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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牛顿派

希腊咖啡馆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和其他的咖啡馆并无二致──呃,意思是和其他正派的咖啡馆并无二致。

  班杰明走进了大门,咖啡馆人潮汹涌,长桌上挤满了打扮得光鲜亮丽或衣衫褴褛的绅士。班杰明焦急的眼神扫视着人群,希望能认出一些有名的哲学家。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他自以为看到了许多出类拔萃的大人物,但没有一个人是他认得的。

  要如何认出他要见的赫米斯?赫米斯又要如何认出他?班杰明已经在每一封信中都刻意不提自己的年龄,因为他认为艾萨克.牛顿应该不会想接见一位少年。如果赫米斯正在找他,就应该不会去注意一个男孩。

  他走过整个空间,此时他的眼神扫视到只有几个人坐着的一张桌子,其中一个是女人──在真正的咖啡馆里是很稀有的景象,尤其是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相当貌美──也具有异国风味。她蓄着颜色非常黑的长发,皮肤很白,有着一对杏眼。高耸鼻子下的红唇翘嘟嘟的,若不是她举止庸容华贵,一般人还会觉得她很淘气。但她的年龄有可能介于十六到三十六岁间。她正在说话,桌旁的其他人──四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则听得很入迷。

  班杰明发现附近有张空椅子。既然没事干,他想要过去听听这位奇异而可爱的家伙在说些甚么。

  「我们的社团还不是那么大,」班杰明无法分辨出她说话的口音。「但我们在吸引学者加入的过程上很有进展。」

  「对对对,」其中一个人操着法国口音,「像莱布尼兹先生便是我们中的大奖。我很想知道他在推动他所渴望的那些社会改革时是否顺利?」他的嘴唇一直保持着得意的笑容,很明显是在嘲讽。虽然班杰明对莱布尼兹和他的哲学理论没有多大的兴趣,但那人的批评也未免太过沾沾自喜了点。

  那女人也表现出和班杰明一样的想法。「先生,」她说:「我们都明白你藐视莱布尼兹的哲学,但无论你怎么想,他好歹也是科学界的人,他的学生没必要为他的错误背黑锅。确实他接下我国宫廷里的职位是希望能够实践他的一些特定政策。我向你保证,沙皇彼得很清楚此事。但我认为他想要改善人类社会的希望,并不会比艾萨克爵士最近的嗜好来得……怪异。」

  「好了啦,够了啦。」另一个人用十足的英式腔调附和道。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顶着一大束的假发,好似要将他那小小圆圆的脸给吞没了。班杰明刚好注意到两件事:那女人是俄国人,而他们谈论牛顿爵士的样子彷佛认识他。这些男人或甚至是那女人有可能是赫米斯吗?他拿起一张报纸,假装在仔细读着,但他其实不时张望着。

  那得意洋洋的家伙赏了假发男略带轻蔑的一瞥。「拜托,」他用颇为傲慢的口气说:「艾萨克爵士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如韵文般精确运行。他的方法已经从莱布尼兹的神秘主义理论中切割出光、物质和数学。你真的认为,莱布尼兹肯定我们是住在最完美世界的谬论,能和牛顿在历史和古人方面的兴趣相提并论吗?」

  那女人锁着眉。「我相信你是在刻意错误诠释前者的理论,」她说:「就像你刻意忽略艾萨克爵士最近在炼金奥法理论上的成就一样。」

  「他老了,」得意洋洋的家伙说:「他的想法搞半天是他年轻时的信仰。这我倒可以体谅。」

  「喔,能承认他这一点,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啊!」第三个人不耐烦说道,他坐在女人的对面,说的是十足十的苏格兰的口音,完全符合他四方而认真的脸以及卷曲的褐发。「就凭你们几个也想猜出大师的心思,未免太放肆了。他已经把数学方法运用在炼金术、物理学和魔法的研究上,你们凭甚么这么确定同样的方法运用在历史上就会失败?」

  「喔,啐,麦劳伦,」假发男嗤笑道。「你不会是真的相信吧。他这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已经让皇家学会损失惨重了。议会和国王要的是科学和打仗用的武器,可不是要巴比伦时代的奇术年表和怪诞的论述。这也是我们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最主要原因!」

  「艾萨克爵士对于制造出更多的杀人机器这件事感到很不安,」麦劳伦冷静道。「这和他目前热衷之事根本没什么相干。」

  「那咱们就来看看对抗该死的法国佬时,这些顾虑会发生何事。」假发男回嘴,随后他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便瞥着一旁那得意洋洋的家伙。「啊……我不是有意的,先生。」

  第四个人──也就是背向着班杰明的那位,他只能看到他长着一头金发──伸出手来打圆场。「我们自己人不须如此,」他恳切道:「身为哲学家,我们不可冒冒失失说话。无论如何,不要忘了这位来自欧陆的贵客是被太阳王给放逐的。」

  「确实如此,」那位法国佬赞同道。「虽然在座各位都知道,我觉得英国是个比太阳王那沉闷的朝廷更为开明的地方,但请容我提醒各位,这场战争并不是只发生在太阳王的家门口。」

