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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火的坟墓

山丘平缓葱郁。山脚下有一个简单的抬梁式结构的入口:两块巨大粗糙的石板笔直竖立着,还有一块横放在上面。石板间的空间是一片漆黑。昆廷想到了地铁入口。
天刚破晓,门在山的西面,所以山的背影还没有遮住他们。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水。周围鸦雀无声。山的形状像一个绿宝石色的正弦波,正对着明亮的天空。一切要发生的都将在这里发生。
他们在一百码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几天没洗澡感觉非常难受,他们相互依偎着缩成一团。早上很冷。昆廷搓着手想要施一个温暖咒,结果却让他感觉像发烧一样,还有点恶心。他似乎还没有适应费勒里的环境。昨晚他睡得很沉,做了几个栩栩如生的梦,他被疲劳的负荷拖入一片黑暗与原始中,那里狂风呼啸,野兽出没,早期哺乳动物胆怯地藏在深草中。他好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多站一会儿,看看露水上的粉色光晕。每个人都佩着一把很有分量的猎刀,在地球上它的杀伤力超强,可现在却觉得几乎派不上用场。
山的形状牵扯出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样东西。他想起了他们从魔法镜子里看到的那座山,那是在布雷克比尔斯那间发霉的小储藏室里,当时他和爱丽丝还有潘尼在一起学习,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似乎是同一座山。不过所有的山样子都差不多。只是一座山而已。
“我只想先弄清楚,”爱略特对丁特和芬说,“它叫做安火的坟墓,但安火没有埋在这里。他没有死。”
他听上去比在布雷克比尔斯时更加放松和镇定。言简意赅,跟他漫不经心地批评毕格比的问题或者辨认写得密密麻麻的葡萄酒标签时候一样。他总是很理性。他们越深入费勒里昆廷就越心慌,可爱略特却完全相反:他只是越来越平静,对他自己也越来越肯定,昆廷觉得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
“每个时代都能给这个地方找到一个用途,”芬说道。“矿井,堡垒,宝库,监狱,坟墓。有的挖得很深。有的把用不到的或是想要遗忘的地方堵住了。这里是深层废墟之一。”
“所以你们以前到过这儿?”安娜依斯问,“我是说,进到那里面去?”
芬摇了摇头。“没有到过这儿。但是到过一百个像这样的地方。”
“先抛开王冠是在这里面不说。到底是怎么把它放进去的?”
昆廷也有同样的疑惑。如果王冠真的属于马丁,也许这就是他消失时去的地方。也许他死在这下面了。
“王冠在这里,”丁特突然说。“我们现在就进去取。不要再问问题了。”
他不耐烦地把斗篷一挥。
爱丽丝站得昆廷旁边。她看起来瘦小,沉默,冷淡。
“昆廷,我不想进去了。”她轻声地说,没有在看他。
过去一个礼拜里,昆廷花了很多时间幻想,如果爱丽丝再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该对她说什么。但当听到她的声音时,所有精心准备的演讲统统作废了。她听不到一番演讲了。想要愤怒真是太容易了。愤怒让他感觉强大,即使——这种矛盾丝毫不会减弱他的愤怒——他之所以愤怒只是因为他的立场太不坚定了。
“那就回家吧。”结果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这样说也不对。可是太晚了,因为有人朝他们跑来。
奇怪的是,入口离坟墓还有一百码的距离,昆廷能看见有生物从里面出来,两个东西穿过潮湿的草地全速奔跑了至少一分钟,好像大清早出来做短跑运动。的确很滑稽。它们不是人类,看起来也不属于它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物种,但是它们都很可爱。一个有点像只大野兔,矮矮胖胖的,浑身是灰棕色的毛,可能有四英尺高,也有四英尺那么宽。它果断地朝他们跳过来,长耳朵向后面翻着。另外一个更像一只雪貂——或者是海猫?还是鼬?昆廷努力地思考着与它最接近的有毛的动物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它直立奔跑着,个头很高,至少有七英尺,光滑的长躯干占了全身大部分的比例。它的脸没有下颚,嘴里长着凸出的门牙。
这对奇怪的组合穿过绿草地悄然向他们冲来,清晨静止的空气中没有进攻时的呐喊,也没有任何音轨。一开始它们似乎是要跑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可是兔子的两只前爪却握着很粗的短剑,跑的时候稳稳地举在面前,而雪貂则扛着一根铁头木棍。
它们只有不到五十码远了。布雷克比尔斯一队人不自觉地后退着,好像来者施加了一股隐形的力量场。当前的局势就是这样了:他们想象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需要做点让步。不得不这样。丁特和芬都没有动。昆廷意识到不会有任何和谈或石头剪子布了。马上就要刺过来了。他以为他准备好了,但是没有。必须有人阻止。女孩子们像遭遇狂风一样依偎在一起,连爱丽丝和珍妮特都靠在了一起。
噢,上帝啊,昆廷想,真的要发生了。真的要发生了。
雪貂先到了。它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地停下来,吃力地喘着气。眼睛一眨一眨,熟练地旋转着两只爪子里的家伙,比划成一个“8”字形。它在静止的空气中嘶吼。
“咳!”芬大喊。
“哈!”丁特回应。
他们肩并肩站着,好像准备要举起一样很重的东西。紧接着丁特退后一步,流下了第一滴血。
“天哪,”昆廷听见自己喊。“天哪,天哪,天哪。”他还没准备好迎接这一切。这不是魔法。这是魔法的反面。世界豁然撕裂开。
雪貂虚晃了一下,突然重重地戳向芬的脸。铁头木棍的两端此刻像点燃的香烟一样发出一种不祥的令人迷醉的橙色光。寂静中有人发出了一声尖叫。
正当棍子的一头在面前挥来的时候,芬转身避开,弯腰向前一躬身,躲开了那一击,然后来了一个优雅的旋转抡臂踢,动作不慌不忙、天衣无缝。看起来她是在缓慢地移动着,但一只脚重重地踢在雪貂脆弱的下巴上,它的头立刻旋转了一个直角。
雪貂咧嘴笑着,大牙齿流着血,但是还有更糟糕的等着它。芬还在转圈,她下一脚重重地踢在膝盖下方。它膝盖一弯,向一边歪倒下去。雪貂又一次戳向芬的脸,芬徒手一把抓住挥舞而来的铁头木棍——重重敲打在她手掌上的巨响如枪声一般。她放下了灵巧优雅的武术招式,用蛮力和雪貂扭打起来,拼尽一切力气寻求上风。
有一瞬间他们僵持住了,两边势均力敌,身体颤动着,这时雪貂痛苦又搞笑地慢慢往前伸着脖子,试图用门牙咬住芬曝露在外的喉咙。不过芬在体格上更有优势。她慢慢用力把棍子移到雪貂下颚正中喉结的位置,同时右脚运力跺在它受伤的膝盖外侧,跺了一脚又一脚。它快要窒息了,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就在昆廷觉得再也看不下去的时候,雪貂犯了最后一个错误。它一下子把爪子从铁头木棍上移开——好像想把绑在大腿上的一把刀抽出来。借着腾出的空当芬用力将它扳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它好像被摔得快没气了。
“哈!”她大叫一声,在长着一层厚毛的喉咙上重重地跺了两脚。紧接着是雪貂的一连串咳嗽与干呕,这是昆廷第一次听到它发出声音。
芬跳了起来,看样子很激动,金发中那道伤口令她有点眩晕,脸色通红。她捡起铁头木棍,稳住身体,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啪的一声折断了。她把断成两截的木棍扔到一边,爬到雪貂的身上冲着它的脸尖叫。
“哈——!”
