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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晚上,得坏血病的男孩感染鼠疫病倒了。男孩的后背长了个淋巴肿块,伊芙琳把它切开了。
伊芙琳本不想那么做,坏血病已经让男孩十分虚弱了,而且她也不知道肩胛下面有没有动脉血管。尽管洛克声称萝斯曼德切除淋巴肿块后脉搏[博]强了些,但这个男孩看上去更是禁不起分毫血液流失了。
但他几乎没怎么流血,伊芙琳还没擦完刀子,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
“给他些野玫瑰果做的茶。”伊芙琳心想这至少会对坏血病有点用,“还有柳树皮。”她把刀刃放在火焰上。火很小,现在的温度根本不能让男孩暖和起来,可要是让他妈妈去收集柴火,就有可能会传染其他人。
“我们会给你带些柴火来。”伊芙琳说,然后琢磨着该怎么去弄柴火。
圣诞筵席上还剩下些食物,但其他东西很快就用完了。为了给萝斯曼德和文书取暖,他们几乎已经用掉了所有劈好的柴火。厨房边码放着木头,可是找不到人去劈——村长病了,管家在照顾他的老婆和孩子。
伊芙琳收集了一抱开裂的木头和一些用来引火的碎木屑,把它们带回棚屋,满心希望能把男孩送到庄园大屋接受看护,但伊莉薇丝已经有萝斯曼德和文书需要照料了,而且她看起来已经快要垮掉了。
伊莉薇丝整晚整晚地坐在萝斯曼德身边,小口地喂她柳树茶,重新包扎伤口。布已经用完了,她摘下头巾,把它撕成长条。她坐在能看到屏风的位置,每隔几分钟她就会站起来走向门口,就好像听到有人来了。她的黑发披在肩上,看起来不比萝斯曼德大多少。
伊芙琳抱着柴火回到坏血症男孩住的棚屋,把柴火倒在捕鼠笼旁边肮脏的地板上“愿上帝保佑我们。”那个女人对她说。伊芙琳在火堆边跪下,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添着柴火。
伊芙琳又检查了坏血病男孩的伤口,伤口正在往外渗着透明的液体,这是好事。萝斯曼德的伤口流了半个晚上的血,然后肿起来,再次变硬了,不能再被切开了,她不能再失血了。
伊芙琳返回大厅,不知道是该去替换伊莉薇丝还是去劈些柴。洛克从管家的房子里出来,看见她后告诉她管家又有两个孩子病倒了。是那两个最小的男孩,他们得的明显是肺鼠疫。两个男孩都在咳嗽,而他们的妈妈不时吐出一口清痰。
伊芙琳回到大厅。屋子里依然缭绕着硫磺的烟气,文书的胳膊在微黄的火光中看起来几近黑色。火几乎和那个女人棚屋里的一样微弱。伊芙琳把最后一点劈好的柴火拿进来,然后让伊莉薇丝躺下休息,告诉她自己会去照顾萝斯曼德。
“不用。”伊莉薇丝盯着门口说。接着,她又补上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他已经走了三天了。”
伊莉薇丝又朝门口看了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可一片寂静中只有艾格妮丝对着玩具车轻柔吟唱的声音。她把一块毯子盖在小车上面,像模像样地用空勺子往车里做着喂食的动作。
伊芙琳把这天剩下的时间用来做零碎的家务活——打水、用烤肉骨头炖汤、清扫厕所。管家的母牛乳房涨大,尽管伊芙琳不断喝斥,它依然哞哞叫着走进庭院,跟着她,用牛角轻轻推她,到最后伊芙琳终于投降,给它挤了奶。洛克在看望管家和那位坏血病男孩的间隙劈了柴,而伊芙琳一边笨手笨脚地劈着大块圆木头。
