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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岩手

离开北海道后,我并没有回东京,而是直接前往了岩手县。如今知道了真相,有些事情非向“哥哥”问个清楚不可。
我在客厅与哥哥相对而坐。
“——原来我是养子?”
哥哥用鼻子重重吁了口气,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的无奈表情。半晌之后,他才勉强挤出了悲痛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
“我在北海道见到了真正的稻田女士。”
“原来如此。为了保险起见,当初实在应该先知会她一声,要她绝对不能说出秘密才对。依你的个性,一定是硬逼着她说出了真相,对吧?”
“哥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那当然,妈妈的肚子没有变大,有天却带了个婴儿回来。就算当时我年纪小,被蒙骗了过去,长大之后也会察觉真相的。”
“这就是你不愿意接受检查的原因?”
哥哥叹了口气,似乎放弃了抵抗。
“一旦接受检查,你就会发现你的外孙女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最后查出自己是个养子,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何况当医院发现我们并非亲兄弟时,会开始怀疑我们的动机,最后很可能会拒绝实施移植手术。换句话说,接受检查非但没办法带来任何帮助,还会暴露你的身世秘密。”
“原来——假货是我自己。”我发出了自嘲的叹息。
“别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哥哥的口气沉痛得宛如自己的身上被割了一刀,“正因为不想看你这么难过,我才——”
“——才什么?”
“我才想尽办法阻止你继续追查下去。”
“哥哥,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我开始怀疑你的?”
“你不是曾经跟矶村在日比谷公园谈话吗,当时我也在场。你回老家的时候,我看你神情不太对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所以跟踪了你一阵子。我卖了那座咕咕钟,才筹到前往东京的旅费。”
我蓦然想起,当初向矶村说出了心中对“哥哥”的怀疑并要他别泄露之后,我一时没有站稳,撞到了一个路人,我向那个人道歉,对方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当时我心里只想着现在的人真没礼貌。
“那天我撞到的路人难道就是——”
“没错,是我。老实说,那时可真是吓死我了。得知你已对我产生怀疑,我便一直监视着你的举动。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好。”
我听见“嚓”的一声轻响,接着便闻到了烟味。
“后来你到公民馆见了比留间,对吧?”
“那时你也在场?”
“没错,我也在那间会议室里。那时我每个动作都非常小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我闻着烟味,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只有我跟比留间两人在会议室里,但我闻到了一模一样的烟味。我曾试探性地问比留间抽不抽烟,他回答不抽,原来当初会议室内的烟味,是从哥哥身上发出的。仔细想想,哥哥确实是个老烟枪,当初他拒绝移植肾脏,理由便是“我一天至少抽十根烟,肾脏不会比你的健康”。
“这么说来,我那时闻到了烟味。”
“还没进会议室时,我等得不耐烦,抽了一整盒烟。后来我拍了拍衣服,自以为已拍去烟味,没想到还是被你闻到了。”
“比留间知道我是养子?”
“是啊,他在中国见过徐浩然——你的亲哥哥。”
我的亲生父母由于养不起两个孩子,原本打算将其中一个孩子扔进井里淹死——那个原本要被扔进井里的孩子就是我,而徐浩然大概就是另一个孩子吧。徐浩然这个人令我感到怀念,甚至有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自称是村上龙彦,多半是想要伪装成日本人,借此获得永久居留权。
“当徐浩然得知比留间是遗孤援助团体的职员时,曾向比留间声称自己也是个遗孤。在这样的机缘之下,比留间认识了徐浩然。当初你要求矶村介绍专业人士时,我想起比留间一定愿意帮我这个忙,所以就将比留间的名字写在纸上,让矶村念了出来。”
比留间对我说的那句“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原来不是恫吓,而是为我着想的警告。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一切的妄想与误解,全都来自我的疑神疑鬼。这么说来,当初我跟他在暴风雪中失散,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而比留间离开我的身边,真的只是为了寻找掉落的手机?