草地上断裂的木棍两端发出几丝微弱的橙色火星。一分钟过去了,也许没那么久。
“天哪,天哪,天哪,”昆廷抱臂喊道。有人在草地上吐了。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去帮一把。他还没做好准备。他不是为了经历这种遭遇才来这里。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刺客,那只肌肉发达的胖兔子,也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丁特对它长腿下面的草地施了点把戏,或是对它的平衡感动了点手脚,结果它似乎站不起来了。它在草地上无助地乱爬,像在光滑的冰面上一样慌乱。紧接着芬乘胜而上,跨过雪貂的身体朝它走去,可是丁特拦住了她。
他向布雷克比尔斯一伙人转过身来。
“你们有谁可以把它从这里带走吗?背走或者用箭挑着走?”昆廷说不出自己是否因为他们都不帮忙而感到生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于礼貌而主动帮这个忙。“有谁可以?”
没有人吭声。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好像他在胡言乱语一样。那只肌肉发达的兔子一直挣扎着要爬起来,结果爪子一滑又跌了回去。它啾啾地叫着,流着泪,喉咙里发出一声大吼,朝他们投来一把剑,可是又滑倒了,剑飞到一半便安安稳稳地掉在了地上。
丁特等着这群人回答,然后厌恶地转过身去。他用魔杖轻轻敲了一下,像点一支香烟。接着就听见兔子大腿上的一根骨头啪的一声折断了。它的假嗓子又发出一声尖叫。
“等一下!”是安娜依斯,她走上前去,与蜡像一般的珍妮特擦身而过。“等一下。我来试试吧。”
这个时候安娜依斯竟然还能走路能说话,这让昆廷不能理解。她开始施一个魔法,但是卡住了几次,看着很急躁,但是不得不从头再来。丁特在一旁等着,显然很不耐烦的样子。第三次试的时候她完成了一个睡眠魔咒,这是潘尼教给他们的。兔子停止了咕哝和挣扎。它在草地上跌到一边,样子看起来竟可爱得令人心疼。雪貂还在虚弱地干呕,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天空,嘴里泛着鲜红的泡沫,可是没人注意它。它脖子以下的部位已经不能动了。
安娜依斯走过去捡起兔子扔出的短剑。
“给你,”她骄傲地对丁特说道。“现在我们杀掉它吧,没问题了!”
她一只手快活地举起那把剑。
小时候在布鲁克林的时候,昆廷经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战斗英雄,可是今天的事让他领教到一个冰冷不变的事实,就是无论他必须牺牲什么或牺牲谁,他都会尽一切可能避免陷于身体暴力的风险中。他甚至没有为此感到羞愧。羞愧从来没有到他身上造访过。他接受了自己这个懦夫的全新身份。他会转身朝反方向跑开。他会躺下,会哭喊,会用胳膊挡住头或者装死。他必须做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会去做,而且会高兴地去做。
他们跟在丁特和芬的后面——丁特和芬,这到底是什么白痴名字?他麻木地想着——穿过门口走进山丘。他几乎没注意周围的环境。一条方形的石头通道通向一间敞开的大房间,看上去几乎跟包含着它的山一样大,这座山的大部分一定是中空的。绿色的光线从屋顶的一个圆孔透进来。空气中充满了石粉。一个残破的巨大的黄铜色太阳系仪立在屋子中央,细长的臂把太阳周围的行星都给扯掉了。看起来像一棵破败的圣诞树,被打掉的星球躺在底座周围,像是掉落的装饰品。
没人看到碎裂的桌椅中间站着一只大大的——有十英尺长——冻僵的绿蜥蜴,它突然解冻了,轻巧地跳进阴影里,爪子趴在石头地面上。恐怖的气氛甚至有点让他觉得愉快:像低劣的擦洗剂一样,把爱丽丝、珍妮特还有其他所有的东西抹得一干二净,除了没把自己也抹去。
他们沿着有回声的石廊,慢慢地从一间房走进另一间空房。内部平面图是一片混乱。每走二十分钟就能看到一种新风格和新图案的石雕,就像新一代的石匠接管了这一部分的工程。他们轮流在刀上、手上以及身体各种不适当的位置上施着照明咒,试图打破紧张的氛围。
安娜依斯尝过了血的味道,现在像只小狗一样讨好地跟在丁特和芬后面,努力从他们身上讨教各种近身格斗的秘诀。
“它们是不会有机会的,”芬说道,口气专业客观,“就算丁特没有稳住另外一个,就算我是单打独斗,那根铁头木棍也不是一个适合联合作战的武器。它只是占据的空间太大了。一旦高的那个受了钳制,木棍就会左右上下胡乱挥舞。它没办法不担心它的同伴。你一个一个面对它们,然后采取行动。”
“它们本应该撤退的,然后一起在那个大房间里等我们。给我们一个出其不意。”
安娜依斯点了点头,显然已经着了迷。
“那它们为什么不呢?”她问道,“为什么直接冲着我们来了?”
