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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所

昆廷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精致的白色房间里。一开始他恍惚以为这是他在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的房间,以为回到了南极。这种感觉持续了一秒,或是一个小时,又或是一个星期,不得而知。但随后他看见窗户敞开着,厚重的绿色窗帘随着一股来来往往的温暖的夏风飘进飘出。这里一定不是南极。
他躺着看着天花板,就这样随意放逐,任由迷糊不清的思绪在脑海中打转。关于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在那里,他一点儿也没有兴趣知道。光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就让他欣喜若狂:温和的阳光,干净床单散发的清香,窗外那片蔚蓝的天空,粉刷过的天花板上架着的深褐色横梁,还有横梁上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还有那些雅致的窗帘,充满了让人惊喜的家居气息,连上面植物图案的茎都是绿色的。手工并不精细,但不是常见的高端家居用品所仿造的那种粗糙感,那种只是刻意模仿手工纤维制品的效果,感觉太做作。昆廷躺在那儿,满脑子都在想,这些是真的手工编织的窗帘,编织的人只知道这一种制作窗帘的方法,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织法很特别,一直是人们青睐和模仿的对象。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仿佛他已经找了这些窗帘很久很久,就好像他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某个早晨在这样一个房间醒来,窗上挂着手工粗糙、有着绿色花梗图案的窗帘。
外面的大厅偶尔会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谜底自行揭晓了——一个人面马身的女人踏进了房间。出奇的是,这场景似乎再寻常不过了。这个女人身材健壮,皮肤黝黑,留着褐色短发,下身连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
“你醒了?”她问道。
昆廷清了清嗓子。但他没能清干净。嗓子干涩发紧,难受得说不出话,于是他只是点了点头。
“你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个马人说道,一副住院老医生忙着巡查的样子,无暇为任何医学上的奇迹欢呼雀跃。说罢她缓慢而优雅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大厅。
“你已经睡了足足有六个月零两天了,”她补充道,然后就消失了。
昆廷听着她的马蹄声远去。周围又恢复了宁静。他尽力去留住那些幸福的感觉。然而事与愿违。
他对康复这六个月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只依稀记得蓝色的深潭和一些复杂的让人沉迷的梦境。但是昆廷能很清楚地记得在安火的坟墓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当时他曾希望自己能忘记那天(也许是晚上?)发生的事,或者起码在创伤后记忆可以变得模糊一些。但是没有,他记得一清二楚。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度,那种剑拔弩张,歇斯底里,在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都丝毫不差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回忆的冲击使他的胸口猛地紧了一下。回忆将他肺里的空气掏空填满再掏空,就像那天怪兽咬住他时一样难受。他对此无能为力。他躺在床上,不住地抽噎直到无法呼吸。他虚弱的身体开始抽搐。他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人发出这种声音。他把脸埋在那个扁平的棘手的稻草枕头里使劲地擦,直到枕头被泪水和鼻涕沾湿了。她死了,为了他,为了所有人。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能仔细去想发生了什么,只能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放,仿佛结局还有可能会不一样,哪怕只是把伤害减轻那么一点,但是每次回顾都让他生不如死。他那还没痊愈的躯体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那种痛似乎深入到他的骨髓之中,但他宁可更痛。他不知道能怎么活在这个允许这种悲剧发生的世界上。这个世界糟糕透了,骗子,一切都是骗人的!他巴不得马上离开这个世界。不管什么时候睡去,醒来时他总想警告某人有危险,但他不知道要警告谁,警告什么,而且每一次总是太晚。
