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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riar at the Window 石楠夜敲窗

于哈瑞斯堡(Castle      Harith)暗境之中,克珑菲尔(Kromfier)领主扯盔高呼,欲重 整乱军,然麾下战意涣散,难敌恶魔之尖牙利爪。魔甚凶猛,兵士血肉横飞,惨号之声 不绝于耳;有伤未及死者,呼援不至,遭践踏而亡;群魔狂笑,众闻皆惧。德穆内之巫 法者(Wyzards of Demune),借一潭灵水得窥克氏之所见所闻,其时潭中声像尽失。 然巫法者不复现之,盖料气数已尽矣。
克氏及众圣武者之生死,吾等亦未可知。有扈从受践踏幸而未即死,故略知一二。 此人卧于血泊之中,为群魔所忘,暗中闻得数语,后辗转爬磋至一祭司处。伤重难医, 终卒。于弥留之际曰,尝闻一惨呼……


有东西在敲打窗户。

高德弗洛依领主(Lord Godefroy)习惯性地深深皱起眉头,抬头透过无 腿眼镜向外看去。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半明半暗的屋里,翘着二郎腿,古书摊在膝 盖上,他在等。油灯里的火苗发出亮光,在周围平稳的黑暗中眨着眼。
敲打声又来了,不过现在轻了点。它来自入口大厅的走廊。

高德弗洛依领主慢慢、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他并不需要这样做,然后 伴着无声的怒气又把它呼了出来。泛黄的书签被小心地放好,古书不情愿地躺到 了茶几上。
高德弗洛依领主很珍视他的史书,太阳落山天刚黑的时候,万物寂静,正
 

是他最得意的读书时间。 他静静站起身,他在关键时刻被打断了。总是有没完没了的事儿。他一直没
来得及看完这本书,该死的,他都不知道自己读这本书读了多久了。

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高德弗洛依领主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房间。现在他有全世界的时间可以用。寂
静无声的大厅,书房的灯光无法企及,黑暗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包裹着他。他边走
边看。微弱的月光照亮了外面庭院里的树枝,陈旧斑驳的窗子向内打开,树枝就 从那里伸进了古老的庄园。
敲击声再次响起。黑框的大窗子一共有八扇,高德弗洛依领主驻足在第二
扇旁边。他继续等着,不急不躁,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窗玻璃肮脏的角落。 一条如鞭的长枝拂摆进视野,被冷风吹动,为月光照亮。石楠枝摆到近处,
轻打在玻璃上。

高德弗洛依领主伸手去抓石楠枝。他的右手和褶边衣袖,都像月光一般无 颜无色,它穿透了布满灰尘的玻璃,抓住了树枝。他摸到了上面的荆刺,然而即 便被扎也毫无痛感,即使他与夜风有肌肤之亲,也不会觉得寒冷。他早已超脱了。
“吃点苦头吧,亲爱的倒霉蛋。”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着,将石楠枝握在
手里,然后驱动意念使自己的话语成真。 石楠在他的掌握中扭曲晃动着,想从他手里逃走,可是太晚了。在逃脱之
前,它就已经枯萎了,碎成一堆堆腐败的灰粉,最终只剩下乌黑的残骸。高德弗
洛依领主幻想着那石楠甚至痛苦地哀号着,就像动物一样,不过它的声音小得
让人听不到。

整株石楠丛都坍塌下去,粉碎的茎叶散落到视线之外。它已经被连根铲除, 剩下的灰烬连虫子都不生。
高德弗洛依领主把手穿过古老斑驳的玻璃,退回屋里。他对石楠的消亡十
分满意,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在他体内闪耀,就像新雪覆盖了他的心——他曾经
 