“我不知道,”芬皱了皱眉头。“可能就是想吓吓我们。可能是虚张声势。它们以为我们会逃跑呢。也可能被施了魔法,它们控制不了自己。”
“我们一定要把它们杀了吗?”昆廷突然说道,“难道我们不可以只是,我不知道——”
“什么?”安娜依斯讥笑着对他说,“或者我们还可以把它们抓起来?我们可以给它们疗伤?”
“我不知道!”他无助地说道。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把它们绑起来?听着,我想我只是不太确定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我是说杀人。”
这让他想起了怪兽出现的那天——同样深不见底的感觉,一切都没有用,感觉像缆绳突然断掉了,然后他们在做自由落体运动。
“那些不是人,”安娜依斯说。“那些不是人。而且是它们先要杀我们的。”
“是我们闯进了它们的家。”
“荣耀是有代价的,”潘尼说。“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在你追求荣耀之前?”
“好吧,我想它们为我们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让昆廷惊讶的是,爱略特也狠狠地批评他。
“什么,你要准备退出吗?你?”爱略特挖苦地大笑。“你跟我一样无比渴望着这一切。”
“我不是要退出!我只是说说而已!”
昆廷心里正好奇到底为什么爱略特也想要这个,这时安娜依斯打断了他们。
“噢,上帝啊。拜托,我们能别这样吗?”她厌烦地摇着一头卷发。“我们能不能都别这样啊?”
又过了四个小时,爬了三层楼梯,穿过了一条一英里长的空荡走廊,昆廷正在察看一扇门,门突然开了,重重地拍在他脸上。他向后退了一步,把手放在上嘴唇上。尽管吓掉了半个魂儿,可比起知道是谁或什么东西突然把门打开了,他更关心自己的鼻子是不是流血了。他抬起手背放在上嘴唇上,看了看,然后抬起来,又看了看。没错,绝对流血了。
一张瘦长、愤怒的精灵脸被夹在门缝当中,正对他怒目而视。纯粹出于条件反射,昆廷一脚把门踢上了。
他正要和其他人讲那扇门,但他们都在忙着察看一个宽敞、低矮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个干燥的水盆。一棵藤蔓状的植物从水盆中蜿蜒生长出来,然后爬上墙壁死掉了。日光已经是几个月前的记忆了。昆廷的脑后出现了闪烁的光,鼻子里感觉有一块暖暖的咸咸的东西正在融化和跳动。门又戏剧般地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了,渐渐露出一个身材纤瘦、棱角分明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皮革盔甲。见到昆廷他似乎没有显得特别惊讶。那个男人,或者精灵,管他是什么,从皮带里抽出一把长剑,迅速摆出专业的击剑姿势。昆廷向后退着,牙齿直打战,既害怕又顺从。就像这样,又一个致命野兽从费勒里冒出来。
也许疲劳已经使他的害怕变得迟钝了,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昆廷就清晰地念出了潘尼的魔法弹子咒。他在纽约的时候练习过,可现在一边施着咒一边却在往后倒退,因为黑精灵——昆廷这样叫它——正用一种花哨的击剑路数从侧面步步逼近,他举起毫无寸铁的双手,手腕瘫软。昆廷念对了咒语,他能感觉得到,他简直太爱自己了,他能成功地施这个咒语。更强烈的恐惧和身体的疼痛简化了昆廷的道德宇宙。他把魔法飞镖对准精灵的胸膛啪地投过去。
黑精灵咳嗽了一声,重重地跌坐在地上,看上去似乎泄了气。它脸的高度恰好可以让昆廷凭着功夫踢上一脚,因此昆廷为了给自己的勇敢行为画一个圆满的句号,狠狠地朝它脸上踢了过去。长剑咔擦一声掉到一边。
“哈——!”昆廷大喊。就像当年他和潘尼打架的时候一样,害怕全然消失了。这是最终战斗的怒火吗?他会变成像芬一样的狂暴战士吗?不再害怕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在昆廷的一声大叫之前,屋子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此刻眼前的场景仿佛陷入了噩梦。又有四个黑精灵从敞开的大门冲进来,身上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后面跟进来两个长着羊腿的男人和两只大得吓人的飞舞的熊蜂,个头有篮球那么大。此时又一个胖乎乎没有头的东西四脚爬了进来,还有一个不出声的纤瘦的由水汽组成的东西。
两队人马占据了屋子两端,一场比赛开始了。这一切让昆廷清楚地想起了躲球游戏开场的时刻。他的身体里郁积着怒气。他想再施一次弹子咒。他已经完全脱离了那个脆弱无力、像个混蛋的自己,而是铆足力气,变得无坚不摧了。两队士兵正窃窃私语,指指划划,挑选着准备应付的对手。
芬捡起一块卵石轻轻地侧投到其中一个羊人身上(他们现在有邪恶的羊人吗?),结果弹在了它前臂上绑着的皮革小圆盾上。它看上去很恼怒。
“格姆林兽是个问题。”昆廷听见芬对丁特说道。
“对。先不管潘伯恩,我有办法对付它。”
丁特从斗篷里抽出魔杖,然后在空气里写着什么。他像对着麦克风一样对着魔杖的尖讲了几句话,然后用它指示其中一个羊人,就像一个指挥家指示一个独奏者一样。羊人爆炸了,变成了一团火焰。
这种反应就像浸泡在汽油里的镁,只等着一颗本不该产生的火星把它点燃。全身没有一处不在燃烧。它退后一步,然后转向身边的羊人,好像在对它说着什么。紧接着它倒下了,昆廷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地狱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他本想努力抓住一个月前感受如此清晰的愉快的嗜血经历,可现在却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他在迷茫中摸索着,找寻着。
芬十分亢奋。显然她就是为此而接受训练的。昆廷之前忘记了这一点,但她的确在战斗过程中加入了一点魔法——她的inc aga是一个混合性的技巧,是一种完全融合了某种高度专业化施咒风格的武术。她动着嘴唇,拳头或手掌所击之处尽是白色的闪光。与此同时,丁特面对着幽灵般一团迷雾的那个东西,说着听不见的语言,让它挣扎着,紧接着就被一阵无形、无声的剧烈大风吹散了。
昆廷迅速回顾了自己勇敢的历程。爱略特也帮上了忙,在第二个羊人身上施了一个运动咒,把它牢牢地钉在了天花板上。安娜依斯拿出了她的短剑——此刻剑上发着幽幽的月光,她一定在上面施了个锋利咒——正热切地环顾四周寻找能让她一剑刺进去的东西。珍妮特躲在后面蜷缩在墙边,脸上闪着湿润的泪光。两眼无神。她失去知觉了。