傍晚时分,管家进来找他们,他的小女儿也病倒了。伊芙琳想:这是目前为止第8个病例了。村子里只有40个人。黑死病应该只有不到1/2的发病率,而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认为这一数据是被夸大了的。如果发病率是1/3的话,就是13个人,只会再有5个人病倒了;就算发病率是1/2,也只会再有12个人染病了,而管家的孩子们已经全部暴露在病菌中了。
伊芙琳面对文书时也不再有什么触动了,即使他很显然活不过这个晚上。他的嘴唇和舌头上覆盖着褐色的黏液,他不停咳出的清痰里已经夹杂了血丝。她机械地照料着他,心里一片空白。她想,是因为缺少睡眠的缘故,使得我们都麻木了。
第二天早上,洛克发现厨娘倒在小屋前的雪地里,差不多冻僵了,正在咳血。伊芙琳想,这是第9个。
厨娘是个寡妇,没有亲人照顾她,所以他们把她带到庄园宅邸的大厅里,安置在文书旁边。令人惊讶的是,文书虽然已经病得不成人形,但依然一息尚存。皮下出血点现在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的胸部纵横交错着蓝紫色的淤痕,胳膊和腿几乎全黑了。他的脸颊长满黑色的胡茬,胡茬下的皮肤已然蒙上一层黑霾。
萝丝曼德依然无声无息地躺着,脸色苍白,在生死边缘徘徊。伊莉薇丝仔细地照料她,行动间也是无声无息的,就好像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最细小的声响,都会将女孩推进死亡的无底深渊。伊芙琳蹑手蹑脚地在地铺间穿行,而艾格妮丝,感受着房间里凝滞的寂静,彻底抓狂了——她大声哀号,她攀到屏风上,无数次地要求伊芙琳带她去看她的猎犬、她的小马,无数次地要求伊芙琳给她拿东西吃,要求伊芙琳给她讲完那个森林里调皮姑娘的故事。
“后来呢?”她用一种让伊芙琳牙直痒痒的腔调不停追问,“那个姑娘被狼吃掉了吗?”
“我不知道。”在她问过第四遍以后伊芙琳忍不住厉声回答,“去你奶奶旁边坐好!”
艾格妮丝带着轻蔑的神气看着艾米丽夫人。老妇人依然跪在角落里,背对着所有人,她已经那样子待了一整夜了。“奶奶不会陪我玩的。”
“那好吧,去和麦丝瑞玩吧。”
小女孩去了,报复似的疯狂烦扰女仆,五分钟后她尖叫着回来了,指控麦丝瑞掐了她。
伊芙琳等把她们两个都送到阁楼上后,出门去探望坏血病男孩,男孩已经好多了,可以坐起来了。当她回来的时候,麦丝瑞正团在高背椅上,好像睡着了。
“艾格妮丝呢?”伊芙琳问。
伊莉薇丝茫然四顾:“我不知道,她在阁楼上吧。”
“麦丝瑞,”伊芙琳走近唤道,“醒醒。艾格妮丝呢?”
麦丝瑞傻乎乎地对她眨巴着眼。
“你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伊芙琳爬上阁楼,但艾格妮丝不在那儿;她又去顶室看了看,小女孩也不在。
麦丝瑞已经从高背椅上下来了,正在墙边缩成一团,满脸恐慌。
“她在哪儿?”伊芙琳质问道。
麦丝瑞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来护着耳朵,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那好吧,”伊芙琳怒叱道,“我会不停打你耳光,直到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麦丝瑞把脸埋进裙子里。
“她在哪儿?”伊芙琳抓着女仆的胳膊把她揪起来,“你应该好好看着她,那是你的责任!”
麦丝瑞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别嚎了!”伊芙琳喝道,“告诉我她去哪儿了!”她推搡着女仆朝屏风走去。
洛克进来了,问道:“怎么了?”
