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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沃斯教授打开实验室的门,他的眼镜立即蒙上了雾气。
“我来得太迟了么?”他猛地扯下眼镜,半眯着眼看着玛丽。
“把门关上,”玛丽说,“那些讨厌的颂歌害得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丹沃斯关上门,“我来得太迟了么?”他又问了一遍。
玛丽摇了摇头:“你只是没赶上吉尔克里斯特的讲话。”她往椅子里缩了缩,好让丹沃斯挤过去进到狭小的观测区域。她已经脱下她的外套和羊绒帽,把它们放在旁边唯一的空椅子上,挨着衣帽搁着一个大购物袋,里面塞满了礼物包裹。她灰色的头发状如飞蓬,就好像她脱下帽子后试着拍松它们来着。
“只是一段关于第一次中世纪时间旅行的演讲,又臭又长,”她说,“还有布拉斯诺斯学院目前所处的地位,他把它比成历史学皇冠上的宝石。外面还在下雨?”
“嗯。”丹沃斯在围巾上擦了擦眼镜,朝前走向薄玻璃隔墙查看传送网。实验室的正中是一辆散架的马车,周围环绕着倾翻的箱子和木盒。它们的正上方悬挂着网状的防护罩,像一顶薄纱降落伞般垂挂下来。
伊芙琳的导师拉提姆正站在其中一个箱子旁边,看上去比平常更显年迈体弱。蒙托娅倚着控制台站着,她穿着牛仔裤,套着一件恐怖主义分子式样的夹克,正不耐烦地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巴特利坐在控制台前,正在往里键入着什么,并冲着显示屏蹙起眉头。
“伊芙琳呢?”丹沃斯问道。
“我没看见她,”玛丽说,“过来坐下吧,这次传送预定在十二点进行,我很怀疑他们能不能让她准时出发,要是出点什么意外的话,我希望他们别弄上一整天。我得在三点钟去地铁站接我的侄孙科林,他正在往这儿来的地铁上。”
玛丽翻着购物袋:“我侄女蒂尔秋动身去肯特州过节了,她叫我帮她照看儿子。我真希望他在这待着的时候别一直下雨,他今年12岁,是个好孩子,很聪明,就是有点爱说粗话,说起什么事情不是‘坏疽’就是‘世界末日’。蒂尔秋太惯着他了。”
“我买了这个给他做圣诞礼物。”玛丽用力从购物袋里扯出一个狭长的红绿条纹盒子,“本来打算在来这儿之前买齐其他东西,但是雨太大了,所以我只能忍受着那些可怕的电子钟琴声在高街上做了点简单采购。”
玛丽打开盒子,取下包装纸:“我对现在的12岁小男孩怎么穿戴没什么概念,不过围巾永远不会过时,是不是,詹姆士?詹姆士?”
丹沃斯把目光从刚才茫然盯着的显示屏上转过来:“什么?”
“我说,对男孩子来说围巾永远是件合适的圣诞礼物,你说是不是?”
丹沃斯瞧了瞧那条围巾,那是条深灰色的格子花呢羊毛围巾,即使在50年前他自己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也死都不会戴上那玩意儿。“是啊。”他说,又转回去面朝着薄玻璃隔墙。
“怎么了,詹姆士?有什么问题吗?”
拉提姆捡起一个黄铜包边的小盒子,然后心不在焉地环视四周,好像他忘了自己想干什么来着。蒙托娅不耐烦地匆匆扫了一眼她的电子表。
“吉尔克里斯特呢?”丹沃斯问道。
“他到那边去了,”玛丽指着传送网较远那头的一扇门说,“我猜他还在帮她做准备。”
“帮她做准备。”丹沃斯咕哝着。
“詹姆士,过来坐下,跟我说说出什么问题了,”玛丽将围巾塞回包装盒里装到购物袋中,“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在这儿了呢。不管怎么说,伊芙琳可是你最心爱的学生。”
“我刚才想去找历史系主任来着。”丹沃斯说,眼睛盯着显示屏。
“贝辛格姆?我想他去什么地方过圣诞节了吧。”
“嗯,所以吉尔克里斯特趁着他不在耍了个花招,让自己被指派为代理主任,这样他就能开放中世纪的时间旅行。他废除了将整个中世纪统一定为10级的危险级别定级法,自作主张地把每一个世纪分别定了级。你知道他给14世纪定的是几级吗?6级。6级!要是贝辛格姆在这儿,他绝对不会允许这么做的。不过现在哪里都找不着他。”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玛丽,“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是吗?”