是心的那个地方。不过让他不爽的是,这种感情一闪即逝,只让他觉得空虚、倦 怠。高德弗洛依领主窥视着空荡荡的窗外,那是原先石楠生长的所在。沮丧之下, 他的牙齿不住地互相碰撞着。
石楠之死已经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快感了。很多时候,占有和惩罚太容易到 手了。他的触摸可以在几秒之内让任何生物衰老数十年;植物和小动物死得太快, 以至他都来不及享受它们痛苦挣扎的场面。人则不同——目前为止,他们的死亡 还是很能满足他的。放倒他们能带来美妙的成就感,谁让他们是背信弃义不知廉 耻的狗杂种呢。人类就像废料、坏垃圾,要用坏的方式清理掉。突然,不由自主地, 高德弗洛依领主记起了手握鹤嘴锄时的感觉,马粪和鲜血的气味,还有鹤嘴锄 砸进她柔软的肉体时的声响——
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吱吱作响。高德弗洛依领主惊讶地眨眨眼,抬头望向弯
曲的天花板。只有不动的影子聚集在那里。 他刚刚想到了什么?那极具冲击力的景象溜掉了。他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
难道他都变成这样了还会衰老?他低回头,看着窗子,想起了石楠,但是仅此
而已。外面洒满月光的庭院中什么活物也没有。回忆,也许吧……

高德弗洛依领主缓缓地环顾四周,之后离开了走廊。他两次掉头回望身后, 然后再次走进书房,把对开的房门重重关上,以砰的一声作为一切的最后总结。


* * * * *


回到书房,高德弗洛依领主停在茶几旁,边上就是他最喜欢的椅子。他低 头打量着他的书。再拿起来也看不下去了,他的情绪已经被这插曲打乱。也许明 天夜里会有时间的。他双手捧起棕色的古书,不甘心地朝书架走去。
我以前就这么做过,他想道,很多次了。每次他想放松一下享受独处时光,
就会有东西来把它搞砸。那些东西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之后他也没有心
 

情看他最爱的书了,为了这本书,他可被那个奸商马里安·阿特伍德讹了一大 笔钱。那老不死的后来被自己的马踩了,残废卧床,混成了个叫花子,最后还是 死掉了,真是活该。
这些事现在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高德弗洛依领主忖道。他停留在书架前,
抬头寻找着手里这本爱书的居所。向上五行,只比他的手高出了三尺。 他用意念驱动自己向上,于是他穿了拖鞋的双脚就离开了褪色的红地毯。
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他有点得意,一点声音都没有。飞行最简单不过了。等视线
与那层书齐高时,他停了下来,接着他扭头向后看,从接近天花板的位置鸟瞰, 这房间显得多么渺小啊。
高德弗洛依领主几乎笑逐颜开。尽管他背已经开始驼,脸上也刻满了四十 多岁人的沟壑,然而他腐烂的旧身体上的痛楚和干涸已不复存在。他现在不觉得 疼痛,一点也不觉得。而且他能飞,飞得像枯树上的落叶,飞得像灰烬中升起的 青烟。
而且他现在还有了那种触摸。那触碰是很趁手的玩意。

油灯的火苗在玻璃囚笼里闪烁。阴影中有什么移动到了高德弗洛依领主右
边。他吓得一激灵,差点把书掉下去,还举起一只手护住脸。 没人来打他的脸。他慢慢放下手臂。只是个影子而已,大衣架在墙上的影子。
即便在他盯着的当口,它也在灯光里忽明忽暗。也没准是油灯玻璃上的缺口,或
者蜘蛛网。

高德弗洛依领主发现自己呼吸得很急促,几乎是在喘。苦恼之中他停止了 呼吸。他并不需要呼吸。这是个弱点。他现在没有弱点。人类才软弱不堪,而他不 是。
他降落到地面上,挺挺身,擤了擤鼻子,然后转身走到一面墙式镜之前, 开始整理自己的高领衬衣和黑色长外套的袖口。同时他仰视了一眼大衣架上方的 空间。什么都没有。他又擤擤鼻子,严肃地整理起自己的仪表。他刚才的丑态可对
 

不起摩登特(Mordent)领主、狮鹫丘(Gryphon Hill)和维泽梅庄园
(Weathermay estates)之王的称呼。如果他是自己领地里的神——他当然是—
—那么他得表现得像那么回事。

也许是时间去看信件了。通常它们会在中午前后送到,不过那时候他没法 走出他的家园一步。他对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举步走向餐厅。