“我站在旁边偷听你跟比留间的对话,心里有种感觉,比留间或许早已猜到你迟早会查出真相。比留间不是跟你提过,原本以为是亲骨肉的遗孤,最后却被判定为毫无瓜葛的案例?比留间告诉过你,那对双方而言是多么痛苦、悲伤的事。我想比留间是在向你传达一个讯息——就算知道了真相,家人永远都是家人。”
活在永远黑暗的世界里,会逐渐为周围的黑暗所侵蚀,不再相信关怀、体贴等眼睛看不到的善意。漫长的孤独人生,给我的内心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我与比留间见面的那天,差点被人推到马路上。真的有人为了隐藏真相而打算将我杀死。”
哥哥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
“你误会了。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那时站在你背后的人也是我。这年头的车子都是以环保为卖点,开起来静悄悄的车子越来越多。那时我看马路上来了一辆车,而你好像想要跨出去,我赶紧想拉住你,但我还没抓到你的衣领,你竟然转头面对着我了。我那时心想,你要是追问我为何跟踪你,我可答不出来,所以我只好逃了。但我马上又偷偷溜回你身边,担心你遭遇危险。”
原来根本没有人想谋害我,那也是我的被害妄想。哥哥这么做,全是出于一片善意。不管是在风雪交加的北海道,还是在东葛西町的造船厂,都是哥哥用那强而有力的双臂拯救了我。
“哥哥,你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保护我?”
“——我希望你以日本人的身份好好活着。不晓得自己是哪一国人的痛苦人生,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
到目前为止,我听过许多遗孤的经验谈,明白他们身为日本人却遭到歧视的痛苦。对哥哥而言,那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风霜。他拼命想要保护我,就是因为不希望我陷入相同的惨状——
哥哥一边苦笑一边说道:“你有时会有一些对中国人不以为然的言辞,这更让我担心如果你知道自己不是日本人,可能会无法承受。”
在我怀疑“哥哥”是假货的这段日子里,我有时会为了试探他的反应,故意用难听的字眼批评中国人。每当这种时候,“哥哥”总是会站在维护中国人的立场上反驳我。原本我以为那正是他是假货的最佳证据,因为他是中国人,所以听到我批判中国人,才会感到不悦。但没想到事实完全相反,他对我谆谆告诫,是因为他担心有一天我若得知真相,丧失了身为日本人的骄傲,精神将会大受打击,甚至彻底崩溃。
“——这也是妈妈的毕生心愿。这么多年来,妈妈亲眼看我在回国后吃尽苦头,因此要求我绝对不能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她知道她的命已经不长了,所以把这当成了唯一的遗言。为了能让妈妈走得安心,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瞒住真相。”
我心想,难怪哥哥会不辞辛劳地来到东京,在我身边设下各种圈套。
“为了隐瞒真相,你还安排了假的稻田富子?”
“是啊,还不是因为你嘛。当初在浴室为我刷背时,你明明摸到了我背上的刀疤,却还是怀疑我是假货。”
我回想起上次前往特别看护赡养院探访曾根崎时,他是用左手跟我握手。左撇子的人抽出军刀斜砍,刀伤当然是从左肩到右腰。换句话说,哥哥背上的刀疤并不是假的。
“既然如此——”我将身体凑上前去,“那装砒霜的小瓶子又是怎么回事?你何必撒谎,说什么我把小瓶子带走了?”
“等等,这件事我可没有撒谎。村人看见你拿走了小瓶子,这是真的,村人没有必要骗我。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一方面也是担心,不知你想拿那些砒霜做什么。”
“那你右手腕上怎么没有烫伤疤痕?从前我握你的手时,可没摸到任何疤痕。”
“这你上次也提过。到底是谁告诉你我手上有疤痕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严重烫伤过。”
大久保当时说得一清二楚,而且烫伤的原因也描述得相当具体。不过,任何人都有记忆出错的时候。
“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我?”
“不,我已经不怀疑了。我相信妈妈的死,跟哥哥无关。”我说。
“那当然,谁会杀死自己的母亲?”
“不过——你那句‘当初要不是你乱来’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这种话吗?什么时候?”
“守灵夜仪式后的宴客餐会上。虽然当时我喝醉了,但这句话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噢,你说那件事吗?那是因为你四处查探我的事,我必须好几次大老远到东京跟踪你,结果害我没有照顾好母亲。那只是一句气话,你不用在意。”
战争结束后,许多中国人拯救了危在旦夕的日本孤儿,将他们当成亲生子女一般扶养长大;同样,身为日本人的母亲也拯救并扶养了中国孩童。正因中、日双方都有这些善良仁慈的好人,无数幼小生命才得以获救。只要遇上的人、遇上的时机稍有差错,我跟哥哥可能都无法活到今天。
“对了,和久。既然误会解开了,我有个提议——你要不要回老家住?兄弟不住在一起,很多事都不方便。”哥哥的声音中充满了暖意。
“——由香里说要带夏帆回我家住。”
“噢!”哥哥喜出望外地说,“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她们两个要跟你团圆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你的眼睛看不见,我一直牵挂着,现在我终于能放心了。”
“哥哥,你要不要也搬来东京?我家还有空房间,东京的生活比岩手便利得多,需要到东京地方法院时,你也不必千里迢迢从岩手赶到东京。”
“不,我想住在这里,守着妈妈的坟墓。”
“好吧,但官司怎么办?”