  「我同意史特林先生的说法,我们不要再谈论政治了。」那女人岔回话题。

  「好。」麦劳伦同意道。「对了,有人看到我们的朋友雅努斯吗?」

  班杰明此时忍不住想插话,但他发现那女人异国般的双眼正紧盯着他看,他感到面红耳赤。

  「啊,当然有啊,」她回答:「我看到了。」

  「不会是这个男孩吧。」假发男咕哝道。

  伴随着班杰明羞赧表情的是众人冷淡的不发一语。他不晓得该对他们说甚么,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走近他们的桌子。

  他用异常坚定的语调说话。「我就是雅努斯。」他向坐得最近的麦劳伦伸出手。

  「他妈的请饶了我吧。」假发男咒骂道。「我们被个男孩召见。你们觉得如何?」

  「你是说真的吗?」得意洋洋的家伙问道。他似乎只是觉得很好玩。

  「在座的诸位先生──或小姐,哪一位是赫米斯?」班杰明问,他的手依旧伸着。

  假发男厉声道。「拜托,朋友们,这太荒唐了吧。」

  班杰明把手放下,挺直了腰杆和肩膀。「先生小姐们,我求你们听我说。如果你们赶我走,是因为我的年纪,连我的话都不想听,那你们不但是太过轻忽,而且也──请恕我直言──太愚蠢了。」

  法国人的眉毛像受惊的青蛙一样猛地扬起,其他人则只是目瞪口呆。

  麦劳伦首先发难,伸出了手。班杰明和他握了握手。「小伙子,你几岁?」他问。

  「十四岁。」班杰明答道。

  「嘉尔,你知道吗,」麦劳伦说,他仍若有所思紧盯着班杰明的脸庞,没有移开视线。「我在爱丁堡写论文时是几岁?」

  假发男──很明显他便是「嘉尔」──不耐烦地脱口而出道:「这件事是有甚么关联?」

  「我那时十五岁。」麦劳伦回应道。

  「对,」得意洋洋的家伙眼神愉悦地开口道,「当伟大的妮侬.迪.朗克洛亲自提供一个职位给我时──只是因为她读了我的诗,那时我才十二岁。希斯先生,我们有些人蛮早崭露头角的。」

  假发男愤怒地瞪了法国佬一眼,但一语未发。

  「我的小伙子,请坐吧,」麦劳伦说:「我们有事得讨论。」

  当众人陪着现下沉默不语的班杰明一起消磨着时间时,一位系着围裙的男孩又来倒了咖啡。令班杰明大吃一惊的是,那女人突然伸过手来拍拍他的手。当两人肌肤接触时他像是触了电一样。

  麦劳伦一反刚开始的形象清了清喉咙,他似乎是这群人的意见领袖。「嗯,我们得一直叫你雅努斯吗?雅努斯,请容我为你介绍我们小俱乐部的成员──至少先介绍目前在场的。这位淑女是维希莉莎.卡雷娜,是沙皇彼得朝廷的特使。」

  「咱们的法国朋友则是弗朗索瓦.阿鲁埃。」麦劳伦继续介绍那得意洋洋的家伙。

  法国佬蹙着眉,眼神假装在生气。「既然你喜欢用『雅努斯』当笔名,那我也要用『伏尔泰』【注:本名弗朗索瓦.阿鲁埃的伏尔泰是十八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与作家之一,以机智、讽刺与批评的才能闻名。毕生致力于反政治与宗教迫害,主张言论自由。早期作品常嘲讽法国王室的奢华与贪腐,终于开罪了奥尔良公爵而被驱逐出境,流亡英国。「伏尔泰」此一笔名的由来据说是其姓氏的拉丁文与「年轻」一字的混转字母把戏。】。」

  「先生您好。」班杰明鞭躬道。

  「咱们这位充满怀疑的伙伴是嘉尔.希斯。」

  希斯瞪着班杰明伸出来的那只手,然后随便碰了一下,算是恼羞成怒式的握手。

  「詹姆士.史特林。」当介绍到第四个人时──也就是先前背向着他的那人,他向班杰明颔首。他眉毛细长,看起来彷佛永远因吃惊而拱了起来,鼻子弯曲的样子像是以前曾断过,还有一双绿眼。

  「我,则是柯林.麦劳伦。」那苏格兰人说。

  「很荣幸见到各位。」班杰明庄重地说道。

  「我们也是,」麦劳伦回答:「好吧,你应该会解释,为何在写给艾萨克爵士的信中从来不提你的年龄吧?」

  「因为我不觉得他会见我,」班杰明回应道。「而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见到他。」

  「你已经很有机会了,」麦劳伦提醒他,「所以请好好讲。」

  「我叫班杰明.富兰克林,」班杰明说:「我在麻萨诸塞的波士顿出生与长大,我到英国来找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原因,是我认为自己干了一件非常严重的坏事,而且还有人想杀我。你们还想知道甚么?」他停了下来。从他们瞪着他的眼神看来,他明白至少已成功吸引到他们的注意力。