悲伤过后是愤怒。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一群小屁孩干吗要掺和到一个陌生世界的内战当中?爱丽丝死了,芬也死了,很有可能潘尼也死了。最糟糕的是,他本可以拯救他们所有人,但他没有。叫他们去费勒里的是他,吹了兽角把怪兽叫来的还是他。爱丽丝也是为了要照顾他才来的。但他竟然没能保护她。
那些马人用事不关己的眼光看着他哭泣,像金鱼一样面无表情。
接下来几天,他了解到这里是一个修道院,或者类似的地方,这是他从那些经营这个地方的马人身上所能获取的仅有的信息。这里不是一个礼拜场所,他们用马嘶声解释道,带着一种屈尊的口吻。这是一个社区,致力于寻找,更准确来说是建造,最纯粹的马人精神的象征或化身。这种马人精神复杂得难以理解,但绝对是一种纯粹的森林的价值观。以昆廷目前这不清不楚的脑筋,根本就不指望能领会得到。这些马人身上带有一些显然属于德国人的特质。
不难看出,他们觉得人类是次于他们的物种。这不是人类的错。这些马人是残疾人,他们本该是马,在出生时因为意外而不幸被切除了一半的躯体。他们看待昆廷的眼神中带有同情和怜悯,但对他的遭遇几乎不感兴趣。还有就是,他们似乎经常害怕他会死掉。
他们没有人记得昆廷是怎么到这儿的。他们不大关注那些偶尔住进来的负伤人类背后的故事。昆廷的医生是一个热情得吓人的人物,名字叫阿尔德·阿克恩·艾格尼丝·艾利森·香木材。追问起来的时候,她告诉昆廷她依稀记得有几个人类,说起来那几个人还真是肮脏至极、狼狈不堪,他们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担架把昆廷抬进来。当时昆廷昏迷了,处于深深的休克状态,胸腔被压碎了,还有一只手严重脱臼,只是勉强连着。马人很不喜欢这种严重错位的病症。当然他们很清楚这些人类千辛万苦帮助费勒里除掉了马丁·查特文这个讨厌鬼。他们也愿意尽己所能提供帮助。
那些人类在这里逗留了一两个月,马人则用木头魔法编织了厚厚的网把昆廷那体无完肤、伤痕累累的身体包裹起来。尽管如此,他们都以为他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等了很久昆廷一直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那些人类只好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他们离他而去,把他一个人丢在费勒里,使得他没办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他本该很生气。但他只觉得内心很温暖,还有一丝怯懦的宽慰。他不用面对他们。一看到他们的脸,他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真希望自己没有活过来,死不了也罢,至少能像现在这样:完全与世隔绝,永永远远地迷失在费勒里,这样也已经很满足了。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连魔法也救不了他。
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他终日躺在床上,运动太少导致肌肉开始萎缩。他拖着一个空的躯壳,就像被粗暴地掏挖,挖得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副软弱无能、无依无靠的臭皮囊。如果他愿意,偶尔还能想起一些过去的回忆。无关乎费勒里或者布雷克比尔斯,是真的很久之前的记忆,那些无忧无虑、平平安安的日子。他会想起妈妈的油画,青灰色的郭瓦纳斯运河,朱丽娅撅着嘴吹双簧管,还有他们一家在缅因州度假时遭暴风雨侵袭,那时他才八岁,他们跑到草地上把毛衣抛上半空,看着它飞过邻居的篱笆,掉到地上,然后捧腹大笑。他的窗前有一棵正在开花的白色樱桃树,在温和的午后日光中显得分外美丽。树的每一个部分都在随风摇曳,韵律不一。他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有勇气的时候,他会回忆起那时变成鹅向南飞,被软绵绵的云朵托着,和爱丽丝并肩飞翔,淡然俯瞰着下面蜿蜒曲折的河流。他心想,如果现在能飞的话,他一定要记得找找秘鲁的纳斯卡线。他很想回去问问范·德·维吉教授能不能把他变回去,一辈子就当一只鹅,就这样生老病死,忘记自己曾经是人类。有时候他会回想起和爱丽丝一起在小屋的屋顶度过的那一天。他们还商量好,等其他人回来要怎么捉弄他们,但是其他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他和爱丽丝就在温暖的木瓦屋顶上躺了一个下午,凝望着天空,不发一语。