“嗯,”玛丽说,“我想他大概是在苏格兰的某个地方吧。”
“苏格兰的某个地方,”丹沃斯一脸苦相地说,“而这会儿,吉尔克里斯特正把伊芙琳送往一个危险级别毫无疑问是10级的世纪里去,那个世纪有结核病和鼠疫,圣女贞德也是在那个时候被烧死在火刑柱上的。”
他看向巴特利,巴特利正在对着控制台的耳麦说话。“你说巴特利做了一些测试,那都是些什么测试?坐标核对?野外投放?”
“我不清楚。”她含糊地朝显示屏挥了挥手,显示屏上显示着不断变化的矩阵和一行行数字,“我只是个医生,不是网络技术员。我想我认识这个技术员,他是从贝列尔学院来的,对吧?”
丹沃斯点了点头:“他是贝列尔学院最好的技术员。”他注视着巴特利,巴特利正一个键一个键地敲击着控制台的按键,眼睛盯着不断变化的数据。“新学院的所有技术员都去度假了。吉尔克里斯特本来打算用一个一年级的见习生,那孩子连一次真人传送都没操作过!我说服他用巴特利。即使我不能阻止这次传送,我至少也要看到它在一个合格的技术员操作下进行。”
巴特利对着显示屏皱起了眉头,他从衣袋里抽出一把尺子,朝那辆马车走了过去。
“巴特利!”丹沃斯叫道。
巴特利没有表现出任何听见喊声的迹象。他沿着那些盒子、箱子的外围走了一圈,眼睛盯着尺子。他把其中的一个盒子稍微向左移了移。
“巴特利!”丹沃斯大声喊起来,“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玛丽站了起来:“他听不见,詹姆士,玻璃隔墙是隔音的。”
巴特利对着拉提姆说了些什么,拉提姆仍然拿着那个黄铜包边的匣子,看上去有点困惑。巴特利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匣子,放在一处用用粉笔标记的地方。
丹沃斯环视四周,想找一个麦克风,但一个也没找着。“你怎么能听到吉尔克里斯特的讲话?”他问玛丽。
“吉尔克里斯特按了那里面的一个按钮。”玛丽指着一个嵌在传送网旁边墙上的控制面板。
巴特利再次在控制台前坐下,又开始朝着耳麦说话。防护罩开始朝地面下降。巴特利又说了些什么,防护罩升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嘱咐巴特利重新检查所有的东西,传送网、实习生的计算结果,每一样东西,”丹沃斯说,“我还告诉他不管吉尔克里斯特说什么,只要发现任何错误就要马上中止传送。”
“但是吉尔克里斯特肯定不会不顾伊芙琳的安危,”玛丽提出了异议,“他告诉我他已经采取了每一项预防措施——”
“每一项预防措施!他没有进行过重构测试或是参数核对。在将真人传送到20世纪之前我们进行了两年的无人传送,他一次也没做过。巴特利告诉他应该推迟这次传送,至少进行一次无人传送,可他反而还把这次传送提前了两天。这家伙完全不靠谱。”
“但是他解释了为什么把这次传送定在今天的原因,”玛丽说,“他说除了播种、收获的日子和宗教节日以外,14世纪的人们不关注具体日期。这样伊芙琳就能利用基督降临节来测定她所处的时间点,并且确保她在12月28号那天能回到传送点。”
