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化妆舞会
安翠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面前的这三位绅士。她左边站着一个和意大利雪松一样笔直高耸，身材还算苗条的男子，斜着手扶在他的短剑上。另一个人正把他那锈上古铜色花纹的背心给拉直，海狸毛皮和假发下方是一面具有鹰钩鼻的黑色面具，除了那轻慢笑容外的整张脸都被遮住了。
右方的那位绅士几乎和第一位差不多高，但他的双肩较宽。身着红色外套和深褐色背心的他，看起来局促不安。他的面具较小，银色的外壳上有着一个小丑般的圆鼻。
但最吸引爱翠安注意的是这两人中间的那个家伙。他比另两人矮了一整个头，戴了一顶老式的毛毡帽，上头有个巨大无比的鸵鸟羽毛帽饰，帽缘高高翘起，活似上个世纪的火枪兵。靛蓝色的五分裤上方是一件金色的背心，而他的深褐色长大衣则覆以蓝色和金色的锈饰。长了个大鼻子的深红色面具下方有着一道小小的胡髭，她觉得看起来有点可笑。
「这样子不行，」她对着镜子抱怨：「我不可能会被看成男人。」
「胡说，」第一个绅士说──他当然就是克蕾西小姐。「妳看起来十足是个骑士。」
尼可拉斯点头。
「而且，」克蕾西继续说：「有没有人能从妳的声音和仪态猜出你是个女人并不重要，我们让你女扮男装也并不重要。我跟妳保证，妳压根儿都不像是爱翠安．迪．摩妮．迪．蒙谢弗雷。」
「说的一点都没错。」尼可拉斯叹口气道：「不过，要是我们被逮了，国王就会知道这件事我也有一份──」
「你还真是胆小啊，」克蕾西打岔道。「瑞士百人队从几时开始担心起自身安危来着？」
爱翠安可以看到尼可拉斯在面具后无地自容的模样，她自己也感到疑惑。爱翠安要尼可拉斯压抑他的想法──他认为这出化妆舞会将以彻底失败告终。但现在克蕾西已经点出来，看起来她的卫兵真的是不想再陪着她出生入死。
「就算我们将你排除在外，而不是邀你一同参加，你觉得对你来说下场会比较好吗？」爱翠安说，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由衷履行克蕾西的这个计划。没错，虽然这计划是有点坏心眼，倘若这身愚蠢的服装能够帮助她取得法提欧实验的秘密，就值得冒这个险。
「我希望没人会找我决斗，」爱翠安一面说，一面轻拍只是用来装饰用的佩剑剑柄。「我根本不晓得怎么用这玩意儿。」
「大多数有佩剑的人也都不晓得。」克蕾西回答。
尼可拉斯重重叹了口气。「反正我知道有人找碴时谁该负责去决斗。」
爱翠安心中闪过一道怒火。曼婷侬说得对；男人总是很快做出承诺，但很少人能履行。毕竟，尼可拉斯不是曾对她发誓，不准别人染指她？但有一个人这么做了，而这个人是不是国王，就影响了这个誓言吗？当然，她从未确切对尼可拉斯说过她并不想得到国王的恩宠……但他应该明白的。
「好啦，」克蕾西说：「我们该走了吧，马车在等了。」
「妳和国王说我们去哪了吗？」爱翠安问。
「我当然不可能和国王说话。」克蕾西告诉她：「但他的近侍已经告诉他，妳身体微恙，说妳要到蒙谢弗雷去呼吸一下乡间的空气。所以妳得过去。」她眨眼示意。
爱翠安若有所思地揪了揪她黏上的那道胡子。他们从凡尔赛宫出发，彷佛像是要往乡间前进，暗地里在提亚侬宫停留，换上他们的服装。他们的借口有没有任何漏洞？可能有，但那不重要。
爱翠安很好奇自己是否乐于当一晚的男人。除了疑虑之外，她很讶异自己挺兴奋的，算是有种邪恶的乐趣。她想到妮侬．迪．朗克洛有一次打扮成一个军官，全副武装，在马背上追求着她当月的新欢。她演了场好戏，这场戏有可能招致曼婷侬的嫌恶，但却能让她感到年轻而有希望──数个月来首次有这种感觉。感到有生气。