* * * * *


信件一周一送,至于是怎么送来的,高德弗洛依领主从来没操心过。它们 就是出现在餐厅的桌子上,工整地堆在他的空茶杯和茶盘边上。虽然他早就没有 了食欲,还是坚持保留了茶杯和茶盘。任何庄园的主人都会这样做。老习惯总是 不容易改掉的。
他走进餐厅,路上只停下来一次,在一张尘封的桌布上抹了抹指尖。他家 里有一两个魔法仆人负责打扫,这是好些日子前一个生意伙伴给他安排的。问题 是,这些魂灵活干得不怎么好,而且它们也不是活物,不能用触摸来惩罚它们。 高德弗洛依领主把脏脏的手指对搓在一起,满脸苦笑。
餐厅里也亮着蜡烛,在走廊中,他望着铺着桌布的长餐桌,满意地点点头。
如他所愿,这周的信正在等他。 他松了口气,坐进餐椅中,调整着无腿眼镜。也许他早先读书的时间是个
错误,现在才是正点。
竟然被这些事情打扰,真是悲哀啊,他自思自想。他要加倍拿回他应得的。

细长、半透明的手指抓起信堆里三封中的第一封。高德弗洛依领主身后,更 多的蜡烛发出了亮光,无声地照顾着狮鹫丘及其主人的魂灵们完成了这一工作。
“舒坡特(Schupert)。”他瞧着信封小声说。他很了解那蛛爬样的字迹。 他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指,把长指甲插到信背面,扯开了腊封,从信封里扯 出了薄薄的一页纸,默默读起来。
迎来送往,明策阴谋——还是老一套。舒坡特总是机关算尽,每次说的话
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而且按照老法师的习惯,他的信像密码一样难解,甚至
 

不知所云,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感谢他这个收信人的存在,并且请求他讲一些他 听到过的珍奇轶闻。高德弗洛依领主把信扔在一边,他只看了一半。他没有什么 传言适合讲给那个老傻瓜听,而且就算有也不愿意告诉他。舒坡特常常不择手段 地想得到自己稀罕的东西,由于老法师不断地插手各领域里领主的事务,估计 他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高德弗洛依领主清空了思绪,拿起了第二封信,第一眼先去看字迹。他的
眉头舒展开来,明显并不太过失望。 “纳尔维斯,”他嘟囔着,“我可爱的纳尔维斯。”今晚他的运气第一次
好转。

纳尔维晒克·格瑞拉尔(Narvisek Grellar)是高德弗洛依领主能理解的 人之一。可爱的,扭曲的,背信弃义的纳尔维斯。他的妻子叫维奥拉(Viola)是 个又软又胖又笨的女人,跟头奶牛一样,她无法接受纳尔维斯对活体解剖兴趣。 纳尔维斯是个多好的小男孩啊,好奇又勤奋,充满热忱地想要瞧瞧一具被剥了 皮肉的活体生物是如何进行内部运作的。按高德弗洛依领主从其他来源获得的消 息,维奥拉曾经威胁说要把纳尔维斯是怪物的事抖搂出去。亲爱的纳尔维斯别无 他法,于是柔软的维奥拉成了他的下一个解剖对象,地点就在他家的厨房餐桌。 纳尔维斯从没说起过维奥拉的下场,不过总有一天,高德弗洛依领主会去问他, 又软又笨的维奥拉花了多久才死掉。他真该亲眼看着她躺在餐桌上垂死挣扎,身 上的每条神经和肌肉都暴露、刺痛,成为一个不再称之为人类的鲜红的玩意。
他用指甲一别,打开了信上的印,然后把满满两页潦草的内容举在烛光里 细看。这次没怎么提到他的实验——只有关于坏天气的报道和对自己可能再次染 病的恐惧。纳尔维斯明显相当心不在焉,这封信也是敷衍了事。
高德弗洛依领主极度失落地读完了信。他本来期待着近期试验的总结,尤 其是对人类对象的解剖更让人兴奋。纳尔维斯在安排详略方面很有天分,虽然他 的书写和语法一塌糊涂。在嗤之以鼻之后他将这封信也丢在旁边。纳尔维斯应该 能做得更好的。
伴着坏心情,高德弗洛依领主拾起了最后一个信封。他眯起眼睛端详起信
皮上的草书。
威尔弗雷德(Wilfred)。
 