“他现在传送伊芙琳和基督降临节或宗教节日毫无关系。”丹沃斯的眼睛盯着巴特利。巴特利正皱着眉头,按相反的顺序一个键一个键地敲打着按键。“他可以在下个礼拜传送她,利用主显节作为回收日。吉尔克里斯特现在传送她,只是因为贝辛格姆去度假了,不能阻止他。”
“哦,亲爱的,”玛丽说,“我也觉得他在拼命地把这件事情往前赶。当我告诉他伊芙琳需要在医院待段时间时,他试图说服我别把她留在医院,我不得不解释说她接种的疫苗需要时间来生效。”
“一次定在12月28号的回收,”丹沃斯苦笑着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宗教节日吗?诸圣婴孩庆日注释1  !按照这次传送的操作进程来看,这个节日也许再应景不过了。”
“你为什么不能阻止这次传送?”玛丽说,“你可以严令禁止伊芙琳去的,不是吗?你是她的导师。”
“不,”丹沃斯说,“我不是。她是布拉斯诺斯学院的学生,拉提姆才是她的导师。她跑到贝列尔学院来恳请我指导她,非正式地。”
他转头盯着那些薄玻璃看,若有所思:“那时我就告诉她不能去。”
伊芙琳来见他时还是个一年级学生:“我想去中世纪。”她甚至还没有一米五高,金黄的头发梳成辫子,看上去好像还没长大到能够自己一个人过马路。
“你不能去。”丹沃斯说,“中世纪被关闭了。它们的危险级都是10级。”
“一刀切的10级,”伊芙琳说,“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说它们不应该被这样定级。那种一刀切的分级法以当时人们的死亡率为基础,而当时的死亡率很大程度上归咎于营养不良和医药的短缺。对一个接种了疫苗的历史学家来说,危险级别远不应该那么高。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计划提请历史系重新评估那些定级并且开放14世纪那部分。”
“我不能想象历史系会开放一个既有着黑死病和霍乱又有着百年战争的世纪。”丹沃斯说。
“可是他们会开放的,要是他们真那么做了,我想去。”
“这不可能,”他说,“就算他们开放了14世纪,中世纪研究组也不会送位女性过去。14世纪只有最底层的女人才独自一人四处走动,贵族阶级的女子乃至新兴中产阶级女性身边总是有她们的父亲、丈夫或者仆人随行。并且,即使不考虑你是个女人,你也还只是个学生。14世纪太危险了,中世纪研究组更愿意传送一个经验丰富的历史学家。”
“14世纪并不比20世纪更危险,”伊芙琳说,“芥子毒气、车祸、定点轰炸……在那儿至少不会有人朝我脑袋顶上扔炸弹。另外,哪有经验丰富的中世纪历史学家?没人有实地考察经验,你们贝列尔学院的二十世纪历史学家们对中世纪一无所知。除了教区登记簿和税单外几乎没有任何档案资料,根本没人知道那时人们真实的生活情况。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去的原因,我想查明关于他们的一切,他们怎样生活,他们是什么样子的。您不愿意帮助我吗?”