“是艾格妮丝,”伊芙琳说,“我们得找到她。她不见了。”
洛克摇摇头:“我没看见她,她也许正在某间外屋里。”
“马房,”伊芙琳松了一口气,“她说过想去看她的小马来着。”
“艾格妮丝!”伊芙琳在弥漫着马粪味的黑暗中叫道,“艾格妮丝!”小马发出嘶鸣声,想从马厩里挣脱出来。“艾格妮丝!”她查看着每个箱子和食槽的后面,每一处小女孩可能躲藏的地方,或是睡着的地方。
她可能在谷仓里,伊芙琳想着,走出马房,举起手来挡住眼睛免受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洛克正从厨房里出来。
“你找到她了吗?”伊芙琳问。但洛克好像没听见她的喊声,他正朝大门望去,脖子伸着,好像正在倾听着什么。
伊芙琳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听见。“怎么了?你听见她的哭声了?”
“上帝(Lord)来了。”洛克边说边朝大门口跑去。
噢,不,不要是洛克,伊芙琳绝望地想着,跟在他后面跑去。他已经停了下来,正在打开大门。“洛克神父。”伊芙琳惊叫道,接着听到了马蹄声。
有马匹正朝这边飞驰而来,马蹄踏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伊芙琳这才反应过来,神父说的是庄园的领主(lord),他认为是伊莉薇丝的丈夫终于到来了。
洛克抬起沉重的门闩,把它推到一边,正把大门推开。
“不!”伊芙琳大喊出声,但已经太晚了。洛克已经把大门打开了。
“他不能进来,”伊芙琳大喊,疯狂地四处寻找着可以阻挡来者的东西,“他会染上瘟疫的!”
她看到了那把铲子,埋葬了布莱基之后她把它搁在空猪圈旁边了。她跑过去把它抄在手里。“别让他进门!”她叫道。洛克闻声猛地张开双臂警告来人,但那人已经策马进入了庭院。
洛克放下胳膊。“盖文!”他惊呼,那匹黑色牡马看上去很像盖文的坐骑,但骑在上面的却是一个男孩。他年纪与萝丝曼德相仿,脸和衣服上都溅满了泥点。那匹牡马也浑身是泥,正费力地喘着气,喷着白沫,那个男孩也气喘吁吁的。他的鼻子和耳朵冻得通红,他盯着他们,作势要下马。
“你不能来这儿。”伊芙琳一字一句地说着,以免误说出现代英语,“这个村子里爆发了鼠疫。”她扬起铁铲,把它像枪一样指向那个男孩。
男孩正从马上下到一半,闻言身形顿住,随即又坐回到马鞍上去。
“蓝病。”伊芙琳补充道,以免男孩听不明白,不过他已经在点头了。
“到处都是。”男孩说着,扭身从马鞍后的袋子里拿出什么东西。“我带来了一封信。”他把一个皮夹朝洛克递去,洛克上前准备去接。
“不!”伊芙琳说着,朝前迈了一步,把铲子猛地横到洛克面前。“把它扔在地上!”她命令道,“你决不能碰到我们。”
男孩从皮夹里取出一卷系好的牛皮纸,扔到洛克脚下。
洛克从石板上把它捡起来,解开绳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问男孩,伊芙琳随即想到,他不识字。
“我不知道。”男孩回答,“是巴斯的主教发出的,我正把它传到各个教区去。”
“用我来读吗?”伊芙琳从他手里把牛皮纸拿过来。
信是用拉丁文写的,手写的字母装饰着繁复的花纹,很难辨认。不过无所谓,她之前已经在牛津大学图书馆读到过了。
她把铲子倚在肩窝,开始读信,翻译着那些拉丁文:“目前爆发的瘟疫具有强烈的传染性,正四处蔓延,许多教区教堂和地区的教民已经失去了教区长或神父的看顾。”
她朝洛克看去。不是的,她在心底念叨,这儿可不是。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在这儿发生的。
“因为不能找到神父愿意——”那些神父也许死了,也许逃跑了,没人愿意接替他们的位置,人们不得不“未行告解圣事”就死去了。
她继续读着,眼里看到的不是黑色的字母,而是她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埋头苦译的褪色文字。她曾经觉得这封信是自负而可笑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她曾经愤怒地跟丹沃斯先生说,“而教区主教所关心的却只是教会礼仪!”但是现在,对着眼前筋疲力尽的男孩和洛克神父读着这封信,她只觉得字里行间写满了无助,以及绝望。
“如果人们即将死去,又没有神父施行圣礼,”她念着,“他们可以互相进行告解。我们体会基督耶稣的心肠,通过这些传递给你们的信件,强烈希望你们那样做。”
当她读完的时候,无论是男孩还是洛克都默默无言。她不知道那个男孩是否清楚自己传递的到底是什么。她把牛皮纸卷起来,递还给他。
“这三天来我一直马不停蹄,”男孩开口道,疲惫地朝前俯下,伏在马鞍上,“我能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吗?”
