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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正下着倾盆大雨,有的雨滴声像是敲打着铁板,有的雨滴声则像是拨弄着无数枝叶。我用左手拿着雨伞,右手拿着导盲杖。晴天时敲打路面的声音清脆响亮,下雨天敲打路面的声音却是阴湿忧郁。前进了一会儿,我听到不少雨滴敲击塑料布的声音在周围来来去去,一阵雨滴弹跳声越来越响,经过我的面前后又逐渐远离。
视障人士不适合穿雨衣,因为雨帽会阻碍听觉。相较之下,雨伞则是很好的选择,因为障碍物会先碰到伞,脸部的安全多了几分保障。
今天我没有走在导盲砖上,因为下雨天的导盲砖又湿又滑,相当危险。自从摔过一跤之后,只要遇到下雨天,我就会避开导盲砖。车辆引擎声伴随着宛如舰船乘风破浪的水声,在我的右边疾驶而过。
到了邮局后,我利用具备点字画面提示功能的提款机领了一笔钱。只要拿起一旁的话筒,计算机就会以语音的方式告知金额,通过这样的方式,就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而且视障专用提款机在独立隔间内,也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偷看。
昨天,曾根崎打电话至我的手机,告诉我那位女士叫稻田富子,并提供了地址给我。据说她原本是土生土长的北海道人,后来搬迁到岩手县,来年便在区公所人员的鼓吹下前往东北。一九四六年归国,其后便一直住在北海道。曾根崎似乎是到处询问了不少人,才探听到这位女士的联络方式。
搭飞机需要花费一笔不小的钱。
我再度踏入了豪雨之中。汽车引擎声也几乎被雨声掩盖,等到我听见车声时,车子往往已近在咫尺。
我走得比平常更加小心谨慎。大雨冲刷着一栋栋混凝土建筑的外墙,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泥的气味。蓦然间雷声大作,宛如天摇地动一般。由于我看不见闪电,突如其来的雷声往往会把我吓一大跳。
继续前进了一会儿,我听见不少雨滴撞击铁板的声音,伴随着汽车引擎声,在前方数米远处穿梭着,并不时交杂着喇叭声。强烈的恐惧,令我感觉心脏宛如被揪住了一般。每当我想象车子突然自黑暗中冲出来的景象,就会害怕得全身动弹不得。倘若听到尖锐轮胎声才闪避,根本来不及。雷声气势惊人,宛如神正用铁锤击打着大地。
回到家门前,伸手到信箱里一探,摸到一封信。走到客厅拆开,又是点字俳句。
寄信人到底想对我表达什么?回想过去的俳句,全是“背叛之犬”“沾上鲜血”“沾满鲜血的双手”等耸动骇人的词句。是否就像上次所想到的,这些俳句都没有季语,可见作者是中国人?会不会就是徐浩然,那个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一口咬定岩手县的“哥哥”是假货的男人?但入管局人员说,徐浩然是个在中国遭到通缉的骗子。我到底该相信哪一边?
在被大雨封闭的世界里,我听见了手机的铃声,一接起来,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竟然是遗孤援助团体职员比留间雄一郎。仔细一想,我确实曾递给过他一张名片。
“有什么事吗?”我问。
“听说你要到北海道拜访稻田富子女士?”
我的警惕心顿时攀升,不禁紧紧握住了手机。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曾根崎先生向我询问稻田女士的地址,我查了之后告诉他,随口一聊,才知道你们见过面。”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打电话来——”
打电话来威胁我?
“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
“若你还没决定由谁带路,就请让我陪你去吧。我对北海道很熟。”
“今天是吹什么风来着?”我依旧没放松警惕,满心狐疑地问,“你不是反对我挖掘哥哥的秘密吗?”
“——我就实话实说吧。警察正在调查龙彦先生的事。”
我一听,顿时吃了一惊。警察正在调查“哥哥”?
“是关于假遗孤的事?”我问。
“是的,有刑警来向我们援助团体问话。”
“刑警说了什么?”
“总之——问了一些事。”
“既然是查假遗孤嫌疑,我应该有权利知道吧?”
“这么说也没错——但警察并没有告诉我详情。你也知道,警察向来是只问问题,不回答问题的。”
“那就告诉我,警察问了什么吧。”
“倒也不全是关于龙彦先生的事,该怎么解释呢——说起来我也觉得很遗憾,但假遗孤及第二代在歌舞伎町一带干下不少违法勾当是事实,警察主要想查的是这个。”
“警察怀疑哥哥也是假遗孤,对吧?”