最后丹沃斯的回答是:“恐怕你还必须同中世纪研究组谈谈这个。”但已经太晚了。
“我已经同他们谈过了,”伊芙琳说,“他们也对中世纪一无所知。我的意思是,任何实际的东西。拉提姆先生教我中古英语,但那全都是些代词变形和元音变化,他并没有教会我真正开口说出一句中古话。”
“我需要了解当时的语言和风俗,”伊芙琳身体朝着丹沃斯的办公桌上方倾斜过来,“还有当时使用的钱币和餐桌礼仪等等事情,以及餐桌上摆放的东西。您知道吗?那时的人们不使用盘子,他们使用扁平的大块面包,他们管那叫‘白面包’。而当人们吃完饭后,就把那些面包掰成小块吃掉。我需要有人来教我这类知识,这样我就不会犯错。”
“我是一个研究20世纪的历史学家,不是一个中世纪史学家。40年来我都不曾研究过中世纪。”
“但是您了解我需要知道的那一类的东西。您只要告诉我那些事情,我就能学习它们。”
“吉尔克里斯特呢?”他问道,即使在心里他认为吉尔克里斯特是个妄自尊大的白痴。
“他正忙着重新定级的事,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要是那家伙连一个历史学家也不送过去,重新分级又有什么用呢?丹沃斯想。“蒙托娅呢?她正在威特尼附近的一个中世纪遗迹挖掘点考察,她应该知道一些有关风俗的事情。”
“蒙托娅女士也没时间,她正忙着招募人手去斯坎德格特村发掘点干活。您还不了解吗?他们都帮不了我,您是唯一能帮我的人。”
那时他本应该说,“不管怎样,他们才是布拉斯诺斯学院的教员,而我不是。”但相反,丹沃斯却因为听到她说出他一直以来的心里话而感到隐隐的快乐——拉提姆是个老糊涂,蒙托娅是个失意的考古学家,而吉尔克里斯特根本就[没]能力培养历史学家。他急不可待地想利用她给中世纪研究组一个好看。
“我们会给你装一个翻译器,”丹沃斯说,“除了拉提姆先生教你的中古英语以外,我希望你学习教会拉丁语、诺曼底法语和古德语。”伊芙琳马上从衣兜里取出一支铅笔和一个练习本,开始做笔记。
“你还需要农事方面的实践经验——挤奶,收集鸡蛋,种植蔬菜,”丹沃斯扳着手指,一条条数着,“你的头发还不够长,你需要去接长头发。你要学习使用纺锤而不是纺车来纺纱,你还要学会骑马。”
丹沃斯停下来,看着她说:“你知道你需要学习的东西了吗?”伊芙琳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匆匆记下的条目,她的辫子在肩头轻轻摆拂。“怎样处理裸露的脓疮和感染了的伤口,怎样入殓一具孩童尸体,怎样挖掘墓穴。即使吉尔克里斯特通过某种途径成功地修改了定级,根据当时的死亡率14世纪仍然应该评为10级。14世纪的人均理想寿命是38岁。你去那儿会是个错误。”
伊芙琳抬起头来看他,她的铅笔稳稳地悬停在纸面上方。“我该去哪儿看尸体?”她认真地问道,“停尸房?或者我应该去问问阿兰斯医生?”

 
“我告诉过她不能去,”丹沃斯的眼睛仍然盯着玻璃,“但是她不听。”
“我知道,”玛丽说,“她也不听我的。”
丹沃斯僵直地坐在玛丽旁边,雨水的湿气和四处辛苦找寻使得他的关节炎发作得更严重了。半晌[半响]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穿着大衣,他努力脱下大衣,并解开裹在脖子上的围巾。
“我应该为她施行鼻腔麻痹术,”玛丽说,“我告诉过她14世纪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现在的人们实在闻不惯粪便、腐肉和沤肥的味道。我告诉她恶心呕吐会明显影响她的工作效率。”
“但是她不听。”丹沃斯说。
“嗯。”
“我试着向她解释,中世纪充满危险,而且吉尔克里斯特并没有采取充分的预防措施,但是她觉得我在杞人忧天。”
“也许我们的确是杞人忧天,”玛丽说,“毕竟,是巴特利操作这次传送,而不是吉尔克里斯特。你说过,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巴特利会中止传送的。”
“嗯。”他回答,一边透过玻璃观察着巴特利。巴特利又在输入着什么,一次敲一个键,眼睛盯着屏幕。
“并且伊芙琳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你倾心指导她,而且她已经对霍乱、伤寒和其他任何可能在1320年流行的疾病具备了免疫力,对了,顺便说一句,你担心得要死的鼠疫那时还没有呢,直到1348年黑死病才蔓延到英伦三岛。我已经切除了她的阑尾,并且增强了她的免疫系统。我给了她广谱抗病毒药,并给她上了一次中古医学的短期课程。她独立完成了大量功课,在医院的时候她还研习了草药学。”
“我知道。”丹沃斯说。去年圣诞节假期伊芙琳背诵了大量的拉丁文,学习织布和刺绣。他教给她一切他能想到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是不是足以保护她免受一匹惊马的践踏,或一个结束十字军东征返乡的醉醺醺的骑士的侵犯呢?在1320年,仍有人被烧死在火刑柱上,并没有一种疫苗可以保护她免受那种危险,也没有什么能保证有人目睹了她的到达过程而不认为她是个巫婆。