  麦劳伦吃惊地看着他,伏尔泰则轻声咯咯笑。

  「我以为你会从头开始讲,」麦劳伦说:「我看过你的公式了──如果那真是你的公式,其中洋溢着才华的因子。那肯定是个全新的东西,具有许多功用。如果不是那道公式,我们连见都不会见你。所以请从头开始讲,挑重点讲。」

  他们现在全都等着他说话,就连希斯看来都有点动心。但「伏尔泰」的在场令人不安──这人可能是个间谍,但他已经宣示和法国一刀两断,其他人显然也相信他。现在该是班杰明完全脱下面具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和麦劳伦以及他的同伴们讨价还价,还不到时候。

  「事情的开始是,」他平静地说道,「当我十岁时……」

  「真的是个有趣的故事。你真的碰到那个黑胡子?我还真想多听点,」伏尔泰在班杰明说完时赞不绝口。「天啊,你如果是在鬼扯,那你真的是选错志愿了,我的朋友,你该去当作家!」

  「弗朗索瓦,你够了吧。」麦劳伦有点不耐烦。「那你还带着那些记录吗──那些你认为是法国人传来的信件?」

  「没有,我没办法把那些记录带出波士顿,但我还记得重点。」

  「而你唯一能证明那是法国阴谋的证据,就是对方使用了天主教历?」

  「还有人要杀他,」维希莉莎提醒他们。「就像──」

  「维希莉莎,别说了。」麦劳伦喝道。那俄国女人气得瞇起了眼,但也阖上了嘴。

  「柯林,你没必要对维希莉莎大小声,又不是甚么要紧的事。」希斯埋怨道。

  「先……先一次解决一件事吧。」麦劳伦说,他很明显已经快要失去耐性。「问题就在于,他们是他妈的怎么在美洲找到你的?」

  「我正在想。」维希莉莎咕哝道,「倘若可以建立新的亲合力,就像班杰明改造他那台以太抄写机那样,那么以太罗盘当然也可以指出实际的方位。」

  「喔,对,但是如果要把粗略的方向转变成街道地址……」麦劳伦搔了搔下巴。

  「我从来没听说过以太罗盘,」班杰明说:「但布莱斯维在我造出那台可调整的抄写机前,就已经注意到我和约翰。如果布莱斯维和这个F先生、米娜娃或任何其他人是一伙的,他们大可用不同的抄写机和他连系。他可能在住的地方放了一台抄写机,如此他便能汇整情报。」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希斯勃然大怒。「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啥,但是如此说来,他几乎是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他妈的,他搞不好已经坐在我们隔壁好几百次了。」

  「这是那道方程式,」麦劳伦提醒他。「富兰克林先生对这道方程式来源的解释看来也够合理。我们可以照着他的描述建造出一台机器,以印证他的故事是否真实。」

  「嗯,更正确的说法是,」史特林用温和的声音补充道,「这样只能证明富兰克林先生看过这样的一台机器。我们有认识谁在波士顿能证实这故事的其他环节吗?」

  「我有个朋友住那里,」麦劳伦回答:「不过,此刻,小富兰克林,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如果在座诸位同意,我明天想带你到我们的实验室去,然后开始重新拟出那公式的细节。搞不好并没有甚么──也就是你所害怕的法国武器,我们会试出结果。」

  「是科学院吗?我可以见到艾萨克爵士吗?」

  桌旁的众人小声私语。

  「这是完全可以预料,也完全无法预料的,」麦劳伦回答:「是这样的,当我们回信给你时,我们撒了点谎。」

  「撒谎?」

  麦劳伦点点头。「艾萨克爵士没有叫我们和你连络,事实上他甚至从来没看过你的信。」

  「我们所有人都超过一个月没跟他讲过话。」希斯打岔,「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面,不和任何人说话。」

  「为甚么?」

  希斯耸肩。「他妈的谁会晓得牛顿在想甚么?但是迹象很明显就是了。」

  「甚么意思?」

  他们全都看了他好一会儿,接着麦劳伦仰天长叹道:「技术上来讲,只有我和希斯先生是牛顿的学生,而我才当他学生不过一年的时间。维希莉莎只见过她一面,但科学院选她当客座。伏尔泰──」

  「我算是个食客之类的。」伏尔泰透露道。

  「而史特林先生与其说是艾萨克爵士的学生,更不如说他是皇家天文学家埃德蒙.哈雷【注: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兼数学家。利用万有引力定律推算出一颗彗星的轨道,这颗彗星便被命名为「哈雷彗星」。】的学生。」

  「我了解了。」班杰明说。他记得方才麦劳伦提到他们的「俱乐部」,然后猛然想起这么年轻的人不可能太亲近牛顿──甚至在皇家学会里也无足轻重。

  「错了,我不相信你会了解。」麦劳伦回答,他的声音严肃且非常低沉。「一年以前皇家学会号称有五十七位成员,目前在场的四位,加上无法前来参加的两个朋友便是全体成员──连艾萨克爵士都快要不算是了。我们七个人便是皇家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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