“我想让更多人明白遗孤不是外国人,而是在战败后的混乱局势中被遗留在中国的日本人。现在有很多遗孤只能无奈地靠清寒补助金过活,我想让他们的老年生活更有保障。这么多年来,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但我上次也说过,我打算放弃了。”
“为什么突然说要放弃?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跟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听你说了不少真心话,这才明白我的任性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既然是这样,不如放弃算了。”
我心中充满了羞愧与歉疚。这段日子我探访任何人,都会和他们说起对“哥哥”的怀疑及不满,其中当然不乏刻薄严厉、充满敌意的字眼。我说出的每一句话,想必都深深伤害了哥哥。他站在旁边守护着我时,脸上真不知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那些并不全然是真心话。当时我满脑子怀疑,简直像着了魔一样——负面的感情完全占据了我的思绪。”我略一思索说,“我希望你不要放弃这场诉讼。如今我完全能够体会你的心情。”
“——我从前才是满脑子怒火,被负面感情占据了思绪。得不到家人的支持,让我变得心情暴躁,想法也越来越偏激。曾根崎说的那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并不是希望你原谅国家,而是期盼你不要疏忽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不,官司还是应该继续打下去。这与愤怒无关,而是为了追求安定的老年生活,为遗孤们谋福祉。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谢谢你,和久。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哥哥故意卖了个关子,半晌后才说,“妈妈的忌日,你一定要回来扫墓。子女没办法为父母扫墓,是最大的不幸。”
哥哥这句话说得万般无奈。他的生活太困苦,已好几年没办法回中国为养父扫墓了。
“——哥哥,今年我们一起回中国吧。我们去探望你的养母,去为你的养父扫墓。他们把你拉扯大,我还没有跟他们道谢呢。”
“噢,这主意不错。”
“对了,我前阵子在调查时,遇上了一位第二代遗华日侨,名叫张永贵。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东北时,有个女孩一直跟我们一起生活,后来还跟着我们逃难。张永贵似乎就是那女孩的儿子。”
“我怎么可能会忘?后来她发了高烧,大人们迫不得已,只好将她托付给一对中国夫妇。我说过要保护她,却没办法遵守约定,一直感到很自责——她也回国了?”
“是回国了,但前几年过世了。”
“——嗯。”哥哥沮丧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期盼能与她再见上一面。可惜造化弄人,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你还爱着她?”
“她是我的初恋情人。小时候没能守住约定,长大后我一直在中国寻找她,却始终没能找到。原来她已在中国结了婚。虽然命运多舛,但最后若能过得幸福,我也替她开心。我只能衷心这么期望。”
原来这就是哥哥终身不娶的原因。他并非因为是必须经常躲躲藏藏的假货,才找不到伴侣。纯纯的恋情及痛苦煎熬的悔恨之意,禁锢了他的心灵。
“——和久,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你我都是一家人,你是村上家的一分子。这点你绝对不能忘了。”
哥哥说得斩钉截铁。对于有救命之恩的中国养父母,他把他们当成真正的父母一般看待。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说是具有十足的说服力。
“她养育了我几十年,跟亲生母亲已没什么不同。养育之恩当然大过血缘关系。”
哥哥从前说过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养育之恩当然大过血缘关系。那时候,我误以为哥哥深爱中国养父母胜于亲生母亲,因而反唇相讥。我完全没想到哥哥说出这种话,其实是为了我。
“一边是抛下自己的生母,一边是养育自己几十年的养母,当然会觉得养母跟自己比较亲,这是很正常的事吧?”
“哥哥”曾在东北被河水卷走,我一直以为他对选择背我渡河的母亲心怀怨怼,因此在我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以为他是在抱怨母亲当年曾将他“抛弃”在河中。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哥哥的这段话,其实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说的。
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他心怀感激。在逃难的过程中,若不是哥哥替我挨了一刀,此刻我早已成了东北泥土下的一堆枯骨。
虽说我展开调查是基于对“哥哥”的怀疑,但如今回顾这场行动,可说是让我有了弥足珍贵的收获。我查出来的真相颠覆了我自己的身世,却也让我深深明白了母亲及哥哥的善良及仁慈。
我脑中浮现出爱着我、守护着我、细心将我呵护长大的母亲,我虽是养子,她却将我当亲生儿子那般对待。
没错,养育之恩当然大过血缘关系。我这一生绝对不会忘记母亲及哥哥对我的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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