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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父亲和儿子

维达尔每天晚上都会擦拭他父亲的怀表,只有这时他才会摘掉手套。维达尔亲自选择的办公室就在磨坊主曾经碾磨玉米的巨大磨轮后方,磨轮上的厚重辐条几乎遮住了整堵后墙,让维达尔有种住在钟表里面的感觉,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很是舒适自在。坐在这个房间里,他会小心翼翼地擦拭雕工精细繁复的银制表壳,轻柔地抹掉齿轮上的灰尘,好像照顾一只有生命的活物。
有时候,与自己所爱的人相比,我们所珍视的物品更能揭示我们是怎样的人。维达尔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刻,他握在手中的怀表的表蒙也跟着碎裂了,但他的儿子把怀表珍藏起来,悉心保养,似乎想要证明,只要保持外观整洁、运转有序,就能让它摆脱死亡的诅咒。
维达尔从小就认为父亲是个英雄,并且把他当成自己的榜样。在维达尔心目中,父亲是真正的男人,这个认知与他年少时的一段记忆难解难分,总会让他想起当年父亲带他登上维拉纽瓦的悬崖时的情景:崎岖突兀的峭壁破坏了海岸线的平滑完整,三十多米高的断崖下方是面目狰狞的锯齿状岩石,父亲温柔地领他来到悬崖边,紧紧地抱住他,儿子想要往后退,父亲一把抓住他,迫使他俯视深渊。“感受到自己的恐惧了吗?”父亲问他,“你必须记住这种感觉,每当你变得脆弱的时候,就会感到恐惧,试图忘记你所效忠的祖国和自己的职责。每当面对死亡或者荣誉的时候,假如你背叛了你的国家、你的姓名和你的传承,就等于跳下万劫不复的无形深渊,你虽然看不见它,但它和有形之物一样真实。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儿子……”
敲门声突然响起,现下的时光取代了往昔的回忆。这个声音非常轻柔,显而易见地暴露了敲门人的身份。
维达尔皱起眉头,他讨厌自己每天晚上清理怀表的仪式被任何事情打断。“进来!”他叫道,注意力仍旧集中在手中那只已然闪闪发光的怀表上。
“上尉。”
费雷罗医生的脚步和他的声音一样轻柔谨慎,他在离桌子不远的地方站住。
“她怎么样?”维达尔问。
怀表的齿轮开始以无懈可击的节奏转动,再次证明完美的秩序如何强调都不为过,洁净与精确意味着不朽。当然,它最不需要的就是一颗心,因为心跳很容易变得毫无规律,无论多么谨慎的治疗与保养,都挽回不了它终将停止的命运。
“她非常虚弱。”费雷罗医生说。
没错,软弱,这是好医生的标志,喜欢悄声细语,眼神柔和,穿的衣服也很柔软。维达尔非常确定,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拧断费雷罗的脖子,就像对待野兔那样。
“她要得到尽可能多的休息。”他说,“我在楼下睡觉。”
无论如何,这会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他已经厌倦了卡门。无论跟什么女人交往,他都很容易厌倦,因为她们总想过分地接近他。维达尔不希望任何人接近自己,这会让他变得脆弱,每当爱情介入,所有的秩序都会消失,即便是纯粹的欲望,也有可能令人困惑,除非及时地满足它并且向前看。女人往往不明白这一点。
“我儿子怎么样了?”他问,他只关心那个孩子,没有儿子,他就只是个必死的凡人。
医生吃惊地看着他,不过,即使在平时,他银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也总是会露出略微带点惊讶的神情。直到加西斯和赛拉诺出现在门口时,医生这才张开他那柔软的嘴巴,准备回答上尉的问题。
“上尉!”
维达尔朝两位军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属脸上惯有的恐惧神情一向是他的快乐之源,甚至能让他忘记这里是个多么悲惨的地方——远离真正能够创造历史的城市与战场,为史书所遗忘。奉命驻扎在这片被反叛分子污染的肮脏森林里,他一定要让敌人付出代价,让那些派他过来的将军知道,他是如何打得那些叛徒闻风丧胆、在恐惧之中死去的,更何况其中的一些叛徒也曾是他父亲的敌人。
“我的儿子!”他不耐烦地重复道,语气凶狠,好像要拿起剃刀划开对方的喉咙,“他怎么样了?”
费雷罗依然困惑地看着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他的眼睛仿佛在说。“目前看来,”医生终于回答,“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维达尔拿起一支烟和他的帽子。“很好。”他说,把椅子往后一推,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可医生还是站在桌子前面。
“你妻子不应该出远门的,上尉,她现在处于孕晚期。”
真是个蠢材,一只绵羊不应该这样对狼说话。
“这就是你的观点?”
“我的专业观点。是的,上尉,是的。”
维达尔缓缓踱到桌前,胳膊底下夹着军帽。他比费雷罗高,当然费雷罗是个小个子,而且一直在掉头发,凌乱的胡须让他显得更加苍老可悲。维达尔喜欢被锋利的剃刀刮过的干净下巴,对于费雷罗这样的男人,他的眼中只有藐视。什么样的可怜虫会妄想治愈一个只晓得杀戮的世界呢?
“作为儿子,”维达尔平静地说,“理应在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出生。”
蠢材。维达尔朝门口走去,香烟的烟雾跟着他穿过光线昏暗的房间。维达尔不喜欢灯光,他喜欢享受自己创造出来的黑暗,就在他几乎要走到门边时,费雷罗医生的声音突然再次柔和地响了起来。
“是什么让你如此确定孩子是男性呢,上尉?”