在乡间过了几个月后，经由巴黎前往王宫的旅程就有点震撼了。凡尔赛、马赫利、提亚侬、枫丹白露【注：法国北部城镇，在巴黎东南六十五公里处，小镇东南的别墅是法国国王所修建的最大行宫之一。】──国王经常去的这些宫殿通通反映出路易的喜好和幻想。
巴黎是真实的──也是骇人的。沉闷的人脸比起更往更具敌意，甚至还有人向他们的马车投掷石块。当他们终于抵达王宫时，它就赫然在他们面前，宛如一位年老有权势的情妇，让人无法轻忽。路易相信他所在之处就是法国的心脏，然而王宫却静静宣布这是个谎言。
在城内，巴黎与褴褛的民众再度被遗忘。愈来愈多朝生暮死的事物在空中跳动，发亮的蒲公英花序随着高亢活泼的音乐起舞。由海神温泉的嘴里喷出的水流结了冰，然后摔碎回池子里，此时欢叫着的朝臣把双手猛力插进冰屑中。路易是用科学来重建当年勇，奥尔良公爵则醉心于科学所能制造出的玩具上。爱翠安发现自己对于此种浪费科学成就和才华的举动既着迷又难过。
克蕾西现出了邀请函。三个人走向门口，舞会已经开始了。数以百计的人跳着舞、由上方的廊厅俯视着舞池、或是站着闲晃；一旁的几个房间内有朝臣在玩牌或是打撞球。所有人都戴着奇特的面具，许多人打扮成维也纳嘉年华会的款式，还有更多标新立异的人。
「现在怎么做？」他们从人群中间穿过时爱翠安问克蕾西，心情开始放松。虽然她认出其中几个人是国王的秘密警察，但她原本担心会在这么多人里被认出来的忧虑很快便烟消云散。其实连他们自己要在这票人群里找到法提欧都已经要靠运气了。
「好了，自己找乐子去吧。」克蕾西说：「我要开始做事了。」
「自己找乐子？」爱翠安抗议道，但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手滑到她的手臂下。
「小姐，和我跳舞吧。」愉悦的声音潺潺流进她耳中。音乐刚好换成了小步舞曲【注：高雅的男女对舞，十七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中叶期间主宰了欧洲贵族舞会场合，英法两国尤其盛行。舞蹈者会依照社会地位高低排列。】，爱翠安发现自己身前站的是戴着黑色精致面具、不是很认真掩饰自己身分的奥尔良公爵夫人。
「不要！」爱翠安边说边想把她推走。
「亲爱的，不要引起骚动！和我跳舞！」
「有人会注意到啦，警察会看到！」
「除非妳不跳，否则他们不会注意到妳。」公爵夫人坚持道。
一会儿后她已经排在队伍里，当第一对跳舞者开始庄重地跳起小步舞时，公爵夫人已在她对面朝着她微笑。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爱翠安喘着气和公爵夫人一起跌坐在院子里。爱翠安知道自己比起微醺还要摇摇欲坠。她以前从未喝过白兰地，她哪晓得这玩意儿比一般的酒还要烈？当公爵夫人又倒了一些给她时，她仍把杯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先生，你可真是个好舞伴。」公爵夫人屈膝夸赞道。「你应该多多跳舞的。」
「没错。」爱翠安说。在与公爵夫人跳了第一支舞后，她了解到人们真的把她当作是个男人。她进一步得知她不是唯一一个颠挛倒凤的人，不只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爱翠安知道凡尔赛宫在将近二十年前将异性装扮癖逐出，但她从未想到过这些人的下落。
很明显奥尔良公爵的宅邸便是其中一个去处，也很贴切，因为公爵的父亲──也就是国王路易的弟弟──是这群人所深深爱戴的领导者。
「亲爱的，妳在想甚么？」公爵夫人问道，同时靠在撑着王宫屋檐内侧的白色廊柱上。「妳的脸又垮下来了，前一刻妳看起来还兴致勃勃的。」