疗伤的日子感觉无比漫长。他的身体康复得很快,变得躁动起来,他的脑袋也在逐步苏醒,得寻找新的方法来转移注意力。不然他很快就不能这么安然自若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身体也日渐好转,尽管那不是他想要的。没过多久,昆廷就能起床到处走动了,这时的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切断了与过去的联系,远离了过去所熟知的人和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游走的鬼魂,一个没有躯体的存在。这个修道院——马人称之为疗养所——到处都是石柱廊和参天大树,宽阔的过道保养得很好。尽管不愿承认,他其实已经饥肠辘辘。那些马人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他们同时还是做色拉的能手。每到吃饭时间,巨大的木制饲料槽里装满了菠菜、莴苣、芝麻菜和略带苦味的蒲公英嫩茎,堆得像一座小山,全都用油和调料精心调制过。他还发现了马人的浴缸,是六个水温不一的长方形石池,每一个都很大,他用蛙泳要使劲地游三下才可以从一端到达另一端。这让他想起了爱丽丝父母家里的那些罗马式浴缸。这些浴缸还很深:如果他潜到水中,憋着气往下游,游到光线变得昏暗,后脑开始感到不适,水压不断冲击耳朵,他也只能勉强用手指碰到粗糙的石头池底。
他的思维像结了冰的池塘,时刻有融冰的危险。他只能轻手轻脚地在上面行走,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摔个半死,或是踩破那薄得可怕的表层。冲破那道屏障就意味着要沉溺在水底下那个冰冷黑暗、让人窒息的世界里,对抗那些龇牙咧嘴的凶猛的鱼群。那些鱼是昆廷的回忆。他想把它们藏起来,藏在自己也想不起来的地方,但是他做不到。冰层逐渐融化,而且总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比如一只会说话的毛茸茸的花鼠抬头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或是某个马人护士不经意地对他表示友善,又或是他偶尔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这时某些丑恶的东西就会爬上心头,使泪水盈满了他的双眼,让他痛苦得拼命挣扎。
失去爱丽丝的悲痛一浪接一浪朝他袭来,让他措手不及。他觉得,在最后那几个小时里,他才算真正地了解她,爱上她,爱她的一切,很爱很爱。现在她消失了,就像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她做的玻璃小动物一样破碎了。往后的余生对他而言不过是单调乏味的后记,毫无意义。
在身体刚恢复的头几周,昆廷的胸部和肩膀还是感觉到剧痛,但在接下去的几周,痛楚逐渐消失了。他与怪兽搏斗时掉了一些皮和肌肉组织,马人用一些貌似有细密纹理的深色木材状组织帮他补上。他知道以后一开始很震惊,后来慢慢地反倒觉得很了不起。现在他三分之二的锁骨,还有左边肩膀及至肱二头肌看上去就像磨得很光滑的果树木材——可能是樱桃树,说不定是苹果树。虽然新的组织完全没有知觉——就算用指节去敲打也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却能伸缩自如,而且和周边的肉很好地融合,连接得天衣无缝。这深得他的欢心。昆廷的左膝现在也换上了木头。他不记得这个地方受过伤,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在来的路上又碰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他的毛发全白了,连眉毛也是,就像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斯肯漩涡沉浮记》里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像戴了一顶安迪·沃霍尔的假发。
为了不要坐着不动,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他在一个废弃已久杂草丛生但阔落宽敞的射箭场练习射箭。在精神好的日子,他以理疗为借口,让年轻一点的马人教他骑马和舞刀。有时他会把他的拳击对手当成是马丁·查特文,有时则不然。不管怎样,他从来没有打中过一次。有一小分队会说话的小动物发现了疗养所里的昆廷,其中有一只猪獾和一些体型很大的会说人话的兔子。能看见人类,闻到人类的气息,而且是来自地球的人类,他们都觉得无比兴奋,默默地认定了这个人就是他们未来的费勒里之王。昆廷很生气,坚持说自己不是,也没有任何兴趣要当个什么王,于是他们就封他为“不情愿国王”。他们把一些坚果和卷心菜放在他的窗台,当作是贡品,还送给他手工制的(或者说爪子制的)王冠,都是用树枝编织而成,配有一些毫无价值的石英鹅卵石装饰,样子寒酸极了。昆廷把这些都统统撕烂了。