“不行,这里太不安全了。”伊芙琳同情地回答,“我们会给你和你的马一些食物带在路上吃。”
洛克转身走进厨房,伊芙琳突然想起了艾格妮丝:“你有没有在路上看见过一个小女孩?”她问,“5岁左右,披着红色的斗篷和头巾。”
“没有,”男孩回答,“不过路上有很多人,他们正在逃避瘟疫。”
洛克拿着一个瓦德麦尔呢袋子出来了。伊芙琳正转身想去拿些燕麦给那匹牡马,伊莉薇丝突然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她的裙子在两腿间乱糟糟地缠成一团,披散的长发在脑后飘飞。
“别——”伊芙琳喊道,但伊莉薇丝已经抓住了牡马的缰绳。
“你从哪儿来?”她一把揪住男孩的衣袖问道,“你有没有见到盖文·菲茨罗伊?”
男孩看起来被吓坏了:“我从巴斯来,带来了主教的信。”他把马缰扯回来,马儿发出嘶鸣声,摆起头来。
“什么信?”伊莉薇丝歇斯底里地问,“是盖文写的吗?”
“我不知道您提到的那个男人是谁。”男孩回答。
“伊莉薇丝夫人——”伊芙琳说着,迈步向前。
“他骑着一匹黑马,马鞍上面錾着银质花纹,”她固执地拉着缰绳不放,“他去巴斯接我的丈夫去了,我的丈夫正在巡回法庭担任证人。”
“没人到巴斯去,”男孩说,“所有还能活动的人都从那儿逃走了。”
伊莉薇丝脚下一个踉跄,看上去好像要跌倒在马侧了。
“那儿已经没有法庭了,也没有法律了。”男孩说,“死人横在街道上,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也会死。有人说这就是世界末日。”
伊莉薇丝松开缰绳,往后退了一步。她扭过头,满怀希望地看了一眼伊芙琳和洛克:“他们肯定不久就会回来的。你确定没在路上看到他们?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马。”
“路上有很多马。”男孩踢了踢马,朝洛克行去,但伊莉薇丝没有让开。洛克拿着食物袋走向前去。男孩俯身接过,然后调转马头,差点把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的伊莉薇丝撞倒。
伊芙琳迈步向前,抓住一侧的缰绳。“别回到主教那儿去了。”男孩猛地往回扯着缰绳,用比看伊莉薇丝更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伊芙琳没有松手。“往北走,”她说,“瘟疫还没有蔓延到那儿。”
男孩猛地扯回缰绳,策马向前,飞奔出了庭院。
“避开大路,”伊芙琳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别和任何人说话!”
伊莉薇丝还站在原地不动。
“来,”伊芙琳说,“我们得找到艾格妮丝。”
“我丈夫和盖文也许先到考斯去警告布罗伊特爵士了。”伊莉薇丝任由伊芙琳领着她走回大屋。
伊芙琳查看了谷仓。艾格妮丝不在里面,不过她发现了小女孩圣诞夜前落在那儿的斗篷。伊芙琳把它搭在肩上,沿着梯子爬上阁楼查看。她查看了啤酒厂,而洛克搜寻了其他的屋子,都没有发现小女孩的踪影。
麦丝瑞依然躺在刚才的地方啜泣,伊芙琳不得不控制住自己想踹她几脚的冲动。她还问了艾米丽夫人是否见过艾格妮丝。老妇人完全对她视而不见,捻着念珠,无声地翕动着嘴唇。
伊芙琳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你有没有见到她出去?”