“——倒也称不上是强烈怀疑,但既然惊动了警察,总不能置之不理。毕竟当初是我协助龙彦先生取得的永久居留权,我有责任证明他是真的遗孤。你似乎非常怀疑他的遗孤身份,虽然我们的出发点不同,但追求真相的心情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何不一起去拜访稻田女士?”
他说得相当诚恳,若不是上次遭他莫名其妙地威胁,我恐怕会相信他的话。他跟“哥哥”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看样子绝非单纯协助哥哥取得了居留权。他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但是断然拒绝他的提议,似乎也不是明智之举,要是不让他陪同,他反而会设法暗中阻挠,令我更加困扰。现在有机会掌握主导权,就不该轻易放弃。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在失明后从不曾单独外出旅行。打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烦恼着该找谁带我去北海道,比留间愿意当我的“眼睛”,也算是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
“好,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谈完了具体的行程细节后,我切断了通话。片刻之后,手机再度响起。
“喂?”
“和久吗?是我。”打电话来的是住在老家的“哥哥”。
我心想,绝对不能被他察觉我在怀疑他,一旦让他发现不对劲,他可能会马上对母亲下手。当然,或许比留间早已将我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向他报告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你家里的电话打不通,我只好问由香里。她现在还是经常打电话来求我捐肾脏。”
“你要我劝她别再打电话?”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捐出肾脏。不过我今天打给你,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搬回老家跟我们一起住。我一个人照顾妈妈,实在很吃力。”
“——我一个瞎子,能做什么?”
“虽然你眼睛看不见,但总归是多一个帮手。例如,当我下田工作时,你可以在家里照顾妈妈。”
“算了吧,我连照顾自己都感到吃力。”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哥哥”真的是假货,我确实该思考一下未来该如何照顾独居的老母亲。
“和久,我跟你说,我今年想回中国探望那边的妈妈。我不在的时候,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顾这边的妈妈。”
一想到他可能是假货,便觉得他这句话充满了虚伪。我忍不住讽刺:“生母跟养母,对你来说哪边比较重要?你为了回中国,宁愿抛下体弱多病的妈妈?”
“——这怎么能放在一起比较?”哥哥沉吟了一会儿,“对我来说,养母也相当重要。她养育了我几十年,跟亲生母亲已没什么不同。养育之恩当然大过血缘关系。”
“我可不这么想。有句话叫‘血浓于水’,不是吗?”
“一边是抛下自己的生母,一边是养育自己几十年的养母,当然会觉得养母跟自己比较亲,这是很正常的事吧?”
我心想,这家伙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哥哥,这么说来,你认为我们在东北抛弃了你?妈妈选择背我渡河,而不是背你,所以你心里恨着我跟妈妈?”
“你别挑我语病,我刚刚那句话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妈妈跟你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从来不认为你们抛弃了我。”
“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实说,我实在无法判断这个“哥哥”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
“若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哥哥”重重地叹了口气,“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家里的电话记得挂好,我没记下这手机的号码,要打手机给你挺麻烦。”
切断了通话后,我沿着墙壁走向电话台,在黑暗中摸到了电话。话筒挂得好好的,并没有脱落。但我试着用手机拨打家里的电话,确实就像“哥哥”所说的,电话打不通。
难道电话机出故障了?我摸了摸电话机,又将手探向电话台的下方,摸到了电话线。感觉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电话线插孔的位置与地板有些距离,电话线像蛇的尸体一样躺在地上。我一拉,发现电话线的接头根本没有接在插孔上。
有人将家里的电话线拔掉了。
我顿时感觉一股寒意沿着背脊往上蹿,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拿着冰冷的刷子由下往上轻抚一般。心脏剧烈跳动,我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胃部隐隐抽痛,仿佛被人紧紧揪住了。
难道是在失去记忆的那些时间里,我自己拔掉了电话线?不,应该不能,我没有理由做这种事。这么说来,难道有人偷偷溜进了家里——?
我猛然想起上次导盲杖突然折断一事,那恐怕也是有人潜进了家里,对我的导盲杖动了手脚。
我心中霎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那个抱持恶意的歹徒,会不会现在还躲在家里头?那个人使家里电话打不通,总不可能没做什么就离开了吧?