「我是兴致勃勃没错。只是……我想到女神会要求我做的事──成为国王的情妇并嫁给他──真的是很困难的事。」
「婚姻本来就很困难。」
「我知道。但是国王他……」她锁着眉。「我喝醉了。」
「我觉得是妳还不够醉。」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又为她倒了一指度的白兰地。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不行，妳一定要喝，」公爵夫人坚持。「这是为妳好。」
爱翠安接过刚装好酒的杯子，看了一眼，然后又啜了一口。「他很老，」她终于把话说出口：「而且疯了。」
公爵夫人牵起她的手并捏了一下。「亲爱的，不要再这样说了。」她温和地斥责她。
「妳没有和他相处过，妳没有和他睡过。他相信自己变年轻了！」
「真是可怜，」公爵夫人叹道，然后她便笑开来了。爱翠安顿时了解到自己未来的笑容──就像她穿戴的面具一样虚假。「妳必须学会我们在宫廷上学到的所有事情，爱翠安──而且尽可能获得快乐。妳得跳舞，妳得找情夫，妳得趁还能快乐时获得快乐，否则妳会凋零。」
「这些事情没一样会让我快乐。」爱翠安说。
「这些事当然都不令人愉快，亲爱的。但妳看看今晚妳有多快乐，还有多少事情是妳连试都没试过的。像是找个情夫。」
「我不能这样做，」爱翠安说：「我也不会这样做。找情夫有甚么用？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撒谎能做甚么？」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说：「在感情世界，妳不能把每个男人都当成是一样的。有些人也许可以让妳获得一阵子的快乐。举例来说，那位年轻英俊的卫兵。」
「不行，我不想这样。」爱翠安回答，但她确实蓦然想起尼可拉斯的样子，了解自己撒了谎。「谢谢妳的关心，不过这方面我不能听妳的话。」
「亲爱的，妳还年轻，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处于完美的状态，不要浪费，因为我向妳保证，妳不可能青春永驻。在凡尔赛宫，妳会老得很快。」她用手臂环着爱翠安的肩。「看妳现在在干嘛？担心着自己无法使上力的事情？妳根本是杞人忧天，浪费目前所能获得的快乐。小姐，在科学方面，妳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在这类事情上，妳是个傻女孩。来吧，喝了白兰地，我们还要参加一场牌局。」
等到他们要去参加牌局时，爱翠安已经步履蹒跚。
她蹙着眉。她似是错过了某事，她已经正要被介绍给某人。
等她清醒过来，她了解到自己要被介绍给法提欧。那位数学家只在眼睛处戴了一个小面具，他自己的鼻子比起任何人的巧饰装扮都要来得突出。
「先生，没关系的。」法提欧在座位上鞠着躬说道，很显然是响应她慢吞吞致意的举动。她醉得有这么醒目吗？「我今天也喝了不少杯。」他继续道：「真高兴能与男爵见面。」
男爵？喔对，她得装做是个奥地利人，她是不是能指挥一部分的法军？她叫克林姆男爵或是类似的鬼扯名字。
「我也是，你好喔。」爱翠安说道。她看到克蕾西和她所不认识的几个男女都在那里，克蕾西一面为大家介绍，一面发着牌。爱翠安很确定自己正大声喘着气。克蕾西已经把自己的背心和衬衣钮扣给解开了，让大家明确知道她并不是个男人。法提欧的脸庞红通通的，爱翠安赫然发现克蕾西的手伸到桌子底下。
「先生，请坐啊，」法提欧大方道。「来玩一把黑白棋吧。」
爱翠安坐下，感到又困又倦。
