,每个档案有电子版和细字印刷版两种,电子档案还附有阅读设备。此外还有简易房舍的零件和配备、太阳能发电机、温室、净水器和简陋的野外医疗设备。根据最乐观的预期,这些人类探险队的宇宙飞船会陆续抵达火星赤道的低地,降落在大致相同的地点。它们抵达的时间可能会相差几年,间隔的长短要看他们穿越时间回旋透析膜那一瞬间的秒差有多少。最坏的打算是,就算只有一艘宇宙飞船能够安然抵达,只要没有太大的损伤,船上的装备就足以支撑航天员度过一段环境适应期。
然后,我又再度来到基金会的大会堂。那些没有到北边海滩现场去看发射的人也都到大会堂来了。我坐在前面的座位,就在杰森旁边。我们全神贯注,伸长了脖子盯着太空总署那边传送过来的影像。画面上,镜头停在海上发射台的全景,看起来像是一座座钢铁岛屿,岛与岛之间连接着庞大无比的轨道桥,聚光灯的光束交织成一片耀眼的光网,笼罩着十枚巨大的普罗米修斯火箭,仿佛一排漆成白色的篱笆木桩,一路延伸到蔚蓝的大西洋上(这些被取名为“普罗米修斯”的火箭是波音公司或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制造的。俄罗斯、中国和欧盟的火箭也是采用相同的结构设计,只是命名和外壳涂装不一样)。这光辉的一刻是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的:税收与财富、海岸线与珊瑚礁、前途与生命(卡纳维拉尔角沿海,每一具发射架的底座都镶着一面牌匾,上面刻着十五个人的姓名,纪念十五位在组装过程中不幸殉难的建筑工人)。倒数计时进入最后1分钟的时候,杰森用脚在地板上猛打拍子,我还以为他的症状又发作了。他发现我在看他,就靠到我耳朵旁边说:“我只是有点紧张,你不会吗?”
其实已经出了一些问题。全球各地总共组装了八十枚这种火箭,准备在今天晚上同时发射。然而,这型火箭是全新的设计,瑕疵与错误在所难免。有四枚火箭在发射前就已经因为技术问题停摆了。在全体火箭必须全球同步发射的情况下,其中三枚目前已经暂时停止倒计时,原因是一些常见的问题:燃料输送管有危险或是软件失灵。虽然这类问题是无可避免的,而且早在规划之初就已经想到了,但还是会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令人措手不及。这次我们要移植的不是普通的生物,而是人类的历史。小杰说过,和漫长、迟缓如铁锈般蔓延的演化过程比起来,人类的历史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当年,我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在时间回旋出现之后到他离开大房子之前这段期间,小杰就十分擅长运用舞台上表演魔术的手法来表达他的想法。他会说:“把手举起来,平举在身体两边。”然后,当他把你的身体调整成一个十字形之后,他会说:“从你的左手食指开始,经过你的心脏,到右手食指,这一段代表地球的历史。那么,你知不知道人类的历史在哪里?人类的历史就在你右手食指的指甲上。甚至还不是整片指甲,只是指甲尾端白色的那一小截,太长的时候会剪掉的那一截。那一小截代表自从人类第一次发现火,发明文字,到伽利略和牛顿,到登陆月球,到“9·11”事件,到上个星期,到今天早上。跟整个演化的过程比起来,我们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跟整个地质结构比起来,我们几乎不存在。”)
接着,太空总署终于下达了最后指令:“发射!”杰森咬牙吸气,把头撇开。那十枚火箭是比纽约帝国大厦更高耸的巨大燃料筒,里面灌满了液态火药。其中九枚火箭引爆了火药,准备迎向天空。火箭抗拒着地心引力和惯性的法则,瞬间烧掉数以吨计的燃料,终于升高了十几厘米,蒸发了底下的海水,平息了足以将火箭震成碎片的巨大音爆。接着,蒸汽和烟雾仿佛形成了一座阶梯,火箭沿着阶梯攀升而上,速度明显加快了,赤青色的火焰驱散了先前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就像每一次成功的发射一样,火箭刺向天际,最后消失在云端:像梦一样迅如闪电,清晰而逼真,然后向上蹿升,倏然消失。
最后一枚火箭由于传感器故障,延后了10分钟才发射,因此,可能会比船队的其他火箭晚一千年才抵达火星。不过,原先计划的时候就已经预估过这种状况,他们认为这种现象最后可能反而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当先前的移民所携带的书本和数字档案都化为灰烬之后,这枚火箭又重新带来地球的科技和知识。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到法属圭亚那,那里是历史悠久的库鲁太空中心,后来大幅扩建成为“国家太空研究中心”。有一枚法国航天公司制造的巨大火箭出事了。火箭上升了三十几米后,忽然失去冲力,坠回到发射台上,爆炸成一团蘑菇云。