维达尔微笑着转过身,眼睛像煤烟一样黑,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能让人尝到两肋被利刃穿透的滋味。
“你该走了。”他说。
他满意地看到费雷罗露出被利刃刺中的表情.
负责站岗的卫兵抓获了两名违反宵禁出来猎兔子的人。令维达尔惊讶的是,加西斯竟然连出了这点小事都要惊动他。他手下的所有军官都知道,上尉在这么晚的时候非常讨厌被人打扰。
他们走出磨坊时,挂在天上的月亮就像是一把饥饿的镰刀。
“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发现西北方向有动静,”一行人穿过院子,加西斯向上尉报告,“是枪声,巴约纳中士搜查了可疑地区,抓获了嫌疑人。”加西斯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地讲话。
两个俘虏,一个是老头,另一个年轻许多,他们的脸色都像病弱的月亮那样苍白,因为在树林里活动,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内疚和恐惧让他们的眼神暗淡无光。
“上尉,”维达尔一言不发地打量两名俘虏时,年轻人开口道,“这是我父亲。”他指了指那个老头,“他是个可敬的人。”
“这要由我来判断。”虽然维达尔很享受年轻人脸上流露出的恐惧,但这也让他生气。
“还有,在长官面前,不允许遮挡头部。”
做儿子的摘下他破旧的帽子。维达尔知道男孩为什么不敢和他对视。肮脏的农民!他暗忖,两名俘虏肯定能从维达尔的语气中听出他对他们的蔑视,但对于这一点,他感到十分自豪。
“我们在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赛拉诺递给维达尔一支旧步枪,“开过火的。”
“我们在打兔子!”男孩愤怒地辩白道。
“我让你说话了吗?”
老头非常害怕,膝盖一直在抖,他是在为儿子担心。一名士兵拽住他,从老人佝偻的背上扯下帆布背包交给维达尔,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共和国政府印制分发给所有农民的袖珍年历——这本小册子似乎被人翻阅过许多次,封底印着共和国的国旗,维达尔讥讽地大声念出上面的口号:
“‘没有上帝,没有国家,没有主人。’我明白了。”
“红色宣传,上尉!”赛拉诺露出自豪的表情,同时松了一口气,他刚才还在担心自己是否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肮脏农民打扰到了上尉,现在看来,也许这两个家伙跟那群反对佛朗哥将军的抵抗战士是一伙的,专门在这片该死的森林里打游击。
“这不是宣传!”儿子抗议道。
“嘘。”
士兵们从维达尔毒蛇吐信般的警告声中听出了威胁,可这只愚蠢的小孔雀太急于保护他的父亲。就许多方面而言,爱只会让人丧命。
“这只是一本旧年历,上尉!”
男孩不愿意闭嘴。
“我们不过是些农民。”做父亲的说,试图把维达尔的视线从他的儿子身上引过来。
“继续。”维达尔喜欢看人们向他求饶。
“我去树林里打兔子,为了我的两个女儿,她们生病了。”
维达尔从老人的帆布背包里抽出一个瓶子,举起来嗅了嗅,里面装的是水。做这些事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才能享受整个过程。
秩序。哪怕处理这种事,也要有条不紊。
“兔子……”他说,“真的吗?”
他知道那个儿子会咬住他刚刚投出的鱼饵。维达尔很清楚该怎么做,那些将军不应该让他跑到这片森林里浪费才华,他本可以做出更了不起的成就。
“上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儿子说,“如果我父亲说他是出来打兔子的,那么事实肯定就是这样。”他把自己的骄傲隐藏在低垂的眼睑之下,但他的嘴唇背叛了他。
冷静。他必须从容应对。
维达尔拿起那个盛水的瓶子,猛地戳到小孔雀的脸上,又把破玻璃瓶上的碎渣扎进了小孔雀的眼窝。一遍又一遍。愤怒必须有个发泄的出口,否则它会将你吞噬。 锋利的玻璃切碎捣烂了年轻人的脸,把皮肤和肌肉变成血腥的泥浆。
父亲的哀号比儿子的惨叫还要响,泪水在他脏兮兮的脸颊上纵横流淌。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凶手!”
维达尔开枪击中他瘦削得不成样子的胸膛,两颗子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心脏,先后穿过他肮脏褴褛的衣服和硬纸板一般单薄的骨架。
儿子的身体还在活动,捂住脸上伤口的双手完全被血染红了。真是一团糟。维达尔也对他开了枪,在如同苍白镰刀的月亮底下。
森林和他手下的士兵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维达尔在帆布背包上擦了擦戴着手套的双手,把背包翻过来往地上一倒,包里掉出几张纸和两只死兔子,他拎起两团瘦骨嶙峋的小东西,它们身上可能只剩下了骨头和毛皮,也许只能拿去炖点汤。
“也许下一次你能学会怎么搜这些混蛋的身,”他对赛拉诺说,“在你来敲我的门之前。”
“遵命,上尉。”
然而他的手下们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
还愣着干什么? 维达尔挑衅地扫视着他们,仿佛在问。他的脾气就是如此暴躁。盯着脚下的两个死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也是农民?想到他们也爱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有一天他也会对他们做同样的事情吗?
也许吧。
我们都是狼, 他想对他们说,你们要跟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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