「杜利叶先生是个很有名的数学家，」克蕾西对公爵夫人说道。爱翠安目瞪口呆，因为克蕾西的声调压得像个男人一样低，她宛如被五雷轰顶地认出这个声音。
克蕾西！在运河的是克蕾西！绑架她的人是克蕾西，完全不是男人干的！
整个房间天旋地转。但她得集中精神，因为法提欧发言了。
「并不是很有名。」法提欧反驳着。克蕾西的两只手都看不到了，纸牌在桌上滑动着。爱翠安迟纯地盯着那些纸牌，明白克蕾西已经把牌发好一段时间了。她头皮发麻，回想起在马背上的那数个小时，暴力之下的亲密关系。
告解。明天她得去教堂告解。
她紧紧闭上双眼，但眼皮后的黑暗剧烈旋转着。集中精神！
「不对，不要装了，」克蕾西回应法提欧：「我们都听说你那绝妙的发明了，就是会把我们的敌人全部扫到海里去的发明。」
「喔，我不该说到那东西。」法提欧嘟哝着，同时又吞下了更多杯中物。
「当然不能说了，」公爵夫人打岔道：「那是个国家机密，我早该想到了。」
「国王……」法提欧说，含糊不清到很严重的程度。「国王让我很害怕。我不怕承认这件事，但我会取悦他的！我会取悦所有人，然后他们就会看到！」
「他们会看到甚么呢？先生？」爱翠安脱口说道。
法提欧的朦胧眼神猛地锐利了起来。「我……我认识你吗？先生？」他问。
「你当然认识了，我亲爱的，」克蕾西插嘴道。「你们不是刚刚才互相介绍过吗？」
「喔，对喔，当然了。他们会看到甚么？他们会看到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牛顿，他们会看到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掌握他的方程式，他们会看到──」他醉醺醺地龈齿而笑，继续道：「──他们会看到铅与锡尚未吞食掉的所有子女。他们会看到铁之犬被主人派遣出来后，狂吠着直向地球而来！他们会看到被拉直的椭圆形。上帝为鉴，他们会看到加农炮！十月二十四日时朝西看，我的朋友们，你们会看到一些东西的！」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克蕾西说道，手又移到桌子下了。
「不对，他们会看到，」法提欧坚持道。「他会看到的。」
「谁？国王吗？」公爵夫人问。
法提欧大笑。「对，对，国王：科学之王，微积分之王！」
「牛顿吗？」爱翠安突然问。
「你们听到了吗？」法提欧近乎在尖叫了。「男爵知道耶！不过这回他们应该会认识我了！我真该从上帝的军火库里偷一颗加农炮弹，然后轰在他的身上。」
「用甚么当火药呢？先生？」爱翠安努力问道。
法提欧又笑了，当他干杯时几乎呛到。
「当然是重力了。」他厉声道，接着他低头望着牌，他微笑着。「不行了，我讲太多了。那一刻会到来的。」
但是爱翠安懂了，她现在可懂了。虽然她不是一直蠢到无法理解，但那只是因为她的心思无法构思如此骇人听闻的计划；至少不是出自善良、讨喜的法提欧之手。但计划是真的！
她早就晓得他对牛顿的痴迷程度，还有他亟欲复仇和获得肯定的饥渴之心。但万万没料到他竟然宁可杀死一百万或更多的人以满足自己的饥渴。
十月二十四日，她的结婚日。
爱翠安从桌上倏地站起，冲到庭院，所有事情都极度困扰着她。她的双脚莫名地踩了个空，四脚朝天摔在草地上。
「怪物！」她大喊：「国王是怪物！」
在她的眼神后方，广阔的海洋翻腾、打旋着，然后被螺旋般的流动给吸尽。但她看到法提欧所指的，看到那颗彗星从它的轨道中被摘出来，直朝着地球呼啸而来。只因为路易要法提欧这样做。路易，是怪物。
她想尽办法站起身，庭院看起来阴暗、被铲平、而且逐渐远离。有人盯着她看吗？他们在笑吗？一张眉头深锁的脸弯下身，她认出先前曾见过的警察队长那张模糊的脸。
「先生？」他问。