总共十二个人罹难,包括核电宇宙飞船上的十名机组人员和二位地面工作人员。还好,这是整个发射过程中唯一明显的悲剧。大体来说,整个发射过程的成功大概只能说我们运气够好。
不过,任务还没有结束。到半夜的时候,火星上已经过了将近一万年了,人类文明究竟是彻底失败了呢,还是已经顺利发展了一万年?对我来说,半夜是最清楚的时间指标,然而,地球和时间回旋之外的时间差异如此巨大,还是令我感觉十分怪异。
一万年。自从人类出现,成为一个明确的物种,到昨天下午为止,差不多就是一万年。
从我开车离开园区,到回到我住的公寓,一万年已经过去了。我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火星王朝可能已经历经了兴盛与衰亡。我想到那无数人的生命,那些活生生的人。我的手表正在计时的当儿,每一个生命都局限在我手表上的一分钟里。我忽然感到有点晕眩,时间回旋的晕眩。或者,那还有更深层的意义。
当天晚上,我们又发射了五六颗探测卫星,设定的程序是寻找火星上的人类生命迹象。卫星上运载的装置降回地球之后,还不到天亮,我们就拿到了里面的影像信息。
探测结果还没有公开,我就先看到了。
当时,普罗米修斯火箭发射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杰森挂了10点30分的号,告诉了我喷射推进实验室送来的影像中所蕴含的信息。他没有取消预约,可是却晚了1个钟头才到。他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封套,表情明显很焦虑,似乎不是要来跟我谈治疗的问题,而是有别的事情。我催他赶快进诊疗室。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要跟媒体说什么,我刚刚才跟欧洲太空总署署长还有一拨中国官员开完会。我们想拟一份草稿,给各国元首发表联合声明,可是,俄罗斯同意的,中国人却否决,双方拉锯,纠缠不休。”
“小杰,什么样的声明?”
“卫星照片。”
“结果已经出来了吗?”事实上,已经比预期的时间晚了。喷射推进实验室通常会更快把照片送过来,不过,从杰森的话里,我听得出是有人扣压了那些照片。这意味着照片里的结果和他们预期的有出入。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杰森说:“你自己看。”
他打开那个牛皮纸封套,抽出两张望远镜拍摄的合成照片,叠在一起。普罗米修斯火箭升空之后,当天晚上,卫星从地球轨道上拍摄到那两张火星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令人震惊。由于拍摄的时候,火星正好在距离地球比较远的位置上,看起来反而没有我裱在候诊室墙上的那张那么清楚,不过,从照片细腻的程度,看得出当代影像科技的水平。乍看之下,感觉上似乎和墙上那一张没什么差别。从照片上绿色的部分,看得出来移植的生态还是完好如初,还是很活跃。杰森说:“你仔细看。”
照片上有一片靠近河边的低地,他用手指头沿着低地蜿蜒的线条指给我看。这里的绿地有轮廓鲜明、形状规则的边界。我越仔细看,就看到越多这样的绿地。
小杰说:“农业。”
我屏住气,寻思着那代表什么意义。我脑海中想到的是:现在,太阳系里有两个住着人类的星球了。这不是凭空想象,这是活生生的。这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人类在火星上居住的地方。
我想再看仔细一点,杰森却把照片塞回封套里,露出底下那一张给我看。
他说:“第二张照片是隔了24小时之后拍的。”
“我不懂。”
“同一个卫星,同一个镜头拍的。我们分别在不同的时间从相同的角度拍摄照片,用来确认成果。乍看之下,我们以为是影像系统有瑕疵,后来,我们强化了影像的对比,才看得比较清楚。”
可是,照片里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一些星星,中间有一坨圆圆的东西,形状看起来像个圆盘。“那是什么?”
杰森说:“时间回旋透析膜。从外面看就是像这样。现在,火星也被包在透析膜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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