一小群驯服的马在疗养所广阔的草地上随意地漫步。起初昆廷以为他们只是宠物,后来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些马人,不论男女,会不时地和这些马交配,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动静很大。
昆廷发现自己那些仅有的物品在房间的一个墙边垒成了几堆。他把它们塞进梳妆台里,仅仅装满了五个抽屉中一个抽屉的一半。他的房间还有一张破旧的佛罗里达风格的写字桌,被漆成了白色和浅绿色。有一天,昆廷翻出抽屉里那些已经扭曲变形的东西,想看看以前住这里的人有没有留下什么。他突然想到可以尝试用某种文字魔法,一种很基础的占卜技能,去了解其他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这通常隔着一块木板就不奏效的,不过不妨一试。他找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纽扣,一些干萎的栗子,还有一些费勒里独有的昆虫的尸体。他还找到了两个信封。写字桌里还有一根多叶的树枝,虽已枯萎却依然坚挺。
信封很厚,是用马人制作的漂白粗质纸做成的。第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昆廷的名字,字迹很清秀,昆廷认出来是爱略特的笔迹。他的眼前一阵晕眩,赶忙坐了下来。
信封里有一张小纸条,绕在一根已经压扁的干燥的超醇忠告牌香烟上面,上面写着:
亲爱的昆:
总算把你从那该死的地牢里弄出来了。后来理查德出现了,终于,我想我们还是很感恩的,虽然他也没帮上什么忙。
我们想留下来的,昆,但太难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难。那些马人说治疗没有效果。不过,如果你看到这张纸条,就说明你还是醒过来了。对于发生的一切,我很难过。我知道你也很难过。记得我以前说过我不需要家人来找到人生的方向,但原来并非如此。你就是我的家人。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爱
另外一个信封里装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很厚、很旧的样子,边角都被压碎了。昆廷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什么,尽管自从那个寒冷的十一月下午之后他已经有六年没有看到过了。
带着冷静清晰的头脑,他在床上坐起来,翻开了《魔法师》。
这本书太薄了,大概只有手写的五十来页,让人感觉意犹未尽。书的有些页数弄脏了,有些有水渍,而且这文风不像克里斯托弗·普拉弗以往的那样简单朴素、平铺直叙,而是更粗糙、更风趣、更俏皮的感觉。从潦草的字迹看得出来写这本书的人很匆忙,而且还有大量拼错和漏掉的单词。这是因为这本书根本就不是克里斯托弗·普拉弗写的。作者在第一段解释说这是《费勒里及其他》的第一部,是亲身到过费勒里的人写的。这个人就是简·查特文。
这本《魔法师》的故事紧接着《移动的沙丘》写下去。年纪最小的简和她姐姐海伦(那个自以为是又好管闲事的人)闹翻了,因为海伦把那些可以带她们去费勒里的魔法纽扣藏了起来。简没能找出来,只好干等,但费勒里没有再发来邀请。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似乎注定了这辈子只能像其他普通小孩那样待在地球上了。她想这也没什么——反正大多数的小孩一辈子都去不了费勒里——可是这不公平啊。学校里的其他人都起码去过费勒里两次了,但她才去过一次。
还有就是因为马丁:他已经失踪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的父母早早地就放弃了希望,但孩子们还没有。一到晚上,简和其他查特文家的孩子就会偷偷溜进彼此的房间,悄悄地谈论他的事情,猜想他在费勒里正在有什么奇遇,还有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他们坚信他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的。
许多年过去了。简已经十三岁了,不再是小女孩,马丁消失的时候就是这么大。这时邀请终于来了。有一只名叫小刺团的刺猬来拜访她,这只刺猬既能干又勤劳,帮她在一口干涸的老井井底找到了装着那些纽扣的旧香烟包,是海伦扔在那里的。她本来还可以带上一个人和她一起去费勒里,但她决定一个人回去,经由四不像城。她是查特文家族里唯一一个在没有兄弟姐妹陪同下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小孩。
她发现费勒里暴风大作。风不停地呼啸着,没有一刻消停。一开始人们还觉得挺好玩的,大家都出来放风筝,还争相跑到怀特斯拔厄那个暴风席卷的皇家广场上任由衣服随风飘扬。但是到后来,暴风变得残酷无情。飞鸟们在风中挣扎得筋疲力尽,人们的头发都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树林中的树叶都被刮落了,树木在烈风中呻吟。就算待在室内关起门来也还能听到暴风的呼啸声,仍能感觉到风对着脸直直地吹,就这样连续吹上好几个小时。怀特斯拔厄城堡那个风力时钟的发条疯狂地转动着,几乎要失去控制。时钟上的风车承受不住风力断裂开来,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时钟停了下来。