「你一定要阻止他，」爱翠安勉强把话说出。「铁之犬……」
然后她所说的话和所想的事已毫无关联，她沉落到空间、黑暗与遗忘的冰冷深渊之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右方的那位绅士几乎和第一位差不多高，但他的双肩较宽。身着红色外套和深褐色背心的他，看起来局促不安。他的面具较小，银色的外壳上有着一个小丑般的圆鼻。
但最吸引爱翠安注意的是这两人中间的那个家伙。他比另两人矮了一整个头，戴了一顶老式的毛毡帽，上头有个巨大无比的鸵鸟羽毛帽饰，帽缘高高翘起，活似上个世纪的火枪兵。靛蓝色的五分裤上方是一件金色的背心，而他的深褐色长大衣则覆以蓝色和金色的锈饰。长了个大鼻子的深红色面具下方有着一道小小的胡髭，她觉得看起来有点可笑。
「这样子不行，」她对着镜子抱怨：「我不可能会被看成男人。」
「胡说，」第一个绅士说──他当然就是克蕾西小姐。「妳看起来十足是个骑士。」
尼可拉斯点头。
「而且，」克蕾西继续说：「有没有人能从妳的声音和仪态猜出你是个女人并不重要，我们让你女扮男装也并不重要。我跟妳保证，妳压根儿都不像是爱翠安．迪．摩妮．迪．蒙谢弗雷。」
「说的一点都没错。」尼可拉斯叹口气道：「不过，要是我们被逮了，国王就会知道这件事我也有一份──」
「你还真是胆小啊，」克蕾西打岔道。「瑞士百人队从几时开始担心起自身安危来着？」
爱翠安可以看到尼可拉斯在面具后无地自容的模样，她自己也感到疑惑。爱翠安要尼可拉斯压抑他的想法──他认为这出化妆舞会将以彻底失败告终。但现在克蕾西已经点出来，看起来她的卫兵真的是不想再陪着她出生入死。
「就算我们将你排除在外，而不是邀你一同参加，你觉得对你来说下场会比较好吗？」爱翠安说，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由衷履行克蕾西的这个计划。没错，虽然这计划是有点坏心眼，倘若这身愚蠢的服装能够帮助她取得法提欧实验的秘密，就值得冒这个险。
「我希望没人会找我决斗，」爱翠安一面说，一面轻拍只是用来装饰用的佩剑剑柄。「我根本不晓得怎么用这玩意儿。」
「大多数有佩剑的人也都不晓得。」克蕾西回答。
尼可拉斯重重叹了口气。「反正我知道有人找碴时谁该负责去决斗。」
爱翠安心中闪过一道怒火。曼婷侬说得对；男人总是很快做出承诺，但很少人能履行。毕竟，尼可拉斯不是曾对她发誓，不准别人染指她？但有一个人这么做了，而这个人是不是国王，就影响了这个誓言吗？当然，她从未确切对尼可拉斯说过她并不想得到国王的恩宠……但他应该明白的。
「好啦，」克蕾西说：「我们该走了吧，马车在等了。」
「妳和国王说我们去哪了吗？」爱翠安问。
「我当然不可能和国王说话。」克蕾西告诉她：「但他的近侍已经告诉他，妳身体微恙，说妳要到蒙谢弗雷去呼吸一下乡间的空气。所以妳得过去。」她眨眼示意。
爱翠安若有所思地揪了揪她黏上的那道胡子。他们从凡尔赛宫出发，彷佛像是要往乡间前进，暗地里在提亚侬宫停留，换上他们的服装。他们的借口有没有任何漏洞？可能有，但那不重要。
爱翠安很好奇自己是否乐于当一晚的男人。除了疑虑之外，她很讶异自己挺兴奋的，算是有种邪恶的乐趣。她想到妮侬．迪．朗克洛有一次打扮成一个军官，全副武装，在马背上追求着她当月的新欢。她演了场好戏，这场戏有可能招致曼婷侬的嫌恶，但却能让她感到年轻而有希望──数个月来首次有这种感觉。感到有生气。
在乡间过了几个月后，经由巴黎前往王宫的旅程就有点震撼了。凡尔赛、马赫利、提亚侬、枫丹白露【注：法国北部城镇，在巴黎东南六十五公里处，小镇东南的别墅是法国国王所修建的最大行宫之一。】──国王经常去的这些宫殿通通反映出路易的喜好和幻想。