他扭头往薄玻璃后看去。拉提姆第三次捡起那个盒子,然后又把它放回去;蒙托娅又在看表;技术员皱着眉头,狂敲键盘。
“我应该拒绝指导她的,”丹沃斯说,“我指导她只是为了羞辱吉尔克里斯特,因为他不称职。”
“胡说八道,”玛丽答道,“你指导她是因为她是伊芙琳。她是你的翻版——聪明,机智而且坚定。”
“我从不那么莽撞。”
“当然你有。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急不可待地跑去参加伦敦闪电战,当时炸弹就在你脑袋顶上乱飞。我还记得某次发生在老牛津大学图书馆的小插曲——”
预备室的门向外打开,伊芙琳和吉尔克里斯特从门里走出,进入这个房间。当伊芙琳跨过地上散落的盒子时,提起了长长的裙裾。她穿着兔毛衬里的斗篷和鲜亮的蓝色长裙,昨天她曾跑去向他展示这一身,她告诉他这件斗篷是手工编织的——看上去就像有人在她的肩头披了条老旧的羊毛地毯;而她长裙的袖子太长了,几乎盖住了她的双手。她长长的金发用一条束发带向后拢去,蓬松地垂拂肩头。
丹沃斯站起身来,准备她一朝这边就再次猛敲玻璃,但是她在那些杂物中停下脚步。她低下头去看地板上的那个标记,把标记往前挪了一些。
吉尔克里斯特走向巴特利,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拿起放在控制台顶上的一块记事板,开始用一支光笔清点起上面的项目来。
伊芙琳对吉尔克里斯特说了些什么,指向那个黄铜包边的匣子。蒙托娅不耐烦地直起身子,摇着头向伊芙琳站立的地方走过去。伊芙琳说了些别的什么,语气更加坚定,于是蒙托娅把那个匣子挪到那架马车旁边。
吉尔克里斯特对拉提姆说了些什么,拉提姆走开去拿了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递给吉尔克里斯特。吉尔克里斯特又对伊芙琳说了些什么,她便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她低下头,开始絮絮而语。
“他是在让她练习祈祷吗?”丹沃斯说,“那倒不错,因为在那里,她能指望的只有上帝了。”
玛丽再次擤了擤鼻子:“他们是在检查植入装置。”
“什么植入装置?”
“一个特殊的集成电路记录仪,这样她就能记录她的调查工作。中世纪时大多数人不会读写,所以我在她的一个手腕中植入了接收器和数字转换器,在另一个手腕中植入了存储器。当她合拢双手轻压手掌时这套装置就被触发了。当她对着记录仪说话时,看上去只是在祈祷。这个记录仪的容量有2.5G,足够让使她完整记录下两周半时间里的观察资料。”
“你应该植入一个定位器,这样她就能寻求帮助。”
吉尔克里斯特被那个扁平的金属盒子弄糊涂了。他摇着头,然后把伊芙琳合拢的双手往上移了一点。伊芙琳长长的衣袖滑落下去,她的手受伤了,一条细细的深褐色血迹从伤口蜿蜒而下,已经干涸了。
“不对劲,”丹沃斯转向玛丽,“她受伤了。”
伊芙琳再次对着手说话,这次吉尔克里斯特点头了。伊芙琳看向他,接着瞥见了丹沃斯,脸上绽开一朵欣喜的微笑。她的太阳穴也在流血,束发带下的长发纠结缠绕,暗淡无光。吉尔克里斯特抬头看去,也看见了丹沃斯,立即向薄玻璃隔墙冲过来,脸上怒气冲冲。
“她甚至还没出发呢,他们就已经让她受伤了!”丹沃斯猛烈地捶击着玻璃。
吉尔克里斯特走到镶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处,按了一个钮:“丹沃斯先生,”他又朝玛丽点了点头,“阿兰斯医生,很高兴你们决定前来观看伊芙琳启程。”他不易察觉地加重最后几个字的读音,听上去像是威胁。
“伊芙琳怎么了?”丹沃斯问。
“怎么了?”吉尔克里斯特听上去很惊讶,“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伊芙琳向玻璃隔墙走过来,她用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提着裙裾,她的脸颊上有一道微红的瘀痕。
“我要和她谈谈。”
“恐怕没时间了,”吉尔克里斯特说,“我们得按时间表来。”
“我要求和她谈谈。”
吉尔克里斯特的嘴唇抿紧了,两条白线分别显现在鼻翼两侧。“请允许我提醒您,丹沃斯先生,”他冷冷地说,“这次传送是布拉斯诺斯学院的事,而不是贝列尔学院的事。当然,我很感谢您给予我们的技术援助,我也很尊重您作为历史学家的多年经验,但是我向您保证,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那为什么您的考古工作者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受伤了呢?”