一瞬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昆廷发现一个精灵已经将爱丽丝单独引开,两手旋转着两把锋利的长刀——是叫匕首吗?——正越过干水池朝她步步逼近,他的胃开始痉挛。从爱丽丝脸上能清楚地看到,她之前所学的一切魔法此刻已全部忘光。她转过身去,把手背在脑后。世界上一切抗争史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看上去如此的毫无防备了。
她带给他的所有温柔在无限浓缩的一瞬间突然涌上心头——惊讶的是,在他枯萎不堪的愤怒下面,那种感觉依然完整鲜活地保存在那里——还未来得及多想,爱丽丝的衬衫后面被大大地撕开,一只皮革似的长了两只脚的小动物从她后背的皮肤里用力地爬出来。像一种魔术玩具,从蛋糕里蹦出来的歌舞女郎。爱丽丝释放了她的恶魔。
毫无疑问的是,那个恶魔立刻就成为了房间里最开心的物种。这正是它想要参加的聚会。面对着精灵,它踮起脚弹跳,像一个结实的职业网球小运动员一样准备好接发球,而它已经获得了三个赛点。它的跳跃显然比对手预计的要快好几个节拍。有那么一会儿它躲过了匕首,紧紧抓住精灵的上臂,吓人的脸埋进精灵柔软的喉腔。精灵快要窒息了,用刀无助地锯着恶魔鲨鱼皮般的后背。这是昆廷第一百次提醒自己,绝不能再小看了爱丽丝。
接下来就这样结束了。他们打败了所有对手。精灵和蜜蜂都倒下了。房间里满是烧焦的羊人发出的酸臭呛鼻的烟味。芬打败的敌人最多,她已经在进行一项战后的放松活动,穿过刚刚在这场速战速决的战斗中施加的魔法阵,退后一步,低声念着倒下的对手的名字。潘尼正在爱略特钉在天花板上的那个羊人身上认真地施一个睡眠咒,安娜依斯在一旁看着,迫不及待地给出那致命的一击。昆廷注意到这个羊人没有小圆盾,就意味着丁特已经把带着小圆盾的那个羊人烧掉了,这使他稍有些生气,因为这也意味着他没法得到那个圆盾当做战利品了。他流血的鼻子在嘴唇上面留下了两道八字胡,风干的血迹一碰就掉。
这还不算糟糕,他告诉自己。这还不算是噩梦。他略微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可还是有点战战兢兢的。刚才那一切都是真的吗?他们完全打赢了吗?
珍妮特终于从她几近冰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此刻正研究着什么东西。那是个肉乎乎、没有头、四条腿的东西,既不像人类,又显然不属于地球上任何一类动物,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东西。它的形状呈放射状对称,像一个海星,前后没有明显的区分,也看不出脸在哪里。它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难以辨认,然后突然朝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跳来跳去,感觉很吓人。它背上镶嵌着一块多面宝石。是装饰吗?还是它的眼睛?还是大脑?
“喂。”芬朝珍妮特打了个响指。“喂!”显然她忘记了珍妮特的名字。“别管它了。把那个讨厌的东西留给我们解决吧。”
珍妮特没有听她的。她仍然一步一步小心地朝那个东西走去。昆廷希望她停下来。她现在的情绪状态不适合施任何魔法。
“珍妮特!”他大喊。
“该死!”丁特清楚地说。
那是一个实打实的“该死”——又是一个该死的烂摊子等着他去收拾。他把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魔杖抽了出来。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珍妮特就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小的但很重的东西。她用两手握着,稍微调整了一下,然后对着那个东西近距离发射了五枪。每发一弹那支手枪都会往上空弹出去,但是每次她都小心地接住了。枪声震得这间低矮的屋子摇摇欲坠。有一枪打飞了那个东西背上的宝石。那个东西跌到地板上,像一个游行气球一样抖动着泄了气,仍然面无表情。它吹了一声尖锐焦急的口哨。第五枪射过去,它明显已经死了。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和人都纹丝不动了。珍妮特转过身来。早前流下的泪水现在已经干了。
她注视着大家。
“你们他妈的在看什么呢?”她说。
他们越往里走就越感觉冷。在地下六层昆廷穿着厚厚的毛衣也瑟瑟发抖,不禁怀念起他们沿着那条洒满阳光的小溪往回走时丢下的那几件厚厚的冲锋衣。他们走进一间圆形房间里休息,房间的地板上镶嵌着天蓝色的螺旋图案。深绿色的光线从周围的某个地方发出,像水族馆里的灯光。丁特盘腿端坐着正在冥想,身上披着那件斗篷。他悬浮在离地面六英寸的上方。芬在做健美操。这次显然不是为了他们而休息的,他们像专业登山运动员一样,着急地赶着一群肥肥胖胖的猫沿着珠穆朗玛峰的山坡向上爬。布雷克比尔斯军团就是他们按照约定必须派送的一份包裹。
爱丽丝独自坐在一张石头长椅上,背靠着柱子,两眼无神地看着墙上的一幅马赛克图案,那是一只海怪,样子像章鱼,但体型要大得多,长了超过八只爪。昆廷跨在长椅另一头面对着她。她斜着眼睛瞟了他很久。从她的眼神里既看不出忏悔,也看不到原谅。他确定他自己的眼神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望着那幅马赛克图案。组成海怪的一个个小方块正缓慢地移动着并在墙上重新排列组合。汹涌的蓝色波浪渐渐翻滚起来。那是一个简单的装饰魔法。布雷克比尔斯有一间盥洗室的地板也有差不多类似的效果。爱丽丝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将他吸进去,强大有毒的重力把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扯掉。
终于,她拿出自己的水壶,把一只白色的备用袜子弄湿。
“我们来处理一下你的鼻子吧。”她说。
她伸出手来轻轻擦拭他的脸,但在最后一瞬间他发觉他不想让她碰自己。他小心地接过袜子。他擦完上嘴唇的时候袜子变成了粉红色。
“当时感觉怎么样呢?”昆廷说道,“你把恶魔放出来的时候。”
此刻战斗的高潮已经过去,她不再处于危险之中,而他的愤怒也慢慢爬了回来。麻醉剂的效果渐渐消退。要费点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以防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她把脚放到长椅上,开始解运动鞋的鞋带。
“感觉不错,”她小心地说。“我以为会很痛,可感觉像是一种解脱。就像打喷嚏一样。我从没想过身体里有那个东西我还能正常呼吸。”
“有意思。那和操潘尼的感觉一样好吗?”