巴黎是真实的──也是骇人的。沉闷的人脸比起更往更具敌意，甚至还有人向他们的马车投掷石块。当他们终于抵达王宫时，它就赫然在他们面前，宛如一位年老有权势的情妇，让人无法轻忽。路易相信他所在之处就是法国的心脏，然而王宫却静静宣布这是个谎言。
在城内，巴黎与褴褛的民众再度被遗忘。愈来愈多朝生暮死的事物在空中跳动，发亮的蒲公英花序随着高亢活泼的音乐起舞。由海神温泉的嘴里喷出的水流结了冰，然后摔碎回池子里，此时欢叫着的朝臣把双手猛力插进冰屑中。路易是用科学来重建当年勇，奥尔良公爵则醉心于科学所能制造出的玩具上。爱翠安发现自己对于此种浪费科学成就和才华的举动既着迷又难过。
克蕾西现出了邀请函。三个人走向门口，舞会已经开始了。数以百计的人跳着舞、由上方的廊厅俯视着舞池、或是站着闲晃；一旁的几个房间内有朝臣在玩牌或是打撞球。所有人都戴着奇特的面具，许多人打扮成维也纳嘉年华会的款式，还有更多标新立异的人。
「现在怎么做？」他们从人群中间穿过时爱翠安问克蕾西，心情开始放松。虽然她认出其中几个人是国王的秘密警察，但她原本担心会在这么多人里被认出来的忧虑很快便烟消云散。其实连他们自己要在这票人群里找到法提欧都已经要靠运气了。
「好了，自己找乐子去吧。」克蕾西说：「我要开始做事了。」
「自己找乐子？」爱翠安抗议道，但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手滑到她的手臂下。
「小姐，和我跳舞吧。」愉悦的声音潺潺流进她耳中。音乐刚好换成了小步舞曲【注：高雅的男女对舞，十七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中叶期间主宰了欧洲贵族舞会场合，英法两国尤其盛行。舞蹈者会依照社会地位高低排列。】，爱翠安发现自己身前站的是戴着黑色精致面具、不是很认真掩饰自己身分的奥尔良公爵夫人。
「不要！」爱翠安边说边想把她推走。
「亲爱的，不要引起骚动！和我跳舞！」
「有人会注意到啦，警察会看到！」
「除非妳不跳，否则他们不会注意到妳。」公爵夫人坚持道。
一会儿后她已经排在队伍里，当第一对跳舞者开始庄重地跳起小步舞时，公爵夫人已在她对面朝着她微笑。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爱翠安喘着气和公爵夫人一起跌坐在院子里。爱翠安知道自己比起微醺还要摇摇欲坠。她以前从未喝过白兰地，她哪晓得这玩意儿比一般的酒还要烈？当公爵夫人又倒了一些给她时，她仍把杯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先生，你可真是个好舞伴。」公爵夫人屈膝夸赞道。「你应该多多跳舞的。」
「没错。」爱翠安说。在与公爵夫人跳了第一支舞后，她了解到人们真的把她当作是个男人。她进一步得知她不是唯一一个颠挛倒凤的人，不只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爱翠安知道凡尔赛宫在将近二十年前将异性装扮癖逐出，但她从未想到过这些人的下落。
很明显奥尔良公爵的宅邸便是其中一个去处，也很贴切，因为公爵的父亲──也就是国王路易的弟弟──是这群人所深深爱戴的领导者。
「亲爱的，妳在想甚么？」公爵夫人问道，同时靠在撑着王宫屋檐内侧的白色廊柱上。「妳的脸又垮下来了，前一刻妳看起来还兴致勃勃的。」
「我是兴致勃勃没错。只是……我想到女神会要求我做的事──成为国王的情妇并嫁给他──真的是很困难的事。」
「婚姻本来就很困难。」
「我知道。但是国王他……」她锁着眉。「我喝醉了。」