时间静止了。

威尔弗雷德。 这个名字充斥了他的双眼和脑海。他只能看到想到这个。 威尔弗雷德。 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叫他威尔弗雷德了。没有一个这样叫过。 没有一个人,除了爱斯泰勒(Estelle)。
高德弗洛依领主像掐蛇脖子一样捏着信,她又出现在眼前,早先的记忆之
花完全盛开了:
她睁得圆圆的黑眼睛,脸上求饶的神情。油亮的黑烟般的头发。他摊开的双 手,她白皙的皮肤上绽开的红色。马厩里舞动的阴影,受惊的马匹。她的白衬衫。 她眼里有了另一个男人。她高举的左臂,张开的五指。凌乱铺散在她脸上的黑色 发丝。她眼里有了另一个男人,她想要他。鹤嘴锄就在稻草垛边。威尔弗雷德,老 天在上,不要,威尔弗雷德,不要。鹤嘴锄像昆虫翅膀一样闪过。红色染上了她 的衬衫。尖叫,她的尖叫——威尔弗雷德,威尔弗雷德。鹤嘴锄再起高举。她想要 另一个男人。想要另一个男人。
鹤嘴锄在无尽的虚影中挥动,衬衫全都红了,全都红了,全都红了,全部。 威尔弗雷德,信封上说。 他机械地拆开封印。他从里面揪出一张纸片,拿到光下。 不一会,他怪叫一声把它甩开,没想用力过猛,自己也向后撞到了餐桌。
他的椅子砸到了地上。全屋的烛火都摇曳着,有些熄灭了。纸片躺在桌布上,一
盏晃动的蜡烛之下。即便在暗淡的灯光下,离远一点也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如果他们还能逮到他,那变成领主又有什么用? “不!”高德弗洛依领主对着房间大吼,“你们——这不——不可能!”
从嘴里挤出这几个词时,他手上也没闲着,他使劲攥着双手,试图将刚才信的
感觉从手中榨走。“你已经死了!你不能对我这么做,你这个肮脏的婊子!你个
该死的婊子!”不过他也明白,没有原因让她不这么做。
一人可利用,人人可利用。 他急匆匆地逃走了,一边的肩膀完全穿过了门框。这样做不得体,但他根本没注意。
餐厅里的烛火随他的飞行而摆动。 然后,一根接一根的,它们开始灭掉。
* * * * *
在大楼梯脚下,他恢复了自制力。呼吸重新变得快而浅。停下,他命令自己, 紧握着扶手和柱头。立刻停下来。我是狮鹫丘的领主。我是摩登特郡的主人,生与 死的统治者。没人能把它从我这里抢走。没有什么可以从我这里抢走任何东西。无 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其他世界,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能力。她甚至伤不到我,更不 要提杀死我了。
高德弗洛依领主猛然发出了高亢尖利的笑声。他已经杀了她,而不是反过 来!她对他无能为力,就算她自己从坟墓里爬回来。他真是个傻瓜。她现在没法 杀掉他。
他苍白的双手紧抓在扶手上,简直都变成了白色的螃蟹钳子。他努力松开 了手,稳定呼吸,大声咳嗽起来,强迫自己完全停止呼吸。然后他坐靠在椅子里, 意图重拾镇定。
嗯,那么她回来了。如果她回来的话,也许……没准阿曼达也回来了。虽然 那个倒霉孩子回来的原因让他不解,不过也并非毫无缘由。阿曼达在他生命里一 钱不值。从爱斯泰勒的子宫里钻出来的本该是个男孩,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误。阿 曼达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的背叛。他也记得她——尽管不如爱斯泰勒那么清楚, 不过他记得她的脸出现在背景里,低垂的头,用皮带抽她时的呜咽,一次又一 次。一个毫无价值的孩子,虽然以某种方式打她会带来快感。
阿曼达当时也在马厩里,躲在那。尖叫着。她朝他冲过来。他向后跌倒,吓 了一跳,而那孩子支起了她妈妈。在油灯的光亮中,她的头发就像金丝。他甚至 回想起了她的遗言——我恨你,我恨你,你个邪恶的老男人。她向他扔了什么东
 