一群秃鹰和狮鹫还有飞马任由肆虐的暴风把它们卷走,似乎确信暴风可以把它们带到某个奇妙的国度,一个比费勒里还魔幻的地方。一周后,它们从另一个方向归来,面露饥色,毛发凌乱,受尽暴风的洗礼。沿路的见闻,它们丝毫不愿提起。
简把一把双刃剑系在腰间,把头发紧紧地盘成了一个圆髻,只身一人坚定地向黑暗森林进发。她向前倾着身子,抵挡狂风的侵袭,迎着风去寻找风的源头。不久之后她就遇到了安火,他正独自一人坐在树林中裸露的空地上。他受伤了,神情涣散。他把马丁变身的事情告诉了简,还说他已经尽力驱逐这个孩子,却害死了安棕。于是他们一起商讨了对策。
安火咩地大吼了一声,召唤了惬意马,他们一起骑上了它宽阔柔软的马背,启程去会见那些侏儒。这些侏儒生性摇摆不定,不能指望他们和任何人合作。然而,连他们都认为马丁是个危险人物,而且妖风快要把覆盖在他们心爱的地下公寓上的泥土给刮走了。他们为简制作了一个银色怀表,做工极其精湛,表芯内部金光闪闪,密集地排布着各种微型的齿轮、凸轮和闪亮的螺旋弹簧。那些侏儒说,有了这个怀表,简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时间的流逝——向前进,向后退,加快,减慢,无所不能。
简和安火带着怀表离开了,边走边不住地摇头。说实话,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些侏儒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既然他们懂得制造时光机器,那为什么不统治整个王国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嫌麻烦,简这样猜想着。
昆廷翻过最后一页。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最后一页的底部是简的亲笔签名。
“太扫兴了,”昆廷大声说道。
“有时候真相挺没意思的,对吗?不过我觉得我已经把大部分的遗留问题都解释清楚了。剩下的我相信你可以自行领会,只要你愿意仔细地想一想。”
昆廷闻声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在房间的另一头,他的书桌上坐着一个娇小的漂亮女人,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就这样跷着长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是想来个闪亮登场的。”
她的穿着已经融入了当地的特色:她披着一件浅棕色的斗篷,里面是一身灰色的旅行装束,两侧的衩子开得有点高,露出了大腿。但是这绝对是她,不会错的。那个护理人员,还有那个去医务室探望他的女人。但这些都不是她的真正身份。
“你就是简·查特文,是吗?”
她灿烂地笑了,点了点头。
“那上面可是有我的亲笔签名。”她指着那本手稿。“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这有多值钱。有时我很想在费勒里大会上露个脸,看能引起多大的轰动。”
“他们大概会以为你在玩角色扮演,”昆廷回应道,“而且年龄有点大了。”
他把手稿搁置在床上。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还很小,但今非昔比了。就像她的哥哥马丁说的那样:哎呀,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她的笑容已经失去了昔日那种魅力了。
“你也是看守婆,对吗?”
“一直都是。”她还是坐着,象征式地行了个屈膝礼。“现在马丁死了,我应该可以退休了。不过说真的,我才刚开始有点自得其乐呢。”
他本想附和着笑一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根本就不想笑。但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珍妮还是坐着不动,仔细地端详着他,就像他们第一天见面时那样。她的出现充满了魔幻色彩,意义非凡,承载着历史,这一切都使得她光彩夺目。想一想,她竟然与普拉弗本人谈过话,而且昆廷从小就听着长大的故事就是她跟普拉弗讲述的。这个因果循环的过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太阳要下山了,夕阳把昆廷的白色床单染成了忧郁的粉橙色。暮色中一切边界都变得十分柔和。
“这怎么可能,”他说道。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的美貌如此无动于衷。“如果你是看守婆,那你所做的一切用意何在?停止时间什么的?”