艾米丽夫人扭过头来看着她,眼睛灼灼发亮:“她应该对此负责。”
“艾格妮丝?”伊芙琳惊怒地应道,“这怎么可能是她的错?”
艾米丽摇摇头,越过伊芙琳向麦丝瑞看去:“上帝因为麦丝瑞的失德而降罪于我们。”
“艾格妮丝不见了,而天就要黑了,”伊芙琳说,“我们必须找到她。你有没有看见她去哪儿了?”
“都怪她。”艾米丽低声说道,然后转回去继续面朝墙壁。
天色已晚,风绕着屏风打旋,发出口哨般的声响。伊芙琳跑出去,经过通道跑到草地上。遥远的东北方,一座大钟响了起来,钟声缓慢。是丧钟。
她不会去那些棚屋里,除非她觉得冷了。她的小狗。她一直想去看小狗的坟墓。伊芙琳没有告诉她自己把小狗埋在森林里了。艾格妮丝说过小狗必须得埋在墓园里。
艾格妮丝曾经来过这儿。她的小靴子印在坟墓间绕过,然后朝教堂北边延伸而去。伊芙琳绕着教堂侧边跑过去。那串小脚印突然停住了,然后转了个圈,又调头通向了教堂大门。伊芙琳推开门,教堂里一片昏暗,比寒风呼啸的墓园还要冷。“艾格妮丝!”她叫道。
没有回答,不过有一阵微弱的声音在祭坛边响起来,就像一只老鼠畏光匆匆而逃。
“艾格妮丝?”伊芙琳喊道,朝坟墓后边侧面过道上的黑暗中凝神望去。
“是你吗?”
“凯瑟琳?”一个微微发颤的稚嫩嗓音应道。
“艾格妮丝?”伊芙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你在哪儿?”
小女孩在圣凯瑟琳的雕像旁边,红色披肩和头巾下的小小身体在雕像脚下的蜡烛间缩成一团。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雕像粗糙的石头裙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恐惧。她的小脸红红的,满是泪痕。“凯瑟琳?”她哭喊着扑进伊芙琳怀中。
“你在这儿干什么?艾格妮丝。”伊芙琳生气地问,心里却觉得一块大石落地。她紧紧地拥抱着小女孩:“我们到处找你。”
小女孩把湿漉漉的脸蛋埋在伊芙琳的颈窝。“我在这儿躲着。”她说,“我带着玩具车去看我的猎狗,然后我摔倒了。”她用小手擦擦鼻子:“我叫你,叫了又叫,可是你没有来。”
“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宝贝。”伊芙琳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你为什么进到教堂里来了?”