他的确以为自己可以文明一点,可是那太难做到了。这些话好像它们自己也怀有恶意一样,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些什么。我身体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恶魔,他想道。不止这一个。
即便他的确伤害了爱丽丝,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她小心地把袜子脱下来。她的整个前脚掌鼓起了一个恶心的白色水泡。他们又朝那个图案望了一会儿。一只小船驶进画面里来,可能是一只救生艇,或者是捕鲸船的汽艇。上面载满了一个个小小的人。看起来这只船似乎注定要被海怪用它许多条长长的绿爪子压碎。
“那是——”她住了口,又说道,“那可真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爱丽丝歪头思索着,但是脸色苍白。
“为了报复你。因为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因为我以为你不会在意的。因为我喝醉了,而他又那么着急——”
“所以他强奸了你。”
“没有,昆廷,他没有——”
“算了。别说了。”
“我当时不知道这样会伤害到你。”
“快别说了。我不能再和你说了。你说的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那段短小精悍的言辞以正常语调开始却以大喊而告终。在某种意义上这就像在用魔法。你念出咒语,紧接着它们将宇宙都改变了。只是说一说你都会造成损害和痛苦,让眼泪滑落,将他人赶走,使自己感觉更好,却令生活变得更糟。昆廷向前屈身,直到额头碰到前面长椅冰冷的大理石。他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他的头有点眩晕。他在这里就能睡着,他想道。就像这样。他想对爱丽丝说他不爱她,但是他做不到,因为这不是实话。这是他唯一说不出来的谎话。
“我希望这一切结束了。”爱丽丝幽幽地说道。
“什么。”
“这次任务,这次冒险,随便你想怎么叫它。我想回家。”
“我不想。”
“这样不好,昆廷。有人会受伤的。”
“很好,我就希望这样。要是我因为这个死了,我至少做了一些事情。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些事情,而不是总在当一只可怜的小老鼠。”
她说了些话他没有听清。
“什么?”
“我说,别跟我提死这回事。你能知道什么呢。”
不知为何,而且昆廷清醒的意识里也不想这样,但昆廷胸腔周围像橡皮带一样紧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点。他发出一阵介于笑和咳嗽之间的声音。
他挺起身来,又靠回到原来的柱子上。
“上帝啊,我真他妈的精神错乱了。”
在房间的另一头,安娜依斯和丁特坐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查看着丁特徒手画出的一张他们到目前为止走过路程的地图,看起来很像是画在一张坐标纸上。安娜依斯现在看上去更像向导队伍中的一员,而不是属于布雷克比尔斯军团的。他看到她一边探身研究着地图,一边故意用奶子挤压着丁特的肩膀。没看见乔希在哪里。潘尼和爱略特头枕着背包,在屋子的地板中央打瞌睡。爱略特要挟过珍妮特把那支枪交出来,但是她答应他会妥善地处理掉。
“你真的想要这样吗,昆廷?”爱丽丝问道,“我是说,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是为了当国王和王后?”
“我当然想了。”他几乎快要忘了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了。但这是真的。此刻他想要的就是一个王位。一旦他们安坐在怀特斯拔厄城堡里,披金戴银,享尽舒适荣华,也许那时他就会有力气认真思考这一切了。“你不想的话才是白痴呢。”
“可是你知道可笑的是什么吗?”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活跃起来。“我的意思是真正滑稽的事情。你肯定不知道。你甚至都不想知道。就算整个这一切顺利无阻地成功了,你也不会开心的。你放弃了布鲁克林,放弃了布雷克比尔斯,我预计等到时机成熟时你也会放弃费勒里。这对你来说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不是吗?好了,当然你总有一天也会放弃我们的。”
“我们碰到了问题,可我们本可以解决好的。但那对你来说太容易了。也许会奏效,可那时你会在哪里呢?你会和我永远困在一起的。”
“问题?我们遇到了问题?”大家抬起头来。他降低了音量,低声不满地说道。“你他妈的操了潘尼!我说那就是他妈的问题!”
爱丽丝没有理会他。即使他并不完全知晓,他也可以说她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
“我不会再做一只老鼠了,昆廷。我要把握机会。如果你愿意,哪怕只有一秒,也请看看你的生活,看看它有多么完美。别再寻找什么能指引你走向真实生活的另外一扇隐秘的大门了。不要再等待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其他一切都不是。就是此刻,你最好下决定享受它,否则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会痛苦,你的全部人生都会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你不能只是决定去选择开心啊。”
“是的,你不能决定。但是你绝对可以决定去选择痛苦。那是你想要的吗?你想成为去了费勒里的那个混蛋,然后在那里痛苦下去吗?即使在费勒里?因为你现在已经是了。”
爱丽丝说的有些是对的。但是他不能理解。太复杂了,或者说太简单了。太难以捉摸了。他想起了在布雷克比尔斯的第一个礼拜,他和爱略特在划桨,他们看到其他的桨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可在昆廷看来那是个暖洋洋的夏日。那就是爱丽丝眼里的他自己。感觉很奇怪:他本以为使用魔法会是他今生所做的最难的一件事,可是魔法之外的其他事情却更难。似乎魔法反而成了最简单的部分。
“你为什么来这里呢,爱丽丝?”他说。“要是你都不想要这一切的话?”