“噢,丹沃斯先生,您来了我真高兴,”伊芙琳走近玻璃隔墙,“我还担心我不能跟您道别呢。真激动人心啊,是不是?”
激动人心?“你在流血,”丹沃斯说,“出什么事了?”
“没事。”伊芙琳回答,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太阳穴,然后看了看手指。
“这是化装的一部分,”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玛丽,“您也来了,阿兰斯医生?我太高兴了。”
玛丽已经站起身来,手里依然拿着她的购物袋:“我想看看你接种抗体的地方,除了红肿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吗?有没有哪里痒?”
“没事,阿兰斯医生。”伊芙琳将衣袖往回捋,在玛丽有机会好好看上一眼她的手臂下侧之前让衣袖滑落下去,遮住手臂。伊芙琳的前臂上有另一处淡红色的瘀痕,已经开始发黑发青了。
“看上去问题还不只是她为什么在流血。”丹沃斯说。
“那只是化装的一部分。听我说,我是伊莎贝拉·德·贝芙瑞尔,我被假设为在旅途中遭遇拦路抢劫,”伊芙琳转过身,向那些盒子及崩毁的马车做着手势,“我被洗劫一空,留在那儿奄奄一息地等死。我是从您那儿得到这个主意的,丹沃斯先生。”伊芙琳的语气中带着责备。
“我肯定从没建议过你血迹满身伤痕累累地出发。”丹沃斯说。
“道具血不行,”吉尔克里斯特说,“概率并没向我们显示存在这种统计学意义上的可能性——无人照料她的伤口。”
“因为伪造伤口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你就打伤她的脑袋?”丹沃斯愤怒地质问。
“丹沃斯先生,请允许我提醒您——”
“这是布拉斯诺斯学院的事,而不是贝列尔学院的事?是你在负该死的责?如果这还是在二十世纪世纪研究组的传送,我们只会保护那个史学工作者免受伤害,而不是亲手伤害她。我要同巴特利谈谈,我要确认他是否已经复查过那个实习生的计算结果。”
吉尔克里斯特的嘴唇紧紧抿着:“丹沃斯先生,也许乔德哈里先生是您的网络技术人员,但这是我的传送。我向您保证我们已经考虑到了每一个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
“这只是个小小的划痕,”伊芙琳说,“甚至算不上伤口。我真的没事,请别担心,丹沃斯先生。受伤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还记得您说过一个女人在中世纪是多么柔弱,多么容易受到伤害,于是我想,要是我看上去比我本来的样子更柔弱些会是个好主意。”
你永远不会比你现在的样子显得更柔弱了,丹沃斯想。
“如果我假装昏迷过去,我就能偷听到人们是怎样说我的了,而且他们也不会问上一堆诸如我是谁之类的问题了,因为显然——”
“就位的时间到了。”吉尔克里斯特说道,带着威胁意味地朝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走了几步。
“我就来。”伊芙琳说,但身子没动。
“我们准备启动跃迁网了。”
“知道了,”她语气坚定地回答,“我跟丹沃斯先生和阿兰斯医生道过别就来。”
吉尔克里斯特草草地点了点头,走回那堆散落的物件中去。
“就位需要做些什么?”丹沃斯问,“他有没有给你一根护身手杖?因为概率学会告诉他确实存在那种统计学意义上的可能性——有人不相信你真的昏过去了。”