“我在这儿躲坏人呢。”
“什么坏人?”伊芙琳问道,皱起眉来。
沉重的教堂大门打开来,艾格妮丝的小胳膊紧紧箍住伊芙琳的脖子。“坏人来了!”她歇斯底里地附在伊芙琳耳边低语道。
“洛克神父!”伊芙琳扬声叫道,“我找到她了。她在这儿。”大门关上了,她听见他的脚步声。“那是洛克神父,”她对艾格妮丝柔声说道,“他也在找你呢。我们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艾格妮丝的胳膊松开了一些:“麦丝瑞说坏人会来把我带走。”
洛克气喘吁吁地走过来,艾格妮丝又把小脑袋埋进了伊芙琳的怀里。“她病了吗?”他不安地问道。
“我不这样认为,”伊芙琳说,“她就是冻坏了,把我的斗篷给她披上。”洛克笨手笨脚地解下伊芙琳的斗篷,把艾格妮丝裹起来。
“我躲起来不让坏人看见。”艾格妮丝从伊芙琳的怀里扭过头来告诉洛克。
“什么坏人?”洛克问。
“在教堂里追你的坏人,”小女孩答道,“麦丝瑞说他会来抓住你,然后让你得蓝病。”
“没有什么坏人。”伊芙琳一边安慰小女孩一边在心底狠狠地想,等我回去,我要抓住麦丝瑞,摇到她牙齿打架。她站起身来,艾格妮丝的小手把她抓得更紧了些。洛克沿着墙壁一路摸索,打开了神父专用门。淡蓝色的天光倾泻而入。
“麦丝瑞说他抓住了我的猎狗,”艾格妮丝浑身颤抖着说,“不过他没抓住我,我藏起来了。”
伊芙琳想起那只黑色的小狗——了无生气地躺在她的怀里,嘴边糊满血迹。不,她心中默念,然后飞快地穿过雪地。小女孩浑身颤抖,小脸滚烫,是因为她在冰冷的教堂里待了那么久。伊芙琳问小女孩头疼不疼。
艾格妮丝的脑袋紧紧地靠着伊芙琳,没有回答。不,伊芙琳心中狂呼,走得更快了,洛克紧紧地跟在她后面。
“我没进森林里去。”当他们走到大屋时,艾格妮丝开口说,“那个调皮的姑娘去了,对不对?”
“嗯。”伊芙琳应着,把小女孩抱到火边去,“不过没事。她爸爸找到了她,然后把她带回了家。从此以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她把艾格妮丝放在长凳上,解开了她的披肩。
“她再也没跑到森林里去过了。”小女孩说。
“嗯,”伊芙琳帮小女孩脱下湿漉漉的鞋子和长袜,“你得躺下来。”她把披风铺在火边,“我去给你端些热汤来。”艾格妮丝听话地躺下,伊芙琳把披风的边缘拉上来盖住她。
伊芙琳端来了汤,但艾格妮丝一口也没喝,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她着凉了。”伊芙琳几乎暴跳着告诉伊莉薇丝和洛克,“她整个下午都在外面,现在她感冒了。”但当洛克离去做晚祷以后,她掀开盖在艾格妮丝身上的东西,探手到小女孩的腋下和腹股沟处,她甚至把小女孩翻了过来,检查肩脚骨中间有没有肿块。洛克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被子,显然是从他自己的床上拿来的。他们用这条被子搭了个地铺,然后把艾格妮丝挪到了上面。
其他的大钟也敲响了晚祷钟声。牛津的、戈斯托的,还有西南边的大钟。伊芙琳没有听见考斯的双钟鸣响。她忧虑地朝伊莉薇丝看去,但那位夫人好像并没在听。她正越过萝丝曼德朝屏风望去。
钟声停了,考斯的钟声却响起来。那钟声听上去古怪、压抑、凝滞。伊芙琳看向洛克:“那是葬礼钟声吗?”
“不是的,”他看着艾格妮丝回答,“是瞻礼日的钟声。”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主教使节是在圣诞节早晨离开的,下午时她发现文书患的是鼠疫,在那之后的日子好像连成了无穷无尽的一片。四天,她在心中默算着,过去四天了。
伊莉薇丝已经站了起来,正聆听着钟声。“那是考斯的大钟吗?”她问洛克。
“是的。”他回答,“别害怕,那是诸圣婴孩庆日的钟声。”
诸圣婴孩庆日,伊芙琳看着艾格妮丝,心中默默重复着。小女孩还睡着,她已经不发抖了,尽管她摸上去还是很烫。
厨娘的尖叫声猝然响起,伊芙琳绕过桌椅向她走去。她正跪在地铺上,挣扎着想站起来。
“我得回家!”她喊道。
伊芙琳哄着她躺下,给她倒了杯水喝。水桶几乎空了,她提起桶往外走去。
“告诉凯瑟琳我要她来陪着我。”艾格妮丝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小女孩已经坐了起来。
伊芙琳把桶放下。“我在这儿。”她在小女孩身边跪下,“我就在这儿。”
艾格妮丝看着她,通红的小脸因为狂怒而扭曲着:“要是凯瑟琳不来的话,坏人就会抓住我的。去叫她来,现在就去!”