西,而他还握着鹤嘴锄。我恨你,她边嘶声叫到,边在土地上拖着她妈妈的躯体。 影子在跳舞。
奇怪的是他并不记得自己真的杀了她。关于这一点没有任何内容,连感情 也不存在。之后他掩盖了她们的死亡:把尸体拽进牲口棚,对着牡马的头部开了 一枪,那匹大马在湿漉漉的尸体之间惊惧地乱扭着。射杀他最好的马是唯一的出 路。没人会再多费口舌,每个人都清楚他的脾性和他所掌握的权势。案件告结。之 后他独自生活。那也比跟一个婊子和一个婊子养的没用的女儿在一起强。
高德弗洛依领主把一只衰弱的手盖在脸上,仿佛在为双眼遮光。他的无腿 眼镜滑落下去,吊在幽灵般的白链子上摆动着。
还有些什么事。还发生了些什么别的事。 然而现在他想不起来了。
他愤怒地甩了一下手,从楼梯上站起来。他的思维正在跟他耍诡计。他依然 是狮鹫丘的领主。他将永远是它的领主。假如爱斯泰勒想跟他面对面的话,以这 片诅咒之地上的迷雾起誓,他会赐予她想要的结果。
他有触摸的能力。 也许它对死人也有对生者那样的作用。也许他该试一试。这是值得的。 狮鹫丘的主人把眼镜推回原位,然后咬咬牙动身前往马厩。让那小小的妓
女来吓他一下吧。之前也是她开始的。之前她看了那个马夫,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欲情。她背叛了她的主人和丈夫。那个婊子引发了这一切。现在她的主人会让它结束。
过了大厅。然后是厨房。右边是画室。后入口大厅。点燃的蜡烛就他手边。这 些该死的魔法杂种,当他现身的时候,他们最好也活动起来。他是摩登特郡的主 人,狮鹫丘的伟人。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大厅末端的门。他大步走了出去。
“光!”他大吼着走进马厩。光从他身前的一盏油灯里跳起来,孱弱地照 亮了整个马厩。灰色的木栏,脚下肮脏腐烂的稻草堆,墙上的钩子上还有已经散 架的辔头和缰绳。
他看到依墙放着的鹤嘴锄,一把抄起来,用年轻泰坦一般的力量将其高高挥起。
“爱斯泰勒!” 回声马上答应了他。奔跑产生的噪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只是田鼠而已。 “爱斯泰勒!”这次更响亮。墙都在嗡响。什么也没有。没有人。 “你这个肮脏的婊子,出来!我以你主人和丈夫的身份命令你!爱斯泰勒,
你这只低贱的母狗,出来见我!”奔跑的声音渐渐消退。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转身。没有人出现。他将锄头举过头顶,又等了几分钟,终于他把手放了下来,将锄头护在身前。
什么也没发生。 他挨个踹着牲口栏的门。腐烂的稻草。干枯的马粪。一个蹄印。什么也没有。 寂静。鹤嘴锄在他身侧摇动,单手握着。 “荡妇。”他低声说。跟她一样。 但是……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爱斯泰勒。
他站在昏暗的油灯旁,思考着这种可能。这里没有爱斯泰勒,没有阿曼达, 没有她们俩的踪迹。那封信本身会不会是个恶作剧?这片土地上是不是有别人, 其他有权势有能力的人在捉弄他?或者还有更深更黑暗的动机——权力斗争? 改朝换代?狮鹫丘可不是毫无防备;摩登特郡的领主也不是弱不禁风。
他不知道。 他要回去再读读那封信。他认识爱斯泰勒的笔迹。他真是个傻瓜,更傻的是当时居然忘了确认这件事。
他用皮包骨头的手指捻着鹤嘴锄,在残破的马厩周围转了转,然后把那工具放回到原地。反正她不会回到放鹤嘴锄的地方了。她对一切都了解得很清楚,
太清楚了,他很肯定。
高德弗洛依领主调整了一下自己。他检查了自己的鞋,虽然知道这不怎么必要,之后才进了屋。他这次还是打开了门。老习惯了。 在宁静的马厩中,油灯的火焰熄灭了。那里变得非常、非常寒冷。
* * * * *
他穿过走廊时,餐厅里的蜡烛都活分起来。他走到桌子前,迅速伸手去拿桌上的信封和信纸。 他僵住了。灰烬。信旁的蜡烛翻倒在灰上,已经溶化了。它的火焰吞噬了纸,还烧坏了一点桌布。现在那封信只剩灰烬了。