她平静地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呢,昆廷?我来这里是因为你啊。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照顾你。”
昆廷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他看到珍妮特闭着眼睛靠墙坐着,虽然昆廷不觉得她在睡觉。那把左轮手枪放在她大腿上。她穿了一件上面有个白色星星的红色T恤和一条卡其色裤子。她一定很冷,他想。他看到她叹了口气,像个小女孩一样舔了舔嘴唇,仍然闭着眼睛。
他不想感觉冷。爱丽丝还在看着他。她身后的马赛克图案变成了一个由绿色触角、白色泡沫和漂浮的碎片组成的漩涡。他从长椅的一端滑到她那头,吻了她,咬着她的下嘴唇,直到她大口地喘息。
到了某个地步他们就不能再无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迷路了。过道七拐八拐,不时就碰到岔路。他们身处一个迷宫当中,而且是走不出去的迷宫。丁特更加专注地研究他的地图,现在已经画满了半打坐标纸,每走到一个拐角他就重新整理一遍,然后专心地画下来。在布雷尔比尔斯他们学会了一种咒语,可以在身后留下发光的脚印,但丁特觉得那样会引来敌人。墙上粗糙地刻着一排排行进中的人的侧面,大概有几千人,每个人都拿着不同的图腾:一片棕榈叶,一支火把,一把钥匙,一把剑,或者是一个石榴。
这里更加漆黑。他们不间断地在一切可能的东西上施着照明咒,但是光亮都维持不了多久。他们沿着走廊快步走着,这已经是第二遍走这条路了。心情像是去野餐,可惜遇到了闪电。走廊不断分出岔路,他们断断续续地碰到死路,不得已只好原路返回。昆廷穿着崭新登山靴的脚很痛;每走一步左膝盖上有一处就感觉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下下地刺着他。
他大着胆子回头朝他们来时的路看了一眼。那里发着红光——迷宫的某个地方发出深红色的光。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兴趣弄清楚那是什么了。
十分钟之后他们被耽搁在过道里的一处岔路口。丁特坚持走右边的岔路,而乔希提供了足够的理由支持另一条路,理由主要是大家公认的某些无形的东西,比如“更有能走出去的希望”以及只是“感觉更像我们想要的”。现在墙上画着怪异逼真的错视风景画,上面布满了跳舞的小人。远处的门突然打开又关上。
他们身后的过道亮了起来。现在他们看清楚了。像是沉在地平线下的太阳正在上升。大家开始不守规矩了。他们几乎跑了起来,周围太黑了,昆廷无法十分确定后面是否有人掉队了。他注意着爱丽丝。她气喘吁吁的。她背后恶魔挣脱出来时撕开的衬衫裂口就那样大开着。他能看到她黑色的胸罩带,不知怎地竟没有被弄坏。他希望能有一件夹克给她披上。
他追上了丁特。
“我们应该慢一点,”昆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可能会掉队的。”
丁特摇了摇头。“现在他们在跟踪我们了。如果我们停下的话他们就会围攻我们。”
“管他的呢,老兄!你没有为这个做计划吗?”
“这就是计划,地球小儿,”丁特咆哮着答道。“你不喜欢的话,回家去。我们在费勒里需要的是国王和王后。这难道不是值得为之而死的事情吗?”
不是的,昆廷想。混蛋。那个性感仙女是对的。这不是你们的战争。
他们冲进一扇门,撞到了一块挂毯上,显然是在另一面把门掩盖起来的。挂毯后面是一间烛火通明的宴会厅,里面摆满了新鲜的冒着热气的食物。厅里只有他们这些人,好像服务生刚把盘子都摆在桌上后就跑开不见了。桌子延伸到两端看不到尽头。挂毯图案错综复杂,银器闪闪发亮,水晶高脚杯里盛满了葡萄酒,有深黄色也有深紫色的。
他们停下来注视着两头,眼睛一眨一眨。他们好像闯入了一个饥饿的人的梦境。
“都不准吃!”丁特命令道。“不准碰!都不准吃也不准喝!”
“出口太多了,”安娜依斯说,她朝各处眨巴着漂亮的绿眼睛。“他们可能会袭击我们。”
她说的没错。远处大厅那头的一扇门打开了,进来两个体型巨大、四肢瘦长的像是猴子家族的生物,虽然昆廷说不上来到底应该叫它们什么。它们猴子一样呆滞的眼神看起来一副厌烦的情绪。它们完全同时地把手伸进挂在肩膀上的袋子里,拿出好几个高尔夫球大小的铅球。它们用过于发达的肩膀和过长的手臂熟练地做了一个挥臂投球的动作,接着以一流的快球速度朝这群人扔过来。
昆廷抓住爱丽丝的手,躲在一张厚重的挂毯后面,挡住了一个球。另一个球击倒了桌上的一个烛台,接着令人惊讶地连续打碎了四个酒杯。昆廷想,没有比这更酷的了。爱略特摸了摸被一块碎玻璃打中的额头。手指上沾了血迹。
“拜托有没有人可以把那些东西给杀了啊?拜托!”珍妮特厌恶地说道。她在桌子下面缩成一团。
“说真的,”乔希在紧咬的牙缝里抱怨,“这该死的东西甚至都不是神话里的。我们需要一些独角兽或者什么更厉害的东西来对付它们。”
“珍妮特!”爱略特说。“放你的恶魔出来!”
“我已经放了!”她喊着答道。“我毕业后的第一天晚上就放了!我很抱歉!”
昆廷躲在粗糙的纺织挂毯后面,看着一双腿不急不慢地走过去。其他人都蹲了下去,但潘尼信心满满,大步走向两个扔球的家伙,它们俩又挥臂准备投球了,僵硬的猴脸上毫无表情。他双手迅速摆好姿势,用高亢清晰的男高音唱了一句咒语。晃动的烛光中,他面色平静严肃,身上只穿着T恤和牛仔裤,比往常少了许多胖乎乎跟屁虫的样子。他看上去像一个坚毅的年轻战斗魔术师。他和爱丽丝上床的那晚,他在她眼里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吗?昆廷好奇地想。
潘尼在半空中稳住了一个铅球,接着又稳住了第二个。它们毫无支撑地悬浮在那里好一会儿,像是受了惊的蜂鸟,在掉到地板上之前还没来得及发觉自己的体重。潘尼另一只手从低空缓慢地掷出一颗燃烧的种子,接着像一个张开的降落伞一样发芽长大。大厅另一面的挂毯上,火球擦过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火势吞没了两只猴子,大火熄灭的时候它们已经没了踪影,十英尺的一截宴会桌猛烈地燃烧起来。
“耶!”潘尼欢呼着,一时忘了他的费勒里语言。“燃烧吧,婊子们!”