她苦笑了一下。
“这个东西”——她从斗篷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怀表,形状像石榴般圆鼓鼓的——“没有附带说明书。我花了好些力气来试验才找到使用的窍门,有些试验还把我害惨了。特别是那个漫长的下午……”她做了个鬼脸。她的口音和马丁的一模一样,“人们都误会我了。后来,普拉弗还添油加醋。那男人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
她摇了摇头,似乎普拉弗的天马行空是整件事当中最难以置信的部分。
“还有你知道的,我来这儿的时候才十三岁。我还没接受过任何魔法培训。所有事情我都只能靠自己去弄懂。这么说来我倒有几分像三流巫师。”
“那么看守婆所做的一切——”
“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我一直很小心。看守婆从来不曾夺人性命。我要走捷径,有时不免伤害到其他人,但那不是我真正的意图。我的任务是阻止马丁,我所做的都是我必须做的。用上那些闹钟树也是。”她不无哀伤地讥笑了一声。“那是绝佳的点子。那些闹钟树从来不杀戮。可笑的是马丁竟然害怕它们!他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平静,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她的双眼盈满了泪水,于是她迅速地眨着眼。
“我一直告诉自己,打从第一个晚上,当他走进了那个森林,我们就失去他了。事实上,之后的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但是现在,查特文家族只剩我一个了。就算他是怪物,他也是我唯一的家人。”
“然后我们把他杀了,”昆廷冷冷地说道。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刚才一直没弄明白那是什么感觉,现在搞懂了:是愤怒。这个女人利用了他,利用了他们所有人,把他们当成玩具来摆弄。如果有些玩具坏了,那只是不走运罢了。原来由始至终,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她操控他们,把昆廷和其他人引到费勒里去寻找马丁。她早就知道他在那里。她一开始就把纽扣藏好,让拉夫莱迪去找。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一切都结束了,爱丽丝也死了。
他站了起来。一阵冰凉的夹杂着草香的晚风扬起了绿色的窗帘。
“没错,”简·查特文神情凝重地说道。“你们杀了他。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隐藏在内心的悲伤和愧疚一下子全部化作愤怒,席卷他的全身。瞬时冰层破裂了。他的脑海在沸腾。“我们赢了?你口袋里有个该死的时光机器,而你却只能做到这样?你把我们引入你的圈套之中,简,或者管你他妈的是谁。我们还以为只是去冒险,原来你让我们去执行一个自杀式的任务,现在好了,我的朋友都让你害死了。爱丽丝也死了。”说到这儿,他强咽了一口唾沫才能继续说下去。“你真的就只能做到这样而已?”
她低下头看着地板。“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这个女人太让人恼火了。“很好,那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抱歉。你把我带回去。用你那个怀表,让时光倒流。让一切再重来一遍。我们回到过去,改变这个结局。”
“不可以,昆廷,”她声音低沉地说。“我们不能回去。”
“什么叫不可以?我们一定能回去。我们必须回去,而且现在就走!”
他的嗓音越来越大,双眼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这样就能逼迫她去做他需要她做的事情。一定要让她带他回去!如果光这样劝不动她的话,就算用武力也得让她屈服。她只是个娇小的女人,除了她那个怀表,他敢肯定他的魔法功力一定远在她之上。
她悲伤地摇着头。
“你必须得明白。”她没有屈服的意思。她的语气很温和,仿佛她有信心能使他平静下来,让他忘记她所做的一切。“我只是一个女巫,不是神。我已经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我把无数不同的时间线都走了一遍。我还安排了很多其他人去跟马丁搏斗。别提时间控制是一件多么不简单的事情,昆廷。稍微改变一个变量,一切就不一样了。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在那个房间和马丁对决的吗?还是你以为这是你第一次和他交战?其实那场决斗已经重演了一遍又一遍。各种可能我都尝试过了。但每一次所有人都要死去。每一次我都把时间再倒回去。
“这一次的结局是很糟糕,但这已经是目前为止我所能实现的最好的结局了。从来没有人能制服他,但你和你的朋友做到了,昆廷。只有你们。所以我要留住这个结局。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不能再冒险。”