“就位包括躺下来和闭上眼睛,”伊芙琳露齿而笑,“别担心。”
“至少给巴特利点时间进行一次参数检查啊。”丹沃斯说。
“我也想再看看接种的地方。”玛丽说。
“你们两位能别再碎碎念了吗?”伊芙琳说,“我接种的地方不痒,伤口不痛,巴特利已经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进行检查。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是拜托别这样了。传送点在牛津到巴斯的大道上,离斯坎德格特村不过两公里,要是没人经过,我会走到村子里去,告诉人们我被强盗袭击了。我已经确定了我的传送点,所以我能再次找到它的。”她把手按在玻璃隔墙上:“我只是想谢谢你们二位,为你们所做的一切。我渴望去中世纪胜过一切,而现在,我真的要出发了。”
“传送后你可能会头痛和疲乏,”玛丽说,“那是时滞的正常副作用。”
吉尔克里斯特走回薄玻璃隔墙边来:“你就位的时间到了。”
“我就来,”伊芙琳拢起她沉重的裙摆,“非常感谢你们二位,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不可能成行。”
“再见。”玛丽说。
“千万小心。”丹沃斯交待。
“我会的……”伊芙琳说,但是吉尔克里斯特已经按下了控制面板上的按钮,丹沃斯听不清她接下去说的话了。她微笑着,举起手来轻轻地挥动了一下,然后登上那架损毁的马车。
玛丽坐回椅子上,在购物袋中翻找手帕。吉尔克里斯特一条条读出记事板上的条款,伊芙琳依次点头确认后,他便用光笔勾去那些条目。
“她要是因为太阳穴上的伤口感染了败血症怎么办?”丹沃斯依然站在玻璃隔墙后。
“不会的,”玛丽擤了擤鼻子,“我增强了她的免疫系统。”
伊芙琳开始和吉尔克里斯特争论起什么来。吉尔克里斯特鼻侧的白线刺眼地凸现出来。她摇着头,过了一会儿,他怀着一种生硬而愤怒的情绪开始继续检查下一个条目。
“她会成功的,”丹沃斯说,“而那也许只能被用来证明吉尔克里斯特的中世纪分类法并不是草率和危险的。”
吉尔克里斯特走向控制台,将记事板递给巴特利。伊芙琳再次合拢双手,这一次她将双手凑近面孔,几乎触到她的嘴唇。然后她开始对着双手说话。
玛丽走上前来,站在丹沃斯旁边,手里紧紧攥着手帕。“我19岁的时候——那是,哦,天啊,40年前了——我和我姐姐周游埃及,”她说,“那正是世界大流感时期,我们被随意地施以隔离检疫,以色列人一看到美国人二话不说就开枪射击,但是我们毫不在乎。我甚至从没想过我们也许会遇到危险——我们也许会染病,或者被错认为是美国人。我们只是想看看金字塔……”
伊芙琳停止祈祷。巴特利离开控制台,走到她站立的地方。他对她说了好几分钟的话,其间他一直皱着眉。她跪下来,然后躺下,仰面朝天,一只胳膊放过头顶,她的长裙纷乱地缠裹着双腿。技术员摆弄了下她的裙裾,拔出光尺,绕着她踱来踱去,然后走回控制台处,对着耳麦说话。伊芙琳安安静静地躺着,她额头上的血在光下几乎呈现黑色。
“唉,亲爱的,她看上去那么年轻。”玛丽说。
巴特利瞪着显示屏上的计算结果,然后走回伊芙琳那里。他站在她的腿侧,弯下腰调整她的衣服袖子。他测量了一下,移动她的手臂,使之横过她的面孔,好像她正试图阻挡来自袭击者的一击。然后他又测量了一次。
“你们看到金字塔了吗?”丹沃斯问道。
“什么?”玛丽说。
“当你们在埃及的时候,你们最终看到金字塔了吗?”