“外行,”丁特嘟哝道。
“如果我的发型搞乱了,”爱略特无力地说,“我就要让那帮东西复活,然后再杀死它们一回。”
他们沿着宴会厅朝反方向撤退,笨拙地穿过一堆直背木椅。大厅太窄了——因为桌子在中央,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好好地排着队走。这种安排像是滑稽的史酷比的感觉。昆廷向前跑了一步,半跳跃半滑行地穿过餐桌,盘子碰掉了一地,像一个动作片的主角从他的大跑车饰有火鸟图案的引擎盖上滑行过去。
一群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奇奇怪怪的动物从另一面涌进了大厅。动物种类和身体部位似乎都乱成了一团。查特文孩子们离开后,一切都混乱到连人和动物都杂交了吗?有雪貂和兔子,有大老鼠和跳跃的猴子,有只长相恶毒的鱼貂,可是还有长着动物脑袋的男人和女人:一个样子精明、狐狸脑袋的人好像在准备施魔法;一个粗脖子女人的蜥蜴脑袋上长着一对斗鸡眼;一个长相怪异、姿态高贵的持长矛的人,肩膀上晃动着粉色火烈鸟的柔软脖子和小小的头。
芬从餐桌上拔出一把锋利的刀,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抓牢刀刃,接着旋转着扔了出去,正中狐狸人的眼眶。
“快走,”她叫道。“所有人。退后。不要让它们围攻我们。我们现在要靠得近一点。”
他们沿着长长的宴会厅后退着。基本的想法就是他们在与袭击者的混战中要努力保持一条连续的直线,可是队伍总被打断。他们中的一个人就要被围堵了——椅子总是挡路——或者那群住在坟墓里的东西就要聚到一起占据上风了,或者更糟的是,其中一个会从旁边一扇隐蔽的门直接闯进他们队伍中间来。前十秒钟他和爱丽丝一直用力拉着手,但后来就拉不住了。这次不像之前的战斗。整个局势演变成公牛四处乱撞的混乱局面。大厅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也许真的是这样。蜡烛、镜子和食物给整个场面增添了一种不协调的节日气氛。即使他们决定了要用纽扣回去,此刻也很难把所有人聚到一个地方来进行。
昆廷一边跑着一边抽出了他的刀,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用。他感觉像是在体育课上努力地装作是团队的一员,可同时又无奈地希望没有人把球传给他。一只巨大的家猫从一张挂毯后面跳到他面前,芬为了救昆廷,几乎无畏地撞到那个东西身上,于是双方在地板上滚到一起,扭动着殴打着,最后她愤怒地以inc aga招式,用头把那只猫撞晕了。昆廷把她拉起来,然后两人继续跑。
丁特正在做一个表演。他敏捷地跳上餐桌,沿着桌子大步行走,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和流畅性唱着打击乐的节拍,魔杖塞在耳后。他的黑色长发噼啪作响,修长手指的指尖发出疯狂的能量;昆廷注意到,有时他的确在让两种魔法同时进行,一只手主攻,而魔力稍弱的攻击在另一只手里酝酿着。到了某一阶段他让自己的胳膊剧烈膨胀,然后一只手拾起一把椅子,用三个按部就班的动作——左,右,左——把一群对手都击倒了。
潘尼成功地让桌子的一截像一只愤怒的蜈蚣一样后脚跳起,袭击费勒里这群家伙,把它们都劈成了碎片。甚至昆廷都使出了几招魔法弹子咒,虽然用的时候手心里直冒汗。芬的上衣被汗水湿透了。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低声念着,等到手掌分开的时候,它们闪烁着一种可怕的白色磷光。她遇到了下一个敌人——一个强壮的使弯刀的人,身上穿着一件豹皮,或者腰部以上就是一只豹子——她一声怒吼,一记上勾拳直捣对方的胸腔。
但是敌人越来越逼近。局势逐渐恶化,逃走对他们来说才是上策。走廊里遍布着尸体和烟雾。昆廷从牙缝间呼吸,脑袋里像个疯子一样胡乱地唱着歌。
队伍行进的过程中,昆廷的刀子刺入了某个多毛的费勒里家伙的腹部。他没有看见那个生物的脸——那是个生物,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但后来他记起了刀子刺进去的感觉,刀刃穿过横膈膜处结实强韧的肌肉,轻松直入里面的内脏,进去之后刀刃被肌肉紧紧地包裹住。他立马从刀柄上脱手,好像触电了一般。
昆廷先是看见了乔希,然后是爱略特,他们蜷起身子把身体里的恶魔释放了出来。爱略特的恶魔长得特别可怕,从头到脚都是黄黑相间的水平条纹,透露着危险的信号。它侧身滑过光滑的桌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一样摸索着,然后带着天生的欢喜冲进了这场格斗,一次一次地跳起来又挠又撕。
“他妈的!”珍妮特厉声叫道。“还有别的吗?他妈的还有别的吗?”
“这都是狗屁,”爱略特粗鲁地叫道。“偏门!找个偏门我们出去!”