昆廷交叉双臂放在胸前。他背部的肌肉在搐动着。他愤怒得全身颤抖。“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可以回到最开头。回到《墙上洞天》之前。在一切开始之前就阻止他。找到那个他压根儿没去费勒里的时间线。”
“我试过了,昆廷!我真的试过了!”她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但无论怎样他总还是会去的。我已经调试了上千遍,每一次他都还是去了。
“我累了。我知道你失去了爱丽丝。而我失去了我的哥哥。我已经厌倦了和那个曾经是马丁的怪物对抗。”
突然间她脸上露出了倦容,她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就好像她正看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她永远也到不了的世界。这让他内心那团熊熊的怒火不忍心再烧下去。他的怒气逐渐消退了,然而他还是很不甘心。
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他猛地向前扑了过去,她料到他有这么一着。他的动作很快,但她更快。也许这一幕在另一个时间线已经上演过了,又或者只是他的动作太明显。在他还在半路的时候,她一个转身使出浑身力气把那个银色怀表摔到墙上。
她太用力了。那是一面石墙,怀表像熟透的水果一样崩裂开来,发出像硬币在袋子里撞击的声音。光滑的水晶表面打碎了,弹出的那些微型的齿轮散落在地上,就像断线的珍珠。
她转回来挑衅似的看着他,嘴里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低头盯着那只破怀表的残骸看。
“够了,”她说道。“一切该结束了。我们要接受现实,失去的也回不来了。我也很想在一切成定局之前告诉你这些,但我太需要你了,只能瞒着你。”
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把脸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现在房间里已经几乎没有光亮了。她打开房门,门嘎吱一声,打破了春夜的寂静。
“不要把一切都怪在马丁身上,”她在门口说道。“以前普拉弗一逮到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欺负他。我想这就是他要去费勒里的原因。不然他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爬进一个大摆钟里?他只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说罢,她就消失了。
昆廷没有追上去,只是呆呆地盯着门口看了整整一分钟。随后他走过去把门关上,地上破怀表的碎片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天越来越黑。他总算是把真相都弄清楚了吗?借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他低头看了看马人硬床上的那本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纸条,跟第一次他想读却被风吹走的那张纸条一模一样。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惊喜!
他坐回到床上。原来说到底,他和爱丽丝只是小角色,只是很不幸被卷进战争中的配角。这只是两兄妹在梦魇般的童话梦境里吵架了。没有人在乎爱丽丝死了,也没有人在乎他还活着。
现在他已经找到答案了,但是这些答案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事情还是这么复杂,这么让人难以接受。这些答案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坐在床上,想念着爱丽丝。还想起可怜的蠢潘尼和倒霉的爱略特。当然还有马丁·查特文那可怜虫。他现在终于把所有事情都搞懂了。原来他一直以来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他不应该来这里,不应该爱上爱丽丝。他甚至不应该来布雷克比尔斯。他本该留在布鲁克林,乖乖地待在真实世界里。他应该管好自己的忧郁和对世界的怨恨,留在那个更安全的平凡世界。虽然这样就无法与爱丽丝相识,但起码她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他应该像其他人一样,在看书、看电影、手淫和酗酒中过完这悲哀的像垃圾一样的人生。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这样,他和所有人就不用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要说马丁·查特文的故事教会了他什么道理,概括起来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人会阻止你实现自己的梦想,但那只会让你变成一头怪物。所以最好还是乖乖待在家里,躲在自己的房间玩纸牌游戏吧。