 
摘自《末日之书》(073453-074912)
我已经错过了回收日。我先是忙着照顾着萝丝曼德,忘记计算日子了,后来我找不到艾格妮丝了,还有,我不知道传送点在哪儿。
您肯定着急得要命,丹沃斯先生。您也许以为我落到强盗和杀人犯手里了。好吧,的确是这样。而现在,他们抓住了艾格妮丝。
她发烧了,但没有淋巴肿块,她也没有咳嗽或咳血,只是发烧。她的体温非常高——她认不出我来了,一直叫着要我。洛克和我想用冷敷法把她的体温降下去,但体温却一再回升。

 
艾米丽夫人也染上瘟疫了。今天早上洛克神父发现她倒在角落里的地板上。她也许已经那样躺了一整个晚上了。前两个晚上她一直拒绝上床休息,一直跪着向上帝祈祷,祈求上帝保佑她和其他正直的人免遭瘟疫毒手。可他没保佑她,她得的是肺鼠疫。她不停地咳嗽,呕出带血的黏液。
她不让洛克或我照顾。“她应该为此负责,”她指着我对洛克说,“看看她的头发,她不是个正经女,看看她的衣服。”
我穿着一件男孩的短上衣和皮袜,我在阁楼上的那些箱子里找到它们的。我自己的衣服在艾米丽夫人对着我呕吐时全毁了,此外,我不得不把我的亵衣撕成布条和绷带。
洛克试着给艾米丽夫人喂了一些柳树皮茶,但她全吐了出来。她说:“她说她在森林里遭到了埋伏,那是在说谎。她是被送到这儿来的。”
当她说话时,夹着血丝的唾液顺着她的下巴滴下来,洛克帮她擦去了。“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您才会相信这些的。”他温和地回答。
“她被送到这儿来给我们下毒。”艾米丽说,“看看她是怎样给我儿子的孩子们下毒的。看看她又是怎样打算给我下毒的,我绝不会让她给我吃下任何东西的。”
洛克严厉地对她说:“您决不能说一个想要帮助您的人的坏话。”
艾米丽疯狂地摇着头:“她想要把我们都杀死。你必须烧死她,她是魔鬼的仆人。”
洛克神父听后发火了,他发火的时候看上去几乎像个真正的强盗。“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愤怒地回答,“是上帝把她送来帮助我们的。”
我希望那是真的,我希望我真的能帮上什么忙,但是我没有。艾格妮丝尖叫着要我去她身边,而萝丝曼德躺在那儿就像中了魔咒一样,文书全身开始变黑,我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全家人都染上瘟疫了。那个最小的男孩,拉弗瑞克,是唯一一个得腺鼠疫的,我已经把他带到这儿来切开了淋巴肿块。而对其他人,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得的都是肺鼠疫。

 
管家的婴儿死了。

 
考斯的大钟响起来了。9下。那会是谁呢?主教使节?那个帮着偷走了我们全部马匹的胖修道士?还是布罗伊特爵士?但愿如此。

 
悲惨的一天。管家的老婆和坏血症男孩今天下午都死了。管家给他们挖了墓穴,我都看不出来他是怎么办到的,地面硬得连留下个凹痕都很难。萝丝曼德和拉弗瑞克的病情都恶化了。萝丝曼德几乎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她的脉搏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没有规律。艾格妮丝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糟,不过我没法把她的体温降下去。洛克今晚在这儿主持了晚祷。
例常的祷文念完以后,洛克说:“上主啊,我知道您已经给我们送来了您能送来的所有帮助,但我担心那不能战胜这场邪恶的瘟疫。您圣洁的仆人凯瑟琳说这恐怖之物只是一种病,但那怎么可能呢?因为它不是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身上的,而是一下子到处都是。”
的确如此。

 
超过50%的村民感染瘟疫了。请不要让伊莉薇丝染上。还有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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