然后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好像有些生物真的感觉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紧接着地板颠簸起来,一个发光的火红的铁做成的巨人用肩膀撞着墙侧身走了进来。
他把整面墙都卸了下来。一块砖飞来擦伤了芬的头,她像中弹了一样倒下去。一波一波的热浪从巨人身上涌出,把周围的空气都熔化了,他碰到的每一个物体都燃烧了起来。他弯腰向前,手放在地板上——它的个头比宴会厅高出了三分之一。他的眼睛是熔化的黄金色,没有瞳孔。空气中充满了灰尘。巨人一脚踩在芬倒下的身体上,紧接着她便烧成了一团火焰。
所有人都跑开了。摔倒的都被踩在了脚下。巨人光滑的红皮肤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热量。昆廷想尽办法与他保持距离。许多生物拥堵在最近的出口。昆廷把它们推开,沿着大厅继续奔跑。他四处寻找着爱丽丝,可是看不到任何人类的影子,他大着胆子回头,看到乔希正站在过道中央,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看上去他那种奇异的能量正等待着爆发。他又召集了一个小型黑洞,以前在维尔特赛场上他也这样做过。那天他的黑洞几乎把一棵大树吞没。此刻昆廷看到一大张挂毯飘过来,然后整个被吸了进去,窗帘杆掉到地上,声音像手枪连发的子弹。大厅的灯光昏暗下来,变成了琥珀色。红巨人一时动弹不得。他蹲下来研究这个幽灵一般的东西,显然被它迷住了。他是个秃头,表情空洞。巨大、无毛、发着红光的阴茎和睾丸像铃舌一样在两条大腿间松垮地摇晃着。
然后昆廷也是自己一个人了,他沿着一条凉爽漆黑的侧面走廊奔跑着。周围一片寂静——好像电视机被关掉一样,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拼尽全力地冲刺,然后跑一会儿,然后慢跑,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只是在走路了。都结束了。他再也跑不动了。空气快要把他的肺烧焦了。他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盖上。他右边肩膀下面的后背那里痒得发痛,他伸手去挠的时候才发现,那里肿起的肌肉里挂着一支箭。他没有多想就把箭拔了出来,一股鲜血从后背流下来,不过感觉不太痛。箭只是戳进去一英寸,甚至可能还没有那么深。他很高兴自己会感觉到痛。疼痛成了他能够依赖的东西。他握着木制的箭柄,很高兴看到手里拿着一个真真切切的物体。周围静得可怕。
他又安全了。有几分钟他让自己纵情享受着小小的快乐,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不需要再跑了,在半明半暗里独自一人,不再身处即刻就会死亡的危险之中。但是局势的严重性像水珠一样慢慢渗透进来,他再也无法吸干了。他可能成了他所知道的人中最后一个活着的。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新回到地面上去。他可能会死在这里的。他感受到头顶上方尘土和石块的重量。他会被活埋的。就算他出去了,他也没有那颗纽扣。他回不到地球了。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有人过来了,是走过来的。那人的手上发着照明咒的光。昆廷不耐烦地又施了一次魔法弹子咒,但魔法还没施完就发现那个人是爱略特。他放下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肩并肩一起靠在墙上。冰冷的石头缓解了箭刺进昆廷后背产生的一丝疼痛。爱略特的衬衫开了。他的一边脸上涂满了黑烟灰。要是他知道的话肯定会气坏的。
“你没事吧?”
爱略特点点头。
“芬死了。”昆廷说。
爱略特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光的手穿过浓密的卷发。
“我知道。我看见了。”
“我觉得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爱略特说。“我们的队伍在那里刚刚脱离了大红块头,就这些。”
他们陷入了沉默。好像话语都进入了一片虚空,在那里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和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或者也许是世界剥离了所有话语。爱略特递给他一个酒瓶,里面装着些烈酒,他喝了几口,然后又递给爱略特。酒似乎让他和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一点联系。
昆廷蜷起身来抱着膝盖。
“我被一支箭射中了,”他说。说出来觉得有点傻。“在我背上。”
“我们应该走了。”爱略特说。
“对。”
“原路返回。尽量找到其他人。纽扣在潘尼那里。”发生这么多事,爱略特还能如此理智,真让人佩服。他比昆廷坚强多了。
“可是那个发热的大家伙。”
“是的。”
“他可能还在那里。”
爱略特耸了耸肩。
“我们必须回到潘尼那里。”
昆廷口渴,但是没有水。他记不起把背包扔在哪里了。
“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爱略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安娜依斯和丁特搞上了。”
“什么?”昆廷不禁笑出声来。他感觉自己干燥的嘴唇裂开了。“他们怎么还会有时间搞这个?”
“去洗手间的时候。第二次战斗之后。”
“哇噻。那对乔希来说可是个巨大的打击。不过你得为他们的主动精神鼓掌。”
“没错。不过乔希真倒霉。”
“确实倒霉。”
这就像他们在布雷克比尔斯的时候常说的话。
“我再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爱略特继续说道,“我不后悔来这里。哪怕现在变成了这样的一团糟,我还是很高兴我来了。这会不会是我对你说过的最愚蠢的话?可这是实话。我觉得要是在地球上我会把自己喝死的。”
的确是实话。对爱略特来说没有别的路可走。不知怎地,他的话让一切感觉好一点了。
“你在这里还是可以把自己喝死的。”
“照这样下去我都没有机会。”
昆廷站起身来。他两腿僵硬疼痛。他用力地曲膝。他们开始朝来时的路往回走。
昆廷不再感到害怕了。害怕的那段时间已经结束,他只是担心着爱丽丝。肾上腺素也没有了。此刻他只是口渴,两脚很痛,满身都是不记得从哪里来的抓痕。背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衬衫被血粘在箭伤上。每走一步都拉扯得很不舒服。
很快他就发现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他们甚至都找不到回宴会厅的路。他们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拐错了弯,可能拐错了好几个。他们停下脚步,试了几种基本的寻路魔法,但昆廷感觉舌头黏厚笨拙,他们似乎都没法准确地把咒语念出来,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确需要一盒橄榄油以便正确地施魔法。
昆廷想不到要说些什么。爱略特在石墙边小便,他在一旁等着。似乎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除了继续走以外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或许这仍然是故事的一部分,他麻木地想。在一切走向正轨之前最糟糕的一部分。他不知道现在地面上是什么时间了。他感觉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整个晚上。
这里墙壁砖石的年代要更久远一些了,更容易碎裂。一段不长的路,两边只是布满灰尘的未加工的岩壁。他们来到了这个地下世界最边缘的地方,在被严重腐蚀的行星和黑暗腐烂的恒星之间徘徊。过道不再分岔了。它缓和地向左弯曲,昆廷觉得曲线变得越来越密集,好像在向里盘旋,像鹦鹉螺壳的内道。他觉得很合乎情理的是,也是这个世界里仅存的一点情理,就是由于几何学的限制,这条过道不可能一直盘旋下去,他们一定会遇到什么东西。很快事实就证明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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