当然,简要承担部分责任。关键时刻都是她引诱他。咳,他不会再上当了。他不要再受任何人摆布。昆廷感觉到一种全新的超然的态度在心中油然而生。炽热的愤怒和悲痛正在冷却成一个光滑透亮的保护层,像一层坚硬的半透明涂漆,隔绝一切情愫。如果回不去,那至少往前走时不要重蹈覆辙。他感觉这种心态很稳妥,可靠多了。秘诀很简单,就是摒弃一切欲望。这样就能得到力量,得到勇气:有勇气不去爱任何人,不渴求任何东西。
出乎意料的是,原来当你不在乎任何事情,一切可以变得如此轻松。在接下去的几周,全新的昆廷带着他那一头沃霍尔白发和皮诺曹的木头肩膀,再一次捡起了魔法学习。他现在想要的是控制力。他要做到无人能敌。
在他那小小的房间里,昆廷努力练习他以前没有时间研究或从来不敢尝试的魔法。他回头去练习波普尔练习集里最高级的魔法——这些魔法难度极高,只在理论上可行,让人望而却步,以前在布雷克比尔斯他只会装个样子蒙混过关。现在他一遍又一遍地演练,把困难一个一个攻破。他还发明出更多更残暴的新版本,而且都一一掌握了。他尽情地享受手中的痛感,深深地沉迷其中。他的魔法造诣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威力更强,定位更精准,动作更流畅。他的指尖能燃起火苗,迸发出火花,在空中留下红红绿绿的斑点,发出刺刺拉拉的声响,放出刺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他的心里充满了冷冰冰的胜利感。这就是潘尼去缅因州寻找的感觉,现在昆廷实实在在做到了。他想,只有现在,只有摆脱了一切人类情感,不再在乎任何东西,才可以真正驾驭超人的力量。
怡人的春风拂过他的房间,尾随其后的是灼热的夏风,让他的脸汗如雨下。高傲的马人小跑着从他门前经过,对他从不过问。他开始研究马雅可夫斯基如何完成那些他无法攻破的高难度技法。在一个空旷的草坪上,昆廷反向推导了潘尼的闪光火球的咒语。他还找出了他在毕业项目“月亮之旅”中犯的错误并改正过来。为了纪念爱丽丝,他把她的项目也完成了,成功分离并捕获了单个光子,还观测了它的运动——一条耀眼的波形电弧,虽然微小却无比珍贵,连海森堡都要惊叹。
他在那张佛罗里达风格的书桌上盘腿而坐,一边享受阳光的洗礼,一边把注意力的范围不断扩大,直到能围住在他窗外的草地上忙于生计的田鼠,一只接着一只,直到总共控制了六只田鼠。他把它们召唤到他跟前坐着,只用了一个意念,就悄无声息地夺去了流淌在它们身体里的电流。它们毛茸茸的小身体瞬间静止不动了,浑身变得冰冷。接着,他用魔法轻轻地碰了它们一下,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又重新激活了它们的小小灵魂,就像用火柴点燃炉中的小火一样。
小田鼠们一下惊慌失措,四散逃跑。他放走了它们。等到房间里又只有他自己时,他欣喜地笑了,为这项不为人知的壮举。他感觉自己像王者一样宽宏大量。他已经解开了生命神圣的奥妙,可以左右生死。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他的注意?乃至在任何一个世界?
硕果累累的六月过去了,渴望突破的七月在沉寂和空虚中度过,不知不觉迎来了八月。一天早晨,昆廷早早醒来,看到他一楼窗外的草坪上矮矮地浮着一层清凉的薄雾。在那一览无遗的草地上站着一头白色的牡鹿,看上去身型庞大而又虚无缥缈。它弯下脖子用小嘴咬去地上的草,一对顶端过重的鹿角倾斜着,他还能看到它脖子上的肌肉在发力。它的耳朵出奇的大,松松垮垮地下垂着。昆廷站到窗前,它抬起头,意识到有人看着自己,于是漫步离开了草坪,不紧不慢地淡出了视野。昆廷皱着眉看着它离开。他回到床上躺着,却睡不着。
那天晚些时候,他找到了阿尔德·阿克恩·艾格尼丝·艾利森·香木材。当时她正在操作一台结构繁杂、有房间那么大的织布机,只要用她发达的后腿上下踩踏,加上她那双人手的精细操控,这台织布机就可以工作。
“是引导兽,”她喘着气说道,腿还在继续踩着,手一直在编织。“很少有人能看到它们。毫无疑问,它是被我们这些优等物种所散发的正能量吸引过来了。它是现身给某个马人看的,你只是沾了光,碰巧看到了。”
引导兽。是《报时女孩》里的。原来长这样儿。他以为样子会更凶猛一些。昆廷拍了拍艾格尼丝光滑的后臀,然后离开了。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天晚上,他拿出在写字桌里找到的那根多叶的树枝。这就是之前悬在怪兽面前的那根树枝,那天决斗之前怪兽把它扔到一边了。现在树枝已经干枯了,但是上面的叶子还是茶青色,依然坚韧。他把它坚硬的茎干插到湿润的草皮中,在周围拢了些土,确保它不倒下。
第二天早上,昆廷醒来发现窗外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中嵌着一个时钟的钟面,指针正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他把手放在结实的灰色树干上,抚摸着冰凉的满是灰尘的树皮,接着树就倒了。离开的时候到了。他打包了一些自己的东西,没有拿上全部,然后从射箭场的箭库里偷走了一把弓和一箭囊的箭,掳了一匹马人交配用的未经驯服的马,离开了疗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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