他目瞪口呆,伸出苍白的指尖去摸那些灰。它们四下飞散。 那也没办法了。他没法搞清楚了。不过…… 他离开了餐厅,心事重重地走向书房。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有借就有还。欠债用钱偿。在哪被摆了一道,就在原地摆对方一道。高德弗洛依领主的书房里有成叠的信函,都是他在狮鹫丘新生之后几年积累下来的。用逻辑和推理就能很 容易地找出真凶。他可能是任何人。不过他有的是时间来把他揪出来。他有大把的 时间。
他路过一扇窗子时,放慢了速度,朝外检视着他的房产。月光泼洒在地面 上,光秃秃的树在寒秋中迷惘着,低矮的山丘就在不远。他望向丘顶。没有看到墓园。至于爱斯泰勒和阿曼达的棺材躺在哪里,他也 没有线索。她们的内脏肯定早就被虫子吃光了,回归到出生时的秽物状。即便是 月亮也不愿照亮那里。这世界上一切正常。
他走过书房的对开门,虽然他知道门其实是锁着的,但是他现在没有耐心 注意举止了。油灯亮起。万籁俱静。他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翻出一捆故纸,开始 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他捧着纸堆一转身,看到那本史书放在茶几上,打开着。
忘了收起来了,他想,然后记起他其实收过了。
他仰头看着灯光照不到的书架。之前他放这本书的地方是空的。阴影挥之不 去,这事还没完。
他用余光瞥到有东西在移动。 “什么……”他转动脚跟,翻身去看背后有没有什么在接近他。他漆黑的
双眼中交杂着恐惧和愤怒,搜索着整个房间。纸叠像盾牌一样被握在胸前。什么都没有。说不定那个婊子跟她的女儿回来了。可是他依旧是他庄园的主人。他把故纸放到一旁,拿起了他的书。他的眼光落在打开的书页上,他向下读了一段。
……于弥留之际曰,尝闻一惨呼,暗夜亦为之动容。克氏受制于群魔,于堡内厅堂
所遭之祸,实悲绝人寰。自此,惨呼之声日日相萦,虽梦寐亦不能绝…… 他身后有东西在挠窗户。 他嗖地转身过去,看到了关着的两扇门。 抓挠声又来了,不过现在轻了点。它来自外面的走廊。
高德弗洛依领主缓慢地合上书,不再低头看它。他静静地对着门皱起眉头。 这事已经发生过了。不止一次。赶紧让自己记起这事为什么会不断发生,这似乎对他极为重要。
他把书留在桌子上。按照习惯,他走了过去,目光死死盯着门口。他小心翼 翼地打开了锁,把门推开。
外面的大厅是个黑暗的空洞。月光透过古老的大窗子爬了进来。 抓挠的声音,还是来自之前的那扇窗户。 看起来像是他没把石楠杀干净。他毕竟也上了年岁了,即使是在这个不算
生命的新生命形式中,在这个不算身体的新身体里。
不过他还是狮鹫丘的领主。他还有他的触摸。 他理所当然地朝走廊的窗户走去,向外窥视,过了一会,一根苍白的树枝
摇摆到切近。然后他前进一步,把手穿过斑驳的玻璃窗。他抓到了树枝。
那不是树枝。是只冰一样冷的手臂。 玻璃外面有什么浮进了他的视线,在月光下飘动。他想松手——太晚了。 寒冷彻骨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冰一般的指甲扎进了他重现的肉体里。 他痛得尖叫起来,不知道有多少年他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他甩动着胳膊,想把那只鬼爪甩掉。白色的手指攫住了他的手臂,那手指上面是裸露、透明的臂膀。一张脸出现在窗口。