此时,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雷鸣声,几乎令我心跳停止。随着断断续续的轰隆声响,内廊的玻璃窗也发出微微颤动的碰撞声。
对我而言,抱持恶意的人就跟栖息在黑暗中的影子一样,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假如家里真的有个侵入者,他要杀我可说是易如反掌。只要静静地躲在卧室里,等我睡着后,用枕头压住我的脸就行了。
我紧张地吁了一口长气,转身走上内廊。平常毫不在意的地板吱嘎声响,此时听来却是异常可怕,明明是自己的家,我却仿佛来到了一间鬼屋。除了敲打着屋顶的雨滴声之外,我只听得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我摸黑抓到了门把,轻轻将门拉开,略微生锈的轴承铁片发出的声响宛如女人的尖叫声。
这是从前女儿的房间。我赤着脚踏了进去,脚下传来地毯的柔软触感,一点声响也没有,与走在内廊的木头地板上完全不同。如果此时有人经过我的身旁,我听得见声音吗?在这雨声几乎掩盖了家中各种声响的日子,我更加对自己不抱信心。
我赶紧反手关上了房门,如此一来,就算侵入者打算悄悄靠近我,至少我会听见开门声。
我一面挥舞双手,一面慢慢前进,却什么也没摸到。指尖蓦然碰触到了坚硬的物体,仔细一摸,原来是长年跟我的心灵一样处于空荡状态的书架,上头积了厚厚的灰尘。
我沿着书架摸向墙壁,接着走到房间最深处,摸到了窗帘。除了少数家具之外,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被女儿带走了,因此显得特别冷清。能够确认自己所站位置的家具太少,不安的情绪也随之增强,心脏扑通乱跳,仿佛要把肋骨撞断。
我看不见对方,对方却看得见我,如今他可能正站在我面前,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试着突然挥出拳头,却什么也没碰到。
我重重一吁,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再度挥动双手,转身在黑暗中朝着房门口前进,直到走出房门,我没有摸到除了墙壁以外的任何物体。接着我又走进了过世前妻的房间,但里头就跟由香里的房间一样空无一人——或者该说至少没有被我发现。
我维持平举双臂的姿势,再次回到了内廊。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侵入者从我身旁悄悄溜过,但假如对方弯下腰避开我的手臂,我根本无法察觉。接着我又走进了浴室,如果我的双眼没有失明,此时镜中会不会映照出一个面露奸笑的男人?我心中害怕,忍不住将左臂朝后方挥出,却只是撞在墙壁上,引来一阵疼痛。
我又回到内廊,这次我以小心翼翼的步伐登上了楼梯,即将抵达二楼时,我突然产生会被人一把推下楼梯的被害妄想。
幸好我平安上了二楼,接着我拐过转角,进入了自己的卧室。
“是谁在那里!”
我对着黑暗空间大喊,换来的只是一片死寂,但我仍不忘反手关上房门。
我用左手轻触书架,右手在空中挥舞,一边慢慢前进。我的手臂长度远不及房间墙壁的长度,因此侵入者若是在房间的另一头避开我悄悄移动位置,我根本摸不到他。我不禁幻想,如果这浓密的黑暗是液体就好了,如此一来,侵入者只要移动就会带动水流,使我察觉其存在。
我摸到了书桌,接着绕向床边。有时我会突然转身挥舞双手,却只是搅拌了无穷无尽的深邃黑墨而已。
我变得焦躁不安,几乎快要发狂。
我摸到了橱柜,毫无目标地往下探摸,手指竟钩到了第五层的抽屉,那只抽屉没有完全关上。这是怎么回事?我每次都会确认关好,这显然是曾被其他人打开过。于是我将手伸进抽屉,确认里头的东西是否曾被动过。我在这层抽屉里放了一些自从失明就没再用过的账簿,账簿里藏了一枚信封,里头放了一些应急的现金。但我翻来翻去,发现那枚信封已不翼而飞。
难道是家里溜进了闯空门的窃贼?不对,若只是窃贼,根本没有必要拔掉电话线。侵入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从这屋子里得到什么东西?是我所查到的消息,还是我的性命?这人的立场很容易推测,一定是不希望我继续查探“哥哥”的底细。问题是这个人到底是谁?现在是否还躲在这个屋里?会不会正站在我的面前?光是想象那画面,便不由得背脊发凉。
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屋里仔细摸索,即使是已检查过的房间,还是不放心地又检查了数次。
最后我累得精疲力竭,只好说服自己屋里没有人,回到卧室躺下。但我依然担心侵入者躲过了我的探摸,如今依然躲在屋里的某个房间内。我一颗心忐忑不安,直到早上还是辗转难眠。
两天后,我又收到了带有警告意味的点字俳句,这是第十一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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