“没有,我们到的那天开罗正处于隔离中,但是我们看到了国王谷。”
巴特利把伊芙琳的手臂移动了几分之一英寸,站在那里皱了一会儿眉,然后走回控制台。吉尔克里斯特和拉提姆跟在他的后面。蒙托娅往后退了退,给他们让出地方来。巴特利对着控制台上的耳麦说话,接着半透明的防护罩开始缓缓降下,像纱幔一样覆盖了伊芙琳。
“我们很高兴我们去了埃及,”玛丽说,“而且回家的时候毫发无损。”
防护罩触到了地面,像伊芙琳那过长的裙裾一样四下披散,然后停住了。
“千万小心。”丹沃斯低声说道。玛丽握住了他的手。
巴特利俯身向前,启动了跃迁网。防护罩内的空气因为瞬间冷凝而闪耀出灿烂的光辉。
“不要去。”丹沃斯喃喃道。

 
摘自《末日之书》(000008-000242)
首次录入。2054年12月23日。牛津。这将是我对英国牛津郡生活的历史考察记录,时间1320年12月12日到12月28日。(儒略历注释2  )

 
丹沃斯先生,我将把这个记录叫做《末日之书》,因为它应该是一份中世纪生活的记录,就像那份征服者威廉的同名调查报告最终呈现出来的样貌一样——尽管他只是把它当成一种手段,以确保他能够攫取他的人民应该缴纳的每一英镑金币和税款。
我把它命名为《末日之书》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您会那样称呼它,您是那么深信我身上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现在我正看着您在观察区内,向可怜的阿斯兰医生描绘着14世纪可能发生的一切致命危险。您不需要担心。她已经提醒过我关于时滞和每一种中世纪的疾病,她的讲述中充满了可怕的细节,她还提醒过我14世纪盛行的强暴行为。
当然,当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您已经知道我没事了——我会按照预定计划完整地带回这些记录——所以您别介意我小小地揶揄一下您。我知道你们只是担心我,我也很清楚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不可能把这些记录完整地带回来,也许根本就去不了。
所以我将《末日之书》献给您,丹沃斯先生。如果不是您,我根本不会站在这里,穿着长裙,披着披风,对着记录仪说话,等着巴特利和吉尔克里斯特先生结束他们没完没了的计算,心里希望他们能够快点,我好出发。

 
我在这里。
  1. 诸圣婴孩庆日(The Holy Innocents/slaughter):天主教节日,日期为每年12月28日。圣经记载,东方贤士朝拜耶稣圣婴后,希律王为了除去新生的犹太人君王,曾屠杀当地两岁以下的婴儿。教会将这些婴儿视作殉道者,因为他们是为了耶稣的缘故而遭杀害的。教会在圣诞节后,庆祝“诸圣婴孩”瞻礼,就是以诸圣婴孩,代表无辜牺牲者的见证。 ​​​​​
  2. 《儒略历》是现今国际通用的公历的前身。它是于公元前46年,由罗马统帅儒略·凯撒在埃及亚历山大的希腊数学家兼天文学家索西琴尼的帮助下制订的,并在公元前46年1月1日起执行实行,取代旧罗马历法的一种历法。《儒略历》以回归年为基本单位,是一部纯粹的阳历。它将全年分设为12个月,单数月是大月,长31日,双月是小月,长为30日,只有2月平年是28日,闰年29日。每年设365日,每四年一闰,闰年366日,每年平均长度是365.25日。1500年后,由于误差较大,《儒略历》被罗马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于1582年进行改善与修订,变为格里历(Gregorian calendar),即沿用至今的世界通用的公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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