死人的脸。双眼圆睁,无法瞑目,黑发噼里啪啦地敲压着脏兮兮的玻璃, 它似乎是从月光照不到的矮丘上爬起来,在寒风中徒步走了很久才来到这里。高德弗洛依领主像野兽一样嚎叫。他向后一趔趄,撞在了走廊里窗对面的墙上。
那张脸和它的身躯也被他带进了窗口。它的爪子深深掘进了他的臂骨里。那 对不会转的大眼睛仿佛要把他吸进去,它雪地般的脸上有一道黑色的伤疤。它开 口了。
威尔弗雷德,那张脸说道,他却再次尖叫起来。 他又反身前冲,希望能把它从窗户推出去。他敲打着胳膊上的手指。他甩动着胳膊,想把那些手指砸在窗玻璃上。他的另一只胳膊已经略微越过了玻璃。
有东西抓住了这另一只胳膊,铁箍似的爪子撕掉了他的皮肉。他挣扎着后 退时,有东西跟他一起钻进了大厅,蓝色的嘴唇贴在高德弗洛依领主的耳朵上。
我恨你,它说。呼出的凉气带着蛆虫和墓地里的腐臭,落在高德弗洛依领 主精致的黑夹克上和褶边衬衣上。狮鹫丘的领主看到它那白色的双眼就在自己眼 前,它的脸像寒冷的蓝色石块,他惨叫着,惨叫着,惨叫着,直到全世界都只 剩下他的惨叫。
威尔弗雷德。其中一个把他拽进书房。 我恨你。另一个推搡着。
他又进了书房。四只冰凉的手臂把他按在椅子上。他的四肢扑腾着。他用脚 踢它们,却什么也没打到,如瓮中之鳖一样无助。它们的触碰让他重获实在的肉体。他的新身体跟老的一样。它不能飞。它不能穿过椅子。它会疼。它会受伤。它很 冷,很冷,很冷。而且他的触摸也失效了。
它们把他死死压在椅子里。小的那个蓝脸的把他的右臂抬到爱椅的扶手上, 一边还嘟囔着什么。而另一个白脸的摁住了另一只胳膊,它只说了一个字。它们 已经驾轻就熟了。
在深深地疯狂中,高德弗洛依领主终于记起了这件事第一次发生时的情景, 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他杀死妻女的那一夜。下一夜它再次发生,后一夜再三发生, 然后的每天晚上都会发生,一直到永远,最终他选择了逃避,他从药师那买来 了特制的苦药,喝下去之后他就在这张椅子里陷入了长眠。第二天他获得了新的 身体和新的能力,而老朽无力的旧皮囊被埋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重回狮鹫 丘掌权。他已经自由了,自由了,自由了!这自由只持续了一天。
爱斯泰勒和阿曼达当夜也回来了,没有什么能挡住它们。下一夜它们又回 来了。还有后一夜。即便已经死了,这也着实让他难以忍受,他的头脑试图把这 件事掩盖起来。
寒冷难闻的气息喷到他脸上。他暂时睁开了双眼。这么做真是个错误。死人的脸贴在他脸上。它们的呼吸洗刷着他,用腐坏的气味令他窒息。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不需要呼吸。 不过他记起了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他总能想起来。 他魂飞天外。他惨叫。这是个新鲜的声音,比之前的都响上好几倍。那不是
一个领主或者主人或者神的惨叫。那是一只动物的惨叫,它了解到了某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却又被跟那东西永远地栓在了一起,永无尽头,走投无路。 死亡之唇接触到了他脸上的肌肤。下一步就是冰冷的牙齿。 爱斯泰勒和阿曼达已经饿了很久了。 它们目不能视,眼里却冒出饥饿的光,于是它们狼吞虎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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