「我觉得是妳还不够醉。」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又为她倒了一指度的白兰地。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不行，妳一定要喝，」公爵夫人坚持。「这是为妳好。」
爱翠安接过刚装好酒的杯子，看了一眼，然后又啜了一口。「他很老，」她终于把话说出口：「而且疯了。」
公爵夫人牵起她的手并捏了一下。「亲爱的，不要再这样说了。」她温和地斥责她。
「妳没有和他相处过，妳没有和他睡过。他相信自己变年轻了！」
「真是可怜，」公爵夫人叹道，然后她便笑开来了。爱翠安顿时了解到自己未来的笑容──就像她穿戴的面具一样虚假。「妳必须学会我们在宫廷上学到的所有事情，爱翠安──而且尽可能获得快乐。妳得跳舞，妳得找情夫，妳得趁还能快乐时获得快乐，否则妳会凋零。」
「这些事情没一样会让我快乐。」爱翠安说。
「这些事当然都不令人愉快，亲爱的。但妳看看今晚妳有多快乐，还有多少事情是妳连试都没试过的。像是找个情夫。」
「我不能这样做，」爱翠安说：「我也不会这样做。找情夫有甚么用？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撒谎能做甚么？」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说：「在感情世界，妳不能把每个男人都当成是一样的。有些人也许可以让妳获得一阵子的快乐。举例来说，那位年轻英俊的卫兵。」
「不行，我不想这样。」爱翠安回答，但她确实蓦然想起尼可拉斯的样子，了解自己撒了谎。「谢谢妳的关心，不过这方面我不能听妳的话。」
「亲爱的，妳还年轻，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处于完美的状态，不要浪费，因为我向妳保证，妳不可能青春永驻。在凡尔赛宫，妳会老得很快。」她用手臂环着爱翠安的肩。「看妳现在在干嘛？担心着自己无法使上力的事情？妳根本是杞人忧天，浪费目前所能获得的快乐。小姐，在科学方面，妳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在这类事情上，妳是个傻女孩。来吧，喝了白兰地，我们还要参加一场牌局。」
等到他们要去参加牌局时，爱翠安已经步履蹒跚。
她蹙着眉。她似是错过了某事，她已经正要被介绍给某人。
等她清醒过来，她了解到自己要被介绍给法提欧。那位数学家只在眼睛处戴了一个小面具，他自己的鼻子比起任何人的巧饰装扮都要来得突出。
「先生，没关系的。」法提欧在座位上鞠着躬说道，很显然是响应她慢吞吞致意的举动。她醉得有这么醒目吗？「我今天也喝了不少杯。」他继续道：「真高兴能与男爵见面。」
男爵？喔对，她得装做是个奥地利人，她是不是能指挥一部分的法军？她叫克林姆男爵或是类似的鬼扯名字。
「我也是，你好喔。」爱翠安说道。她看到克蕾西和她所不认识的几个男女都在那里，克蕾西一面为大家介绍，一面发着牌。爱翠安很确定自己正大声喘着气。克蕾西已经把自己的背心和衬衣钮扣给解开了，让大家明确知道她并不是个男人。法提欧的脸庞红通通的，爱翠安赫然发现克蕾西的手伸到桌子底下。
「先生，请坐啊，」法提欧大方道。「来玩一把黑白棋吧。」
爱翠安坐下，感到又困又倦。
「杜利叶先生是个很有名的数学家，」克蕾西对公爵夫人说道。爱翠安目瞪口呆，因为克蕾西的声调压得像个男人一样低，她宛如被五雷轰顶地认出这个声音。
克蕾西！在运河的是克蕾西！绑架她的人是克蕾西，完全不是男人干的！
整个房间天旋地转。但她得集中精神，因为法提欧发言了。
「并不是很有名。」法提欧反驳着。克蕾西的两只手都看不到了，纸牌在桌上滑动着。爱翠安迟纯地盯着那些纸牌，明白克蕾西已经把牌发好一段时间了。她头皮发麻，回想起在马背上的那数个小时，暴力之下的亲密关系。
告解。明天她得去教堂告解。
她紧紧闭上双眼，但眼皮后的黑暗剧烈旋转着。集中精神！
「不对，不要装了，」克蕾西回应法提欧：「我们都听说你那绝妙的发明了，就是会把我们的敌人全部扫到海里去的发明。」
「喔，我不该说到那东西。」法提欧嘟哝着，同时又吞下了更多杯中物。
「当然不能说了，」公爵夫人打岔道：「那是个国家机密，我早该想到了。」
「国王……」法提欧说，含糊不清到很严重的程度。「国王让我很害怕。我不怕承认这件事，但我会取悦他的！我会取悦所有人，然后他们就会看到！」
「他们会看到甚么呢？先生？」爱翠安脱口说道。
法提欧的朦胧眼神猛地锐利了起来。「我……我认识你吗？先生？」他问。
「你当然认识了，我亲爱的，」克蕾西插嘴道。「你们不是刚刚才互相介绍过吗？」
「喔，对喔，当然了。他们会看到甚么？他们会看到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牛顿，他们会看到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掌握他的方程式，他们会看到──」他醉醺醺地龈齿而笑，继续道：「──他们会看到铅与锡尚未吞食掉的所有子女。他们会看到铁之犬被主人派遣出来后，狂吠着直向地球而来！他们会看到被拉直的椭圆形。上帝为鉴，他们会看到加农炮！十月二十四日时朝西看，我的朋友们，你们会看到一些东西的！」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克蕾西说道，手又移到桌子下了。
「不对，他们会看到，」法提欧坚持道。「他会看到的。」
「谁？国王吗？」公爵夫人问。
法提欧大笑。「对，对，国王：科学之王，微积分之王！」
「牛顿吗？」爱翠安突然问。
「你们听到了吗？」法提欧近乎在尖叫了。「男爵知道耶！不过这回他们应该会认识我了！我真该从上帝的军火库里偷一颗加农炮弹，然后轰在他的身上。」
「用甚么当火药呢？先生？」爱翠安努力问道。
法提欧又笑了，当他干杯时几乎呛到。
「当然是重力了。」他厉声道，接着他低头望着牌，他微笑着。「不行了，我讲太多了。那一刻会到来的。」
但是爱翠安懂了，她现在可懂了。虽然她不是一直蠢到无法理解，但那只是因为她的心思无法构思如此骇人听闻的计划；至少不是出自善良、讨喜的法提欧之手。但计划是真的！
她早就晓得他对牛顿的痴迷程度，还有他亟欲复仇和获得肯定的饥渴之心。但万万没料到他竟然宁可杀死一百万或更多的人以满足自己的饥渴。
十月二十四日，她的结婚日。
爱翠安从桌上倏地站起，冲到庭院，所有事情都极度困扰着她。她的双脚莫名地踩了个空，四脚朝天摔在草地上。
「怪物！」她大喊：「国王是怪物！」
在她的眼神后方，广阔的海洋翻腾、打旋着，然后被螺旋般的流动给吸尽。但她看到法提欧所指的，看到那颗彗星从它的轨道中被摘出来，直朝着地球呼啸而来。只因为路易要法提欧这样做。路易，是怪物。
她想尽办法站起身，庭院看起来阴暗、被铲平、而且逐渐远离。有人盯着她看吗？他们在笑吗？一张眉头深锁的脸弯下身，她认出先前曾见过的警察队长那张模糊的脸。
「先生？」他问。
「你一定要阻止他，」爱翠安勉强把话说出。「铁之犬……」
然后她所说的话和所想的事已毫无关联，她沉落到空间、黑暗与遗忘的冰冷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